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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清初皖北地区的秩序变乱与重建

2022-11-21

安徽史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凤阳皖北秩序

郑 宁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34)

明末清初是一个充满动荡与变乱的时代,从农民战争到王朝鼎革,长期的战乱对社会发展产生了重大冲击。在这段风云激荡的历史时期,既有惨烈的战争破坏,也不乏抚平疮痍的努力。在内外因素的影响下,各地整饬秩序的过程往往不只是简单的重建与复原,一些地区的社会运行机制、地方治理模式都发生了显著变化,对此后的历史发展产生了影响。(1)代表性的成果参见陈春声:《从“倭乱”到“迁海”——明末清初潮州地方动乱与乡村社会变迁》,《明清论丛》第2辑,紫禁城出版社2001年版;马俊:《变乱与重建:明清之际的湖北地方社会 1633—1690》,华中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5年;孙竞昊:《经营地方:明清之际的济宁士绅社会》,《历史研究》2011年第3期;赵世瑜:《社会动荡与地方士绅──以明末清初的山西阳城陈氏为例》,《清史研究》1999年第2期。然而,并非所有恢复社会秩序的努力都能成功,有的地区在明末的动乱中社会统治瓦解、民心士气崩塌,直至清朝初年才恢复稳定。学术界对于此类历史问题的研究,多关注灾难结局(2)参见张佐良:《清初河南社会重建研究》,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博士学位论文,2009年。,而有关失败的“自救”过程的讨论还比较少。

在明末农民战争中,皖北(3)“皖北”作为政区的空间概念正式形成于清代康熙年间安徽建省之后。明朝设凤阳府与滁州直隶州,清代陆续划分为颍州府、凤阳府、泗州直隶州与滁州直隶州。明清以来这一地区多称作“淮泗”“凤泗”,也是“淮北”的一部分。本文因研究时段兼及明清时期,故将研究区域统称为皖北地区。地处战火频繁的河南与相对平静的江南之间,是战争的拉锯地带;在明清鼎革时代,又是南明政权防御清军南下的关键战区;同时,该地区还因好勇善斗的民风而闻名。(4)参见马俊亚:《淮地武人与皇权体制和小农政治》,《南京大学学报》2019年第4期。受内外因素的共同影响,明末清初皖北动乱频发,是社会统治秩序最受冲击的地区之一。有观点认为,通过官府、士绅与客商联合的方式,明末皖北州县构成了有效的地方防御体系,实现了社会秩序的稳定。(5)参见魏君州:《崇祯时期的皖北寇乱与地方社会》,台湾暨南国际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9年;吉尾寬:《明末の流賊反乱と地域社会》,汲古书院2001年版,第341—342页。事实上,明末清初皖北社会秩序之变乱、地方治乱之历程,以及动荡中官绅百姓的选择都是复杂而曲折的,其悲剧结局更是对地域历史的走向产生了深远持久的影响。本文拟考察明清之际皖北地区秩序变乱的主要历程,探究期间的社会动荡与人心向背,进而加深对皖北历史的研究。

一、明末皖北的社会矛盾与统治危机

明中都凤阳是朱元璋的家乡,也是明代皖北地区的核心,然而所谓“汤沐之邑,垂念有加”(6)康熙《灵璧县志》卷8《灵璧县己未修志序》,黄山书社2007年版,第559页。的恩典并不实惠,即便是朱元璋的亲邻旧里,也没有真正享受到多少优待。(7)参见郑宁:《明代凤阳赋役优待探研》,《历史档案》2016年第2期。明代,“凤阳为根本重地,而民贫尤甚”为朝野所共知(8)马卿:《攒运粮储疏》,陈子龙辑:《明经世文编》卷170,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42页。,每遇天灾人祸,“挈妻担子,乞活四方”的凄惨民生图景更是比比皆是。(9)钱士升:《赐余堂集》卷1《祭告礼成回奏因陈目击民瘼疏》,《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0册,北京出版社1997年版,第427页。在总体水平偏低的经济环境中,皖北社会的贫富差距却越来越大。一方面,穷人生存堪忧,“一遇水旱,公私俱困,弃乡井而走他方,踵相接也”(10)康熙《霍丘县志》卷10《总论》,《清代孤本方志选》第2辑第10册,线装书局2001年版,第260页。,但又懒惰成风,呰窳风习盛行。(11)参见陈业新:《明至民国时期皖北地区呰窳风习探析》,《社会科学》2008年第3期。另一方面,少数富人“风气日靡”,“艳响逐波,江河愈下”。(12)顺治《颍州志》卷2《风俗》,《复旦大学图书馆藏稀见方志丛刊》第24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0年版,第79页。生存压力与贫富差距的刺激相互堆叠,集聚着各类社会矛盾,对明代皖北地区统治秩序的稳定构成了威胁。

化解社会矛盾既要有官府的引导与管理,也需要基层社会的维持和修复,在这个过程中,地方有力群体,尤其是科甲出身的官宦士绅往往能够发挥重要作用。然而,虽然地处文教相对发达的南直隶,凤阳府的科考成绩却很不理想,有的州县直到清代中叶还是“由明迄今,科甲寥廖”。(13)乾隆《盱眙县志》卷17《论》,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藏清刻本,第27页。以万历四十年至崇祯十七年(1612—1644年)作为考察时段,在这30多年里,凤阳府所辖的18个州县考中的举人、进士都少于10人,其中太和县仅有1名举人;(14)顺治《太和县志》卷5《人物》,《上海辞书出版社图书馆藏稀见方志初编》第5册,上海辞书出版社2013年版,第226页。临淮县(15)康熙《临淮县志》卷4《选举》,《复旦大学图书馆藏稀见方志丛刊》第23册,第246页。、怀远县(16)雍正《怀远县志》卷6《人物》,《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藏稀见方志丛刊续编》第8册,学苑出版社2009年版,第480—481页。各有2名举人;来安县(17)道光《来安县志》卷10《科目》,黄山书社2007年版,第241页。、灵璧县(18)康熙《灵璧县志》卷6《进士》,第473页。皆有1名举人、1名进士;更有惨淡如五河县,竟无一人登榜。清代康熙年间的天长知县认为,本地“既鲜仕宦,又少豪强”。(19)康熙《天长县志》卷3《名宦志》,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藏清刻本,第13页。事实上,万历末年以来天长县有2人中进士,4人中举人(20)康熙《天长县志》卷2《乡科》,第35—37页。,在凤阳府所属18个州县中位列第二。

这种仕宦、豪强皆少的社会特点,使得皖北地区难以形成具有强大基层影响力,且势力长期延续的地方精英群体。对官府而言,基层势力的缺失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由于不存在“把持官府”的士绅大族,府州县治理地方时较少受到来自基层的阻力与干扰。马俊亚的研究显示,清代民国时期行政权力在皖北地区具有无可抗衡的压倒性优势,即便是社会上层也受到行政力量的制约。(21)马俊亚:《被牺牲的“局部”:淮北社会生态变迁研究(1680—1949)》,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6页。明代皖北地区也存在着相似的情况,基层精英的缺失客观上有利于官方意志的施展。

但另一方面,由于缺少强有力的地方精英群体,官府缺乏自下而上的支持力量,导致社会统治存在不稳定的隐患。明中叶以来,皖北地区数次受到外部冲击,充分暴露了统治秩序的脆弱性。正德六年,农民军围攻颍上,袭占太和、蒙城(22)乾隆《颍上县志》卷12《灾异》,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藏清刻本,第6a页;顺治《太和县志》卷1《祥异》,第85—86页;康熙《蒙城县志》卷10《名宦》,台湾成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348页。,虽然很快转兵西去,但远在数百里之外的中都凤阳却乱作一团,官府难以遏制。(23)乾隆《凤阳县志》卷15《纪事》,台湾成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1449页。嘉靖三十九年,施尚诏在河南发难,有意突袭凤阳。尽管明军及时围堵,但中都凤阳“居民扶老携幼,号哭之声,振动天地……二百里鸡犬不闻,官不能制,老幼夜惊,草木皆贼”。(24)天启《凤书》卷7《守备凤阳内官监太监臣韩寿奏疏》,台湾成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804页。由于缺少能够稳定和组织基层百姓的地方领袖,官府权威稍受冲击,民心就极易动摇,继而出现社会震动,并且难以自我修复。

进入晚明时期,皖北地区的社会隐患日渐加深,不稳定因素显著增加,愈发考验着官府对地方的控制能力。起初动乱规模较小,州县一级就足以维持稳定,比如嘉靖三十九年怀远人孙学“聚党为乱”,被县官率领乡兵剿灭。(25)雍正《怀远县志》卷8《兵燹》,《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藏稀见方志丛刊续编》第9册,第134页。但从万历末年起,动乱的规模显著扩大,出现了诸如李大荣等“树帜称王”的反抗,需要兵备道、巡抚调动军队方能平息。(26)顺治《颍州志》卷1《郡纪》,第45—46页。天启四年,杨桓、杨从儒在颍州谋划大规模起义;(27)乾隆《颍州府志》卷10《兵革》,《中国地方志集成·安徽府县志辑》第24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614页。崇祯元年,陈犬在霍丘起事,袭占县城;(28)康熙《霍丘县志》卷10《兵寇》,第249页。七年末,凤阳驻军哗变,杀死指挥使侯定国,投书道上曰:“将以明年上元勾贼”。(29)吴伟业:《绥寇纪略》卷3《真宁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69页。及至明末,皖北的社会矛盾已经逐渐超出了地方官府的控制力,旧有的统治秩序面临着严峻挑战。崇祯七年末,农民军主力进抵豫东、窥伺江淮,内忧外患之下,滚滚暗流终于涌上了历史台面。

二、军事力量的介入与州县地方的反应

崇祯八年正月十五日,农民军攻克中都凤阳,焚宫城、毁皇陵(30)《崇祯实录》卷8,崇祯八年正月丙寅,台湾“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版,第241—242页。,是为震惊朝野的“凤阳之变”。至十年正月,两年时间内凤阳府所属的18个州县中有17个遭到了农民军的攻击,兵马所过“爇庐舍,淫妇女”(31)吴伟业:《绥寇纪略》卷4《朱阳溃》,第106页。,战争波及范围之广、地方损失之重,是自明朝建立以来前所未有的。农民军的攻势严重削弱了官府对地方的控制力,特别是在城池失守、官员被杀的州县,官方权威一度荡然无存。在农民军的刺激下,积压已久的社会矛盾爆发了,“大寇去,土贼纷纭入城,搜窖藏,掠村落”。(32)彭孙贻:《流寇志》卷6,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00页。地方叛乱蜂拥而起,皖北的社会统治秩序急剧崩坏:“时有善佩刀剑,不愿为良民者;时有故避征徭,远弃其乡井者;时有揭竿举旗,辄敢攻掠城下者;时有飞纲越控,内连外结,动倾百余家命者;时有甘冒刑狱,不一完纳国赋者。”(33)康熙《蒙城县志》卷17《田邑侯移风论》,第562页。在“邑非其邑矣”(34)康熙《灵璧县志》,凡例,第385—386页。的混乱局面中,如何收拾时局,恢复地方治安,建立一套能够在战时环境中维持的社会统治秩序,成为当时官方面临的紧迫任务。

官府与基层精英的合作,是明末许多地方恢复秩序的有效途径。崇祯八年农民军初次进攻时,太和知县吴世济曾发布安民告示,称“方今天下一家,何分彼此”,承诺官府会保护流寓本地的西北客商,即“西人”。(35)吴世济:《太和县御寇始末》卷下《查编流寓》,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90—91页。这种官与民、土著与客商的联合被学者总结为维持地方稳定的“官—绅—商”结构。(36)参见吉尾寬:《明末の流賊反乱と地域社会》,第341—342页;曹树基:《粮食与兵员:明末大旱与农民战争的关系》,《史林》2019年第2期。但事实上,仅两个月后,县衙就又贴出告示,称“人各有心,人各有口,尔民即尽西人而疑之,则吾安得不尽西人而去之”,所有西人“各给路引,以速其行”,西北客商被尽数驱离出境。(37)吴世济:《太和县御寇始末》卷下《又示流寓西人》,第106—107页。可见,所谓“官—绅—商”的联合即便存在,也只是昙花一现。在基层社会组织与士绅精英力量都很薄弱的皖北地区,恢复官府的权威是重建秩序的关键,而在战争环境中,支撑官府权威的核心力量来源于军队。

对于如何加强皖北地区的军事防御,最初地方与中央有不同的看法。问题的核心在于军事力量的来源,一种是州县招募乡兵义勇,另一种则是由朝廷调派官军守御。理论上,官军的战斗力更有保障,而且可以省却地方招募、训练的诸多麻烦。但战乱初起之时,几乎所有州县都反对官军进驻。颍上知县表示:“与其请兵以卫民,孰若即民而自卫,请兵以卫民,未必食兵之福,而先受兵之扰。”(38)乾隆《颍上县志》卷10《靖氛楼记》,第51a页。太和知县吴世济也认为,“最妙在与民守之”,外来官军“身家性命不在围城之中,如何与他守得定”,即便在农民军袭击城池之时,他也断然回绝了“请兵”的提议,称“吾从来不请兵请将”。(39)吴世济:《太和县御寇始末》卷下《记南门城楼与诸生论孟子凿斯池也筑斯城也一章书意》,第114页。出于“兵甚于寇”的印象,长久以来的“不请兵”,事实上成为皖北州县官员保境安民的共识。在“凤阳之变”发生后,听闻朝廷要派驻官军,吴世济称太和县“实非大兵驻屯之所”(40)吴世济:《太和县御寇始末》卷上《请免派防》,第11页。,还主动出谋划策,建议官军全部驻扎在中都凤阳。(41)吴世济:《太和县御寇始末》卷上《请兵驻凤》,第8—9页。在写给上司的公文中,吴世济甚至将“淮兵驻防”与荒灾、水蝗、寇乱并列为“四苦”(42)吴世济:《太和县御寇始末》卷上《复取吏员行户票》,第30页。,想方设法阻挠官军进驻。

在朝中君臣看来,皖北是保障江南的屏障,更是皇陵、祖陵所在,地位非常重要。此前由于驻防兵力薄弱,面对农民军的进攻“无城遂溃”,甚至中都失守,崇祯帝“闻变大惊,素服避殿,亲祭告太庙”,巡抚杨一鹏坐罪论死。(43)《明史》卷260《杨一鹏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6745—6746页。在农民军接二连三的攻势面前,崇祯君臣既没有时间等待州县自行编练人马,也不敢完全寄希望于战斗力难以保证的乡兵义勇,调派官军驻扎州县,是收拾局面、保护城池的最有效方法。

尽管地方有反对意见,但明廷派遣官军的决心并未动摇。“凤阳之变”发生后仅一个月,官军就陆续进驻各州县,太和县由于接纳官军不及时,出现了“军士往返,疲于奔命”的事故,遭到上级的严厉斥责,“经承吏书一并解院究治”。(44)吴世济:《太和县御寇始末》卷上《申复抗拒》,第12—13页。自此之后,常有官军驻扎于皖北各州县,并有各路兵马随战而至,比如崇祯九年卢象升总督“关辽蓟兵大会于凤泗”。(45)彭孙贻:《流寇志》卷3,第36页。

官军承担起了捍卫地方的主要责任,也成为恢复官府权威、重建社会统治秩序的武力基础。仍以太和县为例,农民军退去后,地方叛乱蜂起,“土寇”王本仁纠集同伙十余人,就敢在县城周边横行。官府“虽廉得其状,而寥寥班役,怵惕无敢趾其门”,县衙贴出榜文,声言“天道神明,国法森列,必不尔宥矣”,竟然无可奈何。(46)吴世济:《太和县御寇始末》卷上《土寇王本仁等录词》,第33页;卷下《严禁乘机报复》,第96页。官军入驻后,县衙无力执法的局面得到了显著改观。由衙门捕快引路,驻军派兵抓捕,成功擒获了王本仁的家人,并将其党羽打散。不久,王本仁被仇家抓获,又是官军与县衙捕快合作,成功将其擒拿归案。(47)吴世济:《太和县御寇始末》卷上《土寇王本仁等录词》,第33—34页。一些州县官员对官军进驻的态度也发生了转变。太和知县吴世济由于剿灭“土寇”屡屡得手,开始期盼与官军合作。他策划作战方案,致书驻军将领:“贵营驻太和防剿,正此贼灭亡之会也。拟合移会贵营,挑选部下精兵信卒,前往捕捉,期于必获。”又借留驻官军的武器增强城防,“总之,为地方造福也”。吴世济还建议颍州官员也与官军合作,以重整秩序。(48)吴世济:《太和县御寇始末》卷下《附杨都閫手本、与杨参谋借留百子铳手本、与颍州周广文》,第72、73、84页。

官军入驻皖北地区,最初并非地方的意愿,而是被迫接受中央命令的结果。但官军在后来皖北地区重建秩序过程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加之战事愈演愈烈,更需要官军守卫城池。如自崇祯十年起,由于参将李栩驻扎颍州,“颍恃无恐”,后来李栩战死,“颍人丧魄”,署理州事的通判任有鉴告急求援,直至黄得功率军进驻,“颍人始得安枕”。(49)乾隆《阜阳县志》卷10《宦绩》,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藏清刻本,第26页。地方统治秩序越是残破,对官军的依赖就越深。多次被农民军攻破城池的霍丘不仅需要官军驰援保护(50)乾隆《霍邱县志》卷10《张将军援霍大功碑记》,《安庆市图书馆藏稀见方志丛刊》第3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年版,第154—156页。按:雍正三年十二月,为避孔子讳,霍丘改称霍邱。,甚至“缮葺城垣、抚恤伤残”,乃至重建县衙都有赖于官军的直接帮助。(51)康熙《霍丘县志》卷10《兵寇》,第250页。在明末社会秩序崩塌的现实环境中,皖北官绅被迫舍弃了以往“不请兵”的信条,转而寻求官军的保护,由此开始了战乱时代的秩序重建。

三、战时秩序的隐患与维系

由于依托官军的缘故,皖北的战时秩序自构建伊始,就存在着诸多隐患。最直观的冲击在于经济,州县往往要协济甚至全额提供官军粮饷,在正常数额之外,还有强行索取的情况。比如崇祯八年十月,一支兵马行至太和县,索要“行盐则例银一百七十两九钱,刻不容缓”,太和县虽无此义务,但由于对方咄咄逼人,只能如数照付。(52)⑩吴世济:《太和县御寇始末》卷下《请留协济》,第58页。皖北向来“民贫尤甚”,地方财政异常拮据,早在明中叶就有“州县几不支矣”的困扰。(53)马卿:《攒运粮储疏》,陈子龙辑:《明经世文编》卷170,第1742页。战乱之后的民生更为凋敝,地方官绅都认为此时应休养民生,不可因军饷之故强行催科。全椒籍进士金光辰为家乡百姓进言:“此时人心惶惶,即急下蠲逋之令,犹惧其晚,乃大寇临门,横事敲扑,不将尽民驱而之贼乎?”(54)康熙《全椒县志》卷13《减免津饷并罢私税厘马价以宣皇仁疏》,《故宫珍本丛刊》第104册,海南出版社2001年版,第235—237页。太和知县吴世济上报:“伤心之督责,更有妨于安民办贼者也”。(55)吴世济:《太和县御寇始末》卷下《复李廉访》,第52页。然而州县之安危、统治皆依赖于官军,且军队奉朝廷命令而来,粮饷不容丝毫拖沓。金光辰虽是京官,一番慷慨陈词也未能改变现状,吴世济更被上级警告“勿作呆想”。⑩

另一个困扰地方的难题是官军入驻引发的兵民冲突。所谓“贼过如梳,兵过如篦”,明末官军的破坏力往往远在“贼寇”之上。颍上县最初未遭战乱,然而“官兵尾贼而至,征案粮饷,所在骚动”,反而造成了社会动荡。(56)乾隆《颍州府志》卷9《兵备谢公邑令廖公合传》,第522页。曾有官军在太和县强征民夫,洗劫百姓,“穷阎储蓄篱落为之一空,甚而破被布裤亦被剥去”,就连驿站马匹也被劫掠一空。崇祯八年,驸马太康伯张国纪奉旨祭告皇陵,竟也遭到官军勒索劫掠,“众兵毁弃钦颁香帛,杀死水手校尉多人”,时人不禁感慨:“兵横至此,而欲以立军纪,戢乱萌,不可得也”。(57)吴伟业:《绥寇纪略》卷3《真宁恨》,第84—85页。依托这样的军队,皖北的战时秩序虽然得以建立,却也埋下了新的隐患。

道府州县的文官们承担着调和兵民冲突的责任。吴世济向太和县百姓保证,凡是遭遇官军强买,“所用银钱粮料,官兵若不还钱,俱作本县正项支销”,力求民心安稳。(58)吴世济:《太和县御寇始末》卷下《兵至安民》,第105页。为了维持脆弱的战时秩序,有的地方官甚至自散家财。比如官军在颍上县强索军饷,兵备道谢肇元自出1500两“厚遗军容,俾矜恤焉”方才平息。后来百姓又因军饷问题与官军发生冲突,明将祖大寿“怒欲屠颍”,又是兵备道挺身而出,“复贷千金为颍助饷,而颍全”。(59)康熙《颍上风物纪》卷上《三公祠记》,《安庆市图书馆藏稀见方志丛刊》第3册,第456页。这种破财免灾的办法,在许多州县都有使用。就连“龙兴之地”的中都凤阳也出现过官军“纵兵大掠”,武将向地方官“索赂乃免”的事情。(60)③彭孙贻:《流寇志》卷5,第86、82页。

能够切实约束武将和官军的,除了远在京师的朝廷,还有坐镇一方的督抚大员。驻扎皖北的官军大多隶属凤阳巡抚,称作“淮兵”。明代,凤阳巡抚多由漕运总督兼任,明末又专设凤阳总督一职。当受到督抚直接约束时,官军将领大多能有所收敛。如崇祯十四年总督朱大典坐镇寿州,“大阅州县乡兵,合官兵万人”③,驻扎寿州的武将黄得功也能“引儒生讲论典故,饮射周旋,百姓赖以安堵”。(61)乾隆《寿州志》卷12《杂志》,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藏清刻本,第3—4页。即便是军纪常受诟病的刘良佐,当受到上级直接约束时,也能成为州县官恳请“挥戈救援”的对象。(62)康熙《蒙城县志》卷16《评事李公乡贤序》,第534页。在督抚指挥有方的情况下,战时秩序的覆盖空间与官府的控制能力,都能够得到显著扩展。如崇祯十六年九月,凤阳总督马士英趁农民军主力西去,指挥兵马由寿州、颍州向西北方向进军,“一路伪官土寇,诛降略尽”。(63)彭孙贻:《流寇志》卷8,第130页。

四、兵民反目与统治瓦解

在方志中,不乏有褒奖明末皖北地方官“多方调护,兵民帖然”的文字。(64)乾隆《寿州志》卷8《名宦》,第40页。但事实上,此类“调护”实际效果往往很有限。即便是愿意与官军合作的太和知县吴世济,听闻又有军队过路,也忍不住与同僚抱怨:“此恐又费一番料理也”。(65)吴世济:《太和县御寇始末》卷下《复蒙城李君》,第81页。官军的索求无休无止,“士马屯驻久,牢廪费不赀”,“村落剽掠尽,郊关断烟炊”,地方财力逐渐耗尽。在一些州县,官兵很是蛮横:“官长畏要挟,开门恣阑居,牵马系中堂,高坐捋髯髭”,官员尚受欺侮,士绅百姓境况更惨,“冠绅为奴隶,衿秀奉巵匜,小有不获意,鞭朴交下之”。(66)乾隆《亳州志》卷12《五难诗》,《故宫珍本丛刊》第103册,第322页。此种情形下,即便官军能够击退农民军,身受荼毒的士民百姓也很难对其产生亲近感。

在朝廷能够节制军队、督抚大员可以驾驭武将的情况下,通过更高层级的控制,骄兵悍将还能受到一定的约束,官军与地方的矛盾尚不至于失控。但甲申之变,以及此后南明弘光朝廷的政治变动,改变了上层的权力格局,进而对皖北的兵、民关系与战时秩序的维系产生了深刻影响。南明弘光朝廷认为“守江必守淮”,皖北地区重兵云集,江北四镇兵马皆布防于此,北有高杰,东有刘泽清,南有黄得功,刘良佐则“开藩于寿”。(67)乾隆《寿州志》卷3《公署》,第8页。四镇不断索要粮饷,连弘光朝廷也无法满足,地瘠民贫的皖北更无力供给。在此“初立藩镇,民愈苦兵”之时(68)康熙《全椒县志》卷2《灾祥》,第94页。,此前能够约束武将的凤阳总督马士英又进入了南京朝廷。官军的要求既无法得到满足,也无人能够约束,长期紧张的兵民关系骤然破裂。

先是兴平伯高杰率部南下,沿途大肆劫掠,盱眙县遭“高杰兵乱,抢劫焚毁”(69)乾隆《盱眙县志》卷14《灾祥》,第7b页。,天长县亦沦为战场,“人民涂炭”。(70)康熙《天长县志》卷1《祥异》,第22页。总兵李朝云率军进驻泗州大肆焚掠,此处曾是皖北唯一没有被农民军围攻过城池的州县,知州汪文燦在城隍庙质问李朝云:“兵以卫泗,何荼毒吾民耶?”李朝云置若罔闻,知州怒而“抠其衣,大詈之,乃跃身入城河”。(71)康熙《泗州通志》卷21《名宦》,凤凰出版社2014年版,第95页。驻扎寿州的广昌伯刘良佐也沿淮而下,途经怀远县,士民百姓弃城登舟以避兵(72)雍正《怀远县志》卷1《山川》,《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藏稀见方志丛刊续编》第8册,第200页。,行至五河县,“劫掠惨过于贼”。(73)康熙《五河县志》卷3《人物》,台湾成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372页。兵马到达临淮县,官绅百姓闭城不纳,刘良佐竟然发兵攻城,凤阳卫指挥使张国翰“多方防御,募敢死士百余人,缒城下接战”(74)康熙《临淮县志》卷3《武职》,第212—213页。,在史可法的亲自调停下,刘良佐才停止攻城,但“攻围月余,四关乡村焚劫杀掠殆尽”。(75)康熙《临淮县志》卷1《祥异》,第74页。

被朝廷册封为伯爵的四镇有如此行径,各处的小军阀更不可收拾,驻扎颍上县的明军“掠颍上惨不可言”;(76)乾隆《颍上县志》卷9《尚义》,第11页。太和县练总姜世奇公然叛乱;(77)顺治《太和县志》卷1《祥异》,第88页。虹县“兵马往来,络绎不绝,民尽逃窜”(78)光绪《泗虹合志》卷2《兵事》,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藏清刻本,第14b页。,种种乱象,不胜枚举。官军既与地方为敌,以军事力量为基础的战时秩序自然彻底崩塌。亳州原本经马士英的清剿之后,社会秩序逐渐恢复,四镇兵变之后,又彻底失控,“兵与贼协力殃民,无有已时”。(79)顺治《亳州志》卷2《记变》,《南京大学图书馆藏稀见方志丛刊》第32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年版,第137页。乱兵在亳州“焚掠荼毒,比流贼倍甚”,城内官员尽数殉职,只剩下一位在外办差的吏目幸存,他欲铲除兵寇,却悲哀地发现临近的太和、颍上驻军也已叛乱,自己既无士民可以召集,也没有官军能够求援。(80)乾隆《亳州志》卷12《王吏目传》,第293—294页。随着兵民反目,弘光朝廷事实上已经失去了对皖北地区的控制,而且民心尽失,再难有恢复的可能。

五、清初的社会整饬与秩序重建

早在清军南下之前,经历了“比流贼倍甚”的兵乱摧残,皖北的社会统治秩序已经崩塌,效忠明朝的民心士气几乎丧失殆尽。顺治二年四月初五日,多铎率清军由归德府向东南进兵,明军各部仓皇奔逃,“颍州、太和悉下”(81)民国《太和县志》卷6《兵事》,台湾成文出版社1970年版,第491页。,各州县官民亦无心抵抗,皆“望风款附”。清军未经一战就自西向东横扫皖北,兵临明祖陵所在的淮畔重镇泗州。坐镇扬州的史可法得知战况,急赴天长督战,命令各镇兵马进驻泗州、盱眙,不料两城官民主动投降,四月十三日清军已经顺利渡过淮河,进占盱眙。史可法得报“一日夜奔还扬州”。(82)夏燮:《明通鉴》附编卷2上,岳麓书社1999年版,第2590页。清军仅用8天的时间,几乎未遭抵抗就占领了皖北20余个州县。

占据城池只是清朝控制皖北的第一步,更为棘手的是恢复统治秩序。历经多年战乱,皖北地区普遍呈现“邑里萧条民力匮”(83)雍正《怀远县志》卷7《和周侍御韵》,《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藏稀见方志丛刊续编》第9册,第25页。的景象。清朝委派的知州任民育到任颍州,所见“兵疫之后,户口死亡略尽,兼大旱相继,民多易子而齿其骨”,“非休养生息需之数十年不可”。(84)顺治《颍州志》卷12《宦业》,第326页。随着明末社会统治的瓦解,各式各样的暴力集团主宰了皖北地方。这些团体来源各异,既有“土寇”、官军,也不乏聚众自保的本土势力。如灵璧武庠生黄凤来,原是淮兵旗牌,带领亲族乡邻“戮力血战,杀贼百余”。(85)康熙《灵璧县志》卷7《乡贤》,第486页。又如亳州增广生孟宗素,自出家资武装乡民,率众进攻“土寇”,“尽夺其所掳妇女辎重而还”。(86)乾隆《亳州志》卷12《赠太仆寺少卿前郡守何忠状公祠碑记》,第272页。清廷一面委派官吏、修缮衙门,恢复行政运行;一面凭借强大的武力压倒所有敌对势力。在清军的威势面前,皖北的各色武装或投降、或解散、或被消灭,官府控制社会的权威得以重新确立,地方秩序也由此重建。清初皖北秩序的重建路径与明末并无本质差异,都是以武力为后盾,恢复官府的权威,进而形成以官府为主导的社会统治秩序。所不同的是,清朝官员依仗的是一支战斗力相对更强的军队,新兴的王朝威势也胜过明末。

清朝能够迅速整肃皖北的社会秩序,还有赖于民心的归顺。清军南下时皖北州县主动迎降,也没有出现官宦士绅组织的抗清活动。在明末出现了“颍川八姓”士绅大族的颍州,唯有“受国恩最重”的张氏子弟有“遂无上进之心,竟置富贵于世外耳”的表现(87)民国《张氏族谱》卷1《令昭公传》。,绝大多数士绅都顺服于清朝的统治,且积极参与其中。顺治三年清廷开科取士,皖北举子踊跃参加,仅颍州一地就有王期远、滑文蔚两人考中进士(88)顺治《颍州志》卷11《选举表》,第269页。,顺治甲午乡试,颍州又有六人中举。(89)乾隆《阜阳县志》卷9《选举》,第10页。事实上,即便是以“鼎革不乐于仕进”自诩的张氏子弟,也只坚持了数年就开始参加科举,并于顺治十四年成功中举。(90)民国《张氏族谱》卷1《青岳公传》。皖北士绅对清朝的顺从,与反复纠结于“名节”“出处”的江南遗民形成了鲜明的反差。(91)参见杨念群:《何处是“江南”?——清朝正统观的确立和士林精神世界的变异》,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版,第32—58页。

民心轻易顺服,显示出士绅百姓对明朝的留恋感很弱,其中原因,明末以来的丧乱颠仆对民心士气的损耗至为重要。崇祯十六年徐标上任保定巡抚,途经皖北,眼见民生图景,他在觐见时向明思宗进言:“臣自江淮来,数千里见城陷处,荡然一空,即有完城,仅余四壁,蓬莱满径,鸡犬无声,曾未遇一耕者。土地人民有几,陛下何以致治乎?”(92)彭孙贻:《流寇志》卷7,第111页。明末皖北长期秩序混乱、统治失调,本就疲弊的社会民生深受摧残,地方“千疮百孔,补救不遑”(93)乾隆《太和县志·重修太和县志序》,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藏清刻本,第2a页。,士民生存每况愈下。官军进驻之后,虽然在短期内恢复了社会统治秩序,却酿成了更为严重的兵民冲突,最终导致社会统治上下瓦解,民心更加疏离。

清人计六奇在《明季北略》中记述了明末凤阳“天降杀魔,刈人如草,当是时天地为黑矣”的惨状,感慨如此丧乱“无非为清朝前驱耳”。(94)计六奇:《明季北略》卷11《贼陷凤阳》,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76—177页。持续的战乱与失败的秩序重建反复摧残着皖北地方,经此磨难,官绅百姓最在意的已经不是华夷之辨,而是安全稳定的生存环境。在明清交替之际,对于社会稳定、基层话语权较强的地方而言,清王朝的高压统治显得粗暴而残酷,但在既无自治传统,又渴盼稳定的皖北,强大的国家控制力反而能够迅速终结动乱。“鼎革之初,靖山清野,哀鸿始集”,但对饱受动乱摧残的皖北士民而言,清朝的统治虽是征服,亦是解脱。

余 论

明清两朝在皖北的地方政治都呈现官强民弱、中央强地方弱的特点(95)参见马俊亚:《被牺牲的“局部”:淮北社会生态变迁研究(1680—1949)》,第434—440页;郑宁:《圮而不修:明代中都修城与地方政治》,《城市史研究》第38辑,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版。,具有明显“单轨政治”的色彩。20世纪30年代,费孝通提出了传统时代的“双轨政治”论,即自上而下的中央集权与自下而上的乡绅精英自治,相关探讨一直延续至今。其中一个关键问题是,一个健全的政治机制,是否必须是双轨的?(96)参见费孝通:《乡土中国》,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45—160页。明清时代皖北的区域历史为探查这个问题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案例。

自明初起,皖北社会的走向就受到官府的强力主导。为建构“千里王畿”,明初在此建置州县、迁徙百姓,形成了以中都凤阳为中心的政区空间,朱元璋曾不无夸耀地告诉乡亲父老:“那老的们生在我这块土上,永不课征,每日间雍雍熙熙吃酒,逢着时节买炷好香烧献天地”。(97)天启《凤书》卷5《帝语篇》,第578—579页。然而,在明朝统治的绝大多数时间里,皖北民生非但没有朱元璋设想的那般富足美好,反而呈现出“灾重、赋繁、人逃、地弃”的苦难风貌。(98)万历《怀远县志》卷1《乡坊》,《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丛书》第298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3年版,第511页。有学者认为,多灾的地理环境与疲弊的民生经济导致皖北叛乱无休无止。(99)[美]裴宜理著,池子华、刘平译:《华北的叛乱者与革命者:1845—1945》,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18—19页。但事实上,从14世纪后期明朝建国,到19世纪中期太平天国起义,皖北地区的暴力活动无论是规模还是频次,在全国而言都并不突出。在以官府为绝对主导的社会秩序下,明清时期皖北长期维持着官强民弱的权力格局,民间叛乱的规模很有限,只是在明末大动乱的时代,经由农民军狂风骤雨的冲击,引发了社会统治秩序崩塌的局面。亨廷顿认为:“纯正的传统社会虽然愚昧、贫穷,但却是稳定的。”(100)[美]亨廷顿著,王冠华、刘为等译,沈宗美校:《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38页。从明初到晚清,贫困却又长期稳定的皖北,正符合这种观点。

明清时期,皖北官府独大的单轨体制,虽然维持了较为长久的社会统治,但并没有带来民生经济的显著发展,其统治秩序也并不稳定。单轨运作的最大隐患在于统治力量缺少支持,一旦官方权威崩塌,就极易陷入难以平息的动乱。清初顾炎武游历北方,所见“自兵兴以来,州县之能不至于残破者,多得之豪家大姓之力,而不尽恃乎其长吏”(101)顾炎武:《亭林文集》卷5《裴村记》,《续修四库全书》第140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13页。,可见基层力量的活跃,能够起到稳定社会秩序的作用。而在皖北地区,虽然自明初以来社会统治基本稳定,但由于缺乏基层社会的有力支撑,这种稳定实际是低水平的,明末战乱沉重打击了官府权威,社会秩序随之遭受严重的冲击。在“危城惧崩溃,引领望援师”(102)乾隆《亳州志》卷12《五难诗》,第322页。的情境中,地方既无力自保,也难以自救,只能听命于朝廷,依赖官军支撑统治稳定。然而明末官军难堪重用,兵民之间更积怨重重,依靠官军重建统治秩序实为饮鸩止渴。随着战时秩序的崩溃,民心士气也在丧乱中损耗殆尽,最终毁灭了明朝在皖北的统治根基。

表面上看,清朝终结皖北乱局,重建了有效的社会统治,开启了新的历史篇章。但事实上,清朝恢复皖北社会秩序的方式,与明末收拾局面的路径基本一致,所不同的只是清朝的军事力量更为强大,新兴的国家机器更为有力,且面临的敌人相对较弱,故而达成了明末未能实现的目标,历时十余年的秩序颠仆最终回到了原点。二百余年后,在太平天国战乱的冲击下,皖北风起云涌的捻军、叛匪,某种程度上亦是明末战乱的重演,重复地证明着单轨政治即便再强大,也不够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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