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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鸟的迁徙

2022-11-21鲁云龙

参花·青春文学 2022年12期
关键词:候鸟上海

每年都有许多候鸟飞往鄱阳、余干境内越冬。路过时,偶尔会驻足停留。在广袤的水域里,趁着冬日阳光,成群的白鹤、天鹅、鸿雁时而昂起头,时而低头觅食,在芳草间飞舞。我的故乡就是一片鸟类乐于栖息的天堂。丰水时,水天一色,山清水秀;枯水时,芳草过膝、芦花飞舞。四季流转,年复一年。闲暇时,我总喜欢去看看鸟群,目光会随着红红黄黄的叶子起伏飘舞,而泛起的思绪,就如同一只候鸟,静静地飞起,慢慢地远逝。

一九九三年的春天,刚过农历新年。一路上,不时传来阵阵爆竹声。夜幕下的小城,人们步履匆匆。县火车站里人山人海,父亲左手抱着我,右手拖着重重的行李。在一节老旧的绿皮车厢前,围着黑压压的人群,车厢门就像一个巨大的黑洞,磁石般地吸引着洞口的一切。这是一群即将迁徙的候鸟,在银色的滩涂上集结,准备一场命运的远行。有的拖着蛇皮袋,有的挑着扁担,有的拎着塑料桶,鼓鼓囊囊的,这是场规模宏大的迁徙。

父亲身手敏捷,他背起沉重的行李包,顺着黑洞,呲溜地钻了进去。“嘟……嘟”,客运值班员吹起了哨子,催促人们赶紧上车,火车还有五分钟就要开动了。此时,车厢外的黑影丝毫没有减少的迹象。紧急时刻,往往会催生出逆风的翅膀。人群纷纷跃起,伸开双臂,从车厢窗口,一个接着一个地“飞”了进去。当时我才五岁,羽翼未丰。我父亲就在车窗口伸手拉我,母亲在下面用手托着我的屁股,一股脑儿地把我塞了进去。终于在火车启动的前一刻,我们全家挤上了火车。

“亲爱的旅客朋友们,欢迎您乘坐本次列车。本次列车从广州出发,将于明天上午十一时三十分抵达上海,列车运行时长共十二个小时。”车厢的铁道广播在悠扬的配乐声中播放着。我们上车的那股兴奋劲儿,还未散去,像是中了大奖一样。满身的臭汗、登车的疲惫,那一刻通通抛之脑后了。

这是我家迁徙的开始,像一群候鸟,在横峰、上海两座城市之间往返。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一趟火车,承载着无数的青春记忆,成为我们忠实的陪伴者。这趟旅程,我们一飞就是十多年。

天空是嬉戏的地方,芦苇荡是栖息的天堂,候鸟在空中飞翔,身上的羽毛也闪着光,飞过了眉毛般的弯月亮,掠过那晚霞消失的方向,告别了家乡,来到远方。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上海,處于最前沿。像千千万万的农民工子女一样,我跟随父母进城,来到了这座充满希望的城市——上海。初来乍到,一时没地方落脚,我们便跑到虹口区的外婆家蜗居。成片的老旧瓦房和路边光秃的树枝一样,在春寒料峭中瑟瑟发抖。一阵寒风吹过,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我妈立刻抱起我,用上衣紧紧包住我冻得通红的手。那时,老家来的亲戚、乡亲,听说外婆家在上海务工,便过来投奔。一个十来平米的房间,硬生生地挤住了十多个人。每个夜晚,都是这个鸟巢最热闹、最拥挤的时候。晚上,男人们就打通铺,一个挨着一个,侧身睡在地上。女人们就把厨房改成卧室,像鸟儿一样窝在一起睡觉。居住环境简陋,没有卫生间,上厕所用的是搪瓷痰盂,因为通风不好,房间里充斥着屎尿味,特别是夏天,混合着汗味、烟味、鞋袜味等各种复杂的刺鼻气味,一进去,就让人作呕。房间里没有浴室,女人洗澡,男人就要被赶出去。男人、小孩洗澡倒是方便,拎个水桶,跑到户外,直接搓就行了。大人多,小孩就多。大人忙,小孩就野。一群逃脱笼子的小鸟,就自己寻找乐趣。在树上挂个铁圈,用来投篮。在石板上,搭一排砖,就可以打乒乓球。羽毛球拍没挥到两下,就用来拍蜻蜓玩儿。在空旷的沙丘、绿茵茵的草地、拥挤的弄堂,我们追逐、玩耍,那是童年的美好时光。

成年的候鸟,总是在为觅食忙碌。我父亲为了生计,在虹镇老街,跟人合伙卖鱼。我父亲为了守鱼摊,晚上就睡在摊子上,下面是鱼缸,人就睡在鱼缸上面的架子上,整个晚上都可以听见鱼在水缸里哗啦哗啦地游来游去的声音。刚开始,父亲怎么也睡不着,后来习惯了,听不到鱼声,反而睡不着了。他每天凌晨四点多就要起来卖鱼,两天就要跑一趟江苏进货购鱼,像草鱼、鲫鱼、雄鱼、大黄鱼,等等,我都是在那会儿认识的。

外婆为人忠厚老实,村里认识的,谁来投奔了,都会帮上一把,说好是住几天就走的,经常是拖个大半年还赖着不走,屋里的人也越来越多。后来,实在是住不下了,我们就搬了出来。当时,街道正在搞拆迁,附近也没什么房子可租,就有人提议在公园外的围墙边搭棚子住,还可以省下一笔房租费。父亲就从工地上拉来废弃的板材,像鸟儿捡拾树枝、甘草、泥巴一样,一点一点地搭窝,我就当助手,在边上帮忙递锤头、锯子。因为白天要上班,只有晚上才有时间搭窝,遇到下雨天,我父亲就穿着雨衣,加班加点地干,前前后后忙活了一个多星期,终于把窝搭好了。在那里,我们全家住了半年多。直到后来街道整治,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秋风萧瑟,候鸟南飞,天空的飞鸟飞过。它们的羽翼划过天空,飞向远方,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秋阳下,我们迁徙到了杨浦区,租住在由老旧猪场改造的房子里,边上就是一个菜市场。这里住着来自五湖四海的人,每天人流穿梭,吆喝声不绝于耳。租住在这里的,大部分是山东人和江西人。山东人主要是卖瓜子,每天凌晨三点,躺在床上就可以听到门外他们早起炒瓜子的声响。有五香瓜子、甘草瓜子、酱油瓜子,等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香,我靠鼻子就能分辨出瓜子的味道。江西人多数卖蛇。有一次,租住在隔壁的李叔叔一时疏忽,没有扎好蛇袋,蛇在半夜饥饿难耐,就从网袋里溜了出来。我半夜上厕所,开灯发现马桶上盘着一条蛇,它吐着长长的舌头,吓了我一大跳,害得我许久都不敢上厕所。说来也奇怪,原本楼道里的老鼠特别多,自从蛇出来遛弯后,基本就没见过老鼠。

后来,我妈开始在市百商店“小世界”摆摊。鱼市收摊后,我父亲就负责去城隍庙进货。城隍庙坐落于上海最为繁华、最负盛名的豫园景区,相传是三国时吴主孙皓所建,明永乐年间,改建为城隍庙。后来逐渐发展成为商业区域,有各种小吃、古玩和小商品市场,在开埠之前,是上海最热闹的休闲去处。街道两侧尽是鳞次栉比的仿古建筑,宛若置身于《清明上河图》之中。小吃街汇集了众多上海特色小吃,每次过来,我就逮住机会,争着买些,解解馋。说到底,城隍庙是集玩具、饰品、工艺品和小商品于一起的天堂。每次,我父亲都会采购些钥匙链、头绳、发卡等各种小饰品,以及打火机、袜子、牙签等日常用品。地摊上的这些小商品不贵还实用,几块钱就能买到一些,是十分畅销的。

母亲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尤其是“坐功”了得,如果和《西游记》里的唐僧比打坐,我觉得她都不会输。俗话说:“开店容易,守店难。”我妈却守功了得,每天摆摊,一坐就是一天。每天中午,我都会给她送盒饭。因为做生意辛苦,胃口就特别好,我妈每次都能将一大桶饭菜吃得干干净净。体重直线飙升了三十多斤,吃成了一个胖子。我妈后来回忆说,那段日子虽然过得清苦,每天却过得很踏实,现在再也找不到那种感觉了。但我知道,如果不多进食,怎么有力气剧烈地飞行呢?

摊子隔壁,有个河南阿姨,她有个儿子叫象象,年纪比我小一岁。那时候,我还没去幼儿园,天天和象象一起玩,我们整天在摊子周围转悠,或者去商场看玩具,一待就是一天,我们成了彼此唯一的小伙伴。直到有一天,象象突然消失了。我妈告诉我,象象一家回河南老家了,从此便再无消息。我的故事里,花谢了会再开,候鸟飞走了会再来。他走后,我沉闷了许久,天天一个人去看玩具,一个人在商场门口看人来人往,我多想他能回来和我一起玩,到现在,我还可以忆起他当年的模样。

候鸟把自己交给了天空,秋阳下,开始了远行;落叶把自己交给了季风,秋天里开始了飘零。候鸟是天上的落叶,落叶是树上的候鸟,生命是一次次美丽的轮回。

那年秋天,我们家再次迁徙。我便进入了长白幼儿园读书。第一次去幼儿园的时候,老师便说:“姐姐送你来上学了呀?”母亲听了偷着乐。事后,我跟白老师解释。老师在惊讶之余感叹道:“阿姨结婚真早啊!”那年,我七岁,我妈才二十五岁。

班上有三十多个小孩,后面又陆陆续续进来了十多个,小朋友都是从大江南北飞来的,有山西的、河南的、山东的,还有湖南、四川、江西等省份的。我们聚在一起玩,说话声、叫喊声,就像一盆方言大杂烩。当时,上海在全国率先推广普通话。马老师就在课上教育我们要说普通话。虽然老师这么要求,但是她自己的普通话却咬音不准。上课时,她取出一张图片,说:“小朋友,把发给你们的图片拿出来。”我们把“图片”误听成“肚皮”,一个个撩起衣服,露出了小肚皮。老师问:“这图片上画的是什么?”我们齐声回答:“肚脐眼。”当时,马老师直接愣在了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我们都捧着肚皮笑了起来。

搬了新家,就被迫换了地方觅食。母亲在“小世界”又摆了几年摊,后面,由于整改,地摊就没有再摆了。

狂风暴雨从不怜惜风中振翅的鸟。我父亲有一次忙着卸车上的鱼,当地混混就乘机到摊子上偷鱼,被我父亲及时发现,给赶跑了。混混气不过,就聚集了一伙儿人过来报复。我父亲从老远就看到对方手里拿着家伙,见情况不妙,便赶紧通知六叔跑路。对方不认识六叔,六叔就故意在前面拖延,我父亲这才侥幸逃脱。对方找不到我父亲,就拿酒瓶子砸了六叔的头。在医院里,我们看到了满身是血的六叔,纱布在他头上缠了一圈又一圈,包成了大粽子,血渍渗出纱布,就像我的心在不停滴血。六婶在医院里哭成了泪人,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她哭,哭声回荡在那个凄冷的夜晚。医生说,幸好来得及时,否则就会有生命危险。伤口缝了十二针,要小心静养半年才行。至今,六叔头上还留着一道长长的疤。我知道,这是我们家欠他的。

勇敢的候鸟往南飞,跨过千山的重围,天空再黑也会从容地面对。从那以后,父亲开始以装空调为生。装空调是个力气活,无论客户家住在几楼,都要他自己扛上去。近百斤重的外机箱,电梯房还好,遇到楼梯房,从一楼扛到六楼,那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每当看见父亲扛着这么沉重的机箱,我就觉得他有一双隐形的翅膀,带着他飞翔。那些年,他从没有停下过,从杨浦区到黄浦区,从静安区骑到浦东新区,我父亲这只勤奋的鸟,背着工具箱,把上海市大大小小的马路、小巷都跑了一遍,成了一个“活地图”。

每年春夏,安装、维修空调就进入了高峰期,高空作业引发的坠楼事故也时有出现。当时有个铅山人在玫瑰园小区安装空调外机,为了图省事,没有系安全绳,不慎从高空坠落,当场死亡。母亲听说后不放心,主动要帮忙,两个人,一人骑一辆自行车,一前一后去装空调。母亲说,有一次,她跟着我父亲给一户十六楼的人家安装空调,至今印象深刻。当时正值盛夏,我父亲站在阳台上,双手拽住绳子,末端绑着空调外机,身上系着安全绳,脚踩在仅能容身一人的设备平台上,一手扶着墙沿,探出身来,再伸出另一只手接住沉重的外机。母亲恐高,头都不敢往外伸一下,只能在里面配合着。只见我父亲身轻如燕,憋着一股气,将空调外机稳稳当当放下。紧接着,就是连接空调的各种管线,抽空连接管内的气体,打开环保氟的阀门,加压充气……直到安装完毕回到房间,母亲这才舒了一口气。

每年夏天,对我们家来说都是一次“烤”验。在这期间,不管是在高温天,还是闷热潮湿的阴雨天,我父亲这只翱翔在高空的大鸟,从一栋高楼飞到另一栋高楼,永不疲倦,从不停歇。从早上七点出门,到晚上十点多才收工回家,有时甚至更晚。我们都想让他换个工作,但是他执意继续装空调,这一干就是十多年。

有人像家雀兒,不愿意挪窝;有人像候鸟,永远在路上。在上海的日子里,我们家就像候鸟群一样,一直在不停飞翔的路上。

随着经济的飞速发展,全国房地产行业蓬勃兴起。我们一家搬到了地下室居住。这是我第一次住地下室,和住在“地上”的体验完全不同。我家是七月份搬过去的,室外气温还很高,不过一钻进房间,马上觉得浑身舒爽,不需要空调,有一个电风扇就足够凉快。

地下室有个小窗户,靠近天花板的位置,很小,没有光线,外面只要暗一点,室内就分不清白天黑夜。某天晚上,日本发生了地震,上海受波及,有明显震感。许多人抱着被子,甚至没穿衣服就从楼里跑了出来。但是,我整晚都是在睡梦中度过的,第二天才听人说起。看来地下室还有减震的效果。幼儿园毕业后,我父亲跑前跑后,忙了好一阵子,在交了一笔“借读费”后,我终于顺利进入了小学读书。学校离家不近,从二年级开始,我就每天独自上学,坐一个半小时的公交车,再步行半个小时到家。其实,我就是一只羽翼丰满后的雏鸟,到了走到巢穴边缘,扑腾翅膀往下飞的时候了。当然,家人还是不放心我的安全,在后面跟了一个多月,见我应付自如,才放下心来。这事,我是多年后才知道的。

较其他城市而言,上海是一座繁华的城市。我努力掩饰“自己是外地人”的事实,出门买东西一定要说上海话,仿佛说普通话是一件丢人的事。刚进学校时,班上的同学年纪小,口无遮拦,有个同学见面就叫我“乡巴佬”。我很是生气,为此,两人还干了一架。人总是要长大的,要去经历风雨,总要学着去应对。度过了对新环境的适应期,一个学期之后,我的成绩排到了班上前六名。

每一只鸟,都有一隅栖息的天堂。小李是我的同桌,老家是山东的,父母在厂里打工,开了几次家长会,他们都没来。上课不认真听讲,经常在课桌下面玩小浣熊卡片,成绩在全班倒数,是小李的标签。有一次上数学课,老师在教加减法,我们都学得吃劲儿。这时,老师突然提问,吓得我都不敢抬头。就在心怦怦乱跳的时候,老师喊到了小李的名字。我立刻幸灾乐祸起来。但是,没想到小李一下子就答了出来。我觉得他肯定是蒙对的。接着,老师又问了一道题,他还是很快就答了出来。我们都十分惊讶,难道小李是数学天才吗?下课后,我赶紧问小李,你数学题怎么答得那么快?他回了一句,很简单呀,我经常算数,帮我妈卖白菜哩!

春天里,人们就开始耕耘。有的鸟儿站在高树上,有的干脆站在楼顶上,还有的立在五线谱上。只要这样,就能倍感欢乐,一切似乎都热闹了起来。

那年三月,我们家又开始迁徙了。对我来说,这是第一次租住在条件这么好的小区里。一栋栋崭新的大楼,高耸入云,仿佛天空之城一般。小区里种着各种绿植,还有太空步等健身器材,各类公共设施齐全,应有尽有。居住条件改善了,但我却陷入了不开心。城市的钢筋水泥阻隔了人与人之间最正常的交往,我就像一只被关在笼中的鸟,没有了往日的快乐。做邻居多年,不知道对门到底住着几口人。有时遇到,想礼貌地打个招呼,迎面而来的却是警惕而又冷漠的眼神,随后,就是一声重重的关门声,于是我陷入了一种沉默。

每当这个时候,我便希望寒暑假的到来。每年假期,我会回老家,跑到乡下,那里有兄弟姐妹,他们与我年纪相仿。农村的生活是那么悠闲、简单,又平静。山上开满了很多叫不上名字的小花。爬到山顶,整个村子就可以尽收眼底,蓝天白云、村庄,构成了一幅绝美的画卷。我们一起用竹竿套知了,一起下田摸螺蛳,一起在山上挖红薯,一起在田间摘泡泡,一起挖洞打弹珠,我们的身影,在田间,在菜地,在山野,在河流,在乡村的每个角落里,自由自在地飞翔,欢快肆意地生长。

某年暑假,奶奶来上海看望我们。从小在乡下生活惯了的奶奶,突然到大城市生活,一下子住不习惯了。每天都说自己像被关在牢房里,嚷嚷着要出去溜达。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我们不放心她独自出门。但奶奶憋着气,说话嗓门又大,弄得邻居到物业投诉,说我家有噪音,扰民。于是,母亲想到了一个办法,就是趁着公司举办销售培训活动,把我们带出去逛逛。当时,老年人保健品行业刚刚兴起,母亲便做起了销售有氧健康器材的工作。上课确实无聊,我和奶奶都待不住,便提出要出去走走,恰好培训地点离外滩比较近,我们便打车赶了过去。

外滩位于上海市黄浦江畔,是上海繁华的象征。我们在外滩闲逛,眺望着隔江相对的浦东,古朴与时尚交织的建筑,见证着上海的繁华。黄浦江上的货轮,在夕阳中远去,江面上盘飞着几只海鸥,似乎在寻找回家的路。夜幕降临,江风呼呼地吹着,冷清的外滩上,只剩下零散的人群。实在是扛不住寒风的凛冽,我们便打车回家了。当时还没有手机,便在家等母亲。外面下着瓢泼大雨,我站在窗口,向外看着漆黑的世界,我不知道她在外面怎么样了。几个小时后,母亲红着双眼进了门,我便立刻冲了过去,一把抱住她,瞬间,我们一起哭了起来。我用手一摸,我妈的后背全都湿透了……

我在天空下,看见一群候鸟,穿过时间的大雨,又一次迁徙,许多的身影,从夜色中归来,落入了故乡的山林。时光飞逝,一晃八年过去了。受高考户籍限制,我提前回老家读了初中。我妈在横峰陪读,全家就留下我父亲这只落单的候鸟,在上海孤军奋战。

迫于生计,父亲只有在清明节、春节的时候才回来。高二暑假,我们到上海探亲。一路上,老天爷也来凑热闹,一个超级台风来袭,暴雨连绵不绝,火车走走停停,晚点了十多个小时。到站后,人早已精疲力尽。父亲在车站接到我们后,便带我们去他租住的窝。父亲住在一个棚户区,滚地龙的道路很窄,但商店很多,有小吃店、美容店、杂品店……周边有一个熙熙攘攘的菜市场,我们在弄堂里走,到处可以看到穿着睡衣打扫的妇女,沿街坐在家门口的老人,打着赤膊的汉子,开着助动车的邮政快递员,蹦蹦跳跳的小孩,推着三轮车沿街叫卖的小贩……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王安忆在《长恨歌》里说:“上海弄堂的感动来自于最为日常的情景,这感动不是云水激荡的,而是一点一点累积起来。这是有烟火人气的感动。”这条充满烟火气的道路,纵横交错,弯弯曲曲,不熟悉这里地形的人进去,东拐西弯,说不准就会迷路。我们绕了一大圈,终于到了父亲的住处。说是房子,其实就是个勉强能够站立一个人的板房,没有厨卫,灶台就摆在床头,油烟熏黑了一面发黄的墙,公厕在十多米外的地方,自來水要拿桶走一百多米路接。看到这一幕,我的眼眶瞬间就湿润了。

就是在这儿,我父亲患上了重度抑郁症。这事还是在他偷偷吃药时被母亲发现的。父亲说,他当时一个人在外地,很孤独,很想家,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会胡思乱想,睡不着觉,久而久之,就抑郁了。经历这件事情后,我们全家就开会举手表决,让我父亲从上海回来。那年冬天,我父亲这只落单的候鸟,终于回了鸟群。我们一家人,在多年后终于重新相聚了,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加珍贵的了。

一双银色的铁轨拉长春天的痕迹。淡紫色的炊烟,描着候鸟的优美踪迹。一阵阵吹拂的风,挥洒在无边的原野之上,刻骨铭心的记忆渐渐清晰。

今年三月,我乘坐高铁,再次来到这座阔别多年的城市。一路上,曾经绿皮车厢中拥挤的场景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高铁宽敞舒适的空间。飞驰的巨龙行驶在广袤的大地上,风像阳光一样,穿越草木、森林,穿越平原、山川,前方,那个熟悉的站台已逐渐清晰可见,那个在我记忆中反复被提起的城市——上海。

我先后来到虹口、杨浦,这些曾经居住过的地方,早已沧海桑田。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代替了原来成片的瓦房、窝棚。曾经就读的小学已经拆迁,原址上建起了一座市民公园。回想那时候,没有便利的轻轨、地铁,每天,父亲都踩着自行车上班,抑或是在关门的刹那挤上公交,日子在摇摇晃晃里过得分外踏实。

在浦江岸边,老人们在录音机播放的悠扬而有节奏的乐曲声中,打起了太极拳;一群灵动的少年,踩着滑板在滨江公园的步道上穿梭;霓虹灯下,公交车和上班的电瓶车、摩托车汇聚成了一条洋流。行走在古老而现代的城隍庙,依旧能看见昔日的繁华。陈列在南京路、淮海路的商品,使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变化的是时间,不变的是记忆。一幢幢巍峨的高楼,映衬着深邃的蓝天;一座座立交桥,将城市与世界相连;一条条美食文化街,勾起儿时的记忆,在此刻,全部都涌现了出来,描摹出更远更长的未来。

多年以来,母亲总会在耳边絮叨,回忆在外打工的日子。至今,有的人留在上海,有的人早已回了老家。二舅依旧在上海孤身打拼,家里培养出两个大学生;大姑儿子在上海市场卖鱼,在老家盖起了别墅;徐伯伯得重病去世了,还欠着父亲一千元钱;刘阿姨回横峰做起了保险,林老头在乡下种地卖菜;郑舅公的儿子出了国,在海外定居。人的一生,何尝不是候鸟的一生,迁徙的路途,就是我们过往的一生。只不过,有的已经靠岸,有的还在飞翔的路上。

我还记得,那年候鸟南飞的时候,天空很蓝,是纯粹的湛蓝,是我此生从未见过的澄澈,让我怀念至今。在上海,我乘坐一辆公交,在日新月异中穿行,抬头往车窗外一瞥,恰好有一队候鸟从空中振翅掠过。渐行渐远的鸟群,融入了天边的云朵,仿佛与过去的时空相连。这座熟悉而陌生的城市,早已在我的记忆深处生长,开出了鲜艳的花。

或许我就像一只候鸟一样,领略了迁徙过程中的风景和大风大浪,飞到了芦苇荡,才明白,这里——有我心底,最美的风景!

作者简介:鲁云龙,作品散见于《泉州文学》《江西工人报》等报刊。曾参加第三届《星火》驿站写作营、第二届上饶青年作家培训班。

(责任编辑 王瑞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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