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战时期泰国对华制衡的动因与启示
——基于模糊集定性比较分析法
2022-11-21沈圆圆邹春萌
沈圆圆 邹春萌
引 言
随着国际和地区多边组织的发展壮大,泰国等东南亚国家逐渐拥有更为广阔的国际舞台和更大的话语权。其中,在领土争端和中美关系问题上,泰国曾主动承担起调解员的角色,对东南亚各国的团结与中美关系的发展产生一定的积极影响。作为我国推行周边外交政策的重点国家之一,虽然泰国和中国在经济合作上成绩突出,但是在安全合作方面的密切程度却远不如美泰之间。主要表现为,在泰美两国拥有多项军事联合演习的基础上,泰国还多次向美国提供军队过境、境内物资及军事基地使用的便利。这提示中国,不仅要肯定泰国在中泰关系发展中的重要作用,也要关注未来泰国对外政策的不确定性。
近年来,美国加强对中国的战略遏制,中美竞争的烈火烹油之势逐渐形成,竞争压力向中国周边国家蔓延,加剧中国与东南亚国家关系的复杂性。因此,本文以冷战时期泰国对华政策的演变为研究对象,以史鉴今,为中国在中美竞争背景下如何深化中泰关系,以及如何妥善处理周边关系等问题上提供案例参考。
国内外学者已经注意到冷战时期中小国家的政策选择问题。其中,现实主义学者论证了均势与制衡(balancing)之间的关系,认为均势是一种实力和状态相对均衡的国际结果,而制衡是达到均势的一种外交政策和行为(2)〈美〉肯尼思·沃尔兹著,信强译《国际政治理论》,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 第130-136页。,是维持均势的生成机制之一(3)刘丰:《大国制衡行为的概念辨析》,《国际论坛》2010年第1期。。而两极格局下,制衡更是一种普遍的国家行为倾向(4)两极格局之下制衡比追随更普遍的观点,可参见〈美〉约翰·米尔斯海默著,王义桅、唐小松译《大国政治的悲剧》,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87-392页;He Kai, “Dynamic Balancing: China’s Balancing Strategies towards the United States,1949-2005”,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a, Vol.18, No.58, 2009, pp.113-136.。在此基础上,威胁制衡论的倡导者斯蒂芬·沃尔特(Stephen M. Walt)以中小国家为案例,提出“威胁认知会影响中小国家制衡或联盟对象的选择”,并以史实为导向验证了这一观点(5)〈美〉斯蒂芬·沃尔特著,周丕启译《联盟的起源》,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7-27页。。按照以上思路,本文基于威胁制衡论的解释框架,关注冷战时期泰国对华制衡形成的动因,利用模糊集定性比较分析法(fussy-set Qualitative Comparative Analysis, 以下简称“fsQCA”)(6)也有研究文献将fsQCA翻译为“基于模糊集合理论的质性比较分析法”。,考察冷战时期泰国对华制衡形成的解释路径。
一 制衡机制与冷战时期泰国对华政策的特征
(一)关于制衡的既有解释
均势理论是现实主义国际关系理论核心内容之一。在有关制衡与均势存在怎样关联的讨论中,学界已形成这样的共识,即认为制衡是达到均势的一种外交政策和行为(7)Kenneth N. Waltz, “International Politics is Not Foreign Policy”, Security Studies, Vol.6, No.1, 1996, pp.54-57.,意味着制衡是维持均势的重要过程。
从制衡分类来看,制衡被认为是一种通过内部或外部努力达到均势状态的手段(8)Giovanni Sartori, “Concept Misformation in Comparative Politics”,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64, No.4,1970, pp.1033-1053; Colin Elman, “Extending Offensive Realism: The Louisiana Purchase and America’s Rise to Regional Hegemony”,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98, No.4, 2004, pp.563-576.。内部制衡是指利用国内资源以应对外部危险或权力,比如进行军事动员、加快经济发展、增强经济实力以及发挥政治影响等都属于内部制衡的范畴。外部制衡是指利用外部资源以应对外来威胁或权力,包括建立、加强和扩大自身的联盟,或削弱和减少对方的联盟等(9)John Mearsheimer, “Back to the Future: Instability in Europe after the Cold War”, International Security, Vol.15, No.1, 1990, pp.5-56; Colin Elman, “Horses for Courses: Why Not Neorealist Theories of Foreign Policy?”, Security Studies, Vol.6, No.1, 1996, pp.7-53; John A. Vasquez, “The Realist Paradigm and Degeneration versus Progressive Research Programs: An Appraisal of Neotraditional Research on Waltz’s Balancing Proposition”,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91, No.4, 1994, pp.899-912.。其中,联盟是最为常见的制衡手段。沃尔特(Stephen M. Walt)曾提出,国家并非只以权力为依据来选择结盟对象,而是以威胁为标尺来权衡判断(10)〈美〉斯蒂芬·沃尔特著,周丕启译《联盟的起源》, 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7-27页。。冷战前期,美国对于泰国来说威胁程度低并与泰国具有相近的意识形态,泰国选择与美国结为联盟;而冷战中后期周边国家对泰国的威胁减弱,泰国则选择与周边国家发展区域合作,增强国家防御力,这就是很好的佐证。
从制衡产生的条件来看,既有研究主要有以下三种观点。第一,体系对国家行为具备重要的推动作用,主权单位的权力分配显然会打破国家间的均势状态,那么权力明显成为诱发制衡的重要条件(11)(加拿大)诺林·里普斯曼、〈美〉杰弗里·托利弗、〈美〉斯蒂芬·洛贝尔著,刘丰、张晨译《新古典现实主义国际政治理论》,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 年,第40-50页。。第二,威胁制衡论认为,国家采取制衡并非单纯出于权力的考虑,更是基于对威胁的考量。某个国家或联盟发出的威胁信号越强,越有可能出现针对它的制衡联盟(12)〈美〉斯蒂芬·沃尔特著,周丕启译《联盟的起源》,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7-27页。。第三,施韦勒(Randall L. Schweller)根据利益偏好归纳出两种不同类型的国家:一种是维持现状的国家,这类国家以安全最大化为目标;另一种是修正主义国家,这类国家以权力最大化为旨归。施韦勒解释道,为了追逐更大利益,对现存国际秩序不满意的国家会追随更为强大的国家,只有对现存国际秩序满意的国家才会采取制衡(13)Randall L. Schweller, Unanswered Threats: Political Constraints on the Balance of Power,Princeton and Oxford: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6, p.81.。其实,国家的利益偏好并不适用于解释制衡产生的条件。正如米尔斯海默(John J. Mearsheimer)谈到的那样,“对现存国际秩序满意的国家会出于安全的考虑变得具有进攻性,而不满意国际秩序的国家也会因为安全得以保障抑制侵略的意图。”(14)〈美〉约翰·米尔斯海默著,王义桅、唐小松译《大国政治的悲剧》,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87-392页。对此,斯奈德(Richard C. Snyder)曾提出,解释一个国家对外行为的关键,在于决策者 “对环境的判断”(15)Richard C. Snyder, C. H. W. Bruck & Burton Sapin, Foreign Policy Decision-Making, IL: Fress Press, 1962, pp.57-65.,而非国家角色属性,那么什么才是触发制衡的环境属性?
本文认为,对于任何一个国际行为体来说,免于伤害、远离危险的现状或认知,是一个国家参与国际互动的首要目标与条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泰国政府在担忧周边局势发展危及泰国领土安全的同时,还要顾忌国内政权稳定问题,这样的处境使国家安全的诉求成为国家的首要目标。因此,泰国政府对中国威胁程度的认知决定了泰国对华制衡的方式与激烈程度。
(二)冷战时期泰国对华制衡的表征
如果决定和影响国家政策与行为的因素,不是“客观”的实际环境,而是我们认知的世界(16)Harold & Margaret Sprout, The Ecological Perspective on Human Affairs: With Special Reference to International Politics,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65, pp.28-30.,那么,冷战时期泰国政府如何解读中国的意图就显得尤为关键。
上述分析表明,冷战时期泰国领导人对中国存在明显的威胁认知。基于这样的认知倾向,泰国会采取怎样的制衡方式来维护国家安全呢?本文认为,以美泰联盟为主的强制衡和以区域合作为主的弱制衡是冷战时期泰国对华制衡的主要方式。
20世纪50-70年代期间,泰国对华政策呈现出以美泰联盟为主的强制衡。战后初期,美国通过军事援助促使泰国承认越南保大伪政权。在对泰国考察之后,美国政府发现对泰国实行经济援助的“政治迫切性”以及“在东南亚地区建立一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泰国军队”的重要性(26)Daniel M. Fineman, A Special Relationship: The United States and Military Government in Thailand,1947-1958,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1997, pp.132-133.。于是,美泰两国先后签订《教育交流计划》《经济和技术合作协定》和《共同防御援助协定》,并通过《东南亚集体防务条约》正式确立盟友关系。1960年老挝危机爆发,泰国政府认为,一旦失去老挝作为共产党国家与非共产党国家之间的缓冲地带,泰国就很有可能受到中国或者越南的军事打击。通过渲染与苏联扩大贸易并开展人文交流的可能性,泰国与美国展开斡旋,最终促成《腊斯克—他纳声明》,为泰国争取到额外的安全保证。在《东南亚集体防务条约》和《腊斯克—他纳声明》的助力下,美国军队进驻泰国帮助其渡过南塔危机,而泰国政府也出兵越南战场,成为美国升级越南战争的军事基地(27)刘莲芬:《一个半世纪的美国与泰国关系史》,科学出版社,2019年,第119-181页;〈美〉戴维·K.怀亚特著,郭继光译《泰国史》,东方出版中心,2009年,第277-278页;梁源灵:《泰国对外关系》,广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51-157页。。因此,除1954年有所下降外,1950—1974年期间泰国政府进口美国武器的比重居高不下,1975年越南战争结束后才呈现下滑趋势,足见泰美联盟的紧密程度(如图1所示)。这期间,泰国借助与美国的盟友关系加强军备建设和安全合作,利用军队在国内反共排华的同时,又在印支战场支持美国,与中国形成军事对抗,以美泰联盟为载体释放强烈的制衡信号。
图1 1950—1976年泰国历届政府进口美国武器的占比
20世纪70-90年代期间,泰国对华政策呈现出以区域合作为主的弱制衡。冷战初期,泰国虽然想以地区合作的方式来抗衡共产主义在东南亚地区的影响,但受限于新加坡、马来西亚、菲律宾和印尼之间的紧张关系,东盟组织并未形成有效行动。越南战争结束后,美国无视泰国政府的警告,坚持使用驻泰军事设施营救“马亚克斯”船员的举动,让泰国政府深感失望(28)Gerald R. Ford, A Time to Heal: The Autobiography of Gerald R. Ford, New York: Harper & Row Publishers and the Readers’ Digest Association Inc., 1979, p.276.,泰国政府开始重视区域合作(29)Arnfinn Jorgensen-Dahl, Regional Organization and Order in South-East Asia, 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 1982, p.36.。一方面,泰国积极改善与周边国家的关系,增强经济实力以提升地区影响力。1988年差猜·春哈旺(Chatichai Choonhavan)总理上任,第二年即提出“变印度支那战场为市场”的计划,先后与老挝恢复正常往来并访问柬埔寨(30)吴秀慧:《泰国总理差猜·春哈旺》,《世界经济与政治》1989年第12期。。尽管越南进攻柬埔寨时曾对泰国国家安全造成威胁,但为了实现该计划,越南也成为泰国接触的对象。有学者提出,泰国先后与老挝、柬埔寨和越南改善关系的举措,体现其以经济增长为目的,有意成为中南半岛核心国家的诉求(31)Amitav Acharya, Constructing a Security Community in Southeast Asia: ASEAN and the Problem of Regional Order, London: Routledge, 2001, p.105.,而接触越南的举动也被解读为意在拉拢越南制衡中国(32)王子昌、郭又新:《国际利益还是地区利益——东盟合作的政治经济学》,世界知识出版社,2005年,第27页。。另一方面,东盟的壮大提升了成员国的安全感与东南亚地区的防御力。东盟运行的重点是以机制框架促进地区成员的信心建设,并生成共同规范塑造各方行为(33)Khong Yuen Foong, “Coping with Strategic Uncertainty: The Role of Institutions and Soft Balancing in Southeast Asia’s Post-Cold War Strategy”, in J. J. Suh, Peter J. Katzenstein and Allen Carlson eds., Rethinking Security in East Asia: Identity, Power, and Efficiency,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4, pp.172-208.。而东盟的机制框架正好利用制度的效力向大国施加压力,以较低成本和风险维持必要的制衡力量。本研究认为,20世纪80年代,中国通过国内经济建设,综合实力得以迅速提升,泰国虽然担忧中国经济崛起带来的不确定性,但也对搭乘中国经济“便车”充满期待,何况这一时期的国际环境已经不适合形成国家间的直接对抗。因此,通过区域合作增强泰国国家实力和东盟国家防御力,是这一时期泰国牵制中国的主要手段。
综上所述,冷战时期泰国对华政策的演变是以美泰联盟为主的强制衡转向以区域合作为主的弱制衡的过程。那么,泰国对华制衡的动因是什么呢?为回答这个问题,本文试图以威胁制衡为解释框架,构建泰国领导人威胁认知的影响因素并提出相关假设,旨在突破单一因素分析的局限,系统考察这些因素在泰国对华制衡中的作用。
二 研究假设
研究政治心理的学者认为,在一些国际冲突中出现一方以积极的眼光看待“朋友”,以消极的眼光去解读“对手”的情况(34)Daniel Heradstveit, The Arab-Israeli Conflict: Psychological Obstacles to Peace,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2, p.79.。鉴于威胁认知对国家行为的影响,分析威胁认知就显得尤为关键。本文基于威胁制衡的相关理论和实证研究成果,从综合实力差距、贸易依存度、外部大国间的冲突烈度、安全合作强度、政治体制等五个方面出发,构建泰国政府威胁认知的影响因素并提出假设。
(一)双方综合实力差距的解释路径
无政府状态下的国际政治,是以国家为主角的权力政治。国家行为体的互动会使世界形成一种权力的结构(power structure)(35)李少军:《国际政治学概论》,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29页。。国家通过权力来实现目标,大国的权力决定着国际秩序的形式与走势。当代东南亚安全研究学者利弗(Michael Leifer)曾强调,权力均衡是塑造国际关系的核心动力(36)Michael Leifer, ASEAN and the Security of South-East Asia, London: Routledge, 1989, p.157.。换言之,他国国家权力的转变会影响自身对国家安全环境的评估(37)J. David Singer, “Threat-Perception and the Armament-Tension Dilemma”, Journal of Conflict Resolution, Vol.2, No.1, 1958, pp.93-94.。大国对东南亚国家政治事务的干预一直备受关注。其中,意识形态的斗争曾经影响着东南亚国家的行为倾向(38)Ann Marie Murphy, “Great Power Rivalries, Domestic Politics and Southeast Asian Foreign Policy: Exploring the Linkages”, Asian Security, Vol.13, No.3, 2017, pp.1-17.。1949年后中国国家综合实力逐步提升,也预示着中国向泰国共产主义力量提供指导和援助的可能性增加,这使得泰国执政集团认为加大了泰国陷入安全困境的风险。因此,冷战时期中国综合实力的上升很容易被泰国视为不安因素,故提出以下假设:
H1:冷战时期泰国对华制衡的强弱取决于当届政府治下中泰综合实力的差距,双方综合实力差距越大,该届政府的对华制衡就越强烈。
(二)贸易依存度的解释路径
贸易和平论者认为,两国之间的贸易依存关系是减少国际冲突、维护和平的关键(39)Albert O. Hirschman, National Power and the Structure of Foreign Trade, Oakland: California University Press, 2018, pp.3-17.。当国家间贸易往来深化,对一国贸易依存较深的另一国享受着双边贸易往来带来的经济红利,同时也承担着断绝经济往来后重塑原有经济结构的成本(40)刘林青、陈紫若:《权力优势、贸易依赖与他国外交政策相似性——中国美国的比较分析》,《世界经济与政治论坛》2019年第4期。。自由的经济秩序塑造着两国间的认知,使得维护贸易关系取代剑拔弩张的敌对意识而上升到主要目标的位置(41)John R. Oneal & Bruce Russett, “The Kantian Peace: The Pacific Benefits of Democracy, Interdependence, and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s,1988-1992”, World Politics, Vol.52, No.1, 1999, pp.1-37.。这种由经济联系搭建起来的政治互信一定程度上对国际安全发挥着积极影响(42)孙忆、孙宇辰:《自由贸易协定能提升国家间亲密度吗? —— 基于中国周边FTA的实证分析》,《世界经济与政治》2017年第4期。。当泰国对华贸易依存度降低时,发动战争所需承担的经济成本减少,泰国领导人对中国意图的猜忌加深;当泰国对华贸易依存度上升,经济互动下两国互信逐步建立,泰国对华威胁感知随之减弱。故提出以下假设:
H2:冷战时期泰国对华制衡的强弱取决于当届政府的对华贸易依存度,对华贸易依存度越小,当届政府的对华制衡就越强烈。
(三)外部大国间冲突烈度的解释路径
新古典现实主义认为,国家的行为主要取决于体系的格局和权力集中程度这两项结构性特征(43)Brock F. Tessman, “System Structure and State Strategy: Adding Hedging to the Menu”, Security Studies, Vol.21, No.2, 2012, pp.192-231.。其中,体系的格局决定某一国家受其所处战略环境约束的程度,而体系中权力的集中与分散则体现出国家所处战略环境的清晰度(44)(加拿大)诺林·里普斯曼、〈美〉杰弗里·托利弗、〈美〉斯蒂芬·洛贝尔著,刘丰、张晨译《新古典现实主义国际政治理论》,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 年,第42-45页。。对于中小国家而言,美苏争霸让战略环境显现出强约束性和高清晰度,泰国的反应时间和选择空间大大缩减(45)Uri Bar-Joseph & Jack S. Levy, “Conscious Action and Intelligence Failure”, 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Vol.124, No.3, 2009, pp.461-487.。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社会主义阵营的中国与美国分庭对抗。作为美国的盟友,一旦中美冲突烈度上升,战略空间受到挤压的泰国需要快速就外部环境的变化做出反应,泰国接收到的威胁信号会越发强烈和直接。反之,中国与美国冲突烈度下降,泰国原本受到挤压的战略空间得以释放,政策调整的反应时间延长,来自中国的威胁感随之降低(46)关于体系压力挤压东南亚国家战略空间的相关观点可参见刘丰、陈志瑞:《东亚国家应对中国崛起的战略选择——一种新古典现实主义的解释》,《当代亚太》2015年第4期;刘若楠:《东南亚国家对冲战略的动因(1997—2015)》,清华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6年,第125-128页。。故提出以下假设:
H3:冷战期间中美两国的冲突烈度影响泰国对华制衡的强度,中美关系越紧张,泰国对华制衡越强烈。
(四)安全合作强度的解释路径
回顾有关泰美历史文献可以发现,冷战时期泰美安全合作的强度变化是观测泰美关系的晴雨表。一方面,稳定的泰美安全合作建立在两国协约关系的基础之上。当制度塑造的规范外溢到国际社会时,身处规范之外或是被规范所否定的国家将会成为威胁评估的重点对象(47)Maria Rost Rublee, Nonproliferation Norms: Why States Choose Nuclear Restraint, G.A.: Georgia University Press, 2009,转引自左希迎:《威胁评估与美国大战略的转变》,《当代亚太》2018年第4期。。据统计,1950—1974年泰美两国共签订12项双边或多边协议,仅銮披汶·颂堪(Phibul Songkhram)政府时期就签订了9项,这段时期的协约数占冷战期间泰美安全协议数量的近七成(48)美国安全条约与协议数据库,http://www.rand.org/pubs/tools/TL133.html, 2022-5-21。,而1950—1974年期间恰好也是中泰关系的低谷期。另一方面,美泰两国的军品贸易是泰美安全合作的衍生品。温特(Alexander Wendt)曾提出,国家间的互动有助于产生积极的集体认同(49)Alexander Wendt, “Anarchy Is What States Make of It: 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Power Politics”,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Vol.46, No.2, 1992, pp.391-425.。冷战时期,鉴于泰国对军队建设的强烈诉求,泰国对美国的军备需求难免会随着国家间贸易的互动演化成美国施行对外政策的工具(50)齐先国:《军品贸易与国家安全》,中央财经大学博士论文,2015年,第96-99页。,引导泰国对国际政治环境的感知偏好,形成与美国一致或相近的身份认同。综合以上两方面,提出以下假设:
H4:冷战期间泰美安全合作强度影响泰国对华制衡,泰美安全合作越紧密,泰国对华制衡越强烈。
(五)政治体制的解释路径
冷战时期的泰国虽有民主政治之名,但历届政府基本上不是军人政府就是军人扶植的文官政府,政治体制呈现出一定的威权性质。处于威权体制下的泰国政府缺少来自国内制度化的政治竞争、反对党、其他个人或机构分享权力的约束,扩展民主规范的压力变小,采取极端行为处理对华关系的可能性增加。例如,这一时期泰国政府提倡的大泰民族主义就带有强烈的反华倾向。在推行大泰民族主义的过程中,泰国威权政府不顾民意,把华侨华人视作中国颠覆泰国政权的内部势力,通过一系列手段打压和迫害华侨华人,实现军人对政权的绝对控制(51)〈美〉戴维·K.怀亚特著,郭继光译《泰国史》,东方出版中心,2009年,第259-260页。。基于以上分析,提出以下假设:
H5:冷战期间泰国的政治体制影响其对华制衡,政治体制越偏向于威权性质,泰国对华制衡越强烈。
三 研究方法与数据来源
为捕捉对华制衡成因的动态发展,本文采用模糊集定性比较分析法,重点解释冷战时期泰国对华制衡的形成路径。模糊集定性比较分析法是一种通过考察中小型案例反映出的宏观问题,关注解决复杂诱因的综合分析方法(52)〈美〉查尔斯·C.拉金著,杜运周等译《重新设计社会科学研究》,机械工业出版社,2019年,第3-6页。。在具体的研究设计上,本文根据研究问题筛选出冷战时期泰国十届政府作为案例,并将这十届政府对华制衡程度作为结果变量,综合实力差距、贸易依存度、外部大国间冲突烈度、安全合作强度、政治体制等5个威胁认知影响因素作为条件变量。根据模糊集定性比较分析法的要求,本文基于既有理论或研究成果对条件变量和结果变量进行校准及赋值,并运用fsQCA软件对赋值后的条件变量和结果变量进行必要条件和充分条件的组态分析,最后根据软件分析结果对研究假设进行验证,得出本文的主要发现。
(一)作为案例的历届泰国政府
泰美两国从1950年开始合作,通过1954年签订的《东南亚集体防务条约》正式结盟至今。因此,本文以1950年作为案例选取的时间起点,以1991年冷战结束为终点。根据泰国内阁秘书处记录的泰国历届总理上任及离任时间确定每个案例的起止日期,排除任期不满6个月的政府,总共得到10个案例,并依据每届政府的任期,得到相应指标的均值(53)泰国内阁秘书处网站,http://www.soc.go.th/eng/bb_main21.htm,2022-5-5。。需要指出的是,虽然社立·巴莫和克立·巴莫两届泰国总理在任时间不满6个月,但鉴于这两届总理执政时期正逢中泰关系改善的关键期,加之社立·巴莫和克立·巴莫两人为兄弟关系,且政见相似,故将这两届政府合并处理(见表1)。
表1 结果变量的隶属值
(二)数据来源与概念测量
本文依据既有理论或研究成果来定义条件变量和结果变量,分别将条件变量和结果变量原始数据进一步校准(Calibrate)为0-1的模糊值,也称为校准变量的隶属值(Membership Scores),旨在对原始变量进行标准化处理,便于后续分析。在校准之前,需依据校准的定性锚值(Qualitative Anchor)确定变量的赋值标准。本文采用最为常见的三值锚值,校准后的隶属值越接近于1,表明程度越高,而越接近于0,表明程度越低。
鉴于既有研究中多次用“制衡”指代“对外政策行为”(54)参见李大陆:《南海争端中越、马、印尼三国对华制衡战略的差异性分析》,《当代亚太》2017年第2期。,故本文采用双边联盟数据(Binary Alliance Data)指标中泰国与中国外交政策相似度(55)See Curtis S. Signorino, Jeffrey M. Ritter, “Tau-b or Not Tau-b: Measuring the Similarity of Foreign Policy Positions”, 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 Vol.43, No.1, 1999, pp.115-144.作为衡量泰国对华制衡程度的重要指标(56)Haege Foreign Policy Similarity, http://www.eugenesoftware.org/, 2020-10-5.。通过将中泰外交政策相似度分界点划分为-0.1、0和0.1,进一步把数据校准为0-1的隶属值。当泰国与中国外交政策相似度为-0.1时,则认为该案例完全隶属于泰国对华制衡的集合;当泰国与中国外交政策相似度为0,该案例为泰国对华制衡的临界点;当泰国与中国外交政策相似度为0.1时,该案例则完全不隶属于泰国对华制衡的集合。观测结果变量隶属值(详见表1)发现,冷战时期泰国对华制衡行为一直存在且历届政府之间具有差异性,其程度总体上随着时间的推进逐步递减。
(三)前因条件的数据来源与校准
根据研究假设可知,本文共有5个因素是威胁认知的影响因素。同样,本文采用常用的三值锚值对5个变量进行校准和赋值,将5个条件变量分别转换成0-1之间的隶属值,隶属值越接近1,表明程度越高;越接近0,表明程度越低。条件变量的隶属值如表2所示。
表2 条件变量的隶属值
第一个条件变量为中泰综合实力差距。本文采用战争数据库(the Correlates of War Project)国家物质能力数据集(National Material Capabilities)中的国家能力综合指数(CINC)作为衡量标准,计算得出每届泰国政府领导人任期内中泰综合实力差距之比的均值后,将定性锚值设置为40、20、1。当中国的综合实力超过泰国的40倍时,该案例完全隶属于中泰存在综合实力差距的集合;当中国的综合实力是泰国的20倍时,该案例是中泰存在综合实力差距的临界点;当两国综合实力之比为1时,该案例则完全不隶属于中泰存在综合实力差距集合。
第二个条件变量为泰国对华贸易依存度。本文参照既有研究的做法,将冷战时期泰国对华进出口贸易额占其国内生产总值的比重作为指标(57)John R. Oneal & Bruce M. Russett, “The Classical Liberals Were Right: Democracy, Interdependence, and Conflict, 1950—1985”, 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 Vol.41, No.2, 1997, pp.267-293.。泰国与中国进出口贸易数据来源于战争数据库的贸易数据集(Trade v4.0),泰国国内生产总值来源于美国经济咨询局(the Conference Board)经济数据库的国内生产总值数据。本文将定性锚值设置为1、0.5和0,即当泰国对华贸易占国内生产总值10%以上时,该案例完全隶属于泰国对华贸易依存的集合;当泰国对华贸易占国内生产总值的比值仅为5%时,该案例是泰国对华贸易依存的临界点;该比值为0时,表明该案例完全不隶属于泰国对华贸易依存的集合。
第三个条件变量为中美冲突烈度。本文采用美国国务院历史文献办公室中美互访次数来指代中美冲突烈度。中美两国领导人互访频率越低,中泰两国关系越疏远,预示着中美冲突烈度越高(58)参见查雯、吕蕙伊:《东南亚五国对华制衡差异的分析——基于模糊集定性比较分析的解释》,《国际政治科学》2019年第1期。。通过计算案例任期里中美领导人及部长级以上互访次数的年均值,将定性锚值设置为0、0.5和2。当中美部长级以上领导互访次数的年均值为0,该案例完全隶属于中美冲突的集合;当中美部长级以上领导互访次数的年均值仅为0.5时,预示着该案例是中美冲突的临界点;而当互访次数为2时,则完全不隶属于中美冲突的集合。
第四个条件变量为泰美安全合作强度。该条件由两个指标构成,分别是冷战时期泰国政府从美国进口的常规武器占泰国常规武器进口的比重和泰美签署的安全合作协议数量。首先,把泰国政府从美国进口的常规武器占常规武器进口比例的定性锚值设置为1、0.5和0。当泰国进口常规武器均来自美国时,该案例完全隶属于泰美安全合作的集合;当从美国进口的常规武器占常规武器进口的50%时,该案例为泰美安全合作的临界点;当泰国没有从美国进口常规武器时,该案例完全不隶属于泰美安全合作的集合。其次,本文把泰美签署的安全合作协议数量的定性锚值设置为2、1和0。若泰美签署的安全合作协议数量达到2个以上,该案例完全隶属于泰美安全合作的集合;若安全合作协议数量仅为1,该案例处于泰美安全合作的临界点;若泰美未签署任何安全合作协议时,该案例完全不隶属于泰美安全合作的集合。最后,取以上两个指标的均值,即为某一案例泰美安全合作水平变量的隶属值。
第五个条件变量为泰国政体的威权程度。该数据来源于系统和平中心的政体指数(Polity IV)。政体指数为[-10,10]闭区间,越接近10表明该国在某个时段越趋于民主,而越接近-10则表明该国在某个时段越趋向于威权。按照政体指数的划分规则,本文将定性锚值设置为-10、0、10。当泰国政体指数低至-10时,该案例完全隶属于威权的集合;当泰国政体指数为0时,该案例属于威权的临界点;当政体指数高达10时,该案例则完全不隶属于威权的集合。
四 研究发现
根据定性比较分析法的规定,本文需要对结果变量和条件变量进行必要条件和充分条件的分析。这两种分析需依据吻合度(Consistency)和覆盖率(Coverage)作为判断的关键检验指标。简单来说,吻合度检验条件变量与结果变量之间的因果关系,吻合度越接近1,证明条件变量与结果变量的因果关系更稳健;覆盖率是衡量条件变量对结果变量(案例)的覆盖度,覆盖率越接近1,证明条件变量可以解释的案例数就越多。
(一)必要条件分析
必要条件指的是,如果Y的存在必然会导致X,但X的存在并不能保证Y的存在,那么X就是Y的必要条件。在定性比较分析法中,如何识别必要条件,主要依靠吻合度和覆盖率两种指标。按照惯例,本文把吻合度的阈值设置为0.9。当吻合度达到0.9以上,表明条件变量与结果变量有很强的因果关系,且需通过进一步考察覆盖率来判断条件变量解释案例的数量,最终确定构成结果变量的必要条件(详见表3)。
表3 条件变量的必要性分析
从表3可知,“中泰综合实力差距”与“~对华贸易依存”这两个变量是影响冷战时期泰国对华制衡的必要条件,且充分验证了研究假设1和研究假设2。
观察“~对华贸易依存”可知,该条件变量的吻合度为1,说明“~对华贸易依存”与“对华制衡”构成稳健的因果关系,而覆盖率已经接近0.8(0.792669),说明“~对华贸易依存”这一变量能解释接近80%的案例。可见,冷战时期中泰两国贸易依存度偏低时,两国政治互信难以建立,泰国对华制衡行为出现,这也是对“贸易和平论”的验证。另外,“中泰综合实力差距”这一变量的吻合度同样接近1(0.958092),显示“中泰综合实力差距” 与“对华制衡”构成的因果关系显著。值得一提的是,“中泰综合实力差距”的覆盖率接近1(0.959479),说明这一变量能解释全部案例。冷战前期,中国与苏联同属共产主义阵营,为避免自身陷入共产主义带来的安全困境,泰国终止与中国的贸易往来(59)余定邦、陈树森:《中泰关系史》,中华书局,2009年,第315-318页。。中国综合实力上升以及两国经济联系破裂导致的信任缺失共同塑造了泰国的对华威胁感,泰国对华政策显现出制衡的一面。即便1970年后,泰国国家能力得以提升,中泰贸易逐步恢复,但泰国社会精英潜意识里对中国的偏见还是无法彻底消除(60)周方冶:《中泰和谐双边关系的形成与发展》,张蕴岭主编《中国与周边国家:构建新型伙伴关系》,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第153页。,综合实力差距与对华贸易依存关系仍是这个时期影响中泰关系的常量。
需要指出的是,冷战时期泰国对华制衡的发生必然会有“中泰综合实力差距” 与“~对华贸易依存”这两个变量的存在,但为了解释这一时期泰国对华制衡程度差异的原因,本文将进一步分析构成泰国对华制衡的充分条件,检验其余的研究假设。
(二)充分条件的组态分析
根据定性比较分析法的规定,对没有满足必要条件的条件变量,需要进行充分条件的组态分析。充分条件指的是,如果X的存在必然会导致Y,但Y的存在并不能保证X的存在,那么X是Y的充分条件。本文借助fsQCA3.0软件的“真值表”功能对除必要条件外的其余条件变量进行分析并列出所有逻辑上可能的组态。通过“真值表”的计算得出“中美冲突烈度”“泰美安全合作”和“泰国政体威权”的所有变量组合方式,共计8条组态路径(组态数量=2k,k为条件变量的数量)。通过fsQCA 3.0软件得到定性比较分析的路径输出类型,分别是复杂解 (Conservative Solution)、中间解(Intermediate Solution)和简约解(Parsimonious Solution)(61)定性比较分析法将没有案例对应的路径称之为余项。复杂解将余项看作是无关的选项,保留拥有对应案例的所有条件变量组合,而简约解认为余项虽然没有对应的案例,但并不代表没有参考价值,因此简约解将余项纳入考虑,得到最简约的路径,复杂解与简约解成为两个端点,以它们为参考,将产生简约解的余项的不同路径合并到复杂解中得到中间解。。本文使用的是中间解,并依照惯例将案例频率阈值设定为1,得出以下两种充分条件组合(详见表4)。
表4 基于中间解的充分条件组合路径
基于表4的充分条件组态分析,本文一共获得两条路径,分别是泰国政体威权与泰美安全合作为组态的路径和中美冲突烈度低的路径。这两组路径解的整体吻合度接近于1(0.945774),表明两组充分条件的组态与泰国对华制衡的结果案例之间因果关系稳健。解的整体覆盖度接近0.9(0.856936),表明两组充分条件的组态能解释近九成的案例。可见,充分条件组态分析结果具备很强的可信度和科学性。
路径一验证了研究假设4和研究假设5,没有验证假设3,对应的案例为銮披汶·颂堪政府、沙立·他那叻政府和他侬·吉滴卡宗政府。1950—1970年期间,泰国政府领导人对华威胁认知主要受到泰美安全合作及泰国政体威权的影响,并呈现出对华强制衡的特征。研究假设3之所以未得到验证,是由于銮披汶·颂堪、沙立·他那叻和他侬·吉滴卡宗这三届政府受到冷战思维的限制。较冷战后期而言,彼时泰国政府对共产主义意识形态的忌惮更为突出。一方面,军人威权政府尊大泰民族主义为国家正统,惧怕共产主义借助中国实力倾覆政权;另一方面,美国在与泰国的安全合作中有意渲染敌视情绪,加深泰国对共产主义的畏惧(62)刘莲芬:《一个半世纪的美国与泰国关系史》,科学出版社,2019年,第107-111页。。以上两方面深刻影响泰国政府的行为偏向,以致于削弱了中美冲突烈度对制衡的直接作用。
路径二验证了研究假设3,研究假设4和研究假设5未得到验证。对应的案例为讪耶·探玛塞政府、社立/克立·巴莫政府、他宁·盖威迁政府、炳·延素拉暖政府和阿南·班雅拉春政府。梳理历史可知,1970—1990年间,美国因战略调整撤出亚洲地区,泰美安全合作受到影响。另外,经历文武官交替后的泰国政府正逐渐向民主规范靠近。泰美安全合作和泰国政府威权政体并没有成为彼时泰国对华制衡的原因。相反,中美外交政策的转向促成中美关系缓和,泰国得以在相对包容的战略环境下重新思考对华政策,为中泰关系缓和提供了契机。因此,1970—1990年间,中美冲突烈度越小,泰国对华威胁感知越弱,对华制衡也随之减弱。
五 案例检验
本文分别选取执政时长相似的銮披汶·颂堪政府和炳·延素拉暖政府两个案例进行分析,进一步还原和验证两条解释路径对泰国对华制衡的影响。
(一)泰美安全合作和威权政体驱动下銮披汶·颂堪政府的对华制衡
1948年4月,銮披汶·颂堪经由泰国摄政委员会任命成为新一届总理,确立军人在泰国政治中的支配性地位。从国际来看,銮披汶·颂堪对新中国成立后是否会给泰国境内共产主义势力带来信心和物质支持深感担忧(63)〈美〉戴维·K.怀亚特著,郭继光译《泰国史》,东方出版社,2009年,第260页。。从国内来看,前两届总理比立·帕侬荣(Pridi Banomyong)、宽·阿派旺(Khuang Aphaiwong)的支持者以及对政局不满的部分海军、陆军为主的反政府势力让銮披汶·颂堪的执政如履薄冰(64)刘莲芬:《一个半世纪的美国与泰国关系史》,科学出版社,2019年,第83页。。为应对政局危机,銮披汶·颂堪迫切希望获得美国的援助以增强军人和警察的势力,达到维护政权的目的(65)Daniel Fineman, A Special Relationship: The United States and Military Government in Thailand, 1947-1958,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1997, pp.69-72.。1949年3月和7月,美国国务院政策设计司先后出台《美国对东南亚政策》和《东亚和东南亚行动建议》,声称援助銮披汶·颂堪政府是应对美国失去对中国的掌控力后在东亚东南亚的重要举措。随后,通过签订《经济和技术合作协定》和《军事援助协定》,美国为泰国陆续提供军事援助(66)刘莲芬:《一个半世纪的美国与泰国关系史》,科学出版社,2019年,第84-89页。。美国国务院远东司和斯坦顿大使声称,事实上,美国并不需要真正承担保卫泰国的责任,而是强调援助产生的心理影响(psychological impact)(67)Andrew J. Rotter, The Path to Vietnam: Origins of The American Commitment to Southeast Asia,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87, p.77.。1954年9月,泰美两国签订《东南亚集体防务条约》正式结盟(68)梁源灵:《泰国对外关系》,广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52页。。这种由援助产生的心理影响驱使泰国政府支持和响应美国的反共反华政策,阻止共产主义力量的扩张成为当时泰国军事训练和意识灌输的一部分(69)〈美〉戴维·K.怀亚特著,郭继光译《泰国史》,东方出版中心,2009年,第266页。。
在銮披汶·颂堪执政的前期,他以有碍泰美关系发展为由颁布《反共法案》,停办华文报纸《全民报》,审查华校教师并取缔多所华校,限制华侨华人就业和经商,大肆搜捕泰国民主人士和爱国华侨华人。朝鲜战争爆发后,泰国不仅主动为韩国提供免费大米,还派遣军队支持韩国,甚至与中国形成直接的军事冲突。此外,泰国跟随美国的对华经济封锁政策,宣布对中国实行全面禁运,加强对美国市场的依附,中泰关系跌落谷底(70)余定邦、陈树森:《中泰关系史》,中华书局,2009年,第315页,第266-267页;温广益编《“二战”后东南亚华人华侨史》,中山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351-352页。。
20世纪50年代中期,泰国威权主义有所松动,中泰关系初现曙光。当时,銮披汶·颂堪在平衡多方政治势力的过程中逐渐失去竞争力。为挽救颓势,銮披汶·颂堪企图依赖民主化改革为自己延续政治生命。1955年銮披汶·颂堪出访美、英、西班牙等国返回泰国后,起草了泰国第一部《政党法》,并强调真正的民主制度是要依靠选举议员进入议会来实现,而不是依靠军人和警察(71)张锡镇、宋清润:《泰国民主政治论》,中国书籍出版社,2013年,第69页。。当时泰国社会对政府亲美政策带来的经济困境早已不满,不断要求开展对华贸易(72)(前苏联)尼·瓦·烈勃里科娃著,中国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翻译小组译《泰国现代史纲(1918—1959)》,商务印书馆,1975年,第266-269页。。1956年6月,銮披汶·颂堪逐渐恢复对华贸易,取消锡的禁运政策,恢复大米和木材的自由出口(73)余定邦、陈树森:《中泰关系史》,中华书局,2009年,第329页。。在中国政府的努力下,泰国与中国官方和民间的往来不断加强。遗憾的是,1957年銮披汶·颂堪因贿选被推翻后,沙立政府延续亲美反华政策,中泰关系再次对立(74)梁源灵:《泰国对外关系》,广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91-192页。。
虽然銮披汶·颂堪执政后期对华制衡曾出现短暂缓和,但总体上仍充斥着对中国的偏见与对抗。为稳定国内政局,銮披汶·颂堪企图借助美国的军事援助,加强军人和警察实力来打击国内反政府势力。于是,泰国对美国反共反华政策亦步亦趋,切断对华经济联系、关闭华校和华报,以及迫害爱国华人华侨等种种行径使中泰关系一度蒙上阴影,造成这一时期泰国对华政策的强制衡。
(二)中美关系作用下的炳·延素拉暖政府对华制衡
1980年炳·延素拉暖(Prem Tinsulanonda)将军成为泰国新一届总理,当时的国际和国内环境较冷战前期已发生改变,中泰领导人开始接触,中泰经贸和人文交流逐渐恢复,泰国对华制衡程度明显下降。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的经济改革催生经济外交,美国等西方国家投资加上技术和市场的准入,成为中国经济发展的重要动力(75)Kai He, “Facing the Challenges: ASEAN’s Institutional Responses to China’s Rise”, Issues & Studies, Vol.50, No.3, 2014, pp.137-68.。泰国政府迅速捕捉中国经济发展的信号,通过颁布《关于申请进口八种中国产品》和撤销对华贸易禁令等举措,为中泰经贸合作提供条件(76)余定邦、陈树森:《中泰关系史》,中华书局,2009年,第366页。。双方重新缔结的经济联系为消除泰国对中国的不安全感起到一定的作用。但在中泰经贸额增长的背后,中泰经济合作的稳健性依然缺乏,经济依存度不高。一是中泰贸易商品有很大比例是农产品,商品结构问题使两国难以通过需求链快速获益;二是双方投资能力、领域和规模有限,制约了投资效果;三是囿于国际市场竞争力和泰国市场的波动,泰国对华贸易出现一定徘徊(77)余定邦、陈树森:《中泰关系史》,中华书局,2009年,第367-373页。。另外,纵观亚洲冷战史发现,中国国家实力和影响力的上升往往会引起泰国政府对国内共产主义势力的忧惧。20世纪70年代末,中国国家领导人提出发展党际关系应与发展国家关系分开的路线,暂时起到协调中泰关系的作用(78)贾德忠:《中国对东南亚国家政党外交:历史得失与政策启示》,《国际论坛》2015年第3期。。对此,泰国政府表现出“我们需要倾听意见,但只有行动才能证明言论”的态度(79)余定邦、陈树森:《中泰关系史》,中华书局,2009年,第353页。。要让泰国真正放下戒备,发展新型党际关系是核心。20世纪80年代后期,中国逐渐终止对东南亚国家共产党的指导和援助,将党际关系纳入国家利益的考量中,积极倡导良好、健康和可持续的党际交流和合作,中国友好的态度和积极的尝试为中泰关系转向提供了契机(80)李亚男:《中国与东南亚共产党关系的正常化及其影响——兼论中共从革命党向执政党身份转换的完成》,《攀登》2014年第3期。。遗憾的是,由于1977年他宁·盖威迁(Tanin Kraivixien)总理曾对官僚和教师中的不同政见者进行过大规模的反共思想灌输(81)〈美〉戴维·K.怀亚特著,郭继光译《泰国史》,东方出版中心,2009年,第297页。,根植于泰国精英阶层的误解与偏见不会在短时间内轻易消除,导致中泰关系仍然进展缓慢。
真正促使中泰关系出现转向的是20世纪80年代中美关系的缓和。尼克松政府推行“缓和”战略后,美国外交战略从“对抗的遏制”过渡到“谈判的遏制”,并以“不能让中国排除在国际大家庭之外”的观点透露出对华的缓和态度(82)达巍、蔡泓宇:《美国国家安全战略视阈下的中美关系50年》,《国际安全研究》2022年第2期。。1982年中共十二大召开,中国外交总体战略转变,独立自主、完全平等、互相尊重和互不干涉内部事务成为中国发展新型党际关系的四项原则(83)曹天禄:《邓小平新型党际关系思想探析》,《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04年第3期。,充分透露出中国愿意改善与他国紧张关系的诚意。中美关系的转变使得泰国的周边战略环境更具包容性,泰国获得思考中泰关系未来发展的缓冲空间。事实上,美国“马亚克斯”号营救事件无视泰国立场以及美国亚洲政策的不稳定,已经撼动泰美安全合作的紧密程度。时任泰国外交部长他侬·科曼曾提到,外国的军事基地是临时的,并不能直接和间接颠覆亚洲与其他国家的独立,集体防御安排不能用来为任何大国提供特殊服务(84)Arnfinn Jorgensen-Dahl, Regional Organization and Order in South-East Asia, 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 1982, p.36, 转引自王子昌、郭又新:《国家利益还是地区利益——东盟合作的政治经济学》,世界知识出版社,2005年,第19页。。因此,为适应国际形势的变化,炳·延素拉暖政府积极推动东盟合作的同时,提倡更为灵活的外交政策(85)〈美〉戴维·K.怀亚特著,郭继光译:《泰国史》,东方出版社,2009年,第300页。。柬埔寨问题的最终解决是对此最好的印证。1977年,越南出兵柬埔寨的举动严重威胁泰国领土安全,东南亚局势变得复杂。为解决这一难题,炳·延素拉暖通过东盟严厉谴责越南的行为,并主动向中国寻求帮助(86)〈美〉戴维·K.怀亚特著,郭继光译:《泰国史》,东方出版社,2009年,第298页。。中国领导人多次回应泰国,与泰国站在同一立场,阻止越南向泰国施加军事压力。柬埔寨危机的成功解决是泰国采用灵活外交巧妙应对的结果,也让泰国看到中国在维持东南亚政治稳定的关键作用。
综上所述,炳·延素拉暖执政时期,中国国家综合实力的上升和中泰经济联系的加强使信任问题虽不再严峻,但依旧干扰中泰关系的进一步深化,这也是制衡机制仍旧存在的锁钥。而泰国对华制衡程度真正减弱的关键,是缓和的中美关系给予泰国更具包容性的周边战略环境,保障了泰国调整灵活外交政策所需要的安全距离和缓冲空间。
六 研究启示
本文采用模糊集定性比较分析法,重点考察冷战时期泰国对华制衡的动因,得出如下结论:第一,冷战时期泰国对华政策的演变是威胁认知驱动下泰国对华制衡由强转弱的过程;第二,中泰综合实力差距与对华贸易依存度低是泰国政府威胁感知的重要来源,也是泰国对华制衡存在的必要条件;第三,在泰美紧密安全合作与泰国国内威权政体的作用下,泰国对华威胁认知增强,形成以泰美联盟为主的强制衡;第四,在中美冲突烈度降低的情况下,泰国对华威胁感知减弱,形成以区域合作为主的弱制衡。
尽管本文研究的对象仅限于冷战时期的泰国对华政策,尚未考察1991年至今泰国对华政策,但鉴于冷战时期中泰关系的特殊性,探究泰国对华制衡的动因仍对今后深化中泰关系及中国与东南亚国家关系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和启示意义。
第一,以提升中国综合国力为前提,加强中国与东南亚国家的经济联系,以优势互补为手段创造双边共同利益,缓解全球化带来的信任危机。自2003年中国首次提出“和平崛起”概念至今,中国以出色的经济表现和政治影响力实现国家实力的稳步提升。历史告诉我们,冷战格局的结束意味着国际环境不再偏向零和状态,泰国与中国关系遇冷的特殊时期已经走远。但不可否认的是,作为影响泰国威胁认知的重要变量之一,中国的崛起影响着泰国等东南亚国家外交政策的调整,全球化带来的和平、发展、治理问题和信任赤字仍然干扰着中泰关系的进一步深化。促进两国共同利益的扩展与深化成为降低“中国实力说”“中国威胁论”负面影响的关键。两国之间的经济联系带来的利益捆绑,有助于让中泰两国之间的资源禀赋转换为发展互助力,缓解实力差距激发的内在竞争关系,塑造积极、正面的对华情感倾向。因此,中国需要继续加强与泰国的经济合作,以“一带一路”倡议为契机奠定共同发展的合作基调,借助相互依存的经济格局规避信任危机。
第二,正视泰国国家属性驱动下的安全诉求,积极融入东南亚国家安全机制构建,消除泰国对中国的安全忧虑。一方面,泰国囿于工业化程度、经济发展、军事资源储备的有限性,难免在安全保障中不能完全自立,造成泰国对美国长期的军事依赖;另一方面,受到传统价值观、思维方式等本土特征的影响,泰国政治体制显露出威权性质。一旦国内合法性危机爆发,国家安全诉求上升,政府精英对他国意图的判断也会随之变得敏感。面对国家属性驱动下的安全诉求,减少泰国对中国意图的错误解读成为重点。因此,中国应更加积极主动地融入东南亚国家安全机制建设,提供地区性公共产品就是高效融入的重要渠道。中国提供地区性公共产品的举措能通过双边或多边对话机制达到解决地区争端、缓解国家安全忧虑的效果,从而降低泰国对美国的安全需求。另外,地区性公共产品流通促发的国家间互动,不仅有利于泰国重构安全观,也能较大缓和泰国国内因素对两国关系的冲击,增进中泰政治互信。
第三,客观认识并妥善应对中美竞争格局加剧泰国等东南亚国家外交政策的不确定性。对抗型的战略环境是促成冷战时期泰国等东南亚国家出现极端行为的因素之一。当前东盟的核心影响力大幅提升,泰国国家能力较冷战时期而言已显著增强。即便是面对竞争格局下的中美关系,泰国也很难再出现“选边站”的行为,但仍需注意的是,中美战略竞争难免会给泰国带来压力,增加其外交政策的不确定性。这就要求中国的周边外交战略布局应更具前瞻性。在肯定东盟中心地位的同时,中国需加强制度化建设以夯实中国与东南亚的关系,防止泰国等东南亚国家迫于形势出现极端行为。此外,中国也需管控分歧,挖掘中美在泰国等东南亚国家的合作机会,尽可能在东南亚地区营造相对包容的发展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