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科学知识视角看《江村经济》的意义
2022-11-21李默海肖尤佳
李默海 ,肖尤佳
重庆理工大学:a.马克思主义学院;b.经济金融学院,重庆 巴南400054
引言
费孝通的《江村经济》是根据实地调查一个名叫开弦弓村后写成的,叙述了20 世纪30 年代中国农民的生活现状。《江村经济》叙述的中国农民生活主要是他们的物质生活,也可以说是经济生活,具体来说,就是他们是怎样进行消费、生产、贸易和借贷的。在《江村经济》最后一章“中国的土地问题”,费孝通得出结论:“中国农村的基本问题,简单地说,就是农民的收入降低到不足以维持最低生活水平所需的程度。中国农村真正的问题是人民的饥饿问题。”[1]199
如何解决中国农民的饥饿问题?在费孝通看来,不是土地制度改革的问题,也不是减租减息的问题,而是恢复乡村工业,让它补贴农民的收入,这才是根本的措施。当然,《江村经济》作为一本人类学著作,也写到了有关中国乡土文化的内容,例如在第七章“生活”中就有“文化对于消费的控制”一节,阐明“节俭”是一定的文化所鼓励的,而“奢侈浪费”则是其所反对的。
《江村经济》是国际人类学界的经典著作,费孝通的导师马林诺夫斯基在为该书写的序言中指出了它的价值:“我敢于预言费孝通博士的《中国农民的生活》(又名《江村经济》——译注)一书将被认为是人类学实地调查和理论工作发展中的一个里程碑。此书有一些杰出的优点,每一点都标志着一个新的发展。”[1]214马林诺夫斯基这段话,可以解读为:一是《江村经济》实现了人类学研究从“野蛮”向“文明”的转变;二是《江村经济》叙述的是在自己国家的土地上对自己的人民进行的实地观察,写自己人民的生活和文化,而不是为了猎奇而观察和写作。1996 年3 月,费孝通专门为马林诺夫斯基这篇序言写了近两万多字的《重读〈江村经济·序言〉》一文,主要也是从这两个方面谈《江村经济》意义。另外,在马林诺夫斯基的这篇序言中,他还期待以此书为起点,将来会形成“社会学中国学派”。
笔者认为,《江村经济》的意义除了上述以外,还有一个至今被学术界忽视的地方,即从“科学知识”的角度看该书的意义。我们知道,要解决中国农民的贫困、饥饿问题,政府、社会需要采取有目的的集体行动,需要制定系统的计划。但这些行动和计划是建立在可靠的事实以及以此为依据的科学知识上的,它们并不是来自于人们主观的信念。正如费孝通在《江村经济》的第一章“前言”中所说:“社会科学应该在指导文化变迁中起重要的作用。中国越来越迫切地需要这种知识,因为这个国家再也承担不起因失误而损耗任何财富和能量。······ 对人民实际情况的系统反映将有助于使这个国家相信,为了恢复广大人民群众的正常生活,现在迫切地需要一些政策。这不是一个哲学思考的问题,更不应该是各学派思想争论的问题。真正需要的是一种以可靠的情况为依据的常识性的判断。”[1]4
1 由乡土中国向现代中国的转型与对“自然知识”的重视
文化上,传统中国历来以儒家的伦理道德精神立国,特别重视人伦关系。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五种伦常关系,通过“礼”加以制度化,发挥着维持社会秩序的功能。对人伦关系的重视是从实践的目的出发,也就是人和人就应当这样相处,至于怎么会这样相处的问题却不会产生。应该说,前者是科学研究的对象,并不是科学研究的本身,而后者才是科学研究的本身。科学研究的本身,在于解释或说明人伦关系是怎样把人组织成社会的,又是怎样维持社会秩序的。例如,在《乡土中国》中,费孝通把儒家的人伦解释为:“就是从自己推出去的和自己发生社会关系的那一群人里所发生的一轮轮波纹的差序。”[2]336“差序格局”是认识中国乡土社会结构的一个重要概念。在差序格局中,“社会关系是逐渐从一个一个人推出去的,是私人联系的增加,社会范围是一根根私人联系所构成的网络”[2]339。差序格局的社会结构不同于西方社会的团体结构,后者是有界限的,而前者则没有。社会结构格局的不同决定了道德观念的不同,差序格局“重私”,团体结构“兼公”。按照差序格局原则,个人首先组成家庭,然后是扩大的家庭——宗族或家族,而乡土社会主要就是由家庭和家族这两个群体构成,乡土社会的秩序也主要靠它们来维系。差序格局概念就是科学研究本身的产物,而人伦只是一种亲属或血缘关系的描述,它并不能解释社会的构成方式。
中国传统社会的知识分子虽然也关心社会问题,但他们仅仅停留在口头或书面的说教上,叙述事实的少,关心的是人们应当如何行动,而不是事实如何;在什么叫做“是”、什么叫做“应该是”上,他们从来就没有搞清楚过。“是”指事实,“应该是”指意愿,两者是有区别的。费孝通认为,真正的科学知识应该关注“是”,而不是“应该是”。费孝通把人类的知识分为两类:“一是知道事物是怎样的,一是知道应当怎样去处理事物。前者是自然知识,后者是规范知识。”[2]475“礼、义、信”是规范知识,是“治人”的知识;“百工之事”是自然知识,是“治于人”的知识。传统中国的士大夫、绅士熟知的是规范知识,知道怎样去统治别人,却不屑于去了解自然知识。自然知识是农人、工人所赖以为生的知识。从知识的分类上,也可以看出社会的分化:社会有统治者也有被统治者,统治者的权威来源于掌握了“规范知识”并且拥有解释它们的权利,百工之人只需知道按照规范知识去做就行了,不需要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这就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由此可见,以士大夫、绅士为代表的中国传统社会的知识阶级是一个没有自然(技术)知识的阶级,由这些人来统治、治理社会,技术当然不会有进步。他们是保守的卫道者,只关心如何维护统治秩序,如何巩固他们所取得的特权,对于如何发展生产、如何使生产技术得到改进并应用于生产方面的知识根本不感兴趣。传统中国社会的生产力长期停滞不前,应有这方面的原因。
1840 年鸦片战争后,中国闭关锁国的大门被打开,被迫卷入世界市场,纳入世界商品流通潮流中。从洋务运动开始,中国开始了现代工业化进程。在学习西方先进技术方面,中国的士大夫知识分子不如同一时期日本人学习得那样积极主动。包括著名的维新派人士冯桂芬、郑观应、薛福成等人,出于对中国文化的优越感,瞧不起西方的技术,认为它们是“奇技淫巧”。1862 年,开设天文算学科的京师同文馆成立,士大夫知识分子都不愿去这所学堂上学。以倭仁为代表的清廷保守派还恶意攻击这些新学科:“天文算学,为益甚微。……立国之道,崇尚礼仪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今求之一艺之末,而又奉夷人为师。无论夷人诡谲,未必传其精巧;即使教者诚教,所成就者不过术数之士,古今来未闻有恃术数而能起衰振弱者也。”[3]那时,学习新学科的学子们还遭到讥笑嘲讽,自愿出洋学习科学技术的学童也很少。自强运动时期,翻译出版的西学书籍很少有人问津,学校、书院开设的课程仍以传统的儒学为主,甚至传授西学在当时是被禁止的。中国大多数士大夫知识分子仍然热衷于儒家经典那套“规范知识”,这种情况直到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才发生改变。
费孝通尽管出身于小士绅家庭,但他接受的教育主要是西方式的。早年,费孝通对传统文化不感兴趣,追求和向往的是现代的西方社会科学,关心的是当时的中国社会,“虽然他未受到传统的教育,但他从士绅家庭继承了上层人士对社会负有重大使命的孔子思想,即少数长期读书的人有义务关心种田的人”[4]16。正是这种愿望促使费孝通放弃医学,学习社会学。在燕京大学学习社会学期间,吴文藻和派克两位导师对他影响最大:前者传授给他的是发展中国社会学的责任感以及西方社会学的基本理论;后者教给他的是要发现真理,不能空谈理论,要走出图书馆、走出书房,进入社会进行实地调查,去做经验研究。费孝通在清华大学跟史禄国学习人类学期间,为了获得有关中国种族理论方面的知识,曾多次做过对人的体形进行测量的调查研究。1935 年夏天,费孝通携新婚妻子王同惠去广西山区瑶族部落做体形测量的调查工作,妻子不幸落水牺牲,自己也受了重伤。后来,费孝通回到家乡吴江休息,接受家姊费达生的建议,去吴江县庙港乡开弦弓村进行了一个多月的实地调查,根据这次的调查材料写成了《江村经济》。《江村经济》的大部分内容是叙事性的,对江浙一带农民生活的描述生动翔实,立论有根据,正如马林诺夫斯基称赞的:“《江村经济》对农村生活、农民生活资料、村民的典型职业的描述以及完美的节气农历和土地占有的准确定义等都为读者提供了一种深入的确实的资料,这在任何有关的中国文献中都是十分罕见的。”[1]218
马林诺夫斯基的这种称赞是符合客观事实的,并非溢美之词。以往,无论是中国的正史还是野史,记载的都是帝王将相的事迹,很少有记录底层人民生活情况的,即便有,也只是根据史料记录,并不是依据实地的调查研究。这是因为,中国传统社会的绅士、士大夫知识分子有着严重的身份、阶层偏见,他们掌握了统治人民的规范知识,自认为比农人、工人、商人身份地位优越,绝不会走入基层社会亲自去调查这些人的生活状况。费孝通不是这样的知识分子,他敢于放下身份架子,走入农村社区,与农民吃住在一起,去调查农民的生活,然后根据调查材料、运用现代社会学理论写出《江村经济》这样的社会人类学著作。从知识分类上看,《江村经济》呈现在读者面前的首先是关于农民生活的自然知识,而不是空洞、干巴巴的道德说教(规范知识)。这些自然知识包括:农民的物质生活,如消费、种田、手工业、养羊、贸易、借贷等;农民的精神生活,如娱乐、宗教、礼仪等;还有农民的社会组织生活,如家、户、村、保甲、亲属关系、土地占有、财产与继承等。这些知识具有鲜活性、翔实性的特征,因为它们的获取是建立在实地调查基础上的。
如果从《江村经济》中仅限于得到上述关于农民生活的知识,那么也就失去了它作为一部人类学、社会学著作的价值和意义。从《江村经济》所呈现的这些知识,读者能观察到中国基层社区的社会结构、乡土社会的变迁过程以及解决社会问题的办法。具体来说,从中可以概括出该书的主要观点:一是中国传统经济结构并不是单纯的农业经济,还有相当发达的手工业。二是近代中国的根本问题是农民已无法维持最低生活水准,造成这种状况的直接原因是手工业的破产,而手工业的破产又是由于西方现代工业的扩张、农民无力与之竞争所导致。三是手工业的破产又连带了中国的土地、地租问题,导致中国社会的阶级冲突空前激化。中国共产主义运动,本质上是走投无路的农民对土地所有者和收租人仇恨所激发的反抗。四是解决社会问题的办法有土地改革、减租减息,但这些不是根本方法,根本办法是恢复和发展乡土工业。五是恢复和发展现代性的乡土工业,不能仅仅依靠单纯的技术改进,还必须进行社会结构的重组。社会重组之路不能照搬西方的路子,而应建立在农民“合作”的原则和基础上,使经济发展惠及普通的广大农民,而非集中在少数资产者手中。
2 五四新文化运动与新的“规范知识”的出现
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以儒学经典为主要内容的人伦关系知识受到批判与否定,其批判和否定所使用的口号是“民主与科学”(德先生和赛先生)。但那时真正的社会科学知识并没有打下进一步发展的基础,仍然只具备一个名称。例如社会学,早在严复把斯宾塞的“The Study of Sociology”翻译为“群学肄言”时就有了,尽管那时不叫社会学这个名词。如费孝通所说:“我说‘五四’运动只指出将生的将是什么,但并没有让将生的降世成为现实,因为我觉得德先生和赛先生在那时只投了两张名片罢了。社会科学虽则没有在那时立下基础,但是各种社会科学的名词是提定了。在这些名词底下所有的内容,在性质上并没有和传统的思想有很大的出入,大多还是‘教条’,大多还是‘应当怎样’的主张。”[2]409
费孝通所说的“教条”主要是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一类的新兴社会理想或思想,它们的功能主要是为人类勾画美好的社会蓝图,进而让人们去信仰,所以费孝通把这类思想称为“教条”。在费孝通看来,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主要是一种意识形态,不像严肃的社会科学那样去解释、思考、建设现实社会。当然,像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也指出其实现的路径和方法。例如,马克思、列宁的社会主义主张用革命的方式动员底层的工人和农民的力量来实现;无政府主义主张取消一切国家和政府,这是“破坏”,也就是打碎一个旧世界,但还没有发展出一条建设性的路径。说这个时期的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是“教条”,还有一个原因,即它们都带有浓厚的道德伦理色彩。在当时,无论是哪一派的社会主义者,首先都是把社会主义看作一种“道德”的制度来接受,他们是根据道德价值来证明社会主义的合理性的[5]。社会主义就是实现公平、博爱,消除私心,这显然是儒家道德伦理中心主义在当时社会延续的反映。需要说明的是,这个时期的费孝通把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称为“教条”,并不表明他对这样的思想观念有着轻蔑的态度,只是指出它们不是严肃的社会科学知识。
1919 年以后,传播马克思、列宁的社会主义和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成为那个时期思想界的主流。新文化运动后期的“三民主义”吸收了社会主义的成分,特别是在民生主义方面,有时就把民生主义等同于共产主义或者基尔特社会主义或者国家社会主义。当“主义”成为知识分子谈论、追捧的时尚、潮流,研究具体问题的社会科学知识便很少有人问津,备受冷落。如费孝通所说:“在‘五四’运动之后的中国社会学和社会主义,不幸的,就这样走上了分歧的路线。中国的社会学并不是从五四运动中直接培养出来的,社会主义这一路才是‘五四’的承继者。……社会学那一门新进的科学,却在不同的偏见中被冷落地挤在荒芜的田园里。”[2]410−411
针对“问题”与“主义”的分离,胡适于1919 年7 月20 日在《每周评论》上发表“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的文章。胡适的这个观点是基于杜威的实验主义。胡适认为,任何理论或主义只是解决某一个实际问题的一种工具,不存在无所不包的主义,并且理论的形成应该以个别实际问题的研究作为基础和出发点。他指出,从外国输入进来的主义也未必就适合中国的实际需要,要坚持理论联系实际,不可把主义当作教条和铁律;文明不是笼统全盘造出来的,中国的问题也不可能一下子全部解决,非要个别地着手进行解决不可。
胡适的“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的主张,既是一个社会科学方法论的问题,也是一个如何处理理论和实际关系的问题。他的要义不在于少谈或者不谈主义的问题,而是要告诉大家没有任何一种主义能够一下子解决所有问题,千万不可把主义当作教条、当作万灵药,它们也不过是解决某个时期某些问题的一种工具而已。联系随后数年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在思想和行动上所发展的严重教条主义,胡适的这个观点是具有相当分量和远见的[6]。显然,费孝通作为一名社会学家,并没有把社会主义当作教条,“他从未受到左派读物的影响,他除了批判其社会按固定阶段变化的马克思主义观点教条和简单化外,从来不引用这些著作的话”[4]20。但费孝通也不认为,社会主义和社会科学是互相排斥的,二者可以是相互协助的关系。然而,五四运动后,它们却分道扬镳,走上了分歧的路线。
那么,怎样才能避免对社会主义的教条式信仰而让社会科学和社会主义建立互相协助的关系呢?费孝通认为,要根据实地调查,而不是根据外国传来的新名词来确定社会性质。费孝通说的实地调查就是社区研究,他把社区研究视为新的地方志。在他看来,研究中国社会变迁,不能仅依靠旧有的地方志,因为它们缺点太多:记载的事项不规范、不一致、表达不明确,不能算作最好的研究资源,“惟有根据现实情形,多做社区实地研究,我们才能盼望将来的学者,能根据这些地方性的专刊来写他们的社会史”[7]534−535。在供给——控制社会变迁上,社区研究可以成为一个实用工具。如费孝通说:“我们是人,有控制的可能。可是这种控制的根据不是‘主义’,而是事实的认识。”[7]508《江村经济》就是一本关于20 世纪30 年代中国农村社区研究的典范之作,它所使用的材料大部分来自于实地调查(这些材料被称为“活历史”),很少使用历史材料。如费孝通所说:“以《江村经济》来说,我在历史材料方面应用得确实很少而且简单。”[8]39−40
在《江村经济》中,费孝通的研究非常贴近实际。例如,他把中国农村的经济看作是由种植业和家庭手工业共同构成的,因为当时许多研究农村的人只注意到了种植业,忽略了家庭副业(手工业)。可以说,正是手工业的衰落才导致农民的贫困,而手工业的衰落又是当时西方工业向东亚扩张的缘故。因此,要解决农民的贫困问题、增加农民的收入,必须走乡村工业化的道路。而且,这条乡村工业化道路还要立足于中国农村的实际,即要以合作社的形式发展乡村工业。由于费孝通的研究来自于对农民生活的实际观察,他不仅叙述了江村的经济,也叙述了江村的文化、习俗、亲属结构、村庄的治理等等。这种认识方式是实践社会学的认识方式,通过它获得了科学知识,排除了以简单化的阶级斗争意识形态代替实际的情况发生。显然,这种认识方式也根本不同于传统士大夫知识分子只依靠圣贤经书、用道德价值衡量社会实际的思维方式。
3 文化功能论与社会变迁的渐进改良和平衡发展
现代社会的变迁很快,这主要是由于人类推行了众多的社会计划或者社会工程的缘故;传统社会变迁很慢,是因为传统社会的人们没有这些社会计划或者社会工程,乡土社会的人们靠欲望做事情。应该说,这些所谓的“社会计划”或者“社会工程”,有的对社会的变迁起着局部改良的作用,有的则发挥着整体改造的作用。一般来说,像社会学这类的社会科学知识提出的计划对社会的变迁起局部改良作用,而像社会主义、三民主义、无政府主义等提供的计划、方案则对社会的变迁起整体改造的作用。前者如胡适认为的“实验主义注重具体的事实与问题,故不承认根本的解决。他只承认一点一滴做到的进步”[9];后者如李大钊在1921 年的一次关于“社会主义下之实业”的演说中指出的,“中国不欲振兴实业则已,如欲振兴实业,非先实行社会主义不可”[10]。与“局部改良”和“整体改造”概念密切相联系的是社会变迁的阶段性和延续性问题,认同局部改良的人,承认社会变迁是渐进延续性的;认同整体改造的人,承认社会变迁是有阶段性的。
费孝通不赞同社会变迁的整体改造论,而是认同局部改良论,自然他也不赞同社会变迁是有阶段性的,而是承认社会变迁的渐进延续。他说:“我并不同意文化的发展史具有一定不移的阶段,但也不同意完全是偶发的和无序的。从整个人类历史过程中看去总的来说大体上是,一个社区里共同生活的人是由少而多,人所能支配的环境是由小而大,人和人的关系是由简而繁等等。”[8]25
其实,费孝通的这个观点和他早年主张的“社会平衡”论是一致的。“社会平衡”概念是从功能上研究社会变迁,认为社会或者文化的各个部分互相调适、配合着共同发挥作用,当某一部分发生了变化,为了维持新的平衡,必然引起其他部分乃至整体发生变化,不能离开整体去观察其中一部分的功能。并且,它们都是以人们的生活为目的,人们的生活要与所处的环境保持着平衡。“社会进化”是斯宾塞、摩尔根、马克思等人主张的观点。这一观点认为,社会变迁是有方向的、分阶段的,前期发生的变迁所遵循的方向或趋势,对于后期也是一样的,即都遵循社会组织由简单到复杂、由混合到分工这样一个方向或趋势。社会变迁的这个趋势在各个时期都是一贯的。在研究内容上,“社会进化”论往往注重抽象的社会制度,如以家庭、政府等为对象进行研究;“社会平衡”论则是从具体的人群的生活出发,设法去了解人类如何在某地、某时维持他们的生活[7]229。
费孝通的文化思想属于“功能学派”,自然认同“社会平衡”,不赞同“社会进化”。但是,费孝通并不是因循守旧者,“我觉得中国的社会,无论你如何想法,它总是要变得了,没有回头路可走”[7]508。他看到了近代以来西方的入侵改变了中国人所处的环境,传统的儒家文化已经不适用了,要适应改变了的环境,就要创造一种新的文化。这种新的文化不是从国外引入的与旧文化传统格格不入的文化,它要适应老的文化,否则会遭到拒绝和排斥。这样看来,中国的社会变迁就不能走“整体改造”或者“根本改造”之路,而是要走“渐进改革”或者“局部改良”之路。这也就是说,改革必须以现有制度和原有风俗习惯为基础,要考虑现实的国情。费孝通相信,正确地了解风俗和制度的功能,就有可能引进适应现在环境的新文化成分,使社会变迁少受痛苦。至于如何变迁、如何改革,费孝通认为,这是可以控制的,而这种控制的根据,不是“主义”,而是实际的知识。
《江村经济》为中国社会变迁提供的正是这样一种实际的知识。事实上,现代中国需要“主义”,但也需要实际知识。正如马林诺夫斯基在该书序言中所说的:“费博士是中国的一个年轻爱国者,他不仅充分感觉到中国目前的悲剧,而且还注意到更大的问题:他的伟大的祖国,进退维谷,是西方化还是灭亡?既然是一个人类学者,他毕竟懂得,再适应的过程是何等的困难。他懂得这一过程必须逐步地、缓慢地、机制地建立在旧的制度基础上。他深切地关注到,这一切改变是有计划的,而计划又须是以坚实的事实和知识为基础的。”[1]215
《江村经济》是一本社会人类学著作,它叙述的有关中国农民生活的知识对于中国社会的变迁起着渐进改良的作用。这一点表现在:第一,它不反对现代的工业化,并且强调主张恢复乡村工业,指出只有发展乡村工业才能增加农民的收入,从而解决农民的饥饿问题,防止革命的发生;第二,它强调传统的力量,认为传统的力量与西方传入的新力量具有同等重要性,中国不可能全盘西化,不会是西方世界的复制品;第三,它主张促进中国社会的变迁需要一个系统的计划,但这个计划不应是整体的改造,而应是局部的改良,并且这个计划要达到预期目的,要与社会制度的功能、想要满足的需要以及它们运转所依赖的其他制度结合起来分析。
4 社区研究与“乡村工业化”概念的提出
费孝通之所以选择开弦弓村作为农村社区研究实地调查的地点,主要原因在于那里有中国农民自己创办的最早的乡村企业——生丝精制运销合作社,正是这个乡村企业引起了他的研究兴趣。他看到那时农民在合作社的工厂里,使用机器缫丝,就想到了现代工业进入了农村。马林诺夫斯基在《江村经济》序言中称赞,有关蚕丝业的那章写得最成功,“它介绍了家庭企业如何有计划地变革成为合作工厂,以适应现代形势的需要。它证明,社会学需要研究社会工程的有关实际问题”。马林诺夫斯基的这个鼓励,对费孝通后来的研究工作起了重要的指导作用。从20 世纪80 年代,费孝通的研究领域逐步扩大,从农村转向小城镇研究,又到农村发展多种模式研究,再到城乡关系、经济区域研究,这些研究都与乡村工业分不开。小城镇的兴旺、城乡差别的变化,都与乡镇企业的发展息息相关,乡镇企业使农村逐步城镇化,自然使得城乡差距在缩小。
1936 年在开弦弓村的调查,是费孝通实证研究的拓展,也是他从事农村研究的开端。在费孝通看来,认识中国社会、中国人,要从了解中国农村经济开始,因为种田的农民是中国人口的大多数,而且他们是中国文化源远流长的深厚基础。通过开弦弓村的调查,费孝通发现:在现代工业文化的冲击下,中国农民不仅已无法整体维持小农经济的生活方式,而且日益陷入生活贫困、饥饿状态。费孝通分析了农民生活贫困、饥饿的原因:一是土地制度不合理,二是人口的不断增长。他认为解决农民贫困的办法,除了改革土地制度和控制人口增长外,根本措施还是要恢复乡村工业,额外增加农民的收入。他之所以对开弦弓村的现代工业萌芽感兴趣,原因就在于此。1938年,费孝通从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毕业后回国,在云南内地农村调查期间,再一次提出,在一个人口众多、土地有限的国家里,要进一步提高农民的生活水平,重点应当放在发展乡村工业上。
1957 年,费孝通重访江村。在《重访江村》一文中,他再度提出在农村“应当提倡恢复副业和发展小型工业”,因为那时农民还是那么穷,还是缺粮食,尽管每个农户都有了土地,但农民贫穷的问题就出在副业没有发展上。这是费孝通走村串户、盘账计算得出的结论。这一主张与当时的农业政策——只重视种粮食、不要农村发展副业,是相抵触的,这被看成是资产阶级思想。在“反右”运动时,他因此受到过狠狠的批判。在其后的20 年中,费孝通被迫中断了学术研究,自称“连一张书桌都没有”。1981 年,费孝通第三次访问开弦弓村,写出《三访江村》。他看到村里恢复了副业,办起了集体小工业,农民的收入也增加了,小城镇也露出复兴的迹象,费孝通为此而感到高兴。他把乡村工业看成是“草根工业”,认为发展“草根工业”是一条具有中国特色的工业化道路。因为发展乡村工业符合中国实际:一是它和中国农村几千年来农工相辅相成的传统接得上,有基础;二是它能使农民收入增加,得民心;三是它可以提高工业在国民经济中的比重,可以带动小城镇发展,提高城市化水平,改变人口过多涌入大城市的现状[11]。后来,费孝通又多次访问江村,在1985 年《九访江村》一文中称赞“草根工业”是中国农民的一个了不起的创举,是当今中国社会的一大特点。实践证明,发展“草根工业”创造出了巨大的物质财富,增强了地方的经济实力,增强了国家的综合国力,提高了农民的生活水平。
为什么费孝通在《江村经济》中提出的“乡村工业化”概念能够对中国的社会发展产生那么大的指导作用?回答这个问题,首先要明白“乡村工业化”概念是怎么来的。黄宗智曾称赞“费孝通的乡村工业化概念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原因在于这个概念是从实际的历史实践过程出发形成的[12]。“乡村工业化”概念尽管属于理性知识范畴,但它并非虚构的,而是来自于实践,从具体事物里提炼出来,再回到实践去检验或者在具体事物里去核实。这种认识方法显然不同于传统士大夫只向儒家经书寻求解决问题办法的认识论,也不同于以简单化的意识形态代替实际的认识方法。江村后来经历了50 年的变迁,其中不乏根本性的“转型”变迁,直接或间接证实了乡村工业化在其变迁过程中发挥的作用。不只是江村的变迁,包括后来费孝通概括的“苏南模式”“温州模式”“侨乡模式”“民权模式”等也都证明了这一点。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重视发展乡镇企业。1992年,费孝通在《中国城乡发展道路——我一生的研究课题》一文中针对其研究方向,指出了如“乡镇企业”这样的科学知识的来源及其在支持社会发展的作用。他说:“社会科学的研究工作说到底是研究者所接触到的社会变动的反映,我个人这一生的研究过程离开了中国这几十年的历史变化连我自己也是无法理解的。看来科学不可能也不应当脱离现实,也很难超越现实,所能要求于科学工作者的可能只是忠于现实,就是从现实出发,而不以主观愿望来歪曲现实。我也相信只有实事求是得来的知识,才能成为促进人们生活的知识。强调知识的实用性,我不认为是贬低了它的品质,而恰恰相反,这正是科学知识的可贵之处。”[13]314−315
可以说,费孝通算得上是世界上第一个指出乡村也能发展工业经济的学者。他的发展乡镇企业思想,完全不同于亚当·斯密和大卫·李嘉图的大工业设想,是一条具有中国特色的工业化道路,其特色表现在“工农相辅、城乡协作”上。这条道路既照顾到了中国悠久的家庭手工业历史,又结合了都市机器大工业,它不同于西方资本主义初期的工业化道路。发展乡镇企业要因地制宜,一般采取合作社的方式,对农业不会造成破坏作用,既提高了农民的生活水平,也不会使得农民产生很大的贫富分化。从知识的属类及其对社会发展发挥的作用上看,“乡镇企业”概念显然属于“自然知识”范畴,而不是“规范知识”,它对社会变迁发挥着渐进改良的作用,而不是整体、根本改造的作用。从文化功能学上分析,这样的知识能维持社会的平衡,使社会在平衡中得到渐进发展,防止因实施激进主义政策而加剧人民的困苦,以致引起社会的动荡。这其实也是费孝通一生致力于“志在富民”“尽力使中国农民脱贫致富”研究的根本用意所在。
5 结语
笔者从科学知识的角度分析了《江村经济》的意义,现在看来,这些意义在今天仍不过时。因为,《江村经济》叙述的事实和知识是经过实地调查得出的,符合客观实际。20 世纪30 年代中国农民的贫困问题,直到今天仍然在一些地方不同程度地存在着,制约着乡村的发展,影响着农村的稳定,这就赋予《江村经济》所呈现的事实和知识现实意义。尽管这些知识对中国乡村社会发展所起的作用也许不是很明显,但它们却是积极的、改进的。
当前,我们国家正在实施乡村振兴战略工程,乡村振兴的目的主要还是进一步改善农民的生活,促进农村社会的全面、和谐发展。明确了乡村振兴的目标,下一个问题就是如何实现这个目标。这需要政府和社会制定各种各样的具体政策。需要强调的是,这些政策一定是依据实际情况制定的,而不能脱离现实。作为一个社会科学研究工作者,又如何服务于制定符合实际的政策呢?这就需要进行切切实实的实地调查,在此基础上提出科学的知识和概念,进而影响社会舆论和政策制定。其实,这也是费孝通在写作《江村经济》时使用的并且自己长期坚持的研究方法:“从实际出发进行研究来促进实际的发展是我行之有效的工作方针。工业下乡、发展乡镇企业都不是我的创造,而是中国历史上发生的事实。我作为一个研究工作者,只是抓住这个历史事实进行分析、表达和传播,使人们能理解其在社会发展中的正面和反面作用,从而通过对社会舆论的影响,对社会客观进程发生作用,从广义来说也可以包括在政治活动范畴之内。”[13]307今天看《江村经济》的意义,主要也应该从这方面来进行。当代中国的乡村振兴,必须以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为指导。在此前提下,需要关于农村社会的科学知识和建立在这些知识基础上的常识性判断。在处理二者关系上,应坚持像费孝通那样用科学知识充实、丰富和发展思想、理论的做法。这样能够更好地服务于党和政府有关涉农问题的正确决策,从而完成乡村振兴战略所规定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