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全球视野的城市遗产
——第一届“全球史中的城市,城市中的全球史”研讨会综述
2022-11-21黄华青周宇飞
黄华青,周宇飞
(1.上海交通大学设计学院,上海 200240;2.南京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江苏 南京 210033)
20世纪60年代以来,西方的现代性危机和东方的后殖民主义批判让史学的西方霸权遭遇挑战,以费正清的“冲击-回应”理论为代表的欧洲中心论受到深入批评,以彭穆兰的 “大分流”学说为代表的全球视角引发持续辩论。在此背景下兴起的全球史研究,强调物质、人口、观念和制度等因素的流动(fluidity)和交换(exchange),主张通过比较、关联、因果视角重新审视现代性、地方性等观念的物质化过程,批判性地重现全球化和现代化过程的多方视角和多元路径。城市,也因其集聚和流动的特质而成为全球史研究的重要基点。从历史上的商镇驿站、贸易港口到近现代的“全球城市”,城市长期作为全球商品、技术、族群流动和交互的枢纽,因流动和交互而繁荣,由此形成丰富多样的城市形态和建筑形式,留下了能够生动反映全球多元文化互动过程的物质遗产。
我国对于全球视角下的城市史研究尚不充分。一方面,研究对象主要集中于东部沿海的开放贸易型城市,如作为“海上丝绸之路”起点的广州、泉州等,且研究以个案为主,作为流通网络的城市特征未得到充分揭示;另一方面,研究方法多局限于学科既有框架,如考古学的聚落考古路径、历史学的社会经济史路径、建成环境学科的规划史和聚落史路径等,使单一学科研究陷入史料短缺的困境,进而无法提供完整的视角。对于以物质文化为主要关注对象的城市遗产而言,如何借鉴跨学科、跨地域的全球史视野,让城市研究不再限于形态形式之“表”,而尝试追寻其形成及变迁过程的社会文化之“里”,或将是我国城市遗产研究在“一带一路”倡议指引下开拓探索的重要方向。
2020年6月18日,作为清华大学历史系主办的第一届“流动中的亚非研究”工作坊前序活动,第一届“全球史中的城市,城市中的全球史”研讨会邀请了来自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复旦大学历史学系、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北京科技大学科技史与文化遗产研究院、中国科普研究所、清华大学国际与地区研究院等研究机构的20余名跨学科学者及研究生参与,该研讨会由南京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与清华大学建筑学院联合发起。研讨会基于对若干城市史论文的评述以及随之展开的开放圆桌论坛,试图引出以下问题:跨越国族边界的流动和交换能否为城市史的认知带来新的视角?城市作为对象和方法,又能否为全球史研究贡献新的维度?正所谓“全球史中的城市,城市中的全球史”也。
1 论文报告
论坛伊始,3篇建筑学毕业论文分别以河仙、马六甲港和福州3个城市史个案研究,展现了全球史视角如何拓展建成环境研究的广度和深度。
南京大学杨乙彬的论文《异邦之乡:18—19世纪越南河仙鄚氏家族的城市营建与身份建构》,以越南河仙这座18世纪由中国移民社群在东南亚建立的港口城市为对象,讲述其历史的兴衰如何与统治者鄚氏家族的身份策略相勾连。在越南史中,河仙虽然繁荣时期较短,但与中国、欧洲、东南亚诸国的联系紧密。在其城市物质空间的变迁中,既能看到中西方城市理念的交汇,又隐现鄚氏家族交缠的权力话语和身份政治。氏家族统治期间,源自中华的文化特征与寄居他国的现实境地,使其营建动机复杂而矛盾,最终体现于城市空间的多元表征;而在 氏王朝消亡后,河仙的城市景观虽陷入颓败,但越南本土居民自发的城市营建与文学想象,重构了关于 氏与河仙的城市记忆与历史,也形塑了新的城市空间。该论文从社会-空间视角重新梳理河仙的城市营建历史,考察城市空间变迁背后交织着国家、家族和个人身影的复杂社会机制,为东南亚华侨城市的发展模式作出补充。
南京大学陈露茜的论文《诸番之会:早期现代马六甲港的贸易空间与商人社会(1400—1511)》,阐述了马六甲港在多元贸易网络影响下的贸易空间营造及其社会逻辑。马六甲港作为马六甲王朝首都,是马来半岛上最古老的港口之一。马六甲港同马六甲王朝共同经历了100多年的承起兴衰,在鼎盛时期曾是东南亚最大的香料、纺织品转口港和伊斯兰教传播中心,汇聚了从东亚、东南亚、南亚、西亚等多方而来的商人,是早期现代东南亚“市场城市(market city)”和多元文化社会的杰出代表。论文借助国内外史料的收集、整理和分析,综合城市形态学、建筑类型学、人类学、城市史等多学科路径,从中提取城市生活、社会形态与空间特征相关的要素,试图复原马六甲港的山水格局,厘清马六甲港多元文化共存的商人社会组织模式,探寻商人社会与贸易空间互动建构的逻辑,进而提出马六甲港的城市形态具有临时性、非正规性、自发性的形成机制。这一观点将“传统”城市空间至于“现代”范式之下,对于理解历史与当代语境下东南亚的“全球城市”具有启示意义。
康奈尔大学李舟涵的论文《茶港胜景:海上茶叶贸易与福州港茶产业景观的近代塑造》,将福州港的历史城市景观放在全球茶叶贸易的图景下予以考量。19世纪中叶,福州港依托临近闽北武夷山红茶产区的地理优势,逐渐取代上海、广州,成为我国茶叶加工、贸易和出口运销的最大港口,一时成为外国洋行、茶商乃至茶工、船夫等三教九流汇聚之地,也是资本爆发背景下的城市建设集中之地,为理解近代“海上丝绸之路”城市景观之特征和机制提供了极佳范例。论文强调在跨学科方法论层面进行探索,为了弥补福州城市史研究中物质遗存的匮乏,借助贸易史、社会史等多学科史料中与物质空间相关的佐证,梳理福州港中物质与社会交织的“茶产业景观”特征;提出以社群活动为空间研究的线索,梳理生产性、贸易性、生活性及精神性景观在福州港口的分布和遗存,揭示茶产业社群及其空间的关联机制;最后调用以建筑学图绘为载体的“复原想象”方法,将空间和社会信息综合性地呈现在想象图绘之中,进而对建筑遗产保护的认知路径进行探讨。
2 圆桌论坛
南京大学建筑系副研究员黄华青和清华大学建筑系博士刘可主持了圆桌论坛,在对3篇论文进行评述的基础上,围绕“全球史中的城市,城市中的全球史”的主题深入阐发。
针对论文《异邦之乡:18—19世纪越南河仙氏家族的城市营建与身份建构》,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助理教授谢侃侃指出:“中国化”和“本土化”并非两级对立或单向发展的态势,而是一个往复角力的过程。即便鄚氏家族及华人社群逐渐融入当地社会生活,并不代表他们的华人身份就被彻底抛弃;即便他们不再使用中文,却保留了许多中国文化的痕迹。而在20世纪初,随着中国国内的民族主义兴起,在东南亚许多国家还出现了“再华化”现象,体现了海外华人重塑身份认同的需求。围绕这种动态的身份建构,清华大学国际与地区研究院博士王令齐提醒:应注重东南亚族群研究的“边界”问题,这一边界可能随族群身份策略而发生重新校准。清华大学历史系副教授曹寅认为:应关注 氏后人如何通过对历史的书写把自己变成一个合法、正宗的家族,同时注意到当地的土著是否可能被鄚氏家族所边缘化乃至污名化? 氏后人又是如何把地方叙事纳入国族建构的叙事当中?从规划史的视角,清华大学规划系副教授张敏援引其团队在越南会安的研究为对比,会安作为越南中部的东方大港,与同为贸易港口的河仙的对比,或能揭示城市形成的某种共性——例如会安虽未出现河仙 氏那样的主导家族,但同样是多元文化交流的产物,受中国、法国、日本等文化的影响,在城市营建塑造中是否存在共性机制?清华大学规划系助理教授孙诗萌认为:河仙的城市营建所体现的权力空间秩序和中国传统城市规划理念具有很强可比性,氏家族的建城实践也为中国城市规划史的海外视野提供了珍贵样本。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朱明补充认为:除了文中提到的、以统治者为中心的“权力空间”之外,还应关注河仙鄚氏家族在城市营建中的“经济空间”,两者共同构成了一个海上贸易城市的社会空间基础。
围绕论文《诸番之会:前殖民时期马六甲港的贸易空间商人社会(1400—1511)》,谢侃侃认为:早期现代马六甲港的城市营建不应止于1511年,城市营建的叙事可以考虑打破固有历史边界,1511年虽被后代研究者作为葡萄牙殖民的起点,但对于城市发展而言,尤其在殖民初期,葡萄牙、荷兰等西方商人都是城市的参与者,对城市营建的影响往往不是颠覆性,而是长期共生的。此外,他提醒论文注意所引用的某些具有神话、传奇色彩的地方史料的可靠性,如:《马来纪年》作为地方文学作品,虽然对社会风俗和人民生活进行了详细记载,但所记故事的神话色彩让其很难作为历史依据。他还提出,不应过分强调马六甲港和明朝中国的关系:一方面,二者对彼此关联性的描述都带有显著的政治诉求;另一方面,马六甲港与世界的关联是网络化的,中国视角不应被忽略,也不应被夸大。朱明同样强调:论文应避免因“中国中心”色彩而削弱了马六甲港的“全球性”特征,如印度古吉拉特商人和马六甲港的贸易关系同样重要,还应注重伊斯兰化的过程对马六甲港的影响。王令齐认为:贸易空间和商人社会中的“空间”具有广义和多元维度的意义,古吉拉特的穆斯林商人社会可能是以网络而非单点的形式存在,因而此处的贸易空间和商人社会应是复杂的多点对多点关系。针对商人贸易的社会性质,中国科普研究所博士后欧玄子提出:可以借鉴人类学的“礼物”研究语境,思考中国商人和马六甲港的贸易税收究竟是礼物交换还是商业行为,进而重新审视当地商人的社会交往和身份策略。
围绕论文《茶港胜景:海上茶叶贸易与福州港茶产业景观的近代塑造》,清华大学建筑系副教授刘亦师建议:以怡和洋行为节点寻找更大的叙事脉络,同时通过福建协和大学和华南女子文理学院的案例,补充指出了教会对于福州城市发展的影响。复旦大学历史学系副教授章可简述了福州港成为茶叶出口大港的历史原因,并回应刘亦师提到的教会对于福州城市的影响,指出早在明清耶稣会时代,福州就是重要的传教地点,并对城市塑造带来显著影响。章可进而以上海为例,提出可将租界老城区与因商业发展而兴盛的新城区进行对比,将广州、厦门、上海、宁波和福州等通商口岸处理老城和新城关系的模式进行横向比较。他还认为:在通商口岸之外,还可关注近代因外贸商业聚集而发展起来的大城市,如汉口等。最后,孙诗萌认为:论文用建筑图绘融合历史史料的方法提出的“复原想象”,将建筑考据和史料信息结合起来呈现,能够对遗产保护和阐释的方式带来启示。如章可所言,或许是一种具有历史学视角的“感觉主义”现实作品。
最后,与会专家围绕研讨会议题自由发言。北京科技大学科技史与文化遗产研究院博士后池明宙提到,70年前刘敦桢先生就提出要扩展建筑研究视野,开拓“东方建筑”研究,今天的研讨会恰恰延续了刘先生的未尽之言。城市史的研究方法在目前的探索基础上,还可借鉴地图史的研究方法,用地图史方法来还原城市的构建。章可赞同城市史是非常有趣的研究方向,同时指出:历史学科与建筑或规划学科在城市史研究中的侧重点会有很大差异,好比在研究“看不见的城市”和“看得见的城市”,拥有建筑背景会让研究非常“硬核”,能对历史城市进行空间复原;而历史背景的研究则偏重感觉主义,通过社会史、游记来构建城市在人们精神世界中遗留的印记。曹寅认为,作为“全球史中的城市”,应把河仙、马六甲港、福州这3座城市乃至更多的城市联系起来观察、比较,在国际上发出中国学者的声音;作为“城市中的全球史”,应关注城市建构背后的权力关系,不能仅限于华人和当地人的关系,还应探讨其背后的权力关系以及后来者对于自身立足的合法性辩护。他还认为,史料都是胜利者的表述,那些失败者、弱者,如底层人民、土著、女人等,虽然没有表述的权利和声音,却同样是社会不可或缺的能动者,可以从此方向深挖权力博弈背后的叙事关系。
3 结束语
本届“全球史中的城市,城市中的全球史”研讨会的诸多探讨虽只是起点,却指出了若干值得思忖的方向和议题。
首先是中国与世界的关系。葛兆光先生曾坦言,中国史学研究之缺憾在于:“中国史中无世界,世界史中无中国”。全球史视野下的城市研究恰可弥合这种断层,尤其是以贸易城市为代表的全球城市的价值不仅在于个案,更在于其在全球交织的、动态的城市网络中所体现的能动性。要揭示这种能动性,应提倡从网络、体系等关联性视野看待城市,打破历史阶段和地理疆域的时空约束,兼顾整体和个人视角,挖掘城市遗产对全球史研究的深刻意义。此外,如刘敦桢先生在东方建筑研究设想中所指引的,从中国走向世界的过程中,既要融入国际学术语境,也不能忽略自己成长之地的文献传统;既要抵抗西方中心主义,也要谨慎任何中国或地方中心主义的陷阱,这暗合了后殖民主义语境下的“方位性(positionality)”问题,是研究者需时刻警惕的。
其次是建成环境与社会文化的关系。以城市为代表的传统建成遗产研究,大多是针对“果”的研究,而缺乏对“因”的追溯,由此诞生条分缕析的风格史、断代史以及轰轰烈烈的“原真性”之争,究其根本正源于对城市和建筑形成之逻辑的忽略。全球史视野下的城市研究,便试图提出这样一种方法论补充,通过贯穿时空要素的横向比较,借助建成环境科学与人文社会科学的多学科视角及信息的融合,摸索城市空间营建之逻辑和物质文化传播之线索,为动态的城市塑造过程凝练跨地域、跨时空的生成机制。由此也将在物质遗产保护之外,深入总结当代城市遗产传承、更新和治理的共性策略。
最后可引申出传统与现代的关系。如李伯重先生所言,大部分现有城市史研究以“传统-现代”模式为出发点,力图从“现代”的角度去看待“传统”,以发现“传统”的“现代性”因素。而本届研讨会提出的诘问是:“传统-现代”是否是简单二元分立的?是否存在唯一正确的发展路径?传统全球城市的历史研究,提供的或许不再是对西方中心的现代性的印证,而是一种替代性、反思性的方案。在此可援引阿尔萨耶(Nezar AlSayyad)及其《建成环境的传统》一书的核心论点:现代世界的传统是“短暂的(transient)、流变的(fleeting)、情境性的(contingent)”,未必只有走向现代才是传统的唯一出路。而反观城市在全球史研究中的作用,城市不仅是传统生活的载体,更是历史事件和个人生命史的能动者,由此如若能解答传统究竟“在本质上何以是一种空间工程及其流程”的核心命题,也将是“全球史中的城市,城市中的全球史”的核心诉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