孤独的返乡之旅
——论鲁迅与沈从文的寂寞
2022-11-22陈广通
陈 广 通
(大连大学 文学院, 辽宁 大连 116622)
作为中国20世纪前半期的两位代表性作家,鲁迅与沈从文往往被人们对比研究。其中有一个现象,因为过往鲁迅的被“神化”,所以不乏有人以沈从文来反对鲁迅。20世纪80年代后,甚至有些国内外学者有意将沈从文置于鲁迅之上,产生了再造20世纪中国文学第一大师的倾向,这就造成了将二者对立观照的视角。在这一过程中,人们关注更多的是二者的“异”,对于“同”就多多少少有所忽略。其实,表面呈现出的自由个人与家国天下双峰并峙的他们,相互之间不仅有所碰撞,交集也是明显的。二者之间的“自由”与“群治”的界限并不是泾渭分明,甚至在各自的思想范围里也同时存在着自由与群治之间的张力空间。他们同样在这个空间里挣扎奔突,目的共同指向民族的进步与发展。由于当时的社会、政治环境氛围,他们的奋斗在慷慨昂扬的同时换来了个人的孤独体验,这一体验经过长时间的心理积淀上升为整个人类存在的普遍困境。他们各自独战多次,“战败”之后只有“落荒而逃”,逃到回忆中的童年故土。那里有自然山水和天真少年,不仅是个人破败生命的返栖所在,也寄寓了二人认知世界的共有参照。他们的精神返乡之旅反映了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心路历程的一个重要方面,即如何在战斗挫折的寂寞中调整自己,从而再次奋斗的问题。同时,对于他们的孤独心态的研究也有利于印证文学创作的发生、认知世界的方式、教育体制的设定诸问题。
一、强者的孤独
“五四”以来的中国作家中并不缺乏孤独者,他们在与自我或社会奋斗的黑暗中摸索着,归宿是两个极端:有的在后来的“战斗”道路上寻到了知己,走进了“主义”团结下的集体(由于内部的误解重回寂寞另当别论),如蒋光慈、丁玲、萧军等;有的漂泊流浪如无根浮萍,由天生的忧郁、敏感成就软弱的灵魂,最后自我消沉、颓唐,如郁达夫等。前者由于在血与火的岁月中作为战斗集体中的一份子为民族解放、重生贡献了一份力量而彪炳史册,寂寞也就显得不那么沉重。而郁达夫的寂寞多为个人性质,少有为民族、家国前途计,即使他受孤独、落寞激发出最强烈的爱国主义情感也只是在个人受屈辱的窘境里对于强大后盾的呼唤,他并没有将这种呼唤化作思想性的行为指导原则(这里只涉及纯文学作品,其抗战期间的反战宣传文章另当别论,它们事实上与个体灵魂的孤独也没有太大关系)。反观鲁迅与沈从文,鲁迅虽然参加过光复会、左联等组织,但他的思想并不时常与组织一致,甚至只是徒挂其名,游离于组织之外。沈从文在前半生里更是对各种“会”一笑置之,他不想被搅入派系纷争的漩涡里。但他们在保持个人独立的同时,思考着国家民族复兴的大计,同时又面对着群众的不解、各种政治势力的围攻,所以他们是孤独的。这种孤独不仅仅限于个人性的无群无伴,而更接近于开拓者疾行阔步、众生难以望其项背的创世性孤独。所以它是强者的孤独。
20世纪前半期的中国处于一个除旧布新的历史时期,民族的新生成为创造性的时代主题。在这一历史时期各种外来的思想、政治、哲学潮流包围了中国知识分子,他们在自由的文化氛围里完全可以自主选择接受与自己精神境界相谐和的文化思想。以“强力意志”进行创造活动的尼采哲学来得恰逢其时,它适应了以再造民族精神为根本任务的中国知识分子的迫切要求,从而在他们心中产生了广泛共鸣。在创造活动所需求的“强力意志”,特别是战斗陷入挫折时的孤独心态方面,二者都有着极为相似之处,鲁迅和沈从文就是其中的突出代表人物。作为强者的尼采,他的孤独在“气质上有两层境界:最初是不愿同流合污而愤然独遣其身的孤独感;最后是在独自创造中奋力向上超升而远离人群的孤独感”[1]。鲁迅之所以从事文艺工作起始缘由之一就是因为在“幻灯片事件”中目睹了国人的麻木,要拯救民族的灵魂。随后约起同仁开办《新生》,可能因为他的思想超前,也可能因为当时文艺界的萧条,终至流产。此后他“感到未曾经验的无聊”,这是独战众数却无战友的寂寞,同时也是执剑巅峰却无对手的寂寞。“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2]154,这与文学革命时期的“双簧信”插曲颇为相似。当时新文学运动提出后并无响应者,亦无反对者,于是倡导者们寂寞了。随后有了钱玄同和刘半农配合扮演的你攻我守的“把戏”,继而使新文学运动赢得关注,在一定程度上有了热度。不同的是,文学革命毕竟是一场群体运动,而非鲁迅式的个人英雄行为。当鲁迅在钱玄同的邀约下投入《新青年》的怀抱,他终于有了战斗的集体,可是孤独感仍无法消除。即使有了同道,他那超前的思想还是少有人理解,而且被强行植入了各种观念。《药》的结尾夏瑜的坟上本无花环,《明天》里的单四嫂子也没有梦见自己的儿子。鲁迅内在的绝望寂寥还在咬啮其心,并无终止。其后亲身经历的各种论战、苦心提携的青年们的背叛,加上目睹的一系列国人的麻木,使其孤独更甚一步。《野草》集中反应了鲁迅在留日时期就透露出的“寄意寒星荃不察”的寂寞感慨,其中包含了两个系列的寂寞者类型。身陷冰谷的火(《死火》)、暗夜里直刺天空的枣树(《秋夜》)、“彷徨于无地”的影子(《影的告别》)、向往虚无的求乞者(《求乞者》)、只身追求似有若无的声音的过客(《过客》)、抉心自食的死尸(《墓碣文》)、向无物之阵冲锋的战士(《这样的战士》)是孤独探索、创造的英雄;被众人钉杀的“神之子”(《复仇(其二)》)、在旷野里颤动的老女人(《颓败线的颤动》)、盛衰无人知晓的叶子(《腊叶》),是被庸众无情抛弃的志士(这一系列里还可加入小说《狂人日记》里的狂人、《药》里的夏瑜、《孤独者》里的魏连殳等人)。这两类孤独者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后者之所以被庸众抛弃就是因为前者的孤独探索走得太远,他们为了拯救麻木者却被麻木者唾弃。鲁迅早在《摩罗诗力说》里就对这种孤独的精神界战士有所认同,或许他在出发伊始就已经预见了自己的寂寞命运,所以才在后来的奋斗岁月里甘心接受。他的寂寞行程无终点,从步入文坛就一直处于战斗—孤独—战斗的循环里。在《希望》里鲁迅直接说出“我的心分外地寂寞”,其后被人们津津乐道的“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在根本上也不一定是作者给自己的鼓励,内里虽可以被分析出“反抗绝望”的主题,但所谓的“反抗”之对手是一片虚无。事实是,连绝望都没有了,希望当然也就不复存在。我们在这里看到的是一个心如死灰,目似寒冰的孤绝形象。心怀苍生的人必将自我的经验推己及人,偏巧鲁迅又是孤独的,所以其笔下人物多是离群者,孔乙己、魏连殳、范爱农、吕纬甫、狂人、陈士成、单四嫂子、祥林嫂……其中有落魄的战斗者,也有战斗对象的受害者。鲁迅将孤独的生命体验注入创作的流程,渗透进人物形象的肌理,这些形象又反过来将20世纪前半期有志创造的知识分子的寂寞心路展现了出来。
在选择文艺作为救国救民的途径上,沈从文与鲁迅有着近似的一面,但起点显然是不同的。沈从文当年是因为看惯了旧军阀、统治者们的腐败堕落和社会的黑暗混乱才出走湘西,来到北京从事文艺事业,以期用手中一支笔影响社会,再造民族精神。与鲁迅从事写作之前的较为良好教育背景不同,沈从文在抵京之前只读过几年私塾和新式小学加上在军队里闲暇时零星获得的一点点文学知识,以写作为事业几近于从头开始。再加上投考不第、生活窘迫、性格的内倾与倔强,孤独寂寞也就难以避免。他在北京酉西会馆和“窄而霉小斋”时期的生活惨象自不必说,与都市社会价值观念的格格不入更使他感到痛苦,这些痛苦在日后的上海等都市生活里表现更甚,于是形成了《一个晚会》《躁》《生存》等表现质朴纯真、为理想孤身奋斗的乡下人被现代都市文明排斥的作品系列。移居上海、青岛时期,沈从文是出了名,但生活依然窘迫,恰逢文学正处于被政治、商业“绑架”时期,他置身事外,表面上看来,两方面的热闹都与他无关但又有关。他想保持文学独立姿态,但这姿态恰成了两方面对其攻击的把柄,于是他处在了与鲁迅同样的“横站”境地——“左”的非其“右”,“右”的非其“左”。政治与经济是社会发展的枢纽,作为一个具有高度社会影响力的知识分子,沈从文与二者背道而驰,被孤立就在所难免。在这样的情境下,沈从文仍然以自己的方式坚持着文艺救国的理想,只是不被人理解。他说:“你们多知道要作品有‘思想’,有‘血’,有‘泪’;且要求一个作品具体表现这些东西到故事发展上,人物语言上,甚至一本书的封面上、目录上,你们要的事多容易办!可是我不能给你们这个!你们所要的思想,我本人就完全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意义。”结果是“提到这点,我感觉异常孤独”[3]141-142。在作品转化成商品方面,他自己也明确地意识到,他在《沈从文习作选集·代序》里说:“我作品能够在市场上流行,实际上近于买椟还珠,你们能欣赏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蕴藏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这与鲁迅“寄意寒星荃不察”的感喟何其相似!热情与悲痛包含着沈从文对整体人类命运的悲悯情怀,同时也包含着对于民族重建的热切希望,然而异已和庸众对这些视而不见,生性倔强的他也就只有在寂寞中继续努力。经过新中国的教育后,沈从文在《我的学习》一文中对自己过往的创作进行了反思,认为他的生活与创作之所以“见出与社会现实的脱节”是因为“以尼采式的孤立”及其他虚无思想相混合造成的“个人与现实政治游离产生的孤立”[3]302。在祖国统一的大背景下与执政党保持同一步调是势之必然,也是任何一个国民所应保持的立场。但是在政局混乱、社会动荡的年月里,众多有思想、有担当的知识分子们不可能只发出一种声音。没有“尼采式的孤立”就不会有沈从文那些为民族前途呕心沥血又美轮美奂的作品,也不会有为家国新生努力奋斗的道德标杆。鲁迅也同样感受过“吾行太远”的尼采式孤绝,因为尼采是战斗的,他的孤独体现的是一往无前的开拓精神。
对于中国来说,20世纪初是一个明显的历史过渡时期,在“过渡时期往往产生一些不能有机地属于社会任何确定阶级的个人……这种个人被迫依赖自己,以自我的价值来与社会其余部分对抗”[4]306。在当时的社会、文化、政治环境下,这种对抗的结果只能是进一步被打压或者孤立。在孤立的境地里,为自我理想九死不悔的鲁迅与沈从文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沉默中努力,用笔写出各自的悲歌。由于生活经历、所受教育等方面的不同,他们在各自的寂寞创作上形成了不同风格,前者阴冷刚硬,后者轻徐柔婉。对于同样在黑暗中摸索的其他志者(包括各党派),刚硬者刺激着他们勇猛向前,柔婉者启发着他们深入思考。鲁迅和沈从文以自己的方式对20世纪的中国发展之路做出了独有的贡献,他们的寂寞也代表着在历史过渡时期里中国新文化建设的开拓者们的群体性孤独。但是,从个体角度出发,他们个人的孤独该如何处置?他们的灵魂归宿在哪里?
二、返乡之路
作为战斗者,鲁迅和沈从文是坚定的、坚强的,但是他们周围的环境又使他们有着精神上的极端寂寞之感。孤独的处境对于他们的世界观产生了致命影响,鲁迅感到希望与绝望的同等虚无,沈从文也曾抱定了宗教的虚无思想。在虚无的压力下,他们需要寻求一个稳定的灵魂归所,以期不至于飘浮无依。而故乡作为个体生命的生发地,其对于归属感的提供有着根本性价值。“接近故乡就是接近万乐之源(接近极乐)。故乡最玄奥、最美丽之处恰恰在于这种对本源的接近,绝非其他。所以,唯有在故乡才可亲近本源,这乃是命中注定的……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还乡使故土成为亲近本源之处。”[5]在与故乡的亲近中,使身处异地倦于战斗的游子暂憩一时,也使游离于都市的“零余者”有了精神的本岸。在时代氛围的压力下,作为“诗人”的鲁迅和沈从文被迫履行了“还乡”的“天职”,当然不是现实行为上的身归故土就此隐居,而只是在回忆中仿造出一个依稀似存的心理空间,这个空间里有熟悉的自然、人生事象和天真纯粹的童年时光,它们恰是包蕴生命之根的基本所在。
鲁迅以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之名被后来者接受,他的作品里的故乡包含了太多中国传统文化礼教的因子,而这正是他和新文化运动倡导者们共同的斗争对象,孔乙己、祥林嫂、闰土等也确实是被戕害者的代表人物。表面上看,鲁迅对于故乡似乎并无好感,所以很难说留恋。这就导致了某些片面观点的盛行:“在鲁迅的小说里头,其实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启蒙。启谁的蒙?当然是启‘国人’的蒙。换句话说,离开了‘国人’,也就是‘中国’这个大概念,鲁迅绝不会动手去写‘小说’这么一个劳什子——他实在是怀抱着‘使命’才去做的。好,鲁迅的小说终于要写到‘故乡’了,我的问题是,这个‘故乡’是沈从文的故乡么?是汪曾祺的故乡么?当然不是。真正描写故乡必然离不开两样东西,一是乡愁,二是闲情逸致。鲁迅的《故乡》恰恰是一篇没有乡愁、没有闲情逸致的《故乡》,鲁迅不喜欢那些小调调,鲁迅可没有那样的闲心。鲁迅的情怀是巨大的。”[6]当然,我们可以将这段话作为本文开头所说的对于以沈从文反鲁迅的现象的一种驳斥,但它本身的漏洞也还是有的。这段话的前半部分没问题,鲁迅从事小说创作确实是因为“‘中国’这个大概念”,鲁迅作品中的“故乡”也确实有别于沈从文的故乡。但是,说鲁迅没有乡愁显然是不合适的。思乡之情人所共有,它是客居异地之人的一个精神诉求,说是“闲情逸致”未免有点失当。按引文作者的意思,没有“乡愁”“闲情逸致”的故乡不叫故乡,包含巨大情怀的故乡(我们承认鲁迅的故乡言说包含了巨大人文理想,沈从文也是同样,我们在本文第三部分会涉及)也不叫故乡,那鲁迅的故乡就不能称之为“故乡”,可是故乡不是故乡又能是什么呢?事实上鲁迅对于故乡的回忆除了具有“战斗”意义外,也有在乡愁中寻求自我灵魂归所的渴望。《故乡》一开头就描写了一片故乡的破败阴晦景象,作者很失望,觉得“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因而“心禁不住悲凉起来”。说是忘却了故乡原有的美丽景象,仿佛内心无所谓,但我们从叙述者的惊讶神态中已经感受到了“本没有什么好心绪”的“我”归来之前对于本乡的憧憬,要不然何以会失望?接下来回忆中的月下小英雄、与“我”玩“装弶捉小鸟”的闰土把“我”牵回了过往时光,那时也确实是有趣,灵魂是纯粹、质洁的(这种纯粹、质洁显然无关社会制度)。《朝花夕拾》是可以作为鲁迅的回忆录来读的,而“一个人做到只剩了回忆的时候,生涯大概总要算是无聊了吧”(无聊中的回忆算不算“闲情逸致”呢)[7],“无聊”促使他情不自禁地寻找记忆里的故乡。那里的大自然给人趣味无限,即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更不用说那里的小昆虫、何首乌和那些美丽有趣的传说了(《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社戏》里豆麦、水草的清香,朦胧的月色,兽脊一样的山以及小伙伴们之间纯真的快乐甚至替代了观戏的趣味。《孤独者》里的“我”被人攻击,独自躲于雪夜,在枯寂寥落中想起的是“故乡也准备过年了,人们忙得很,我自己还是一个儿童,在后园的平坦处和一伙小朋友塑雪罗汉”[8]264。鲁迅开手第一篇小说《怀旧》也并不是只有冷讽层面,中间也穿插了一些童年记忆。其文成就于在日本从事文学活动失败之后,相信文中即使在匪乱传言中仍可以“桐下为我领地”与青蝇、蚂蚁玩得很开心而不觉时日之长的顽童时光会给他一抹鲜亮的色彩吧。不论作用大小,在寂寞中疲于战斗的勇士多多少少在回忆中看见了生命的本初所在。
从“亲近本源之处”的角度来说,鲁迅的故乡就是沈从文的故乡。儿时的沈从文与鲁迅同样受着旧式私塾教育的束缚,生性热爱自由的他逐渐“学会了顽劣孩子抵抗顽固塾师的方法,逃避那些书本去同一切自然相亲近”,这样“的生活形成了我一生性格与情感的基础”[9]。所以在后来的人生道路上,每有情感挫折,必要抱定故乡不放。1949年全国即将解放之际,沈从文受到了整个文坛的“围攻”,至第一次文代会将其排除在外,他的作家身份事实上已经不存在了,精神上遭受巨大打击以至分裂。“他开始足不出户,整天关在房屋里胡思乱想。偶尔拿起身边的旧作,重温自己生命走过的足迹时,故乡的山水便影影绰绰地扑到他的眼前。他沉湎于那个与自己最初的生命相联结的世界,从中获取一缕春温。”[3]296包括进入北京、上海、青岛等城市后所感到的与现代都市文明的隔阂时期,“零余者”沈从文赖以自慰的也都是故乡回忆。当他看惯了都市社会的虚伪、空洞、萎靡,“这几年来,自己的灵魂同样被都市生活揪住,无从挣扎。那个来自山野的沈从文,不知何时已经失落……虚空中,渐渐凸浮出湘西的山水”[3]199。湘西山水是他个体精神、灵魂的生发地,也是寄托点。沈从文会在他几乎所有乡土题材的作品里描绘湘西的自然风光,《边城》开头那一段著名风物不仅养育了翠翠,也实在是沈从文自我灵魂生成的根源,《长河》结尾那“淡青色天末”的“远山野烧”又化合了作者多少深沉的人世感喟。在这两部作品里人性的纯朴、健康达到了其所能忆及的顶峰,不论是关于义利取舍的选择还是勇武雄强的性格,都是沈从文赖以涂抹自我生命底色的基本元素。成年回忆自是惆怅无限,儿时经历却又快乐无比。《夜渔》中的茂儿在“凉气逼人,微风拂面……前后左右一片繁密而细碎的虫声,如一队音乐师奏着庄严凄清的秋夜之曲”[10]81的夜色里想象着打鱼的乐趣。《腊八粥》《炉边》《屠桌边》《玫瑰与九妹》《我的小学教育》《猎野猪的故事》《往事》几乎可以当成儿童文学来读,其中有童真、有械斗、有捕猎,多的是自然人性里散发出的欢畅单纯健康,丝毫没有都市社会的混乱污浊萎靡。
作为“诗人”的鲁迅和沈从文从“返乡”中得到了寂寞处境里的些许心理安慰,但我们应该看到,他们的返乡显然和我国旧时文人的隐逸传统无关,不像与他们同时期的郁达夫在西湖携眷筑庐,鲁迅与沈从文的返乡仅限于精神层面的瞬时诉求,所谓的故乡也不过是在寂寞时自我一厢情愿从过往生命里过滤出来的短暂记忆。鲁迅深深感到“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8]165。他在《故乡》中亲眼见到“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不仅风景萧瑟,人事关系也变得荒凉,自然人情同时变得面目全非。所以重又觉得“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11]357。关于将来的希望,“我”寄心于宏儿与水生,然而他们的生活道路亦如“我”与闰土,并不在同一轨道上,结局大半是“我”与闰土的翻版。回忆中儿时的一切都是美好的,那“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都是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但是“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唯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7]。即使同样的东西,在经历了成年坎坷后再体味,也和从前大不相同,现实变化了,心绪不复昨日,旧有意味也就荡然无存,从生命出发点牵出的那条线只有在回忆里才能依稀可见,而回忆到底有多大的可靠性是谁也无法保证的。它只能是一个透过滤镜的意象,很难被等同于实有,因为童年是回不去的。而且鲁迅少年时期出走的部分原因也是在于故乡的人事,那里同样有猜忌、虚伪和冷眼,他将那些“S城人的脸早经看熟,如此而已,连心肝也似乎有些了然”,于是“总得寻别一类人们去,去寻为S城人所诟病的人们”[8]401。但是出来以后仍是被误解、攻击、打压,可见孤独之于鲁迅已经是摆脱不掉的梦魇,回忆中的返乡也只可看作是权且为之而已。其实鲁迅很早就明白,“所谓回忆者,虽说使人欢欣,有时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已逝的寂寞的时光,又有什么意味呢,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却”[2]153。如此看来,回忆只是自发无意识的,它是人在寂寞时的自然反应,而且越回忆越寂寞。孤独俨然成了“吾行太远”者的宿命。
鲁迅眼中的故乡变迁多出于一己心绪的变化,相比之下,沈从文更能从直观上见出乡村在历史动荡中的衰落。梦的载体已经破碎,梦也就变得越发虚无了。两次返乡的结晶《湘西》和《湘行散记》集中记录了湘西一隅在时代大潮冲击下的常与变,它虽仍然保有着很大一部分沈从文童年时期见证的鲜活与真朴,但是“社会新陈代谢,人事今昔情形不同已很多”[12]329,“它在动,在变,在发展,人和物无不如此”[12]336。曾经那些与自然融为一体的人,当初代表着造化的康健之子,如今从历史发展的角度看却是“对自然妥协,对历史毫无担负”的软弱懵懂之一群,因为“另外尚有一批人,与自然毫不妥协,想出种种方法来支配自然,违反自然的习惯,同样也那么尽寒暑交替,看日月升降……却在改变历史,创造历史。一份新的日月,行将消灭旧的一切”[12]372。在这样一个环境下,湘西人的自然人性就成了进步的绊脚石——他们无法在历史潮流面前稳住自己的生命之根。即使是本地人的雄强也在一点点萎缩,“浦市镇的肥人和肥猪,即因时代变迁,已经差不多‘失传’”[12]373。这两次返乡之旅不仅使沈从文“秉笔直书”出两部散文集,也直接催生出了他的唯一一部长篇小说《长河》。后者的主题与前者近似,仍是关于时代变动中的过往美好记忆的保持与退化。
1934年的冬天,我因事从北平回湘西,由沅水坐船上行,转到家乡凤凰县。去乡已经十八年,一入辰河流域,什么都不同了。表面上看来,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极大进步,试仔细注意注意,便见出在变化中堕落趋势。最明显的事,即农村社会所保有那点正直素朴人情美,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敬鬼神畏天命的迷信固然已经被常识所摧毁,然而做人时的义利取舍是非辨别也随同泯没了。[13]
所谓的“现代”社会在进步,然而取得这“进步”的代价是蒙昧时期美丽人性的消失和高尚道德的泯灭。“新生活”运动的倡导带来了现代文明对于湘西固有宁静的冲击,沈从文笔下的“现代”显然与堕落、腐败相关,是它侵蚀了边地的健康生命,所以他很为处于保安队长隐约存在的淫威下的夭夭担着心。既然现实的流变无法被个人意志所改变,来自过往的灵魂根基已经接近于被摧毁,那孤独者也就只有认命了。
在某种程度上说,鲁迅和沈从文也属于“中国现代作家的浪漫一代”,他们有着创造的激情,也有着自然的诗意,他们在寂寞中产生的疏离感表明了他们也一样面对着中国现代文人的身份归属问题。而“对现代文人来说,身份问题和疏离可以成为个人强项”[4]260,其中有很多人运用类似于“行为艺术”的方式来接近他们的理想,将殊异的人生经验、苦难历程展现在世人面前,以获取个体生命的存在感。但他们的“怀才不遇的浪漫态度成为现代文人自欺欺人的姿态”,目的是用以“减轻他们对疏离的存在的忧虑”[4]261。这一说法对苏曼殊、郁达夫、徐志摩等人是契合的,但对于鲁迅与沈从文来说却是无效的。由上文可见,鲁迅和沈从文确实也有很深的“对疏离的存在的忧虑”,但他们的解决办法并不是出于自欺欺人的“行为艺术”,而是努力用回忆钩沉灵魂深处的生命印记,所得的证据只为给自己一个交代,与他人的眼色无关。从现实结果来看,他们在故乡回忆里对于自我恒定生命的找寻或许是失败的,但这一找寻过程对于他们来说不止是一种精神安慰,同时也蕴含着对于民族发展途径、个人成长方式的思考以及艺术生成条件的展现。我们可以将这些统一视为寂寞的他们在故乡回忆过程中产生的实质现实意义。
三、再次出发:寂寞归途的实质意义
鲁迅与沈从文一样在战斗的间隙感到孤独,前者有“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冬夏与春秋”的自嘲(《自嘲》),后者在《潜渊》里写道:“小楼上阳光甚美,心中茫然,如一战败武士,受伤后独卧荒草间,武器与武力全失。午后秋阳照铜甲上炙热。手边有小小甲虫爬行,耳畔闻远处尚有落荒战马狂奔,不觉眼湿。”[14]两个落荒者不约而同隐进了“小楼”,但是显然不是“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传统式隐退,“自嘲”与“泪湿”说明他们并不甘心。他们在寂寞中产生了“还乡”的渴望,又一样在“还乡”的失败中再次寂寞——在社会剧烈变动的时代,这是他们共同预知到的结局,所以“还乡”也就只能算是疾行者在“小楼”中的暂坐过程。一旦从对于故乡的失落中走出来,对过往的记忆就成了他们对中国前途、民族精神进行文化思考与重建的根基,在记忆与现实的对比中显现出了极强的理性性质。二者最大的不同在于,鲁迅在于“破”,沈从文在于“立”。鲁迅从故乡人际关系中发现了传统礼教的吃人本性,闰土、祥林嫂、孔乙己等人深受其害,可恨的是这些被害者自己却低眉顺目地接受了,甚至有的还在用同样的礼教名义残害同一阶级的人。所以鲁迅主张破了旧制度、旧文化,人民、国家才有出路。沈从文则在故乡人事中看到了人性美的一面,主张以它为基础让民族雄强起来,《我的小学教育》《猎野猪的故事》里孩子们的勇敢、《三三》《边城》《长河》《柏子》等作品里民性的自然真诚是我们应该保持下去的。虽然沈从文以故乡人性打造民族精神的幻梦发生在发现“变”之前,但这并不是说发现乡性变化后的沈从文否定了之前的观点,而是在思考如何剔除其中的蒙昧继而调整它、改进它,让它适应社会环境的变迁,使民族在剧烈的时代动荡中争得生存发展的主动。从二者要达到的目标看,沈从文和鲁迅又是殊途同归的。时间到了21世纪的今天,城市化进程正处在高潮时期,我们如何处理现代文明与传统文化的关系是一个重大课题,当代作家们仍在思考着。比如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格非的《望春风》等作品,他们都在感叹旧有自然乡村的凋落。农村人越来越少,他们身上附着的那部分文化精神(精华与糟粕被打成一包)也正在消逝,如何对其整合重构是当前上层建筑面临的紧迫问题,从这个方面说,鲁迅和沈从文从乡村出发对于国家民族发展的思考在当今仍有意义。
整个民族的发展离不开每一个体的成长,教育本应从儿童抓起,但是究竟应该采取什么方式进行教育?读书本来没错,但也不能忽视了对于现实生活的切近体验,特别是不能让书本掩盖、蒙蔽了来自人类本能的性灵。在这方面,“返乡”途中的沈从文和鲁迅又走到了一起,他们一样极度厌恶童年时期所受的私塾教育。“不读书论”在中国古代就已经产生,庄子在《养生主》里认为:“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15]历代成书汗牛充栋,人之有生是读不完的,况且一味读死书不过是拾人牙慧。最后弄得自己身心疲惫不堪,同时连个人独有的灵性也被淹没在书海里了。德国哲学家尼采也一度“攻击学者是颓废者”,他认为:“一个沉浸于书海中的学者,每天要翻阅大量书籍,‘最后完全使自己丧失思考的能力’,如果没有一本书在手上,就不能思考。”[16]认为“书虫”式的学者没有生命强力,只能机械地咀嚼前人的余唾,毫无创造性可言。他的出发点也在于提倡精神、个性的自由成长,不要使其被囿于书本,这样才能有新的创造。鲁迅《怀旧》一开始就明确表示先生不如梧桐树,背书不如玩蚂蚁。《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的孩子们喜欢的是自然,想要在其中发挥各自的天性,却每每被先生的严厉和书的乏味弄得困顿至极。《五猖会》里的鲁迅本来兴致勃勃准备去看庙会,奈何父亲让“我”只有背会了书才可去,于是“我”费尽心力终于背下,可是看庙会的兴致却消退了。以反封建为主旨的《祝福》直接让作为知识分子的“我”与乡下讨饭妇女祥林嫂面对面,后者的问题使“我”吞吞吐吐,无言以对。沈从文也将私塾教育视为洪水猛兽,认为自己从书本上学得的东西实在不如在逃学被罚跪时从想象中的山水里得来的多。虎雏在自然中生成的强悍生命个性不是读几本书就能改变得了的,而这种个性的保持恰恰是民族发展的动力(《虎雏》)。在《知识》里沈从文直接讨论了读书与实际生活对于真理获得的高下问题,在作者的观念里,哲学硕士显然不如乡下老农对生命的理解更透彻,一个木筏漂水的比喻使前者愧而烧去了自己所有的书。鲁迅、沈从文与庄子、尼采同样将“不读书”作为了个人成长的不二法门,特别是《祝福》和《知识》中设置的知识分子与“庸众”的对质场面,更加使现代意义上的启蒙与被启蒙的关系问题得到了深化。
在鲁迅、沈从文眼里读书(多为古书)不仅不会使人成长,甚至阻碍了人类进步,沈从文在《有学问的人》《道德与智慧》《薄寒》里有过讽喻,鲁迅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中指出:“中国人虽然凋落萎缩,却未灭绝的原因”正在于“没有读过‘圣贤书’的人,还能将这(人类)天性在名教的斧钺底下,时时流露”[11]124。但是,庄子读了书,尼采读了书,鲁迅在读书,沈从文也在读书,他们在书本中获取的知识与灵感并不比在自然中得到的少,可见所谓“不读书”并不是绝对的,它只能是在特定时代关于人类成长途径的一个策略性手段。要点在于将书本教育和自然教育两相结合,归结点在“兴趣”二字,有了兴趣,寻知欲自然会勃发,人性的探索本能也就得以张扬,进步有望,动力在于书本还是自然也就无所区别了。当前的孩子虽然在极大程度上减轻了鲁迅、沈从文们所经历的传统压力,但其中的多数一出生就处于钢筋水泥的包围中,至多在父母空暇时接近一下楼前小广场或是公园里的人工自然,他们与大地的距离正在变远,兴趣多在父母和周围人影响下的手机和其他电子产品上,对于自然的气息与人事的交往显得越来越钝化。如何使他们在读书之余亲近自然是一个大问题,因为不读书无以思,离开大地的生命也就失去了生长之根。“要完全理解人类的经历仅凭仔细阅读书本上的文字是不够的,还需要聆听大地的故事,细细品味这些故事是如何塑造和改变了大地;我们需要走向自然,成为风景的读者。”[17]这样看来,鲁迅和沈从文的精神返乡轨迹又有了生态学和生命科学的意义。
对于鲁迅与沈从文来说,童年生活过的那片土地不仅给了他们生命,也是他们构建各自艺术大厦的根基。前文提到海德格尔之所以认为“诗人的天职是还乡”,是因为“还乡使故土成为亲近本源之处”,在本源处的挖掘才能使生命的进程抵达深层空间,所以海德格尔又认为“所有的哲学都与归家有关”[18]。事实上,“归家”不仅使鲁迅和沈从文思考着社会、人生的大问题,也为他们的艺术创作提供了材料,《呐喊》《彷徨》《边城》《长河》……都是作者在寂寞里打捞出的故乡记忆。寂寞促使了人的回忆,回忆又使人更加寂寞。在一定程度上讲,写作是一件寂寞的活儿,但又恰恰是这份寂寞支撑起了作家的创作。寂寞是创作的动力、思考的条件,没有孤独就不能平心静气,没有寂寞就难以深入思考,大凡质量上乘的作品都诞生于斗室青灯的光影里。面对孤独,选择的是颓唐还是战斗决定了一个作家的创作生命能走多远(郁达夫是一反例);能否忍得住寂寞并在寂寞中保持住独立的姿态决定了一个作家的创作个性及其所能达到的深度。鲁迅和沈从文在关于民族未来的战斗中身处寂寞的境地,于是选择了精神上的返乡之旅,在“返乡”的过程中再次思考国民精神建设的途径,并将思考付于创作实践。他们在寂寞里站稳了立场,在回忆里铸造出各自的艺术辉煌。记忆对于创作生成的作用一直延续到当代作家的实践中,汪曾祺就明白说出“小说是回忆”,贾平凹的商州、莫言的高密、迟子建的东北……又何尝不是记忆? 寂寞中的回忆正在被当代作家们一说再说。
综上所述,鲁迅和沈从文的孤独代表的是处于20世纪前半期中国社会、政治、文化大变动潮流前锋位置上的知识分子的群体性孤独,这种孤独要么使人一蹶不振,要么使人更加坚强,二者不约而同地践行了后者。二者的社会发展观虽有不同,但并不是针锋相对,而是互补中的融合,目的共同指向民族进步。他们的战斗经历显现了前驱者的孤独宿命,寂寞中的精神返乡暗合了作家的天性本职。重要的是,他们没有在返乡中消沉,而是积极汲取童年经验的天赐养分,将它注入奋斗的行程。并以亲身实践证实了寂寞中的精神回望是现实斗争的需要,是人类认识世界的出发点,是艺术产生的根源所在。返乡的旅程是二者共有的灵魂属性,不是一方压倒另一方,而是他们在近于雷同的寂寞轨迹上为动荡时期的中国知识分子凝定了一座不朽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