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甸政治“轮回”:合法性竞争与政治共识的瓦解
2022-11-21张添
张 添
2021年2月1日当地时间凌晨3点,缅甸军方突然宣布接管(1)对于2021年政治事件的定性,缅甸官方称之为“合法接替”,西方媒体多用“政变”,中国国内并无统一说法,有“政变”“夺权”“事变”“‘2121’事件”“2月事变”“军人干政”等用语,这表明了国内对“政变”一词理解的歧异。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分歧,本文采用较为中性的“接权”一词。国家政权,建立“国家管理委员会”(State Administration Council),拘捕前全国民主联盟(National League of Democracy,下文简称“民盟”)政府主要领袖,国家进入紧急状态。随后,缅甸国内爆发多轮反军政府示威,并产生反军政府的“当选议员代表委员会”(Committee Representing Pyidaungsu Hluttaw)、“民族团结政府”(National Unity Government)及“人民防卫军”(People’s Defence Force),其中“人民防卫军”得到部分民族地方武装(下文简称“民地武”)的支持。这个具有立法、行政、军队的反政府集团是一个化整为零的松散共同体,它以被限制人身自由的前民盟政府国务资政昂山素季(Aung San Suu Kyi)为核心,由部分2020年11月大选当选议员、前政府官员和民地武成员参与,甚至建立了自己的经济与外交体系,通过国际动员来动摇军方执政者的合法性。
笔者曾撰文分析缅甸民盟执政以来的“双头政治”,其特点是军人和文官各占一个权力中心的混合政体(2)张添:《后军人时代缅甸的“双头政治”及其外交影响》,《东南亚研究》2020年第1期。。缅军接权后,原有的双头政治格局自然解体,但仍有军人与前文官势力的共存和对峙,那么如何理解这一形态的政治格局呢?反对派团体被不同舆论称为“流亡政权”(exiled government)、“影子政府”(shadow government)或“叛乱者”(rebels),但无论哪种称谓,只要其能够直接影响现政府的国内合法性(3)合法性是一个由一系列理论诠释的复合概念,本文采纳的是韦伯等人对合法性的传统界定,即人们对于政权或权威统治地位的认同和服从。参见〈德〉马克斯·韦伯著,钱永祥等译《学术与政治》,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98页;Seymour Martin Lipset, Political Man, London: Heinemann, 1969, p.80.和国际认同,就势必存在合法性竞争的问题(4)Klaus Schlichte & Ulrich Schneckener, “Armed Groups and the Politics of Legitimacy”, Civil Wars, Vol.17, No.4, 2015, pp.409-424.。那么,双头政治瓦解后,两派合法性的来源及竞争过程如何?这与2008年宪法又有何关联?
本文认为,民盟执政时期的“双头政体”确实瓦解了,但瓦解后仍保留了两派政治精英权力斗争的格局,这是缅甸政治撕裂的延续。在这种政治格局下,缅甸内政外交保持着两条主线——支持军人巩固政权的“巩固线”和支持反政府组织推翻军人政府的“斗争线”,并由两派缅族精英主导。本文将梳理两条主线彼此“缠斗”的历史与现实,着重分析产生政治撕裂的原因和逻辑,即两派缅族精英政治共识的瓦解,以及伴随该过程的合法性来源的分裂与竞争。
一 对2021年军人接权后“政治分裂”的解释:研究综述
军人反复接权形成的“轮回”是一种表面现象,其背后是缅甸发展过程中,各派政治力量竞争所带来的政治撕裂。本部分主要梳理既有文献的解释,并对缅甸历史中的几次军人干政进行回顾,以便后文进行过程追踪与系统性解释。
2021年缅甸军人接权后,抵抗集团与缅军政府进行了一年多的对峙。对于军人接权及其背后的政治撕裂,既有文献主要有三种解释。第一类是制度主义的解释,将当前的抵抗运动视为“民主力量与专制军人的竞争”。一些西方学者或舆论宣传所谓“民主与专制不共戴天”,渲染缅军接权为“邪恶的专制势力复辟”,认为各主要国际行为体都无法接受一个刚刚开始转型的“民主缅甸”再回归“军人暴政”的事实(5)See Azeem Ibrahim, “Is Beijing Backing the Myanmar Coup?”, Foreign Policy, February 1, 2021, https://foreignpolicy.com/2021/02/01/is-china-backing-myanmar-coup-biden-united-states; Adam Taloy, “The Battle for Myanmar is Far from over”, Washinton Times, May 13, 2021; Justine Chambers, “The Fight for Democracy in Myanmar Should Not Mean a Return to the Status Quo”, May 22, 2021, https://www. eastasiaforum.org/2021/05/22/the-fight-for-democracy-in-myanmar-should-not-mean-a-return-to-the-status-quo; Ko Hirano, “Axed Diplomat Fears Myanmar Will Descend into Darkness of Dictatorship”, The Japan Times, May 20, 2021, etc..。另外一些学者还原到个体视角来分析“民主与专制的博弈”,如阿德思(Ardeth Maung Thawnghmung)运用九宫格式情境分析指出,反对派联盟的目标是消除缅甸2008年的宪法,建立民主制度(6)Ardeth Maung Thawnghmung, “Back to the Future? Possible Scenarios for Myanmar”, ISEAS Perspective, No.30, March 12, 2021, p.5.。一些学者更为极端,将昂山素季也放入“专制”阵营,比如泽雅勒遂(Zayar Lay Swe)提出,反抗者不仅针对被军方破坏的民主政治环境,还要挽救“未能得到民盟巩固的民主政治文化”(7)Zayar Lay Swe, “Why the NLD Fails to Consolidate Democratic Transition in Myanmar”, Asian Journal of Comparative Politics, Vol.6, No.4, 2021, pp.441-467.。
第二类解释并不同意民主与专制的二元划分。如约特(Ingrid Jordt)强调,这不是民主与专制的较量,而是两种不同主权观念的较量:一种是人民主权观,另一种则是强调因果报应的王权观(8)Ingrid Jordt, “Notes on the Coup in Myanmar: Karmic Kingship, Legitimacy, and Sovereignty, Contending Modernities”, April 6, 2021, https://contendingmodernities.nd.edu/global-currents/myanmar-coup-kingship/。约特所谓的“人民主权”,实际上将抵抗运动视为“社会革命”,其终极目标是从军人为首的缅族精英手中夺取全部的合法性。不少学者支持这类“社会革命论”,如乐默森(S. Thein-Lemelson)指出,反军方力量意图凝聚具有广泛文化认同的政治联盟,从根本上终结过去30年的“军人压迫”(9)S. Thein-Lemelson, “Politicide and the Myanmar Coup”, Anthropology Today, Vol.37, No.2, 2021, pp.3-4.。弗里曼(Elliott Prasse-Freeman)进一步指出,抵抗集团背后并不是民盟或者某种纯粹的民主力量,而是混杂了众多势力,他们为表达对军人过去数十年占领缅甸政治主流地位的不满而凝聚在一起,以建立有别于军人的混合集体认同(10)Elliott Prasse-Freeman and Ko Kabya, “Revolutionary Responses to the Myanmar Coup”, Anthropology Today, Vol.37, No.3, 2021, pp.1-2.。还有一部分社会革命论者着眼于年龄,认为抵抗运动伴随着“Z世代”的兴起,有望培养出取代年迈精英的新一代领导人(11)Ingrid Jordt, Tharaphi Than and Ye Lin Sue, How Generation Z Galvanized a Revolutionary Movement against Myanmar’s 2021 Military Coup, Singapore: ISEAS Publishing, 2021, p.1.。
第三类解释着眼于结构,是典型的权力论者。研究者从内部角度看,强调接权后的政治竞争本质上是权力斗争。如田光强用“旧矛盾、新爆发”形容军政两派精英的权力之争(12)田光强:《缅甸军事政变:旧矛盾,新爆发》,《军事文摘》2021年第4期。;成汉平认为反抗者延续了“二元权力”结构性矛盾(13)成汉平:《缅甸局势突变中的结构性矛盾和影响》,《唯实》2021年第3期。;宋清润用“两个政府”指代这种结构性对峙(14)宋清润:《缅甸深陷困境,有些力量莫添乱了》,《环球时报》2021年12月7日第15版。;廖春勇强调“两个平行政府的合法性争夺近乎白热化”(15)廖春勇:《缅甸政局变动的影响及东盟建设性参与》,《和平与发展》2021年第4期。;钦佐温(Khin Zaw Win)则表示这种竞争是“宫斗”(16)Khin Zaw Win, “Aung San Suu Kyi Overlooked Myanmar’s Deepest Problems: Open Democracy”, February 12, 2021, https://www.opendemocracy.net/en/aung-san-suu-kyi-overlooked-myanmars-deepest-problems/。有研究者强调权力斗争在各个环节和维度展开,如廖春勇指出“权力转移”使得老牌民地武和新兴军事武装加入权力竞争,甚至在“填补权力真空”,以取代军方行使民族地区行政管理权。一些文章则还原了两派政治势力的诉求,如斯坦伯格(David I. Steinberg)特别指出军人对合法性特殊的追求,即军人一直以来“对政治角色的渴望”,“渴望而不可得”的情形使其不得不继续与反抗者争夺合法性。抵抗者的出发点则是打破军人对权力的垄断,因为在军人的控制下其他阶层无法崛起——这便是当前政治权力结构对峙的一体两面(17)David I. Steinberg, “The Military in Burma/Myanmar: On the Longevity of Tatmadaw Rule and Influence Trends in Southeast Asia”, ISEAS, No.6, 2021, pp.2-3, p.22.。
笔者认为,比起前两种分析,权力论更能解释缅甸当前的政治格局。首先,用陈旧的西方民主制度观衡量当前缅甸格局不仅不合时宜,也和快速变化的形势格格不入。阿兹姆(Azeem Ibrahim)等人的文章具有过强的价值判断和“亲西方”逻辑,不仅不符合缅甸军人接权的真实情况,还将脏水泼给中国,对中方是否支持缅军接权进行不合理的推断,丧失了公正性。阿德思试图设置众多“中间地带”,但实质上的二分法导致其自始至终找不到平衡点——“民族团结政府”和“人民防卫军”出现之后,这些“中间地带”发生了结构性的变化,情境化的分析便脱离了事实。其次,社会革命论者总是周而复始地回归善恶论,预设了诸多价值判断,很难就事论事,说服力难免被削弱。比如,前述乐默森的文章反对包括昂山素季和缅军在内的缅族精英,是为了铺垫对罗兴亚人的同情,这表明其革命立场是针对大缅族主义而并非军人本身,已经偏离了原有的论题。弗里曼前述文章将诸多抗议者视为正义的化身,把军人以往的干政都解释为“政治谋杀”(politicide),并不去分析军人干政的前提和意图,陷入“善恶论”的重复论证中。相比而言,权力论解释该问题具有一定的优势。比如,斯坦伯格、廖春勇等人提到军人与反对派竞争的几个关键点:转型领导权、军人凝聚力、领袖魅力、国际认同等等,这些都可以作为精英竞争的共识性诉求,而且是中性的、不具有价值预设或先验性,即便形势发生变迁,也可以通过追踪关键要素的变化和控制变量来寻找线索。
不过,当前权力论的解释也存在一定的缺憾。不少文章试图将“平行政府”与历史上的相关情况进行对比,却没有还原两个政治派别的诉求及其产生分歧的根本原因,而目前两派竞争的情况很难“回到过去”。斯坦伯格虽然尽力还原历史,但其对军政两派的博弈的分析似乎仍然停留在“双头政治”时期,而两派的实力对比已经今非昔比,如今反抗者的诉求也不只是获得政治参与那么简单。相比之下,廖春勇用动态的权力转移来解释,避免了多数文章“过于静态”的问题,不过其重点似乎转向了民地武而不是抵抗力量本身,实际上民地武是作为被动员方而非动员方参与当前政治对弈的。另外,部分西方学者试图将缅甸目前的政治局势“归罪”于中俄,这显然有浓重的冷战思维,也不符合事实。部分学者关于缅甸存在的“代理人竞争”的说法过于夸大,虽然美西方介入缅甸是导致当前乱局恶化的不争事实,但大国介入只能作为权力纷争的一个考察角度,缅甸并不像冷战中的朝鲜或越南存在典型的代理人战争之嫌。
本文将沿着结构论者的研究路径继续前进,在借鉴斯坦伯格等人将中观理论融入缅甸实践的“国别路径”的基础上,尝试搭建更能解释缅甸当前政治竞争的理论框架。一方面,通过借鉴和改进斯坦伯格研究缅军接权所用的“伪宪政和平军事”(pseudo-constitutional-peaceful-military)理论(18)David I. Steinberg, Burma/Myanmar: What Everyone Needs to Know,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p.101.、塞尔斯(Andrew Selth)的专业性排挤理论(professional jealousies)(19)Andrew Selth, “Myanmar: An Enduring Intelligence State, or a State Enduring Intelligence?”, April 7, 2021, https://www.stimson.org/2021/myanmar-an-enduring-intelligence-state/等,还原并分析相互竞争的两股主要势力;另一方面,结合“宪政”而非模糊的合法性概念来缔造“合法性竞争的过程路径”,去除西方宪政的制度主义迷信(20)本文所说的宪政泛指“以宪法为前提的政治过程”,强调合宪性(constitutional),与西方的宪政主义(constitutionalism)不同。参见《辞海》(第七版),辞海在线,https://www.cihai.com.cn/search/words?q=%E5%AE%AA%E6%94%BF/,2022年3月1日。,从而搭建更符合缅甸国情的理论框架。
二 军人接权与缅甸独立后的“政治轮回”:历史回顾
军人接权是后起发展中国家频见的现象,尤其是二战后新独立的国家,由于尚未完成国家建设,不具有政治现代化的条件而盲目跟风西方的民主建制,执政集团内部庇护政治横行、滋生贪腐,又经常盲目借用民族主义、民粹主义解决内部矛盾,导致多层次的社会矛盾、宗教与族际矛盾频发,甚至激化为内战。为了避免国家分裂、维护社会治安,高级军官往往通过武装接管政权乃至军事政变的方式驱赶原政府领袖。但由于权力往往具有“毒瘾”,不少军官也会时常借助武装暴力满足自身的权力欲望,甚至不惜赶走其他军官,导致军人频繁干政、政局持续动荡,陷入“政治轮回”。仅就缅甸而言,就出现过1958年10月、1962年3月、1988年9月和2021年2月四次军人接权(21)李晨阳、张添:《缅军历次接管国家权力的异同》,《世界知识》2021年第6期。。
军人武装接权后,被推翻的前政府领袖下野或流亡海外,成为军政府的反对派。在这些反对派的动员和组织下,形成聚集各类政治力量的抵抗运动甚至“反军人联盟”。反抗者一旦集结足够强大的外交或军事力量,就可能影响军方正常实施内政和外交。缅甸历次军人接权后出现过三股势力:一是1962年后,前总理吴努(U Nu)流亡国外并先后组建联合民族解放阵线(United National Liberation Front)、议会民主党(Parliamentary Democracy Party),与国内民地武组建联合民族阵线(National United Front);二是1990年大选后,军方拒绝交权给胜选的政党民盟,而民盟领袖昂山素季被捕后,其堂兄盛温(Sein Win)在美国带头组建了缅甸联邦联合国家政府(National Coalition Government of the Union of Burma);三是2021年2月1日军人接权后形成的以“民族团结政府”为代表的抵抗势力。
2021年军人接权后兴起的抵抗势力与前两者的异同在于:其一,都存在流亡政府(exiled government)的形态,但吴努势力系1969年后由其本人“再造”,代表性有限,盛温势力并不以昂山素季为核心,而“民族团结政府”试图延续前民盟政府的内政外交政策,并将昂山素季推举为其核心代表。其二,都对国内反政府力量进行了动员,而盛温势力并未完成武装动员,当时军政府基本与缅甸主要民地武搁置了战火,吴努势力与“民族团结政府”均得到克伦民族联盟(Karen Nation Union)等民地武的支持,但吴努势力开展的动员并未对奈温政府形成军事威胁,“民族团结政府”则进行了广泛的国内动员,人民防卫军还获得不少民地武的支持并挑战缅军控制区。其三,都进行了国际动员。盛温得以在美国马里兰州洛克维尔立足,吴努先后在泰国和印度境内活动,得到美、印、泰的秘密支持,“民族团结政府”则得到欧盟、法国议会的投票支持,还得到美国国防授权法案(National Defense Authorization Act)的法理支持,其国际动员范围目前来看大于前两者。
民盟下台及“双头政体”瓦解后,有能力竞争缅甸国内外政治合法性的核心力量,仍然是以敏昂莱为代表的缅族军人精英(军派)和以昂山素季为代表的缅族文官精英(文派)。其他政治力量,如少数民族政党、民地武或宗教团体,基于这两派精英的政治动员而加入其中,并成为二者争取和拉拢的对象。
缅甸的政治“轮回”与其他存在军人干政的国家一样,军政两个集团出现政治共识“瓦解—重建—再瓦解—再重建”的周期过程。军人依仗暴力,在实力上天然比文官占优,一旦双方共识瓦解,军人可以轻易夺权。在一些国家,受强有力的第三势力约束(如泰国国王这样的权威)或迫于内外压力,军人不得不与对手谈判,过渡一段时间后还政交权,重构政治共识。当然,军人若保留政治话语权和干政意志,就仍有机会用夺权来解决问题。关键在于,军人与文官之间总是周而复始地出现利益冲突,只要仍存在军人与文官集团此消彼长的合法性竞争,且双方无法通过妥协达成共识,那么就可能不断地陷入这样的“轮回”。缅甸独立后国内没有约束军人执政的强大力量,军人在半个多世纪内垄断政治权力,大多数时候处于无宪政状态。文官集团崛起后对权力的诉求更是掺杂了去军人化、民主制度化和社会革命等复杂的诉求,加上缅甸宪法有保留特权的制度性条款,这就使得军人和文官的共识更加容易瓦解和难以重建,同时“轮回”周期长,政治转型慢。为了进一步评估军人接权后缅甸政治格局的变化规律及发展趋势,需要对缅甸军人与文官合法性竞争进行结构解读和互动过程追踪。
三 缅甸政治共识瓦解与合法性竞争的过程追踪
政治共识从产生到瓦解的过程与合法性分裂和竞争的过程相对应:一是政治共识的形成与宪政下的竞争;二是政治共识的分歧与合法性来源的分裂;三是政治共识的瓦解与合法性竞争的加剧。随着政治共识的凝聚,合法性竞争告一段落,各方通过谈判重构政治认同。遗憾的是,缅甸从来没有真正建立完整的政治共识,即便经历了三部宪法的过渡,勉强建立统一的民族国家认同,这些认同却又在一次次精英分裂中走向瓦解。本部分将代入缅甸经验,审视上述过程,为分析缅军人接权后的政治格局提供理论依据。
(一)“先天不足”的政治共识构建与脱离宪政的政治竞争
1947年宪法整合了各派精英的基本诉求,但也纵容了不同政治力量的分裂,如规定少数民族邦退出联邦的权利(the right of secession)(22)Constituent Assembly of Burma,“1947 Constitution of the Union of Burma”, Rangoon:Supdt, Govt. Printing and Stationery, Burma, 1948, Chapter X,https://www.ilo.org/dyn/natlex/docs/ELECTRONIC/79573/85699/F1436085708/MMR79573.pdf, February 20, 2022.。缅族军、政精英都不同意1957年掸邦土司发起的“退出运动”,但最终文官政府无力掌控局势,于1958年将权力交给军人,开启了军人干政的先例。根据缅甸前总理吴努的回忆,1958—1960年的军人干政虽是共识的结果,但也伴随着利益较量。1961年吴努重归政坛后与奈温(Ne Win)、貌貌(Maung Maung)等将军对国家发展路线有重大分歧,吴努对维持国防大学和中央情报机构十分疑虑,奈温则对吴努的民族与外交路线十分不满,双方经常相互斥责(23)See U Nu, “Chamber of Deputiees Speech”, Burma Weekly Bulletin, March 30, 1961; Frank N. Trager, “The Failure of U Nu and the Return of the Armed Forces in Burma”, Review of Politics, Vol.25, No.3, 1963, pp.312-313.。两派精英不仅未能统一共识,相互的竞争也逐步超越了宪政规范,1962年奈温政变后彻底废除1947年宪法,缅甸在军政两派不可调和的分歧之下开始了漫长的共识撕裂与合法性竞争过程。
虽然军人领袖奈温在1974年制订了新宪法,但并未得到吴努为首的流亡反对派的承认,直到1988年新军人政府上台并废除1974年宪法,缅甸精英之间的竞争都没有在宪政框架内。新军人集团拒绝承认1990年大选,并开启了长达18年的制宪过渡时期。两派缅族精英的矛盾随着昂山素季这个克里斯玛型反对派领袖的崛起,以及丹瑞(Than Shwe)在军队内部个人权威的确立而日益明确,但由于缺乏宪政规范,双方竞争的边界并不清晰,矛盾不时失控,而导致2003年“德帕因惨案”和2007年“袈裟革命”这样的事件发生。丹瑞政府在2008年执行新的宪法后通过2010年大选转交权力给退役军人登盛(Thein Sein),2011年后丹瑞逐步退居幕后,军中逐步形成了以敏昂莱(Myint Aung Hlaing)为核心的新权威,文官派则仍以昂山素季为核心。那么2008年宪法是否为两派精英锚定了以宪政竞争为基础的“民主政治”格局呢?答案仍然是否定的,因为2008年宪法犯了和1947年宪法类似的错误——那便是试图在宪法里留有部分可能引发分歧的“特权”(24)例如,依据2008年宪法第109、141、161条,宪法赋予军人在联邦两院和省邦议院25%的议员任命权;依据2008年宪法第232、233、234条,国防军总司令有行政内阁内政部、国防部和边境事务部的人事任免权。参见李晨阳、全洪涛主编《缅甸法律法规汇编(2008—2013年)》,经济管理出版社,2014年,第15、20、23页。。2008年宪法中的“军人特权”与1947年宪法的“少数民族联邦退出权”主体虽然不同,但都在潜意识中为各方共识瓦解后的特立独行提供了法律依据。允许军方“依法接权”和少数民族“依法独立”如出一辙,因缺乏互相尊重而为国家分裂留下隐患。加之宪政没有规范权力的边界,这就鼓励两派政治精英通过竞争合法性赢得全部权力,政治共识由此走向瓦解。
因此,昂山素季上台后孜孜不倦地尝试修改2008年宪法,削弱军人的特权,军政矛盾日益激化,2020年大选后交权期间的矛盾更是进一步刺激了军人接权。随着平行政府的出现并宣布废除2008年宪法,合法性竞争再度脱离宪政框架。自缅甸独立以来就“先天不足”的政治共识构建,使得精英竞争基本游离于宪政框架之外,即便是成文宪法本身,也根本没有为政治共识的构建提供土壤,因此军人及反抗者之间“各显神通”,在国内外进行着广泛的政治动员、彼此“缠斗”,引发缅甸政局的长期分裂和慢性阵痛。
两派缅族精英竞争的基本前提是,各自存在独立的支持群体和实际影响力,前者构成竞争性的合法性来源(competing sources of legitimacy),后者则形成合法性竞争的过程(competing process of legitimization)。合法性来源是延续政治生存所需的支持者基本盘;合法性竞争的过程则要求在稳住基本盘的同时,削弱对手的能力,争夺更多的支持者。因此,竞争者需要同时具备专业性排挤(professional jealousies)能力和能够持续得到内外支持以换取稀缺资源的竞争力(competition for scarce resources)(25)相关理论部分借鉴自塞尔斯、斯坦伯格和约特等人对缅军与反对派合法性的分析,并对其作了改进。详见Andrew Selth, “Myanmar: An Enduring Intelligence State, or a State Enduring Intelligence?”, April 7, 2021, https://www.stimson.org/2021/myanmar-an-enduring-intelligence-state; Steinberg, “Legitimacy in Burma: Concepts and Implications”, in N. Ganesan and Kyaw Yin Hlaing, Myanmar: State, Society, and Ethnicity, Singapore: Hiroshima Peace Institute and Institute of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2007, pp.109-142; Ingrid Jordt, “Notes on the Coup in Myanmar: Karmic Kingship, Legitimacy, and Sovereignty, Contending Modernities”, April 6, 2021, https://contendingmodernities.nd.edu/global-currents/myanmar-coup-kingship/。
(二)政治共识分歧与合法性来源的分裂
从缅甸独立以来数十年的历史看,虽然大部分时候由强大的军人执掌政权,但由于国家构建和发展的政治共识一直未能确立,“军派”和“文派”自1958年产生分歧后,就出现缅族精英两派并存、合法性来源分裂的局面。虽然两派的合法性来源不同,却总能有所依托并延续其政治能量。
1.核心支持群体的分裂
军人有着独特的社群支持者。自普选制成为现代政治制度的某种共识后,军人就无法再单纯依靠国家暴力来强势延续执政。不过,缅甸具有独特的国情,如目前仍未真正完成国家统一。缅甸国防军有充分的理由在国家政治中保持重要地位,在半个多世纪的更新迭代中,形成了一套以“士兵—士官”及其家属为主的独有社群支持者,再加上2008年宪法给予缅军地位以法理保障,构成缅族“军派”精英的合法性来源。
经过近半个世纪的自我隔绝与孤立,缅甸军人形成了独特的封闭社区文化。在这个封闭社区中,生活、工作与社交高度结合,主要包括各级军士及其亲属,以及通过其他方式加入到这个社区的成员——如富豪、职业技术人员(医生等)。由于完备的功能性和内循环的特征,该集团甚至可以长期脱离对外交流而延续政治生存,类似一个“国中之国”。军人的执政合法性建立在高度集中的军人社区文化之上,其核心要义之一是“军人服从命令听指挥的天职”。军人通过向主要的缅族精英分配经济资源的方式来获得社区内的核心支持。例如,军人通过控制包括缅甸经济控股集团(Myanmar Economic Corporation)在内的主要经济财团,不仅垄断和分配经济利益,消化大量的外国投资,转化为军人执政的设施基础(如兵工厂),也解决退役军人的就业去向问题,避免军人内部因供需问题出现矛盾。
缅族文官精英则长期得到反军人力量的支持。理论上,文官政府的合法性来源首要是程序合法性,他们主张缔造“真正的民主制度”,尝试通过多党制竞争和“一人一票”的普选赢得执政地位。遗憾的是,自奈温1962年政变后,缅甸文官真正通过竞选方式赢得政权的实例,仅有2016—2021年维持了不到五年的民盟政府,其他时候都只能尝试通过公务员体系跻身到资源分配本就紧缺的军人社群内循环体系中。由于缅族文官精英与军人数十年的斗争和较量,吸纳反军人力量的支持反而成为他们首要的政治合法性来源。
自奈温政变、吴努下野开始,作为反抗者的缅族文官精英就开始汇集包括民地武在内的反军人力量,依托军人的“负面合法性”(26)又可译为“消极合法性”(negative legitimacy),如果旧政权政策饱受诟病,那么新政权建立的体制明显区别于旧体制,就可以通过抵消前政权负面影响的方式取得合法性。参见 〈美〉塞缪尔·P.亨廷顿著,欧阳景根译《第三波:20世纪后期的民主化浪潮》,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46页。来博取合法性。民盟上台以来,缅族文官精英的合法性来源更是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军人过去半个世纪治理的失当。只要让选民充分体会到民选政府的努力,并提醒人们“回归军人执政将带来黑暗”,选民便会倾向于支持民选政府,即便该政府绩效不尽如人意。因此,为了强化自身反军人的正当性,以持续获取反军人势力的支持,即便知道修宪必然失败,民盟也仍然在2015年和2020年大选之前发起修宪议案投票。尤其是2020年大选前,民盟自知执政不力、民意下滑,但通过修宪过程,可以恢复、强化选民对民盟民主化改革意志的信心和决心(27)林达丰、范宏伟:《修宪与缅甸政治演变:路径与方向》,《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一些民众还基于对军人威权回归的担忧,主动宣传并支持昂山素季执政,为民盟赢得2020年大选奠定基础(28)Zayar Lay Swe, “Why the NLD Fails to Consolidate Democratic Transition in Myanmar”, Asian Journal of Comparative Politics, Vol.6, No.4, 2021, pp.441-467.。
2.正统与权威认同的分裂
缅甸自古就是一个重视王权和宗教权威的国家,两派政治精英都尝试建立“正统与权威认同”,并因此产生认同分裂。
军队在历史上长期被认为是缅甸王权及佛教的庇护者。英国殖民者进入后,军队未能挽救垂死的王权,但由于在缅甸独立中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在独立后重新建立起“国家看护者”的自我认同。由于缅甸在建国后即陷入四分五裂,这种“看护者认同”在缅甸不断得到强化。奈温在1958年和1962年的接权都曾被认为挽救了缅甸主权分裂的危机,缅军还通过数十年的内部清缴行动初步建立了统一的国族认同。自丹瑞开始,这种“必须由军队自上而下完成缅甸的真正统一和转型发展”的思想在缅甸保守派精英中根深蒂固(29)“Tatmadaw Has Been Steadfastly Leading Establishment and Development Tasks of the State, Fulfilling the Needs of the Country: Senior General”, The Global New Light of Myanmar, March 26, 2021.。
当代军人通过塑造“缅甸民族利益需要得到保护”的观念来维护自身长期执政的权威,进而巩固自身的合法性。就内部而言,有两个层次:一是防止内乱,包括但不仅限于民地武冲突。敏昂莱曾在讲话中暗示,“国家没有真正统一”,以此作为缅军长期在缅甸政坛中保持稳定地位的重要原因(30)“Speech Delivered by Commander-in-Chief of Defence Services Senior General Maha Thray Sithu Min Aung Hlaing at the Military Parade in Honour of the 76th Armed Forces Day on 27 March 2021”, The Global New Light of Myanmar, March 28, 2021.。二是防止外患,塑造地缘政治的各类“威胁论”,如担心“巨邻”(指中印)的介入,甚至担心美国入侵(31)David I. Steinberg, “The Military in Burma/Myanmar: On the Longevity of Tatmadaw Rule and Influence”, Trends in Southeast Asia, No.6, 2021, p.26.。
由于其职业特色,权力垄断是军人能够确保内部稳定和凝聚力的关键,否则枪杆子向内开,很容易造就内部分裂。奈温、丹瑞时期都曾经出现过集体领导的机制,但最终都过渡到权力由总司令高度集中的管理体系。偶尔可能出现挑战最高领袖权威的二把手,如奈温时期的昂季、丹瑞时期的钦纽,都很快在权力游戏中出局。缅甸首都内比都恢弘的军事博物馆群浓墨重彩地描绘了奈温将军当年如何重塑佛像、记述缅甸光辉历史(包括征服史)的情形,并在记载国父昂山(Aung San)将军的事迹时,将奈温视为一个伟大的“追随者”,丹瑞则被认为造就了“只有缅军强大了,国家才会强大”的事实。接权后,敏昂莱重塑了缅军历史上七位将军的雕像,揭幕仪式上更是以“第八位将军”的身份演讲宣称“缅军领导国家事业的传统是最崇高的,这是任何组织都无法比拟的”(32)“Tatmadaw Has Been Steadfastly Leading Establishment and Development Tasks of the State, Fulfilling the Needs of the Country: Senior General”, The Global New Light of Myanmar, March 26, 2021.。
文官精英并不认同军方的正统地位,相反认为军人自1962年夺权后便长期劫持了国家权力,还以国家不稳定为借口塑造虚伪的权威,要求民众对其如对父母般忠诚的逻辑更是“无耻”地利用了缅甸的传统价值观和文化(33)Win Min, “Internal Dynamics of the Burmese Military: Before, during and after the 2007 Demonstrations”, https://press-files.anu.edu.au/downloads/press/p102401/pdf/ch032.pdf, March 3, 2022, pp.29-47.。当然,文官领袖也同样需要参照传统执政者维护正统与权威的方式塑造个人威望,而其中的难点就在于如何解释与军权的关系。昂山素季作为一名文官领袖,执政后不再凸显“平民领袖”“人权斗士”的标签,而是在各类场合重新强调自己是国父昂山将军的女儿(34)昂山将军不仅有着“国父”的权威身份,同时也是缅军之父。每逢独立日、建军节等节日,缅甸官员和民众都会祭奠他。,并突出自己虔诚佛教徒的身份。
昂山素季希望赢得军士们的信任,在现实中也确实表现出超凡的人际交往和感染能力。比如,昂山素季通过与内政部部长觉瑞(Kyaw Swe)中将的良好关系,将原本隶属于军人控制的综合管理局(General Administration Department)置入文官体系的联邦政府办公室(部级)管理(35)Htet Naing Zaw, “USDP Says Taking Key Govt Department Away from Military ‘Risky’ ”, December 28, 2018, https://www.irrawaddy.com/news/burma/usdp-says-taking-key-govt-department-away-military-risky.html。另外,联邦政府办公室主任敏杜(Myint Thu)虽是前空军将领,却与昂山素季建立了非常深厚的个人友谊。当然,与其说昂山素季与缅军领袖竞争的是“权威的认可”,毋宁说是竞争“军事所有权”。昂山素季有意将缅军置入文官控制之下,加强其权威和领袖地位。
3. 宪政之下的共识分裂
宪法是规范国家权力关系最权威的文本,宪政往往有凝聚共识与调和矛盾的意义。然而,在缅甸75年的建国历史中,真正的宪政时期只有一半,分别对应“1947年宪法”宪政10年(1948—1958年)、“1974年宪法”宪政14年(1974—1988年)和“2008年宪法”宪政(2008年至今)(36)缅甸军方并未在2021年2月1日接权后宣布废除2008年宪法,而是继续依据该宪法施政。2021年8月组建“看守政府”后,缅军再度明确了“依宪”的观念,因此2021年以后也算是“宪政”时期。参见“The Speech Made by State Administration Council Chairman Senior General Min Aung Hlaing on the Occasion of Six Months on 1 August”, The Global New Light of Myanmar, August 2, 2021.。不过即便在宪政之下,竞争中的两派精英也各自夹带“私货”,引发政治共识与合法性来源的分裂。
首先,共识分歧曾导致军人两度上演“夺权废宪”。1947年宪法允许文官总理通过议会控制军事权力(37)Constituent Assembly of Burma,“1947 Constitution of the Union of Burma”, Rangoon:Supdt, Govt. Printing and Stationery, Burma, 1948, Chapter X, Article 97, https://www.ilo.org/dyn/natlex/docs/ELECTRONIC/79573/85699/F1436085708/MMR79573.pdf, February 20, 2022.。1958年成立看守政府后,以奈温为首的军人集团尝到了权力的甜头,认定吴努文官政府无力挽救缅甸族群分裂的危局;而吴努在1960年重回政坛后,却拒绝与缅军分权,成为奈温政变后第一时间废除1947年宪法的重要原因之一。但是,缅军将1974年宪法作为保障军人特权的工具,缅军高级将领通过控制常务机构国务委员会(Council of State)来控制最高权力机关人民大会,享有排他性的法律地位(38)“The Constitution of the Union of Burma(1974)”, Printing and Publishing Corporation Rangoon, 1974, Article 82-94, http://www.myanmar-law-library.org/IMG/pdf/constitution_de_1974.pdf, February 20, 2022.。苏貌、丹瑞等新军人领袖迫于民众压力,于1988年政变后推翻1974年宪法,但未能缓和反军人力量,尤其是逐步崛起的、以昂山素季为首的文官精英强烈主张在宪政中“去军人化”。
其次,停滞了20年后重建的2008年宪法宪政,并非政治共识的产物。历经长达20年的制宪进程后,军方草拟了2008年宪法并宣布当年5月公投。为了确保该宪法顺利通过,军政府于公投前1个月才在部分书店出售宪法草案文本,执政的国家和平发展委员会(State Peace and Development Council)拒绝对草案进行公开讨论。在民盟等反对党公开抵制2008年宪法后,警察还抓捕了数十名抗议者。最受国际社会争议的是,宪法公投在“纳尔吉斯”飓风肆虐的情况下进行,缅军为了确保公投顺利,拒不接受外部监督,为此甚至不向国际救援人员发放签证,最终宪法草案以93.8%高票通过的结果让国外舆论“难以置信”(39)Michael F. Martin, “Cyclone Nargis and Burma’s Constitutional Referendum CRS Report for Congress”, May 9, 2008,https://www.everycrsreport.com/files/20080509_RL34481_0575ab7949a101f83910b1ebc7ba9767b8634ac3.pdf; “Vote to Nowhere the May 2008 Constitutional Referendum in Burma”, April 30, 2008, https://www.hrw.org/report/2008/04/30/vote-nowhere/may-2008-constitutional-referendum-burma/。2008年宪法并非两派精英政治共识的产物,而是军人渐进式的、自上而下转型的产物。这部宪法为“军派”维系合法性设立了“多重保障”,强调军人自留的“特权条款”(40)根据2008年宪法的设定,军队作为一个“常务政治力量”在缅甸立法、行政和司法中享有特权,如可以任命中央和地方议会1/4的议员代表,控制国防部、内政部和边境事务部三个关键部门,可任命一名副总统并直接竞选总统,控制监狱等司法部门,等等。详见张添:《后军人时代缅甸的“双头政治”及其外交影响》,《东南亚研究》2020年第1期。。
再次,2008年宪法缔造“双头政治”,为政治共识的瓦解埋下隐患。与前两部宪法不同的是,2008年宪法是一部混合型的宪法——既给予军人充分的合法性,也给予民选政府足够的权力。原本军方设定是退役军人稳控国家政权,因此不易出现分裂(如2011—2016年的吴登盛政府),但退役军人政党巩发党在2015年选举中惨败,民盟以压倒性优势上台,军政二元分权的设定造就了“双头政治”。2016年民盟执政后也充分利用“双头政治”赋予的权力。如昂山素季立足于民盟议会多数派的优势,在法无明令禁止的范围内任“国务资政”,最大化自己的权力,甚至想借助修宪争取全部国家权力。民盟受益于2008年宪法赋予的权力,在某些方面也回报了军人。比如在罗兴亚人问题上,昂山素季本来可以单方面归咎军人,但她选择和军人站在同一战壕,维护军方在国际认同上的合法性。
可以说,“双头政治”时期的军政竞合关系成为“军派”和“文派”缔造政治共识共同的合法性来源,但这种共识未能真正通过政治妥协体现出来,只在“一致对外”时昙花一现。2008年宪法赋予昂山素季和民盟政府的合法性,恰恰相当于军人赋予后者的合法性,因此军人可以选择收回这种权力赋予。毕竟,2008年宪法本质上是界定和维护缅甸军人特权的法律文本,一旦军人地位受到威胁,其“有权”清除异己并对此作出合乎宪法的解释。
(三)政治共识的瓦解与合法性竞争的过程
回顾缅族精英数轮政治共识的“分裂—瓦解—重构”过程,值得注意的是:其一,缅甸政治主线一直在缅族精英(文官和军人)的主导下,两派的合法性竞争已经延续了60多年,昂山素季和敏昂莱两人的斗争只是一个缩影。其二,缅族和其他少数民族的矛盾并不是合法性的矛盾,少数民族通过参与/站队/观望两派缅族精英的竞争最大化自身利益,因此少数民族和缅族是被动员与动员的关系,而对非缅族的动员是两派缅族精英合法性竞争的具体表现。其三,合法性竞争在不同历史时期有不同侧重点,具体表现形式是国家权力(立法、行政)支配,军事权力支配,政治、经济与社会文化认同,国际认同与个人魅力竞争,本质特征是领导权和话语权的竞争,目标则是缔造最有利于本集团政治生存的环境,动摇、削弱对手的合法性来源基础。具体竞争的领域,如图1所示:
图1 两派缅族政治精英的合法性来源分裂与合法性竞争
争夺国家权力(尤其是立法、行政)的支配权是合法性竞争的根本目标。吴努与奈温竞争时期,由谁来掌控国家权力一度成为双方合法性竞争的焦点,最后以吴努的惨败告终。1990年大选前后,昂山素季也曾尝试通过合乎选举程序的渠道赢得执政权力,但以军人重新掌权和昂山素季入狱告一段落。2012年她通过议会补选得以重新参政,将修改2008年宪法作为其关键目标,并在2015年6月和2020年3月两度促成修宪委员会的组建和议会内修宪提案的投票,其中涉及限制军方在议会的议席占比、国防军总司令的权力尤其是紧急事态下接权的权力等。当然,由于2008年宪法第436款的限制,重大条款的修改需要得到75%以上投票通过,军人议员又占据25%,这两次修宪都以民盟惨败告终。昂山素季和民盟无意与军人分享权力,在2020大选以“压倒性优势”获胜后拒绝回应军方的一切诉求,拒绝承认“二元权力架构”(41)李晨阳:《缅甸政局何处去》,《世界知识》2021年第8期。,最终导致军方以极端手段重新接管国家权力。
获得军事权力的支配是合法性竞争的强力保障,此项竞争极不平衡,对军方天然有利。不过,不少现代国家转型中“去军人化”或“军人职业化”的一项标志就是文官领袖对军权的掌控,如土耳其的埃尔多安致力于对军权的掌控。缅甸独立后,历届文官派别曾经利用缅甸国防军内部矛盾来拉拢部分原军官加入,如民盟原高层中的昂季(Aung Kyi)、丁乌(Tin Oo)、温腾(Win Htein)都是前军官,但均无法动摇缅军军权。大多数时候,文官派别利用缅甸固有的民族矛盾,通过动员民地武来组成反抗军并对抗缅军,但这不仅没有取得实效,反而恶化了本就紧张的国内族际关系。
缅甸军政合法性竞争中,政治认同、经济认同与社会文化认同是三种常用工具。一是政治话语权和领导权。在奈温时期,奈温与吴努有制度之争,最终奈温的缅甸式社会主义成为正统。奈温倒台后,以丹瑞为首的新军人精英着手缔造了自上而下的“有纪律的繁荣民主”(discipline-flourishing democracy)(42)有时又简称“纪律的民主”(disciplined democracy),是军人精英在2003年“七点民主路线图”提出时制订的自上而下改革目标。参见“Strive for Development, Increased Production of Agriculture Sector”, The Global New Light of Myanmar, August 11, 2004.,昂山素季则针锋相对提出“真正的民主联邦”(genuine, federal democratic union)(43)“Only If Our Country Is at Peace Will We Be Able to Stand on an Equal Footing with Other Countries in Our Region and across the World”, The Global New Light of Myanmar, September 1, 2016.。丹瑞及其接班人敏昂莱与昂山素季竞争的并非制度本身,而是政治转型的领导权。二是经济发展或绩效认同。奈温缅甸式社会主义的垮台主要归咎于其经济治理的失当,但丹瑞时期的“改革开放”也未能带领缅甸走出“最不发达国家”行列,因此大部分民众将选票投给民盟,是希望民盟能够处理好军人半个多世纪未能完成的国家建设问题。三是社会认同,主要集中在宗教和族际关系。奈温和丹瑞虽然都因执政失当而阶段性得罪过佛教民族主义者,但两人都擅长将军队塑造成佛教正统的捍卫者,尤其是提出“保护佛教免受伊斯兰教非法移民的外来入侵”(44)Nyi Nyi Kyaw, “Islamophobia in Buddhist Myanmar the 969 Movement and Anti-muslim Violence”, in Melissa Crouch ed., Islam and the State in Myanmar: Muslim-Buddhist Relations and 20 the Politics of Belonging,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6, pp.184-192.。这一点激化了罗兴亚人问题和宗教宿怨,以至于昂山素季上台后想要调和矛盾时完全找不到头绪,民盟政府和佛教民族主义团体“969”及其领袖马巴达(Ma Ba Tha)的决裂也反映出这种根深蒂固的积怨以及昂山素季的无奈。
个人魅力的竞争直接指向精英领袖个人。吴努在1958—1962年曾与奈温有过较为激烈的个人竞争,但由于当时文官内部党争严重,吴努个人威望不足;相反,奈温通过强硬手段平定内乱、守卫首都和复苏国家经济后,个人声望蒸蒸日上,政变后也很快被国内外承认。丹瑞、敏昂莱两代“新军人”都与昂山素季有过个人魅力的竞争。昂山素季作为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长期头戴“民主斗士”“人权斗士”桂冠,一度受到西方国家的吹捧。丹瑞曾在1995年试图通过释放昂山素季来建立国内外认同,并希望与昂山素季对话,但遭到她的坚定拒绝。昂山素季还坚持认为其站在“人民的一方”,将丹瑞等人推向“人民的对立面”(45)Ma Thanegi, “The Burmese Fairy Tale”, Far Eastern Economic Review, February 19, 1998.,最终被断续监禁至2011年。2016年民盟上台后,昂山素季兑现“超越总统之上”的政治宣言并设国务资政,总揽文官政府的立法、行政大权,敏昂莱也宣布延长总司令退休年龄五年,使其能够继续留任该职,并在“双头政体”中与昂山素季对峙。
在2020年大选之前,敏昂莱和昂山素季矛盾激化。敏昂莱曾试图向昂山素季表明其在新一届政府中分权的意愿,但昂山素季寸步不让,其毫不妥协的姿态与1995年与丹瑞对峙时很相似,再度将军方推向“人民的对立面”(46)Thiha Lwin, “Suu Kyi Tells Her MPs They Depend on Party’s Image”, The Irrawaddy, August 24, 2020.。2020年初缅甸议会掀起“修宪大战”,在军方获胜落下帷幕的同时,昂山素季却赢得了更大的声望,原先的求全责备者们对她表示理解和同情。与此同时,她还与部分军官建立了良好的个人关系,将原本隶属于军方的综合管理局过渡到文官政府管辖范围内(47)综合管理局控制着全国上下3.6万个基层官僚机构,掌握地区行政管理、预算、税收、数据统计、政府间协调、联络等多方面的权力及资源,曾被誉为“缅甸公权力的主心骨”(backbone)。详见Matthew Arnold, “Why GAD Reform Matters to Myanmar”, East Asia Forum, Vol.24, 2019, p.1.。以上这些举动,被解读为昂山素季“对缅军侧翼的蚕食”(48)David I. Steinberg, “The Military in Burma/Myanmar: On the Longevity of Tatmadaw Rule and Influence”, Trends in Southeast Asia, No.6, 2021, pp.30-31.。
以上五类竞争,并没有绝对的主次排序。从本质上来说,这五类竞争都存在关键领域的话语权、管辖权和稀缺资源的竞争,谁掌握了这三者,也就能最大程度缔造最有利于本集团政治生存的环境,动摇乃至削弱对手的合法性来源基础。例如,由于缅甸传统文化重视佛教,对核心僧伽群体的控制及拥戴,即成为两个群体在文化认同方面的竞争重点和“必争”之稀缺资源,一旦获得话语优势,就可以增加领袖的个人魅力,进而削弱对手在相关领域的管辖权。丹瑞曾一直坚持建佛塔和捐功德,但2007年8月开始的“袈裟革命”中出现僧侣上街和军警镇压的情况,丹瑞被冠以“杀僧者”(monk killer)中的名号(49)Richard Cockett, Blood, Dreams and Gold: The Changing Face of Burma,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5, pp.153-251.;2008年的纳尔吉斯风灾中,军政府救灾不力导致13.8万人死亡或失踪,240万人受灾,丹瑞被认为遭到“业报”(50)“Myanmar’s Charter Sails through Referendum”, May 26, 2008, 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myanmar-referendum-idUSSP33290120080526/。这些叙事削弱了军人在国家佛教中的和文化认同中的话语权,极大地影响了军人对整个社会的控制力,相反以昂山素季为首的文派却得到佛教界的认同和拥戴,为其后续逐步赢得国家权力奠定了社会基础。
四 2021年军人接权后的缅甸国内政局分析
2021年2月1日军人接权后,虽然反抗者逐步建立“平行政府”,但仍呈现军人占绝对优势下的非均衡状态。双方得以持续竞争合法性,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昂山素季的政治影响力余温犹存,一旦昂山素季势力式微和衰落,那么她作为政治谈判筹码的前提就消失了。曾传军方将以包括“叛国罪”在内的多项罪行对昂山素季进行终身监禁或流放,却受到重重阻力一直推迟宣判,最终2021年12月首次宣判她4年监禁,并立即减免为2年(51)“Myanmar Cuts Suu Kyi’s Sentence to 2 Years from 4”, December 6, 2021, https://asia.nikkei.com/Spotlight/Myanmar-Crisis/Myanmar-cuts-Suu-Kyi-s-sentence-to-2-years-from-4/。军方之所以没有对昂山素季数罪并判以及采取极端措施,是因为敏昂莱需要完善的过程合法性,来逐渐平息对抗议示威已初显怠惰的民意。而昂山素季在民众和主要国际行为体中地位犹存,军方一旦采取极端行为,有可能触发革命性的大范围抗议,并遭到众多以“要求释放昂山素季”为底线的国际行为体的报复。
截至2022年10月,缅甸国内政治格局的特征主要有两点:一是缅军政府与反抗者集团继承了历史上军政两派精英分裂出来的不同合法性来源,且有所变化;二是在不同领域展开合法性竞争,且继续呈现“二元化”特征。
(一)两派精英合法性来源的变化
由于民盟执政时期的双头政治未能解决政治共识的分裂问题,军人接权后两派缅族精英继续依托各自原有的合法性来源进行政治动员,但这些来源发生了一定的变化,尤其是文官一方已经丧失了部分支持者,实力锐减。
首先,双方的基本盘都有所分化,但军方基本守住了局面。军队内部出现了部分同情反抗者的叛逃人员,但由于军人封闭的社群基础仍然存在,且从中央到各军区都进行了人事调任与重组,基本实现了内部稳控。相反,反军方力量正在分化,一些人已经不再以昂山素季为核心。2021年2月昂山素季被软禁后,部分反军方力量试图撇开她和民盟“单干”,甚至“当选议员代表委员会”内部也传出希望增加民族政党席位,减小民盟代表性的呼声(52)Larry Jagan, “A Parallel Govt Emerges Post-Coup”, Bonkok Post, March 31, 2021, https://www. bangkokpost.com/opinion/opinion/2092223/a-parallel-govt-emerges-post-coup/。“民族团结政府”和“人民防卫军”成立后,只是将昂山素季作为精神领袖,实际上对昂山素季本人的依赖在减少,甚至有人提出“昂山素季时代已经过去”的判断(53)Azeem Ibrahim, “Opinion: Aung San Suu Kyi’s Part in the Struggle for Democracy Is Over”, The Washinton Post, December 8, 2021,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opinions/2021/12/08/aung-san-suu-kyis-part-struggle-democracy-is-over/。
其次,军队继续基于“法律与秩序”来守护正统与权威,反对派则难以得到正统与权威的认可。接权后,敏昂莱很快取得了国家佛教中央委员会的控制权,加上军人中本来就有一批佛教民族主义者,其在佛教界的地位很快得到稳固。虽然敏昂莱的个人魅力没有办法和昂山素季匹敌,但其有成为新一代缅甸领袖的能力和抱负,且位于权力的顶端,可以轻而易举决定昂山素季的生死。敏昂莱通过各类讲话强调缅军的光荣历史和执政的正统性,将奈温、苏貌等前军人领袖的政变称为“履行监护人职责”(54)See “Speech Delivered by Commander-in-Chief of Defence Services Senior General Maha Thray Sithu Min Aung Hlaing at the Military Parade in Honour of the 76th Armed Forces Day on 27 March 2021”, The Global New Light of Myanmar, March 28, 2021; “Tatmadaw Has Been SteadfastlyLeading Establishment and Development Tasks of the State, Fulfilling the Needs of the Country: Senior General”, The Global New Light of Myanmar, March 26, 2021.。卡拉翰(Mary Patricia Callahan)曾用“家长制”来描述这种军人获得过程合法性的方式(55)Mary Patricia Callahan, Making Enemies: War and State Building in Burma, Singapore: NUS Press, 2004, p.207.,而今确似“昔日重现”。此外,敏昂莱还高调接见曾经被清洗出军人高层的丁乌和钦纽(56)“State Administration Council Chairman Prime Minister Senior General Min Aung Hlaing Visits Former Commander-in-Chief of Defence Services NLD Patron former General U Tin Oo, Former General U Khin Nyunt, Sithu Bogale Tint Aung”, The Globla New Light of Myanmar, December 6, 2021.,一则摆出“既往不咎”姿态,释放善意,收买人心,号召支持民盟的部分军中背叛者尽快“回归”;另则摆出“只有胜利者才是权威”的姿态,威慑对手尽快放弃抵抗,劝服对手的支持者尽快看清形势,“弃暗投明”。
相对地,反对派除了昂山素季并无其他可仰仗的权威,而昂山素季的正统和权威正在下降。民盟执政时期,昂山素季曾一度粘合民主政治和缅甸佛教民族主义,意图从制度角度出发达成缅甸“去军人化”的抱负,同时延续其在缅甸“女菩萨”的光环,达成一种佛法(Dhama)的普适性正义(57)Ingrid Jordt, “Notes on the Coup in Myanmar: Karmic Kingship, Legitimacy, and Sovereignty, Contending Modernities”, April 6, 2021, https://contendingmodernities.nd.edu/global-currents/myanmar-coup-kingship/。结果,这种中间路线不仅未能在民族和解等具体问题上取得优势,反而让西方国际观众对其处理民主、自由和人权价值观的方式不满,同时又无法在核心问题上与军方达成共识。这使昂山素季在失势后,一方面,在西方国际观众心目中无法重塑其“民主、自由女神”的正统地位,另一方面,国内保守力量也不再将其看作改变缅甸国运的“救世主”。不管是人格魅力还是国内外话语权,昂山素季都无法与20世纪90年代相比。
最后,军队将继续受益于2008年宪法,反对派则很难从中获利。敏昂莱通过国家媒体反复强调“联邦选举委员会投票操纵”和“民盟执政的违宪行为”等叙事逻辑,论证自身接权合宪(58)“Press Release from MOFA”, The Global New Light of Myanmar, March 1, 2021.,从理论上诠释了2008年宪法与军人精英执政的高度契合,也在实践上表明军方有绝对的法理话语权,其无须也无意推翻或修改宪法。套用对国家管理委员会作为过渡政府绝对权力机关的解释,军方还表明自身对“骚乱和动荡”合理使用武力的诉求,以及将至少在两年内掌控国家权力的意图。只要未来不对宪法进行修订,那么本次所谓“依宪接权”将开启示范作用,为未来无止境的军人干政埋下伏笔。无论昂山素季或者其继任者是否有机会重返政治舞台,都有随时被“依宪夺权”的风险,而且对此无能为力。
(二)不同领域的合法性竞争
在合法性来源极度缩水的情况下,反对派一方面要争取保住既有的合法性基础,壮大反军人的话语权和正当性,另一方面则需要加强与军人在不同领域的多层次竞争。
1.国家权力(立法、行政)支配
反抗者通过设立平行议会、内阁等机构构成与军人合法性竞争的程序结构,以争夺对国家权力(立法、行政)的支配。平行议会是指“当选议员代表委员会”,由2020年11月大选中取得席位的人民院、民族院15名议员在2021年2月5日宣布组建,后逐步扩充到20人,主要是民盟代表,另有70名当选议员宣称支持“当选议员代表委员会”在未来五年履职(59)“Who We Are”, https://crphmyanmar.org/who-we-are/, February 1, 2022.。平行内阁是指2021年4月16日由“当选议员代表委员会”宣布组建的行政机构“民族团结政府”。“民族团结政府”公布的总统温敏和国务资政昂山素季都被军人监禁,目前实际领袖为副总统杜瓦拉希拉(Duwa Lashi La,克钦人)和总理曼温凯丹(Mahn Win Khaing Than,孟人)。最初建立时有13个部,后扩展至17个(60)“Heads of Government”, https://www.nugmyanmar.org/en/, February 1, 2022.。“当选议员代表委员会”和“民族团结政府”在缅甸没有实体机构,因此被定性为流亡组织(body in exile)(61)Gwen Robinson, “Myanmar ‘Parallel Government’ Pressures Junta ahead of ASEAN Meeting”, April 19, 2021, https://asia.nikkei.com/Spotlight/Myanmar-Crisis/Myanmar-parallel-government-pressures-junta-ahead-of-ASEAN-meeting/。
相对地,军人主要依靠决策组织“国家管理委员会”集中行使立法、行政等诸多权力。敏昂莱接权后依“缅甸国防军第9号令”成立“国家管理委员会”(62)根据缅甸2008年宪法第419条,被授予国家权力的国防军总司令可行使立法、行政及司法权。参见《缅甸联邦共和国宪法(2008年)》,李晨阳、全洪涛主编《缅甸法律法规汇编(2008—2013年)》,经济管理出版社,2014年,第65页。,但“国家管理委员会”成立后并未宣布所有前政府权力机构官员非法,而是不胜其烦地公布了数十条法令,依次解任、重新任命各部门主要负责人,每一条都注明“依宪法第419条”,并保留了中下层公务员的职务。2021年8月1日,“国家管理委员会”宣布组建看守政府,敏昂莱出任总理,宣布紧急状态将在2023年8月结束,并许诺2023年底交权(63)“The Speech Made by State Administration Council Chairman Senior General Min Aung Hlaing on the Occasion of Six Months on 1 August 2021 since the State Administration Council Has Taken the State’s Responsibilities”, The Glolbal New Light of Myanmar, August 1, 2021.。看守政府的含义有两点:一是逐步取代紧急状态下的“国家管理委员会”,以制度转型的方式来明确军人接权合乎2008年宪法;二是表态缅军仍坚持民主主张,以驳斥对手“民主和专制”的阵营划分。
两派就“军人接权是否合宪”及是否有权支配国家权力展开了话语鏖战。反对派援引宪法研究专家梅丽莎(Melissa Crouch)的观点指出,军方依照宪法第419条及相关条款接权并无依据(64)Melissa Crouch, “The Constitutional Fiction of Myanmar’s Coup”, February 17, 2021, https://www. jurist.org/commentary/2021/02/melissa-crouch-myanmar-coup-constitution/。“当选议员代表委员会”还召集律师论证称,“武装夺权”的行为违反了军方自己起草的2008年宪法第201、203、347和375条,尤其强调“没有国防安全委员会批准,不能宣布紧急状态”,“军方夺权行为系叛国罪”(65)“Lawyers Call for Myanmar Coup Chiefs to Face High Treason Charges”, February 18, 2021, https://www.irrawaddy.com/news/burma/lawyers-call-myanmar-coup-chiefs-face-high-treason-charges.html。针锋相对地,军方也借国家媒体《新光报》发文称,“缅甸国防军是实行宪法规定的为国家利益服务的职责”,“是民盟不愿意召开国防安全委员会”(66)Min Khant, “Personal Feeling on Party Politics Should Not Bring Loss to the Citizen’s Education, Health and Other Sectors: Senior General”, The Glolbal New Light of Myanmar, April 12, 2021.。当然,作为当权者、宪法制订者的缅甸军方对宪法有“最终解释权”,因此无论有关接权合法性的辩论如何激烈,最终在国家权力支配的合法性竞争中军人还是占有绝对优势。
同时,双方还通过正式讲话、文件发布等方式宣布对方“非法”。敏昂莱将“当选议员代表委员会”、“民族团结政府”界定为“叛国者”、“恐怖组织”,后者也以官方名义宣称缅军“非法政变组成的国家管理委员会系恐怖组织”(67)军方代表性的讲话,如“One-Month Performance of the State Administration Council”, The Global New Light of Myanmar, March 13, 2021;“当选议员代表委员会”的代表性文件,如Committee Representing Pyidaungsu Hluttaw Release,“Declaration 13/2021 Informing the People of Their Right to Self-defense according to the Law as Civilian Population in Case of Violence”, March 14, 2021,https://twitter.com/crphmyanmar/status/1371361961452085250?lang=en。在实践中,以2022年1月4日缅甸独立日双方的公开对峙(68)军方纪念独立日讲话见“Message Sent by State Administration Council Chairman Prime Minister Senior General Min Aung Hlaing on Occasion of Marking 74th Anniversary of Independence Day Which Falls on 4 January 2022”, The Glolbal New Light of Myanmar, January 4, 2022;反抗者宣言见:【缅】《民族团结政府致第74届缅甸联邦独立日的新闻发布》,2022年1月4日, https://www.facebook.com/crph.official.mm/videos/900633723974769为例,其特点包括:其一,军方和反抗者试图回顾1948年1月4日缅甸独立以来的历史,以建构自身的合法性。军方强调自身是“有纪律的繁荣民主”的缔造者,而反抗者认为军方是民主的毁灭者。其二,双方互扣帽子以论证对方为恐怖分子。其三,广泛动员缅甸民众和少数民族。军方强调建立真正的民族团结政府(针对“民族团结政府”),反抗者则呼吁铲除“邪恶的军政府”,建立“真正的联邦民主”(呼应昂山素季的提法)。
2.军事权力支配
军方继续用军事权力巩固其权威的合法地位,西方舆论指责军方故意在缅甸各城市制造混乱和暴力,以证明只有军政府才能保护国家、社会和佛教(69)Ingrid Jordt, Tharaphi Than and Sue Ye Lin, “How Generation Z Galvanized a Revolutionary Movement against Myanmar’s 2021 Military Coup”, Trends in Southeast Asia, No.7, 2021, pp.6-7; David I. Steinberg, “The Military in Burma/Myanmar: On the Longevity of Tatmadaw Rule and Influence”, Trends in Southeast Asia, No.6, 2021, pp.28-29.。相应地,反抗者通过设立军队和动员民地武来奠定与军人竞争的力量基础,以夺取军事权力支配的合法性。早期的反抗者阵营并没有“军队”这个概念,自发或有组织出现的“抗命运动”(Civil Disobedience Movement)除了引发小规模社会骚乱外,并未造成太大影响。反抗者在缅甸国内进行动员后,于2021年5月5日宣布组建“人民防卫军”,并将其职能定义为“指挥和协调对军政府系统性的协调进攻”(70)“NUG Establishes ‘Chain of Command’ in Fight against Regime the Move Comes amid Promises by the Shadow Government to Provide More Weapons to Anti-Junta Resistance Forces”, October 28, 2021, https://www.myanmar-now.org/en/news/nug-establishes-chain-of-command-in-fight-against-regime/。从“人民防卫军”的行为轨迹来看,其主要行动有三类:一是协调与民地武合作事宜,赋予其与缅军交战的合法性,动员更多武装加入抗争;二是借助外援,对全国各地抵抗者提供军事指挥和训练,如其宣称的五个指挥部的“军区行动”;三是策反军人和警官叛逃并加入抵抗者阵营。根据反抗者阵营的统计,截至2021年12月1日,超过2000名军人和6000名警官加入“抗命运动”(71)“2,000 Myanmar Junta Soldiers and Police Join Civil Disobedience Movement”, August 23, 2021, https://www.irrawaddy.com/news/burma/2000-myanmar-junta-soldiers-and-police-join-civil-disobedience-movement.html。基于以上对抗逻辑,武装冲突自然无法避免。据“民族团结政府”公布,2021年6-9月,全国各地1800多起武装冲突中至少有2478人伤亡(72)“NUG Establishes ‘Chain of Command’ in Fight against Regime the Move Comes amid Promises by the Shadow Government to Provide More Weapons to Anti-Junta Resistance Forces”, October 28, 2021, https://www.myanmar-now.org/en/news/nug-establishes-chain-of-command-in-fight-against-regime/。
即便如此,“人民防卫军”囿于没有成熟的军事理念和指挥体系,更谈不上稳定的募兵兵源,对缅军造成的实质打击有限。一些基层战斗组织缺少物资,不断向“民族团结政府”索要武器装备(73)【缅】《人民防卫军急需装备》, 2021年12月29日, https://www.rfa.org/burmese/program_2/pdf-wanted-weapons-12282021234901.html/,但“民族团结政府”只能通过有限的动员能力争取武装支持,这某种程度上降低了其对“人民防卫军”的控制力。从合法性竞争的效用看,策反缅甸军警逃离体制似乎最有效,因为无论从理论还是现实情况来看,强大的缅军除非从内部瓦解,否则很难在无外国军队介入的情况下垮台。不过,反抗者试图通过分化和瓦解手段打击缅军最为看重的凝聚力和团结性,为“人民防卫军”造势,其舆论意义大于实际影响。对于有30-40万人的缅军和9万人左右的警察部队而言,即便真有数千人逃离,也不构成实际意义上的威胁。军政府将“人民防卫军”定义为“恐怖组织”,并援引《反恐怖主义标准作业程序》有关内容“依法”对其采取暴力回应(74)“Press Release on Misinformation and Disinformation Appearing on Social Media”, The Glolbal New Light of Myanmar, December 10, 2021.;对逃离者则警告其尽快自首,宽严相济,以稳军心(75)“Republic of the Union of Myanmar Anti-terrorism Central Committee Declaration of Terrorist Groups Notification No 2/2021”, The Glolbal New Light of Myanmar, June 7, 2021.。
3.政治、经济与社会认同
反抗者利用政治、经济、社会认同等渠道进行动员,与军人展开多元的合法性竞争。
(1)政治领域。反抗者的主要渠道是利用军人接权的制度漏洞,并与其他反军人政治力量结盟。反抗者竭力拉拢同样在2020年大选中获得席位的政党,如掸族民主联盟、德昂民族党、孟团结党、克耶民主党等,联合抵制军方并要求“还政”,但效果不彰。
相对而言,军方更从容不迫。军方接权后邀请对民盟不满的其他政党领袖加入掌管权力的“国家管理委员会”(76)如邀请曾被民盟开除的民族先锋党领袖杜德德凯担任社会福利、救济与安置部部长,邀请曾从民盟脱党并组建民主力量党的钦貌瑞(Khin Maung Swe)担任“国家管理委员会”委员等等。,使得“国家管理委员会”出现文职人员比军人多的结构,以否认反对派贴给“国家管理委员会”的“军事委员会”标签。对民盟以外的政党,军方的态度是能松则松,尽量争取。敏昂莱数次召开与其他政党的见面会,承诺在2023年举行新的大选。他虽然没有明确谴责民盟,但多次表示“政党是代表民众而不是代表个人的组织”“没有人能够凌驾于法律之上”,这显然是针对民盟及昂山素季的指责(77)“UEC Discusses Electoral Reform with Political Parties”, The Glolbal New Light of Myanmar, December 25, 2021.。军方虽然没有明确表明要“解散民盟”,但积极搜查民盟基层党部,并在查找“大选造假罪证”的过程中,取缔了众多民盟基层党组织。不少民盟党员因支持“当选议员代表委员会”与“民族团结政府”被贴上“恐怖分子”“叛国者”标签。更为“讨巧”的是,军方自己不出击,而是驱使亲军人政党主动出击,如民族政治民主党就多次致信联邦选举委员会(Union Election Commission),要求以违反政党登记法为由取缔民盟(78)【缅】《据联邦选举委员会称,全国民主联盟政党尚未接受“是否”因遵守《政党登记法》而受调查,也尚未决定是否解散》,2021年11月26日,https://news-eleven.com/article/220668/。
在处理与其他政治力量的关系上,双方的博弈更加微妙。例如,双方均有意抛弃民族宿怨而通过族际动员来达成力量联盟,但策略和底线不同。在民地武问题上,敏昂莱重组了民族和解机构(79)敏昂莱宣布将在紧急状态期间成立三个新的和平委员会,分别是民族团结与建立和平中央委员会(Central Committee for National Unity and Peacemaking)、民族团结与建立和平工作委员会(National Unity and Peacemaking Working Committee)和民族团结与建立和平协调委员会(National Unity and Peacemaking Coordination Committee)。“SAC Seeks ‘Pragmatic Results’ with New Peace Process Committees: Military Spox”,February 19, 2021, https://www.bnionline.net/en/news/sac-seeks-pragmatic-results-new-peace-process-committees-military-spox,主动宣布与此前打得最为火热的若开军停火,摘除曾扣给若开军的“恐怖组织”帽子并释放此前抓捕的若开军作战人员。自2021年4月起,军方宣布对所有民地武不主动出击,后续多次延长这种主动停火行为(80)“Myanmar Junta Declares 1-Month Cease-Fire”, April 1, 2021, https://www.aa.com.tr/en/asia-pacific/myanmar-junta-declares-1-month-cease-fire/2194728/。反抗者则直接宣布“取消所有民地武组织的恐怖组织称谓”,并呼吁各民族组织“团结起来推翻军人的邪恶统治”(81)“Myanmar’s Elected Lawmakers Eliminate Ethnic Armed Organizations from List of Terrorist Groups”, March 18, 2021, http://www.arirang.com/news/News_View.asp?nseq=274038/。在罗兴亚人问题上,“民族团结政府”在2021年6月3日公开承认罗兴亚人获得公民身份的权利,“当选议员代表委员会”甚至愿意将罗兴亚人相关案件提交国际法庭(82)“NUG Releases Statement Recognising Rohingyas’ Right to Citizenship”, June 4, 2021, https://www. myanmar-now.org/en/news/nug-releases-statement-recognising-rohingyas-right-to-citizenship。但军方并没有为了争取合法性而在罗兴亚人问题上让步,相反在接受采访时,敏昂莱非常强硬地表示:“从来没有‘罗兴亚’这个词”,“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会超越自己国家的移民法去接受别人”(83)《凤凰独家|敏昂莱回应若开邦难民问题:缅甸从来没有罗兴亚人》,凤凰网,2021年5月24日,https://i.ifeng.com/c/86VRvUxgyqx/。
(2)经济领域。缅军接权后最大的软肋之一是接权带来的市场秩序紊乱,加上第三波新冠疫情冲击,一度出现宏观经济衰退、社会民生凋敝的势头,这些“负面绩效”很快被反对派用来开展社会动员。敏昂莱接权之后,将经济复苏指定为执政方针之一(84)“Republic of the Union of Myanmar State Administration Council Nine Objectives”, The Glolbal New Light of Myanmar, March 3, 2021.,而反抗者也制订了自身的经济发展方案。目前来看,反抗者经济合法性竞争的渠道主要有三条:其一,唱衰军方经济政策,宣扬缅甸“经济崩溃论”。军人接权后,缅币贬值近100%,美元汇率一度高达1:3200,军人重新发放曾被叫停的玉石采掘执照。对此,反抗者一方面利用世界银行的数据,通过“民族团结政府”的社交媒体阵地谴责缅军使缅甸经济萎缩20%,丢失100万个工作岗位;另一方面反抗者指责军方通过变卖国家资源为自身牟利,论证“军人持续执政,国家经济将崩溃”(85)【缅】《缅甸联邦民族团结政府声明》,2021年7月18日, https://www.facebook.com/NUGmyanmar/posts/pfbid0wP5yamPGNyMH8D8NMbE2QJw9jBYb8dtr4NYqdy2z133GyoupWM2aUdsZbAPtSo5al。
其二,进行海外游说,开展道义施压,争取截流外资。“民族团结政府”积极利用海外媒体发声,宣传“与缅军做生意的外国公司将面临新的声誉和潜在安全风险”,呼吁海外缅甸商人“积极削减流向军政府的资金”,以“迫使外国投资者从与军方有联系的企业撤资”(86)“Myanmar Parallel Government to Challenge Regime with $700m Budget”, September 2, 2021, https://asia.nikkei.com/Spotlight/Myanmar-Crisis/Myanmar-parallel-government-to-challenge-regime-with-700m-budget/。“民族团结政府”还严厉批评缅甸工商联合会(Union of Myanmar Federation of Chambers of Commerce and Industry)“接受缅军领导的行为”,并致信呼吁外国商会不要与缅军执政者合作(87)Sebastian Strangio, “Myanmar’s Currency Falls to All-Time Low Amid Post-Coup Turmoil”, Spetember 20, 2021, https://thediplomat.com/2021/09/myanmars-currency-falls-to-all-time-low-amid-post-coup-turmoil/。同时,对于接受“民族团结政府”动员并从与军人合作转向不合作的企业,给予积极宣传和褒奖,并鼓励其形成示范效应。如在道达尔和雪佛兰公司暂停向军企股东分红并发布公告谴责“国家管理委员会”后,“民族团结政府”就褒奖其为“抵制恐怖主义委员会的负责任商业道德典范”(88)【缅】《缅甸联邦民族团结政府(NUG)关于道达尔等公司暂停利润分享的公告声明》,2021年5月30日, https://www.facebook.com/NUGmyanmar/posts/pfbid07wkpaxM5xxiA1naxQe7nNJSQZYQKHEHJAXUHMVcqFria2JAucm4c29Q5grqzU9fRl。
其三,揭露军人家族式经济模式的弊端,争取海外募捐。“民族团结政府”于2021年10月18日宣布,“政变头目敏昂莱”及其15家家族企业被列为“恐怖企业”,11月10日声明“隶属于‘缅甸经济公司’的军企参与了战争罪行”(89)【缅】《NUG就恐怖分子军队拥有的企业发表声明》,2021年11月11日, https://burmese.dvb. no/archives/499499/。“民族团结政府”试图表明:军方过去半个多世纪没有搞好缅甸经济,如今也不可能带来希望,因为军人的创收模式还是以前的集中封闭模式,且只擅长于搞“内部清洗”的军人也无法真正融入国际市场体系。只有推翻军人,才能回归经济发展的正轨。基于这一逻辑,“民族团结政府”发布了自己的“国债”购买和捐款方式,呼吁海外捐款以“帮助结束恐怖分子军队的统治”(90)【缅】《民族团结政府定期会议(33/2021)》,2021年11月23日,https://www.facebook.com/permalink.php?story_fbid=235170715370234&id=105408625013111/。
(3)社会认同。主要是文化认同及疫情形势下的治理认同。在文化认同领域,军人基本掌控了话语权和控制权,反抗者则不惜剑走偏锋“僭越正统”。敏昂莱在接权后即刻向佛教中央委员会大长老行跪拜礼,夺取对主流佛教界的控制权。当然,也有一些僧侣自发上街游行示威,支持反抗集团,甚至通过某些宗教仪式“诅咒”接权者,但影响力无法与2007年的“袈裟革命”相提并论。反抗者开始转向“正统以外”。譬如,“民族团结政府”承认罗兴亚人的身份,理由是“同情罗兴亚人的困境,因为现在所有人都在经历军队的暴行和暴力”,但这也引发了极大的争议;另外一些反抗者认为在罗兴亚人问题上向外国妥协无异于放弃底线,极为不妥(91)“NUG Releases Statement Recognising Rohingyas’ Right to Citizenship”, June 4, 2021, https://www. myanmar-now.org/en/news/nug-releases-statement-recognising-rohingyas-right-to-citizenship/。在疫情治理方面,反抗者认定前两波疫情能得到控制是民盟带领下民众齐心协力的结果,但当前疫情形势下的缅甸社会混乱系缅军接权导致,由于军人缺乏治理能力,导致大量缅甸民众病亡(92)Helene Maria Kyed, “The Military Junta in Myanmar Weaponizes COVID-19 against Its Opponents”, August 31, 2021, https://www.diis.dk/en/research/the-military-junta-in-myanmar-weaponizes-covid-19-against-its-opponents。对此,“民族团结政府”还专门发布声明致信“联合国秘书长、国际组织和各国政府”,紧急呼吁人道援助,并公布了“民族团结政府”的“全国接种计划”(93)【缅】《缅甸联邦民族团结政府声明》,2021年7月18日, https://www.facebook.com/NUGmyanmar/posts/pfbid0wP5yamPGNyMH8D8NMbE2QJw9jBYb8dtr4NYqdy2z133GyoupWM2aUdsZbAPtSo5al。对此,军方也针锋相对地藉由官方媒体发布军方如何在短期内争取到各国疫情设备援助,并陆续发布大量疫情形势逐步向好的消息(94)根据2021年12月11日官方媒体报道,第三波新冠疫情感染高峰期缅甸国内感染率约为40%,但12月感染率已经下降到2%。参见“State Administration Council Chairman Prime Minister Senior General Min Aung Hlaing on Occasion of Opening Ceremony of 3rd Myanmar Ethnic Cultural Festival 2021”, The Glolbal New Light of Myanmar, December 11, 2021.。由于军方国内外动员能力更强,随着疫情好转和局势稳定,反抗者也很难再在疫情治理方面与军方竞争合法性。
4.国际认同
反抗者通过国际动员来拓宽与军政府竞争的领域和空间。“当选议员代表委员会”日益认识到仅凭自身的努力无法促使军方主动放弃权力,因此积极争取国际认同和国际介入。2021年2月22日,“当选议员代表委员会”任命原民盟钦邦选举委员会成员萨萨(Sa Sa)为驻联合国代表。萨萨在同年3月初写信致联合国安理会,要求履行“对缅军方暴力的‘保护责任(R2P)’”,呼吁国际社会“在为时过晚之前迅速采取行动”(95)“Envoy of Myanmar Civilian Gov’t Defiant after Treason Charge”, March 16, 2021, https://www. aljazeera.com/news/2021/3/16/un-envoy-myanmar-civilian-govt-defiant-in-face-of-treason-charge。4月16日,萨萨被任命为“民族团结政府”“国际合法部”部长,继续利用其国外资源进行动员。
同时,军方一直没有放弃对国际认同的争夺。敏昂莱格外在乎国际观众对于其接权程序正义的认可,因此一直在强调军人接权是“民主保卫”而绝非“民主易帜”,指出缅甸转型本来就是“军人一手努力的结果”(96)“Speech Delivered by Commander-in-Chief of Defence Services Senior General Maha Thray Sithu Min Aung Hlaing at the Military Parade in Honour of the 76th Armed Forces Day on 27 March 2021”, The Glolbal New Light of Myanmar, March 28, 2021.。敏昂莱一方面利用外交场合解释缅军接权的正当性和前政府大选舞弊的非法性;另一方面则在国际场合谴责反抗者,比如在接受俄媒采访时就谴责这些“普遍的反抗”构成了恐怖活动,因此缅军的反应才“很暴力”(97)“Chairman of State Administration Council Commander-in-Chief of Defence Services Senior General Min Aung Hlaing Answers Questions Raised by Russia 24”, The Glolbal New Light of Myanmar, June 27, 2021.。此外,虽然美西方国家主导的国际主流社交媒体封禁了缅军的国际社交媒体平台账号,但缅军并没有“冷处理”,而是利用其他发声机会“澄清事实”。比如,即便大部分英文舆论倾向于相信2021年5月“缅军在国内的暴力镇压导致了至少700人死亡(98)这些数字由大部分英文媒体转引,但其主要数据来源是一个名为“缅甸政治犯援助协会”(AAPP)的组织。截至2022年7月29日,该组织公布的最新数据显示,军人接权以来被杀人数达到2138人。详见Assistance Association for Political Prisoners, “Daily Briefing in Relation to the Military Coup”, July 30, 2022, https://aappb.org/?lang=en/,但敏昂莱接受凤凰卫视采访时强调:“这是没有根据的,真正的死亡人数是300人左右。”(99)《敏昂莱接受凤凰专访:缅甸不是“军事政变” 媒体夸大伤亡数据》,凤凰卫视网,2021年5月21日,https://news.ifeng.com/c/86QsBSRodej/敏昂莱在对外宣传中坚称“法治与秩序”,与反抗者打着“Z世代的觉醒”旗号所造成的“无序与混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也能够引发众多具有内乱威胁的第三世界国家的共情。
相较军方,反对派得到的西方支持更多。反对派虽势力单薄,可供利用的国际资源却不少。比如,美欧制裁缅军主要将军,国际主要人权组织和国际法庭都把“非法”“犯罪”等标签贴给缅军,“脸书”(Facebook)、“推特”(Twitter)等主流国际社交媒体将缅军账号封禁,等等。一年半来,“当选议员代表委员会”和“民族团结政府”取得的国际动员成果主要有:一是联合国大会拒绝承认军方任命的缅方驻联合国代表;二是法国参议院和欧洲议会投票对“民族团结政府”表示支持,“民族团结政府”被准许在英国、捷克、韩国、澳大利亚等国设立办事处;三是美国在《国防授权法案》中鼓励促进“民族团结政府”合法化。不过,虽然不少国家都在谴责缅军政府,但实际的情况是很多大国已经与缅甸军政府建立了实质性联系,与“民族团结政府”的实质性合作反而不多。
国际认同的合法性竞争,本质上也是军政双方关于缅甸政治转型主导权和领导权的竞争。敏昂莱渴望自己能像泰国巴育(Prayuth Chan-ocha)、柬埔寨洪森(Samdech Hun Sen)等领袖一样,在本国践行自上而下、集中而非分散的民主体制,并且得到大国和东盟的一致支持。然而,以昂山素季为代表的“联邦民主派”在国际观众中的声望仍高于敏昂莱及其前任的“有纪律的繁荣民主”,反抗者只要仍举着民主政治和昂山素季的大旗,就将在一段时间内继续得到国际支持。
5.个人魅力
接权后,敏昂莱通过武装力量占据了权力的制高点,但仍然无法消除昂山素季持续高涨的声望,这使两人继续基于个人魅力建立起合法性竞争关系。敏昂莱的个人魅力来源于:其一,在军中建立起来的威望。从敏昂莱接权后对“国家管理委员会”一系列有条不紊的部署、对主要军官尤其是军区司令的调换行动来看,敏昂莱在军队内部的威望不容置疑,在前大将丹瑞尚未去世的情况下,他应该已经基本掌握了军内实权。其二,解决内政外交的决策能力。这体现在敏昂莱始终重视缅军接权的合理正当性包装,以及借助俄罗斯等国的支持度过初期国际制裁的阵痛期。其三,解决国家建设与经济发展的实力。敏昂莱接权后面临外资撤离、新冠疫情和通货膨胀等问题,但并未捉襟见肘,而是很快拿出一系列政策工具,包括重新任命前巩发党执政时期的经济专家,以及对裙带资源的调用(100)敏昂莱背后有着强大的家族经济支撑,如敏昂莱的儿子昂比松(Aung Pyae Son)、女儿钦迪蕊黛蒙(Khin Thiri Thet Mon)等人在玉石、矿产、酒店、旅游、通讯等公司占有全部或大部分股份。敏昂莱及其家属还与缅甸宝石企业家协会主席、知名大亨德萨(Tay Za)、勇穆(Yon Mu)、腊柏孔萨(La Bain Kun Hsa)等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参见“Who Profits from a Coup? The Power and Greed of Senior General Min Aung Hlaing”, January 30, 2021, https://www.business-humanrights.org/fr/derni%C3%A8res-actualit%C3%A9s/who-profits-from-a-coup-the-power-and-greed-of-senior-general-min-aung-hlaing/,为挽救经济危局赢得时间和空间。
敏昂莱并不想与昂山素季这位30多年的劲敌有任何形式的和解,甚至想联合其他各方力量来彻底瓦解昂山素季的个人声望和魅力。昂山素季自2021年2月3日被起诉以来,先后被扣上了违反自然灾害管理法、进出口法、国家保密法以及贪污受贿等10多项罪名,合计可判刑104年(101)“Myanmar Junta Sentences Suu Kyi and President U Win Myint to Four Years in Prison”, December 6, 2021, https://www.irrawaddy.com/news/burma/myanmar-junta-sentences-suu-kyi-and-president-u-win-myint-to-four-years-in-prison.html。然而这些刑罚尚未宣判,就受到昂山素季国内外支持者的抵制和抗议。碍于昂山素季在民众中的威望,几经推迟后,军方开始步步为营地宣判。例如,2021年12月初首次宣判仅监禁昂山素季2年,2022年1月10日追判其4年监禁,累计6年徒刑(102)“Aung San Suu Kyi: Myanmar Court Sentences Ousted Leader in Widely Criticised Trial”, December 6, 2021, https://www.bbc.com/news/world-asia-59544484/。截至2022年10月中旬,昂山素季已面临15项指控,被判处26年监禁(103)“Aung San Suu Kyi Faces Total of 26 Years in Prison after Latest Corruption Sentencing”, October 12, 2022, 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22/oct/12/aung-san-suu-kyi-faces-total-of-26-years-in-prison-after-latest-corruption-sentencing。后续军方仍将会继续试探民意,并根据自身利益需求和好恶判断,在新的宣判中增减昂山素季的刑期,但她在丧失政治能量前,绝不会轻易被释放。
反对派仍需利用昂山素季的个人魅力来建立内部统一的凝聚力,但由于她被监禁,对此并没有太好的办法。不过,反对派也没有放弃任何一个对敏昂莱本人形象进行指责乃至攻击的机会。从各类媒体的报道看,这些“反敏”行为主要有三条主线:一是站在缅甸转型历史的角度,将敏昂莱看做是与奈温、丹瑞等前军人领袖如出一辙的“独裁者”,并称其为缅甸“民主的葬送者”;二是在歌颂昂山素季等民主领袖的同时,将敏昂莱比作是阴谋家、小丑和恐怖分子;三是表达对敏昂莱接权的极端憎恶,包括利用巫师进行诅咒、焚烧其画像、对其人物符号进行辱骂等等(104)See “Myanmar’s National Unity Govt Asks Interpol to Arrest Coup Leader”, April 23, 2021, https://www.irrawaddy.com/news/burma/myanmars-national-unity-govt-asks-interpol-arrest-coup-leader.html; “Myanmar Shadow Government Condemns Army Ruler for Taking PM Role”, August 2, 2021, https://www.reuters.com/world/asia-pacific/myanmar-shadow-government-condemns-army-ruler-taking-pm-role-2021-08-02; “Myanmar Protesters Burn Junta Leader’s Images on His Birthday”, July 3, 2021, https://www.reuters.com/world/asia-pacific/myanmar-protesters-burn-junta-leaders-images-his-birthday-2021-07-03。
尽管反对派中有一股声音提出“昂山素季时代已经过去”,但实际上反对派如果脱离了昂山素季,其本身与军方本已微乎其微的对话机会将变得更加渺茫。目前,主要国家和国际组织都支持在东盟的主导下,倡导缅甸各方对话和解,而和解的双方领袖无疑直指敏昂莱和昂山素季。菲律宾外长特奥多罗·洛钦(Teodoro Locsin)曾非常直接地指出:“没有昂山素季,对话将毫无意义。”(105)“Philippines Says ‘Indispensable’ Suu Kyi Must Be Involved in Myanmar Peace Process”, January 16, 2022, https://www.reuters.com/world/asia-pacific/philippines-says-indispensable-suu-kyi-must-be-involved-myanmar-peace-process-2022-01-16/
当然,军方也在试探民意的过程中逐步消磨昂山素季的形象和魅力。客观来说,昂山素季五年执政期提出的“修改宪法、民族和解、经济发展”三大目标成效均不彰,其个人魅力已经有所折损。尤其是昂山素季在罗兴亚人问题上立场与军方一致,不接受罗兴亚人的族裔身份,使其在西方人权卫士中获得的众多头衔被剥夺,国际声望大受打击。当缅甸在国际法庭被起诉对罗兴亚人实施种族灭绝时,昂山素季虽亲临国际法庭辩护,被视为“民族英雄”(106)Daniel Morley, “Myanmar: ‘Saint’ Aung San Suu Kyi and the Hypocrisy of Imperialism”, January 24, 2020, https://www.marxist.com/myanmar-saint-aung-san-suu-kyi-and-the-hypocrisy-of-imperialism.htm/,但因缅甸内部和解的破裂,本可以用来增长个人魅力的国内政治红利也在军人接权后大打折扣。漫长的审判过程穿插着各类不利于昂山素季本人的证据,其中包括前仰光省省长漂敏登(Phyo Min Thein)等人“举证昂山素季贪污受贿”,其前私人经济顾问肖恩·特纳尔(Sean Turnell)被指控违反移民法而被拘捕,其曾以母亲为名打造的慈善机构“杜庆芝基金会”也被军方查出“非法敛财”的证据(107)“Myanmar Junta Charges Detained Leader Daw Aung San Suu Kyi With Corruption”, June 10, 2021, https://www.irrawaddy.com/news/burma/myanmar-junta-charges-detained-leader-daw-aung-san-suu-kyi-with-corruption.html。此外,针对昂山素季个人魅力的一大来源“国父之女”,军方也没有放过攻击的机会。例如,昂山素季执政期间曾以昂山将军为名命名的孟邦“昂山将军大桥”,被敏昂莱亲自改成“丹伦大桥”,后者称昂山素季的命名不利于民族团结(108)“All the National People Need to Strive for Serving the Interests of the State with Spirit ‘We Are Myanmar’: Senior General”, The Glolbal New Light of Myanmar, June 2, 2021.。军方发言人佐敏吞(Zaw Min Tun)针对昂山素季的执政曾公开表示:“如果目睹今日缅甸发生的情况,昂山将军会认为他的女儿很愚蠢。”(109)“Myanmar Junta Spokesman: Daw Aung San Suu Kyi’s Father Would Think Her ‘Stupid’ ”, April 5, 2021, https://www.irrawaddy.com/news/burma/myanmar-junta-spokesman-daw-aung-san-suu-kyis-father-think-stupid.html
余 论
缅甸自2011年3月底正式吹响转型号角,不到10年的光景又重回军人执政状态。军人接权后,随着“平行政府”的反抗,出现两股具有不同合法性来源但力量对比悬殊的缅族精英对政治合法性的竞争。之所以会出现这种现象,一方面是因为延续至今的军人与文官缅族精英之间的矛盾尚未消除,而两派竞争又助长了国内族际冲突的扩大,同时国家建设远未完成;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缅军虽然意图开启自上而下的改革,却又一手缔造了2008年宪法内含“军人”与“文官”的权力分割条款,这意味着只要文官上台而军方难以控制,就必然落入双头政治格局。本身缺乏内聚力和执政张力的缅甸执政者,很容易在双头政治格局下卷入族际冲突、军政对峙和大国博弈等问题,而这些问题又易引发军人频繁干政,形成“轮回”困局。如果不从根本上解决内部认同和执政精英的凝聚力问题,产生真正带领缅甸走向国运昌盛的可靠领袖和政权,缅军频繁干政只能是饮鸩止渴。
仅就目前缅甸政局而言,只要美西方没有足够的诚意支持反抗者——例如,真正派遣武装部队支援,真正做到政治承认和公开经济援助——那么如同历史上的吴努和盛温流亡政府一样,反抗者最终会孤立无援并丧失竞争合法性的能力。相反,只要军方稳住国内公务人员群体、部分仍然保持观望状态的民族地方武装及外部的部分大国和东盟,就可以基本维系其政治生存的合法性来源。当然,一旦稳住这些合法性来源,军方更不可能对反抗者有任何让步。随着缅军逐步控制局面,疫情形势好转,而“民族团结政府”无法兑现社会承诺,缅军将取得更大的优势。不过,缅军始终不具备程序合法性,还是要过渡到某种合适的文官政府,最优解则是如2011年那样由退役军人支配的半威权政府。
目前来看,反抗者之所以仍有同军方周旋的余地,就在于他们还拥有昂山素季这张“王牌”。只要昂山素季的政治能量不消失,这种对峙就可能持续下去:即便有一天反抗者被瓦解,只要民盟和昂山素季仍然蛰伏在野,而军方没法彻底将其消灭,那么反抗者还是可能利用军方改革或新一轮大选的间隙“卷土重来”,即便不能夺权,也会在合法性上继续挑战军人。
那么,缅甸军方是否会接受东盟调解,主动进行政治和解呢?笔者的判断是很难。其一,从历史继承而来的缅族高层精英的“傲慢”和彼此认同之间的“偏见”形成了军政和解的死结,双方在公开场合动辄绝不妥协的态度及无法相互消灭的事实已经久拖成疾,难以一朝调和。其二,军人接权后的缅族精英政治对抗裹挟了不正当的政治动员。为了能够消灭对方,各自都不惜同“仇敌”达成利益交换,比如军人与若开军和解,反抗者承认罗兴亚人群体,这些“奇怪的和解”实际上是以压制积怨为代价的,未来不管哪一方占上风,这些旧有矛盾仍将爆发,甚至愈加不可收拾。实际上,截至2022年10月,缅军与若开军战事已经重燃,且在不断恶化。其三,基于以上两点,民族和解问题和两派缅族精英的矛盾相互纠缠,而这两个问题都很难拿出来单独解决。只要没有生死攸关的外部压力和危机促使缅内部力量重新凝聚,仅靠当前的解决思路,即便建立起初步的政治共识与政治和解,也很容易因政权变更而一朝坍塌。目前来看,敏昂莱和昂山素季都缺乏长远的政治眼光和强大的决策执行力,又暂时看不到有可能崛起的政治新星,加上各家民地武拥兵自重,缅甸政治和解依旧任重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