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又绿金银滩
2022-11-21溪汪
在来青海之前,我竟然没有想过,甚至不曾清晰地知晓,中国第一个核武器研制和生产基地就在距西宁一百多公里的金银滩草原里,而其通俗的名称就是“原子城”。潜意识里还以为所谓的“原子城”,一定是在沙漠深处,至今仍是人迹罕至、秘不可宣的。出人意料的线索和超乎想象的发现,总能顺利地吊起我的胃口。
越来越近了,“原子城”突然变得神秘起来,那究竟是一座什么样子的城?直到我置身于“城”中仍看不清、摸不准,那分明就是一座硕大无边、一时拼接不出全貌,却又蕴藏着无限风云的城啊,据说总面积有一千多平方公里。当然,与其说眼前的城是昔日的“原子城”,不如说是今日西海镇所辖的地域。那些并未远去的峥嵘往事和业已固化的物质形态,都已成为海北藏族自治州首府存在的一种崭新形式。
但眼前的一切,并非首现的初体验,而是一种轮回,七十年前就已经存在过:沁人心脾的碧草,有起起伏伏的韵律;远处含烟如黛的青山,勾勒出人间天堂的轮廓;天空中大朵大朵的白云,轻轻地浮动,似乎使时间缓慢下来;自由的羊群更像是画在草原上,诗意地点缀着敞开的视野……多么悠然、恬淡,更何况还有那想不浪漫都没有理由的旷世爱情!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金银滩这个地名突然从青海地图、从中国地图上消失了,这片土地上的一千二百多户牧民群众、二十七万头牛羊也在仅仅三天之内蒸发得干干净净……
谁愿意背井离乡?谁舍得告别熟悉的草原、帐房和亲朋好友?谁又能设想出将来未知的生活?但在国家确定于金银滩草原创建核武器试验基地的时候,牧民们无条件的配合使人动容。搬迁通知到来的那一刻,他们二话没说,便离开了金银滩,踏上漫漫长途,迁往别的牧场。有些牧人来不及把炉火完全熄灭,就扶老携幼,起身离家。在一顶帐房内,锅中的羊肉刚刚煮熟,主人来不及尝尝鲜美的羊肉,就拔帐起身,毅然踏上了迁徙之旅。而就在漫长的迁徙过程中,有的孕妇生下了孩子,有的老人生了病,在中途去世;还有的由于天气恶劣,等到达目的地后,牛羊已一只无存……听导游讲到这里,大家的眼里都慢慢地噙满了泪水。
牧民们刚刚离开,科技工作者就来了。仅在一九五九年,来到基地的工作人员就达到了一万五千人,三年后,超过了两万人。大批科技人员以献青春、献终身、献子孙的豪迈气概奔赴青海高原。当年的热血与悲壮,真是令人含泪敬仰!
北京的核心机构整体搬迁到了金银滩,基地被命名为西北核武器研究设计院,对外则称青海矿区。当时,除了青海省委和省军区的主要领导人外,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个“矿区”里究竟采的是什么矿。
到了一九六四年六月,在方圆一千一百多平方千米的禁区,在茫茫金银滩草原的中心地带,崛起了十八个厂区,建筑面积五十多万平方米,还有铁路专线近四十公里,沥青标准公路七十五公里,形成了院、厂、政合一的核武器研究、设计、制造、试验基地,保密区域覆盖整个草原。几年之间,中国第一颗原子弹、氢弹在这里相继诞生,因而被人们誉为“原子城”。
昔日的厂房、半掩埋式车间和地下暗室还矗立、隐藏在一片绿色的广袤之中。眼前就是那些作为“车间”的暗室,只有出口部分缓缓地隆出地面,却并不突兀,几乎与整片草原融为一体,大概连卫星的侦察都可以躲过。虽然现在人去室空,但想到五六十年前的老一辈科学家、科技工作者们与世隔绝的生活和艰苦卓绝的奋斗精神,除敬仰之外,还有止不住的唏嘘。据说,一对夫妻,八年之中竟不知道彼此就工作在相邻的地下暗室里,一直到原子弹、氢弹试爆后的蘑菇云相继在大漠里升起才知道。
大巴车开动时,导游仍在热情地进行着补充解说,我却轻轻闭上了眼睛,思绪固执地“溜”到了另一个时空里。
我读书时,导师夫妇有三个女儿,最大的在一九六四年出生,名叫唯原;二女儿在一九六七年出生,名叫唯氢;小女儿在一九七○年出生,名叫唯星。他们是那些时光的亲历者。我也是一九七○年出生的,就在东方红一号卫星上天的一个月之后,所以自然懂得导师的用心。他是通过为女儿取的一个个名字,寄托着自己无法平息的激动情绪和深沉的爱国情怀!
记忆和想象在草原上尽情地穿梭。
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开始,因战略调整,基地完成了历史使命,到九十年代初,实现整体“退役”。就像金牌运动员从此告别运动生涯那样退得潇洒、退得干净利落,退得彻底,在世界上首次化剑为犁,让草原回归一片净土,将“原子城”变为青海省海北藏族自治州的首府西海镇。
如果说中国依靠自己的力量,历时最短、费用最低,研制成功并试爆原子弹和氢弹是一个奇迹的话,那么对核辐射污染采用国际公认的无害化处理,进而达到不加任何限制的永久性开放的标准,同样是伟大且不可思议的。
难以想象,它运行三十年,竟没有对环境造成任何不利影响。这是定期对牲畜、大气、河水和土壤取样分析的结果充分证实的。草原仍在翻浪,哈勒景河、麻匹寺河一东一西,仍旧欢快地在草原上流淌。基地里直接接触放射性材料的人员,无一人得放射性职业病,更无一人因辐射死亡。每年冬天,厂办牧场会宰杀牛羊,分给职工食用,有力地证明著,人和牛羊同草原一样都是绿色的、健康的。
服役时,污染控制得好;退役时,污染更要处理得好。那是一项世界瞩目的核设施退役处理工程,历时五年,有多家单位、多个部门参与,采用国际上最严格的标准,一如基地初建时那样轰轰烈烈地展开。低放射性废物、放射性污染物分别焚烧、填埋、装桶水泥固化……巨大的填埋坑上立起一座竣工纪念碑——这是千年大计,更是世界级的标杆!
遗憾的是,金银滩只是西部旅途中的插曲,因为有歌声回荡和景色轮回而梦幻迷离,仿佛倏忽一瞬。而且从青海归来,至今已有十几年时光,又使金银滩虚幻了许多。有天翻出照片,竟发现草原的空中居然有经幡飘舞,岗头还有佛塔肃立,景区的标志石前挤满了争相留下倩影的年轻女子,她们和当年的卓玛姑娘一样,头顶的是同一片蓝天,脚下也是同一片草原!
我说的虚幻,其实是一种心理上的遥远——源于去时的匆忙,源于离开时的留恋,更源于此生不知何时才能与往事重逢的伤感,我觉得一定是把什么遗失在了草原上。在时光的流逝中,曾经的故地已不仅仅是遥远,而且还孕育了一种兼有陌生与向往的神秘感。
今天忽然顿悟,我内心深处的遗憾,是缘于在西海镇停留的时间太过短暂。我迫切地想要看到西海人因为住在金银滩而独享的幸福,他们眼中也许并没有什么奇迹——三十多年前离开时,这是一片美丽的草原;三十多年后再回来,草原依旧如往昔般美丽。仿佛三十多年过去了,人们只是为了建设西海,建了工业基础,建了崭新市容;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梦幻之后,仍有家园般的安定和从容。
重游金银滩时,不需要飞行,最好还是乘火车,一点一点靠近它。初遇相识,再遇相知。时隔十几年再与金银滩相拥,这是我的“轮回”,我想我能够幸福而平静地融入它,就像融入浓浓的乡愁,就像融入淡淡的离愁。
作者简介:溪汪,本名王力,《北华大学报》主编、高级编辑,系吉林省科普作家协会常务理事,吉林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散文随笔集《和什么有关》《行走舒兰》《天下故人》《故人何处》等。曾获全国孙犁散文奖、全国教师文学奖、深圳红棉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