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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兆燕游幕游宦与清代乾嘉学风及国家文化政策之关系

2022-11-21吕贤平

关键词:幕府乾隆

吕贤平

(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福建漳州 363000)

有关清代幕府与政治、文学文人的关系,学界已有一定探讨,全增佑《清代幕僚制度论》(1)全增佑:《清代幕僚制度论》,《思想与时代》1944年第31、32期。提出督抚学政的学府性质以及在人才造就方面的功能,为后世研究幕府与学术及文学等关系开启一个新思路;尚小明所著《学人游幕与清代学术》选择十四个重要的学人幕府作个案研究,分析清代学术、政治、社会之间关系,是研究士人游幕的重要著作(2)尚小明:《学人游幕与清代学术》,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第78-137页。;林存阳《乾嘉四大幕府研究》聚焦地方大员的督抚学政幕府在清代学术文化史上的作用与影响(3)林存阳:《乾嘉四大幕府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第4-39页。;赵园《制度·言论·心态》附录一《易堂三题》中的“策士姿态”章对文人游幕也多有涉及,其中论及幕业与经世的关系以及“幕府人格”等尤能给人启发(4)赵园:《制度·言论·心态》,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77-186、399-439页。。在反映清代政治文化与学风士习的复杂关系以及游幕文人的悲剧宿命方面,乾嘉四大幕府之一的卢见曾幕府尤能说明问题,值得探究。

金兆燕(1719—1791),字钟越,号棕亭,别号芜城外史、兰皋生,安徽全椒人,清代著名诗人、戏曲家。乾隆二十三年(1758)金兆燕入扬州卢见曾幕府,乾隆三十一年(1766)进士后官扬州府教授,乾隆四十四年(1779),迁国子监博士,升监丞,分校《四库全书》,乾隆四十六年(1781)辞官南归,客扬州江春康山草堂并入扬州词曲局,乾隆五十四年(1789)归全椒,后年,终老于故乡。著有《国子先生全集》四十三卷,工度曲,谱有传奇《旗亭记》等。

金兆燕主要活动于乾隆一朝,“名重海内数十年,而在扬州为尤著”(5)陆萼庭:《清代戏曲家丛考·金兆燕年表》,上海:学林出版社,1995年,第145页。。就其一生看,入卢见曾幕府是重要阶段,其在幕府、举业、学术及词章的错综中沉浮的命运颇具代表性,是研究这一时期文士生活、思想及创作的极好视角。

一、卢见曾幕府与乾嘉时期游幕文人

清代士人的科举入仕之途已十分艰难,自康熙三十九年(1700)清政府取消了童试名额限制,科举生员人数迅猛增加,而乡试、会试有限的录取名额却将绝大多数的士子拒于门外。凌廷堪即云:“夫制举之业,学者结发从事,皓首而不能博甲乙第者,比比然也。”(6)凌廷堪:《校礼堂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104页。士人功名黯然,屡败科场,而生活无着,常为衣食所困者在在皆是。幕府则为这些士子提供了生存庇护之所,陈其元《庸闲斋笔记》载:“我朝爱客礼士者,惟德州卢雅雨都转、苏州毕秋帆制府,一时之士奔趋其幕府者,如水赴壑,大都各得其意以去。”(7)陈其元:《庸闲斋笔记》,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181页。“(朱筠)提倡风雅,振拔单寒,虽后生小子,一善行及诗文之可喜者,为人称道不绝口;饥者食之,寒者衣之,有广厦千间之概。是以天下才人学士从之者如归市。”(8)江藩:《汉学师承记(外二种)》,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81页。如黄仲则、洪亮吉、章学诚、汪中等即是朱筠幕府的常客。乾嘉时期,卢见曾、朱筠、毕沅、阮元、曾燠等幕府汇集了大批贫穷落魄的文人。也正是由于幕主的资助,不少落魄文人才得以生存与发展。

(一)金兆燕入幕之艰难屈辱

对于幕府,金兆燕有自己的看法,在《严漱古先生七十寿序》云:

自昔汉唐诸侯得以征聘贤才,署为丞掾,而英奇杰特之士遂多出于版职之中。少陵赠高达夫诗云:‘十年出幕府,自可持旌麾’,盖古之人以此为仕进之路,故怀抱利器者每辐辏于是焉。至于今则鞍马依人,闭置以老,自非经济足以盖世,而爵禄不入于心者鲜肯曳裾而投足焉。捷宦之径一变而为大隐之乡,时为之也。(9)金兆燕:《金兆燕集》,吕贤平辑校,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第100页。

清代的幕制,游幕已非进身之阶,金兆燕所云“幕府聊堪借一筹”(10)《五月十六日病中梦谒杜樊川祠题壁》,《金兆燕集》,第500页。,士人以落魄谋存身与温饱而遨游王公贵人之门,这种行为或许非儒者大气象,但未尝不可理解为“怀抱利器者每辐辏于是焉”,幕宾势不得已而“鞍马依人,闭置以老”。章学诚一生困顿,长年的游幕,使他备尝艰辛,“坎坷潦倒之中,几无生人之趣。然退而求其所好,则觉饥之可以为食,寒之可以为衣,其甚者直眇而可以能视,跛而可以能履,已乎!已乎!”(11)章学诚:《文史通义新编新注》,仓修良编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691页。金兆燕家境贫穷(12)吴烺《泰然斋集跋》:“先生(按:指金榘)家甚贫,携棕亭兄奔走四方。”见《吴敬梓吴烺诗文合集》,李汉秋点校,合肥:黄山书社,1993年,第365页。,乡试中举前入幕尚难,乾隆六年(1741),金兆燕“以乡试失解而得补获隽者之缺,为廪膳生”(13)《亡室晋孺人传》,《金兆燕集》,第47页。,乾隆七年(1742),金兆燕便给进士及第官西曹的吴檠书信,欲离塾师而入幕府(14)《寄吴岑华先生书》,《金兆燕集》,第201页。。乾隆十二年(1747),三十岁的金兆燕中举人,在才不能展后,便欲于幕中寻求发展,其《送朱澹泉归泾上序》云:“岁月逝矣,必待取科名、登仕版而后有济于物,恐终身为濩落之材也。苟足行其志,何必尸其名于是?”“如我之道既行,而才既展,则用世之愿既毕,……如是,则富贵可也,不富贵亦可也。”(15)《送朱澹泉归泾上序》,《金兆燕集》,第52页。金兆燕以为做幕宾同样能够实现用世之抱负。乾隆十五年(1750),入安徽学使双有亭太平使院幕近一年,乾隆二十年(1755)至二十一年(1756),先后又入嘉兴府石门县知县王善橚幕及仪征戴遂堂侄蓝辉明府幕(16)参见《金兆燕集》附录《金兆燕年谱简编》。,可惜这几段幕宾经历给他的体验并不好,龚未斋云:

千人学幕,成者不过百人;百人就幕,入幕者不过数十人。缘幕虽较于读书为易,然亦须胸有经济,通达时务,庶笔有文藻,适应不穷,又必须二十内外,记诵难忘,举一隅而三反。更须天生美才,善于应酬,妙于言论。……至于就幕,则又有甚难者。一省只此百十余馆,而待聘者倍焉,此中夤缘以势,结纳以利,捷足者先登,下井者投石,人情叵测,世路崎岖,盖有不可胜言!(17)龚未斋:《雪鸿轩尺牍》,余军校注,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361页。

金兆燕有着同样的体验,其诗有云:“束发受诗书,四十犹无闻。操觚代稼穑,淟涊丧我真。寒皋学巧语,杂县羁高门。亦既为人役,毛羽安足论。”(18)《出门四首》,《金兆燕集》,第367页。知府、知县官署是较低级的幕府,其幕僚工作主要是协助办理文案、刑名、钱谷等事务,相较地方大员幕(盐运使、学政、巡抚、总督等大员幕府)事务更琐碎,待遇更低下。金兆燕十分迷惘,无所适从,动辄得咎甚至因此引起别人的非议,吴省钦《金钟越、方潄泉、吴松原、二匏邀醉长干酒楼》(其一)诗后注即说:“钟越尝以行卷投九江关吏,见诋不纳。”(19)吴省钦:《白华前稿》卷二八,清乾隆刻本。好在幕府的流动性与开放性为文人游幕之“游”提供了可能,幕宾由府州县衙门向督抚学政衙门流动,两淮盐运使卢见曾幕府已经进入金兆燕的视线中。

卢见曾一生为官,勤于吏治,又颇能爱才好士,每以兴学造士为先,开一时风气之先,“官盐运时,四方名流咸集,极一时文酒之盛。金农、陈撰、厉鹗、惠栋、沈大成、陈章等前后数十人,皆为上客。”(20)《清史列传》卷七一,王钟翰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5838页。卢见曾同样也以善诗而闻名于当时,其幕中多诗酒之会,这也使卢成为当时江南地区的文坛盟主,陆萼庭云:“然在当时卢署中俊彦如云,能于中得一位置,远胜于终年奔波,固兆燕所求之不得者。”(21)陆萼庭:《清代戏曲家丛考·金兆燕年表》,第145页。的确,金兆燕入卢见曾幕府颇费周折。因李葂与金兆燕的关系,卢见曾曾将李葂遗集雕本寄与金兆燕,金兆燕作《卢雅雨都转以亡友李啸村遗集雕本寄赍,开缄卒读,凄感交至,率题卷末,兼呈卢公四首》(22)《金兆燕集》,第358页。诗以呈。乾隆十九年(1754),金兆燕与吴敬梓同寓扬州,吴敬梓猝死扬州而身无安葬之钱,王又曾“告转运使卢公,殓而归葬于江宁”(23)程晋芳:《勉行堂文集》卷六《文木先生传》,清嘉庆二十五年冀兰泰吴鸣捷刻本。,金兆燕与卢见曾少不了有所接触。入卢幕前,金兆燕曾两次拜访已入卢幕的程廷祚,也屡投诗卢见曾以干谒。乾隆二十二年(1757),金兆燕拜谒卢见曾:

全椒兰皋生,矜尚风雅,假馆真州,问诗于余。分韵之余,论及唐《集异记》“旗亭画壁”一事,谓:“古今来,贞奇侠烈,逸于正史而收之说部者,不一而足,类皆谱入传奇。双鬟信可儿,能令吾党生色,被之管弦,当不失雅奏,而惜乎元明以来,词人均未之及也。”兰皋唯唯去。经年,复游于扬,出所为《旗亭记》全本于箧中。余爱其词之清隽,而病其头绪之繁,按以宫商,亦有未尽协者。乃款之于西园,与共商略。又引梨园老教师为点板排场,稍变易其机柚,俾兼宜于俗雅。间出醉笔,挥洒胸臆,虽素不谙工尺,而意到笔随,自然合拍,亦有不自解其故者。(24)卢见曾:《雅雨堂文集》卷二《旗亭记序》,清道光二十年卢枢清雅堂刻本。

两人谈话中少不了会有诗文之事,卢见曾无意间提及“旗亭画壁”故事,金兆燕“唯唯去”;次年,再赴扬州时,金兆燕则带着完稿的《旗亭记》面呈卢见曾。1758年金兆燕终于成为卢府的幕宾(25)《程绵庄先生〈莲花岛传奇〉序》云:“戊寅冬与先生同客两淮都转之幕。”《金兆燕集》,第84页。。《旗亭记》的演出反响热烈,更使卢见曾斩获了额外的声誉。黄振曰:“卢观察新填《旗亭记》,梨园传演,名噪一时。”(26)黄振:《痩石稿》卷六《广陵游草》,清乾隆间寄生草堂刻本。金兆燕确非浪得虚名,李斗《扬州画舫录》卷十云:“公延之使署十年,凡园亭集联及大戏词曲皆出其手。”(27)李斗:《扬州画舫录》卷十,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234页。作为幕宾还常为卢代笔诗文,其诗中抒写幕中生活惬意、宾主相得之情形尤多,《呈卢雅雨都转》写道:“幸舍栖迟春复秋,逢人便道此间乐。官梅亭畔百花妍,戏谱新词付锦筵。”(28)《金兆燕集》,第380页。直至乾隆二十六年(1761)卢见曾卸职,金兆燕赠诗犹说:“几载南楼对月圆,共然官烛检吟编。搜罗轶事存风雅,商略新词付管弦。种遍王猷三径竹,搴残庾杲一池莲。檐前鹦母鸟阶前鹤,尽结年来翰墨缘。”(29)《送卢雅雨都转归德州四首》,《金兆燕集》,第390页。同样情深意浓。然而多年以后,金兆燕在《程绵庄先生〈莲花岛传奇〉序》中追忆这段幕府生活却态度迥异。金兆燕敞开心扉,一泄其悲愤屈辱之情:

兆燕少无学殖,日抱牍为诸侯客,以糊其口。戊寅冬与先生同客两淮都转之幕,先生居上客,右操椠著书。而兆燕不自知耻,为新声、作浑剧,依阿俳谐,以适主人意。主人意所不可,虽缪宫商、拍度以顺之不恤。甚则主人奋笔涂抹,自为创语,亦委曲迁就。盖是时,老亲在堂,瓶无储粟,非是则无以为生,故淟涊含垢,强为人欢。然每与先生一灯相对,辨质经史,纵论古人,因各诉其生平之坎轲厄塞,未尝不慷慨悲怀,终夜而不寐也。……然先生著书等身,从未屈柔翰为他人借面,即传奇游戏之作,亦必自摅胸臆,独有古今,则先生于文字之际犹未似其时命之乖蹇也。(30)《金兆燕集》,第84页。陆萼庭认为《程绵庄先生〈莲花岛传奇〉序》作于1765年,实际上,本篇所作应不迟于乾隆四十四年(1779),此时距金兆燕乾隆二十三年(1758)入卢幕已二十二年。参看拙文《金兆燕文化心理之积淀——兼论金兆燕诗文中的人格、人伦、人道》,《明清文学与文献》第五辑,第368页。

《程绵庄先生〈莲花岛传奇〉序》所写委屈、羞辱之感,决非造作语。实际上,金兆燕于序中放胆直言,并非在卢见曾失势后为泄一己之私怨(31)卢见曾乾隆元年(1736)至三年(1738)首任两淮盐运使,乾隆十八年(1753)复任两淮盐运使,二十七年(1762)告老还乡,后因盐引案被逮,三十二年(1767)死于狱中。,其根本不同于那些游于贵要之门、见风使舵的狎客豪奴。序文反映了金兆燕的时代读书人的命运坎壈,表现出他们不得已为文人,又不肯为寻常文人的尴尬以及文士地位的低卑,然而它又绝非金兆燕个人的悲剧。

(二)卢见曾及其幕府之崇尚:乾嘉汉学之风气与乾嘉幕府之趣味

乾隆三十八年(1773)诏开四库全书馆,汉学已雄居清代学术文化中心,乾隆帝诏准戴震、纪昀等汉学家入馆修书,并礼重之,四库馆中,汉学鼎盛,名家林立。一些地方大员幕府积极顺应朝廷政治文化风向的转变,适时把握学术演进的律动,聚集、借助幕宾的力量,对一时的学术风气、学术转型、文化发展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可以说清代学术的演进与繁荣,乾嘉幕府承担着主要角色。

乾隆二年(1737)(一说元年)卢见曾“授两淮盐运使,复护理两淮盐政”(32)闵尔昌纂录:《碑传集补》卷一七卢文弨《故两淮都转盐运使雅雨卢公墓志铭》,台北:明文书局,1985年。,乾隆五年(1740)因遭构陷罢官而远戍军台,九年(1744)卢见曾奉召由塞外还,十八年(1753)再任两淮都转盐运使,在任十年,“暇则引诸后进,讲论德艺,饮酒歌诗,意洒如也。”(33)《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一四二三册《雅雨山人出塞集》汤先甲跋文,清道光二十年卢枢清雅堂刻本。袁枚曰:“风雅一席,主之者有人。本朝新城司寇之遗风……先生以硕德峻望,起而继之……每谈及斯文,便眉舞色飞而不能自已,此殆天之默相其精神,以扶持大雅耶。”(34)袁枚:《广注语译小仓山房尺牍》卷一《与卢雅雨转运》,章荣译注,上海:世界书局,1936年,第29-30页。卢见曾的文士风流自然会吸引文人雅士,然而,两任盐运使上卢见曾吏治注目之旨趣已经不同,初任之时,“筑苏亭于使署,日与诗人相酬咏,一时文盛于江南。”(35)李斗:《扬州画舫录》卷十,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228页。谪戍后,其自言“年五十有一,远投塞外,始学《易》”(36)卢见曾:《雅雨堂文集》卷一《周易孔义集说序》,清道光二十年卢枢清雅堂刻本。,其后刊刻的《雅雨堂藏书》主要为解经之作,署中重用惠栋、沈大成诸人,并得其襄助,这些都体现出卢见曾在思想取向上对汉儒治经方法的宗尚与表彰。卢署对当世贤哲之致力经学、研讨汉学者大力推扬与扶持,也促成了当时学术的转向与倡导。

当然,另一方面也不得不提及。郭麐《灵芬馆诗话》云:“扬州自雅雨以后数十年来,金银气多,风雅道废。”(37)郭麐:《灵芬馆诗话》卷四,清嘉庆二十一年孙均刻二十三年增修本。在卢见曾二任两淮盐运使时期,其与盐商已相互利用,以致隐匿提引银两、私行营运寄顿等(卢见曾致仕不久即以隐匿提引银两、私行营运寄顿等罪状,著斩监候),袁枚在给卢见曾的书信中即明言:“枚尝过王侯之门,不见有士;过制府、中丞之门,不见有士。偶过公门,士喁喁然以万数。岂王侯、制府、中丞之爱士,皆不如公耶?抑士之暱公、敬公、师公、仰望公,果胜于王侯、制府、中丞耶?静言思之,未尝不叹士之穷而财之能聚人为可悲也。”(38)袁枚:《小仓山房诗文集·与卢转运书》,周本淳标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510页。指出卢幕聚集人才根本原因是财力的雄厚,金兆燕亦曾感慨说:“至于今则鞍马依人,闭置以老,自非经济足以盖世,而爵禄不入于心者鲜肯曳裾而投足焉。”(见前引)二人所见同。卢见曾既为两淮盐运使,又复护理两淮盐政,所居官职实乃肥缺,其财力甚为雄厚。财力与学术合力下,卢幕成就了乾嘉四大幕府之声气。

社会承平,文学的点缀升平自不可缺少,“国家当康熙乾隆之间,时和政美,天子右文,王公大臣相习成风,延揽儒素,当代文学之士以诗文结主知,致身通显者踵趾相错。下至卿相、节镇,开阁置馆,厚其廪饩,以海内之望,田野韦布,一艺足称,无不坐致赢足。”(39)缪荃孙纂录:《续碑传集》卷八一(《清代传记丛刊》第119册),台北:明文书局,1985年,第667页。卢见曾幕府同样聚集了大量诗人,他们雅集不断,向王朝意识形态靠拢并形成大合唱。

一般说来,乾嘉幕府主人普遍具有很高的文化修养,他们好文好客促进了文学创作的发展,文人幕宾则凭借诗文成就赢得幕主的赏识与尊重。金兆燕的才情在卢府中当足够回旋,袁枚《随园诗话》云:“乾隆戊寅,卢雅雨转运扬州,一时名士,趋之如云。其时刘映榆侍讲掌教书院,生徒则王梦楼、金棕亭、鲍雅堂、王少陵、严冬友诸人,俱极东南之选。”(40)袁枚:《随园诗话》卷五,顾学颉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第140页。然而,在入卢见曾幕府的第二年(1759),金兆燕便欲辞幕作塾师(41)金兆燕:《告广文公文》:“去冬省觐,见大人气血俱亏,精神全耗,乃定计闭户作乡里塾师,以谋菽水。”《金兆燕集》,第139-140页。,辞幕固然是为尽孝道,却也反映出他的幕宾生活并不如意,其父金榘教谕冬郎(金兆燕次子)的手书即云:“汝即幸而长成,亦不过忍饥诵经。橐笔为他人作活,其苦殆甚发。”(42)《告广文公文》,《金兆燕集》,第140页。金兆燕多年以后所云“屈柔翰为他人借面”“淟涊含垢,强为人欢”,看来其在卢府中的幕宾生活并不称意。实际上,幕府生活中宾主关系的私人性以及幕宾由私人性中感知的自我贬抑无时不在,现实环境中,入幕者自我认同的危机以及人格的损伤等往往会被淡化或回避,金兆燕当有所认识与忍耐,其《程绵庄先生〈莲花岛传奇〉序》中所吐胸中积郁则是乾嘉时期文士普遍苦闷的象征,具有相当的普遍性与典型性。

(三)卢见曾幕府中文人幕宾的帮闲身份及其尴尬处境

本为词臣,转为汉学,少有纯粹以文学创作为职志者,乾隆间文人固如是也。“乾隆中,大兴朱氏以许郑之学为天下倡,于是士之欲致身通显者,非汉学不足见重于世。”(43)张星鉴:《仰萧楼文集》,光绪六年刊本。金兆燕的儿女亲家、吴敬梓之子吴烺为朱筠弟子,名列《畴人传》之中;金兆燕友钱大昕、王鸣盛、王昶本为诗家,承沈德潜衣钵,名列“吴中七子”,后致力于汉学考证;汪中、邵晋涵、章学诚等人都在游幕中由辞章转向考据,“毗陵七子”的洪亮吉、孙星衍、黄景仁等也概莫能外。以经义古学为要务的卢见曾幕府中惠栋、沈大成、程廷祚、戴震、王昶、严长明、厉鹗等皆学有根柢、学有所成,是这一时期经学研究方面重要的学人代表,确实“俊彦如云”,对于他们来说,仕宦之穷达并非唯一标准,成就学术功名已成为这些游离于官场之外的文士的选择。然而,文士终难离文学辞章。实际上,吴敬梓的遭际也颇能说明这一情况。乾隆十九年(1754),吴敬梓再赴扬州并与金兆燕朝夕相处(44)参看《甲戌仲冬送吴文木先生旅榇于扬州城外登舟归金陵》,《金兆燕集》,第325-326页。,吴希望能从复职的两淮盐运使卢见曾处获得帮助,当时卢署中的知名学者甚多,并不以经学见长的吴敬梓,自然不会引起卢见曾的重视,也未有特别的礼敬。《儒林外史》对于盐商的态度还得罪了卢,小说中升任两淮盐运使司盐运使的荀玫含有卢见曾的影子,最终荀玫“因贪赃拿问了”(45)何泽翰:《儒林外史人物本事考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28-30页。。当吴敬梓猝然逝于扬州,金兆燕悲愤地说:“丈夫抱经术,进退触藩羝。于世既不用,穷饿乃其宜。”(46)《甲戌仲冬送吴文木先生旅榇于扬州城外登舟归金陵》,《金兆燕集》,325页。程晋芳《怀人诗》亦云:“外史纪儒林,刻画何工妍!吾为斯人悲,竟以稗说传。”(47)程晋芳:《勉行堂诗集》卷二《春帆集》之《怀人诗十八首》,清嘉庆二十三年刻本。作为文人的金兆燕看重的是吴敬梓经学的身份,既是文学家更是经学家的程晋芳也对吴敬梓耗尽毕生精力而从事小说创作深表惋惜,可以说时代的趋尚影响着他们对吴敬梓的评价,而他们的评价也清楚表明这一时代为辞章文士地位的卑微。晚年吴敬梓所云经学乃“人生立命处”(48)程晋芳:《勉行堂文集》卷六《文木先生传》,清嘉庆二十五年冀兰泰吴鸣捷刻本。与其小说家身份所系甚紧,是沉痛语。

青年时代的金兆燕初登学坛,正好遭逢汉学的勃兴,难免要受汉学潮流的裹挟,为预流也曾于考据等汉学方面尝试,入卢幕后自不甘以文士自待,乾嘉朴学也曾经是他为学的重心,其古文及骈体文钞中不乏考经证史的篇章,但是如阮元所言“为才人易,为学人难”(49)桂馥:《晚学集》阮元卷首序,清道光二十一年孔宪彝刻本。,被称为“金氏四才子”的金兆燕,《清史列传》卷七十一“文苑传二”称其“性不耐静坐,多言笑”(50)《清史列传》卷七十一“文苑传二”,第5844页。。事实上,金兆燕后来的人生也确实以文士风貌称显于世,其辗转求进卢幕是以才人身份而非学人身份。然则在“俊彦如云”的卢署幕客中自有帮忙与帮闲的分别,幕中惠栋、沈大成、程绵庄诸人负责日常文墨或校阅图书之事,“居上客,右操椠著书”,与他们相比,金兆燕在幕中并无要事,其入卢幕前后四年,数次归省老父,两次赴京会试,操心费时不少,并非幕中须臾不可缺之人。金兆燕的诗文也确实有名于江淮,但也非卢见曾幕府所必求,是“为新声,作诨剧,依阿俳谐,以适主人意”投了卢见曾的所好,“以我沉迷簿领劳,为人装点冠裳色”(51)《题翁东如小照》,《金兆燕集》,第281页。,金兆燕自是卢幕中帮闲的角色,如龚未斋所言:“而学不足以服人,品不足以信人,虽居宾朋之列,无殊门客之容,其中委曲周旋,病于夏畦之苦,更有不可以言喻!”(52)龚未斋:《雪鸿轩尺牍》,第361页。

卢见曾时出醉笔,任意挥洒,作为两淮盐运使,一呼百诺,自负中常会强加人意,颐指气使固然难免。“君子之处贫士,惠非难,不慢为难。……慢者,非礼文之疏,饮食之薄也。共揖不失,其睹若无;问答不失,其语若忘;是慢也。”(53)唐甄:《潜书》上篇(下)《善施》,北京:古籍出版社,1955年,第82页。此类场景,金兆燕感受尤深,“居上客”的沈大成诗云:“金尚栖栖幕府间”(54)沈大成:《学福斋诗集》卷二十六《徐雅宜花间听曲图》,《续修四库全书》1428册,第388页。,对金兆燕幕中处境充满同情。金兆燕所作传记文对志不能伸的入幕士人描写尤多,在《严漱古先生七十寿序》中写漱谷先生幕中遭际一叹三复,“所谓节使者,但坐啸画诺而已。……而回念当日庾公之楼、郗生之帐,所谓坐啸而画诺者其人半已烟销灰灭,其子若孙亦多委顿穷困而无所倚薄。然则天之所以报先生者,讵不厚与?”(55)《金兆燕集》,第101页。所谓天之果报轮回,实在是深哀剧痛后的愤慨之语,金兆燕曾经的“我道之即行,而才即展”的游幕理想与现实已恍若隔世。

(四)游幕文人理想与现实之分乖

有清一代,“儒林”与“文苑”之间已分出明显的界限。清初的汉学刚刚萌芽,此时理学发展有限,令一般士人施展才情的主要仍是辞章,故包括古文等文学创作一度比较繁荣。从康熙后期经雍正至乾隆前期,程朱理学一尊地位渐趋确立,而后从尊宋转向崇汉,由辞章转向经学考据。乾隆五年(1740),高宗谕旨云:“盖近来留意词章之学者,尚不乏人,而究心理学者盖少。……今则以词藻相尚,不过为应制之具。”(56)《清实录》第10册《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一二八,乾隆五年十月己酉条,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875页。乾隆十四年(1749)颁谕又有云:“经术其根柢也,词章其枝叶也。翰林以文学侍从,近年来,因朕每试以诗赋,颇致力于辞章,而求其沉酣六籍,含英咀华,究经训之阃奥者,不少概见。”(57)《清实录》第13册《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三五二,乾隆十四年十一月己酉条,第860页。乾隆帝对辞章之士颇有微词。庙堂之上的学术趣味及其文化政策的指向多左右学术发展的趋向,清代学术重心的变化每与此关联,乾隆十九年(1754)或可视为汉学摆脱乾隆初期的寂寞、走向乾隆中期鼎盛的转折之年,章学诚云:“及《四库》馆之开,……向之空谈性命及从事帖括者,始骎骎然趋实学矣。”(58)章学诚:《章学诚遗书》卷一八《周书昌别传》,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惠栋就曾两次致书袁枚,尊经学考据而抑辞章,认为经学是本,文章是末,力劝袁枚舍末求本,弃辞章而从事经学考据。(59)袁枚:《答惠定宇书》《答定宇第二书》,《小仓山房文集》卷十八,见《袁枚全集(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305-308页。戴震云:“古今学问之途,其大致有三:或事于理义,或事于制数,或事于文章。事于文章者,等而末者也。”(60)戴震:《与方希原书》,见《戴震文集》卷九,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43页。经学地位的提升,辞章之术已难望其项背。雄踞学坛的汉学家不仅轻视宋学,而且非常鄙薄辞章,《儒林外史》中写范进不知苏轼、马纯上不知李清照,这种情节构思,夏志清认为其讽刺并不贴切得体,其实是误解了吴敬梓这类情节的内在意蕴。(61)夏志清:《中国古典小说史论》,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30-231页。“明朝以八股取士,一般士子,除了永乐皇帝钦定的《性理大全》外,几乎一书不读。学术界本身,本来就像贫血症的人,衰弱得可怜。”(62)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引自《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93-94页。事实上,德行、文学原先是合一的,汉以后儒林、文苑才别为二途。一至明清,“士趣愈卑,所就愈小。其学自一二宋儒训诂之外,不复省记,其文非举子业不讲,有取科第、都卿相而终身不识词赋为何物者”(63)李维桢:《大泌山房集》卷一二《梦玉堂稿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50册,第560页。。袁枚说近今士人“略知作文,便致力于康成、颖达,而不识欧、苏、韩、柳为何人”(64)袁枚:《随园诗话》卷二,《袁枚全集(三)》,第180页。,也曾感慨云:“儒林、文苑古无界,谁欤划开成两戒?”(65)袁枚:《征士程绵庄先生墓志铭》,《袁枚全集(二)》,第71页。羞为文士渐成学人普遍的价值取向。李调元云:“金椒兰皋所撰《旗亭记》,为诗人争声价。”(66)李调元:《雨村曲话》,中国戏曲研究院:《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八)》,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年,第27页。沈德潜亦云:“特为文人吐奇气,鹓雏早伏忽飞骞。”(67)沈德潜:《归愚诗钞余集》卷三《戏题旗亭乐府》六首,清乾隆刻本。蒋士铨曰:“忍冻听双鬟,辛苦旗亭才子”(68)蒋士铨:《忠雅堂诗集·铜弦词·好事近》,《续修四库全书》143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30页。,皆是基于同为文人才子的坎坷命运。他们于此也多有唱和并惺惺相惜,蒋氏《四弦秋·自序》中写道:“壬辰晚秋,鹤亭主人邀袁春圃观察、金棕亭教授及予,宴于秋声之馆。……向有《青衫记》院本……命意敷词,庸劣可鄙。同人以余粗知声韵,相嘱别撰一剧……”江春《四弦秋·序》云:“观者辄欷歔太息,悲不自胜,殆人人如司马青衫矣。”(69)蒋士铨:《蒋士铨戏曲集》,周妙中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185、187页。金兆燕也为之动情并创作《蒋清容四弦秋题词三首》(70)《金兆燕集》,第463-464页。。以此观之,金兆燕撰《旗亭记》,卢见曾“奋笔涂抹”,以为“兼宜于雅俗”“意到笔随”;金兆燕则“委曲迁就”,虽不能言却颇不以为然,亦如蒋士铨言《青衫记》院本“庸劣可鄙”意。

入卢幕后,“为新声、作浑剧,依阿俳谐”的卑微身份与其理想落差太大,也逼着金兆燕要于举业上求出路。乾隆三十年(1765),金兆燕八应会试始中进士(71)参见《清代戏曲家丛考·金兆燕年表》。乾隆二十七年(1762)卢见曾告休,赵之璧接任,金兆燕仍留任两淮盐运使署至乾隆三十三年(1768)。,其间游幕与应举交织,“上计来燕市,依人下蜀冈”(72)王昶:《春融堂集》卷七《送金钟越归扬州》,《续修四库全书》1437册,第415页。,经历无数苦痛。(73)金兆燕诗中于此多有抒发,如《棕亭诗钞》卷六《放歌呈郑丈竹泉》、卷九《同程筠榭送其令子中之入仪征署县试》、卷十二《题宋瑞屏磨蚁图小照》等篇。事实上,乾隆十九年(1754),落魄的吴敬梓与金兆燕同客扬州,吴敬梓在卢府中的遭际以及吴敬梓猝然离世,卢见曾出资“殓而归其殡于江宁”(74)程晋芳:《勉行堂文集》卷六《文木先生传》。,这些都带给金兆燕许多鲜活的认识与教训,却也刺激他负着重荷,在依附与独立之间游走妥协,以求得生存与发展。

可以这样说,在清代学术的演进过程中,乾嘉时期是一重要转型,此一时期的乾嘉学派以其朴实考经证史之为学特征,揭开了清代学术的新风貌,其中以督抚学政大员幕府准确把握朝廷政治文化的导向与学术发展的内在关联,在学术与政治文化互动的舞台上唱着主角。清初渐起的士人游幕之风至此十分盛行,以卢见曾、朱筠、毕沅、阮元四大幕府为代表,深刻影响着地方上学风士习的转向,卢见曾幕府尤其具有代表性。生活在这一时期的士人难免受潮流的裹挟,金兆燕的人生使我们看到时代主流学风对于一个有抱负的位处边缘的文士所造成的心灵紧张和重压,其命运遭际是这一时期文人的代表,具有相当的典型性。

二、清代文化政策笼罩下的幕府及其游幕文人宿命

乾隆三十三年(1768)春,金兆燕进士及第后以领凭作扬州府学教授。与见役于人、才不能展的幕宾生活相比,金兆燕“以广文一官开设坛坫,号召名士,问字之酒、束修之羊,资用咸给。每风月佳夕,联舫于红桥、白塔间,击钵分笺,互相角胜”(75)《金兆燕集》第904页《国子先生全集》卷首吴锡麟序。,饮酒歌诗意洒如,将文士本色尽情展现。(76)参见《金兆燕集》第849、915页收录梁绍壬与黄承吉所记述。扬州任上,吴敬梓的悲剧金兆燕也从未忘怀,《儒林外史》的初刻本即由金兆燕“官扬州府教授时梓以行世”(77)金和:《儒林外史跋》,见李汉秋:《儒林外史研究资料》,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130页。,小说的刊刻流传多少纾解了金兆燕对吴敬梓所不能忘怀的思念之苦。但是,金兆燕扬州之任终究还是徘徊于理想与现实间,这一时期诗文中咏叹“冷官”“薄宦”尤多,府学教授、广文冷官,位卑清苦,实嗟叹自己不能作为也。乾隆四十四年(1779)冬,金兆燕由扬州府学教授捐国子监博士,入京供职(78)秦国经主编《清代官员履历档案全编》第21册记载金兆燕自呈履历:“臣金兆燕,安徽滁州全椒县进士,年五十八岁。由现任江苏扬州府教授,遵川运军粮例,捐国子监博士,双月选用。本年四月,分签掣国子监博士缺,敬缮履历,恭呈御览,谨奏。乾隆四十四年十一月三十日。”秦国经:《清代官员履历档案全编》第21册,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79页。,欲求转机而于京都再作一搏,乾隆四十五年(1780)得获兼四库馆缮书处分校官。(79)金兆燕《朱桐村以张南华题杨子鹤寒窗读书图卷子索题,即步原韵五首》诗下注曰:“余官博士时曾派入四库分校。”《金兆燕集》,第600页。

京都之生活金兆燕不耻恶衣恶食,满心期望帝都会有更大天地供自己施展(80)金兆燕《就馆王诒堂编修邸舍,施耦堂侍御以诗见怀,次韵奉答》:“居向长安原不易,地堪小住便为佳。暂随童子呻占毕,也对春风一放怀。”《金兆燕集》,第511页。,然而, “才疏而性旷”的金兆燕在四库馆中的活动空间已十分狭窄。

孤客久寄伽蓝殿,僧房百花看已遍。忽然兴尽逝将归,桑下不肯三宿恋。匆匆行李驾骡纲,忍使绿阴冷孤院。……我今垂白滞京华,宦情冷落游已倦。(81)《金兆燕集》,第523页。

入幕、举业、仕宦如“桑下三宿恋”使金兆燕执着,而一次次“宦情冷落”又令他无法伸展拳脚,在深谙其中痛楚后,金兆燕兴尽矣!

乾嘉时期幕府作为官方文化的代表,其鼓吹休明及风俗教化,与朝廷提倡的“清雅”“醇正”正相配合。然而,早有学者指出,清代的幕府机制是整个国家机制的一个体现,其产生与上自皇帝下至各级官员的集权行为密切相关(82)参见朱金甫:《论清代州县之幕友》,《第二届清史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3年。,乾嘉幕府作为官方文化的代表,其政治意义不言而喻,政治作用十分显明。可以这样说,幕府机制作为整个国家机制的一个代表,在中央体现为皇帝总是设法在正式的政府机构外,设立非正式的机构,选择亲信臣仆入内办事或充当智囊耳目。顺治朝内阁机构及其权力作用的几经变迁,康熙朝奏折制度的创行及个别南书房翰林参与谕旨的拟写和誊抄,雍正朝军机处的设立,都是君主集权行为逐步发展的表现和结果。地方上,这种集权行为则表现为各级地方长官上行下效,纷纷在正式的行政机构及属官外,另组私人智囊及助手班底,以达到集权于长官个人的目的。乾隆三十七年(1772)上谕云:

嗣后各省学政务须通晓大体,多择工于阅文之幕友,即极小省分亦不得不及五六人,并着各督抚留心稽查,如有不肯多延幕友办理周章者,即随时据实奏闻,毋得稍涉徇隐。将此通行饬谕知之。(83)梁章钜:《退庵随笔》卷四,道光十七年(1837)刻,同治十一年(1872)梁恭辰补刻本。

所谓“通晓大体”,自然与牢笼、驱策难脱干系。近人黄濬云:

古人凡当一方面者,无不妙选幕僚,其作用有二,一则如今所谓专家治事;一则罗致有声名气节能力之才人,资其见识以救匡疏失,丰其俸养,勿使去而为患。(84)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362页。

乾嘉幕府的主要特色在于学术性,然而,幕府的学术性哪里逃脱得了政治的笼罩与使唤!钱穆先生即指出:

凡及前代史实,尤触忌讳。于是诸儒结舌,乃不敢治近史,性理之学又不可振,然后学人之心思气力,乃一迸于穷经考礼之途,而乾、嘉以下所谓“汉学”者以兴。故清初诸儒,博综经世多方之学,一转而为乾、嘉之穷经考礼者,盖非无故而然也。(85)钱穆:《国学概论(下)》,上海:商务印书馆,1943年,第82-83页。

其中政治因素所发挥的作用实在不可忽略。鲁迅曾赞扬纪昀攻击礼法“真算得很有魄力的一个人”,而后来鲁迅则改变了看法,他说:“……那时的一种潮流,也就是‘圣意’……纪昀总纂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是迎合着这种潮流的。”(86)鲁迅:《鲁迅全集》第九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44、57页。清高宗顺应古学复兴的演进趋势,形成崇奖汉学的文化格局,本质说是其继承了康熙帝“以经学为治法”的家法,(87)《清实录》第5册《圣祖仁皇帝实录》卷一一三,康熙二十二年十二月乙卯条,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71页。为家天下的统治寻求“持盈保泰”之道,虚应故事而非实心任事行诸国家之文化决策,乾隆帝即训斥四库总纂官纪昀:“朕以汝文学尚优,故使领四库书馆,实不过以倡优蓄之,何敢妄谭国事?”(88)黄鸿寿:《清史纪事本末》卷三五,上海:上海书店,1986年。明清时代,士人的处境愈往下愈狭隘和枯瘠,文士也好,学者也罢,四库馆牢笼、驱策士人,与科举制度使“天下英雄入我彀中”(89)王定保:《唐摭言校注》,姜汉椿校注,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年,第7页。一样道尽帝王囚禁士人的性质。

金兆燕入幕前后及幕府内外命运遭际是清代中叶文士命运的一个缩影。前期思想表现出士人向传统资源寻求意义支撑的自信,并带有文人常有的浪漫情思,其失意于幕府及至心迹迥异于前,以及后来的举业、入仕、游宦等啼饥号寒不断,批评者多视此类情形为文人谋食之窘态,志以降而文益卑,其实不全然。(90)赵园:由《诗》的《邶风·北门》、陶潜的“饥来驱我去”,到杜甫的有关诗作,王夫之斥之为“恶诗”,以为似“乡塾师”“游食客”,态度激切,且以韩愈《进学解》《送穷文》的“悻悻然怒,潸潸然泣”为“不知道”。钱谦益竟也说,“渊明乞食之诗,固曰‘叩门拙言词’,今乃以文词为乞食之具,志安得不日降,而文安得不日卑!”关于韩愈,颜元也有类似的议论,说“论佛骨遭贬,此君子含笑入九原时也;只不能堪其孤苦贫穷,《表》中便盈幅媚气,与《送穷文》相表里,文公所以为文人之雄,非圣贤骨力也”。参见赵园:《制度·言论·心态》,第366-367页。明清之际有“经世”之为“思潮”,至乾隆时期则已大不同,文人入幕背后尚多有不得已之苦衷,幕中、幕外,学者、文士皆然,终不能脱寄生、依附之笼罩,这样看来,有清幕业的成熟又是传统儒家“经世”之学的式微。士之自我丧失的必然性以及在“丧吾”之后面临“丧品”的挣扎与宿命皆寓其中。本质上言,金兆燕扬州府学教授之“冷宦”、京师国子监博士之“宦情冷落”又可视为游幕遭际的延伸,而幕府、科举及仕宦制度虽异形却同构,其本相在士人人生中得以最完美地延展,并助成中国封建社会士人命运的一道同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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