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孙子兵法》最早传入朝鲜考论

2022-11-21阎盛国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2年2期
关键词:新罗孙子兵法朝鲜半岛

阎盛国

(山东师范大学 齐鲁文化研究院,济南 250014)

《孙子兵法》是“高端智慧,兵家至宝”。它是中国古典兵学的杰出代表,国际影响力日益增强。瑞士谋略学家胜雅律指出,《圣经》是全世界发行量最大的书籍,“只有《孙子兵法》能与它媲美”。(1)韩胜宝:《〈孙子兵法〉与社会生活》,苏州:古吴轩出版社,2016年,第4页。《孙子兵法》对外传播由来已久,但学界对于其传入朝鲜和日本的时间,一直存有争议。究竟是最早传入朝鲜,还是最早传入日本?中外学界普遍倾向于“《孙子兵法》最早传入日本”之说。目前来看,这一普遍流行的权威观点却是难以成立。因为现存最古老的朝鲜史书《三国史记》中新发现多个证据,可以推翻彼说,从而创立“《孙子兵法》最早传入朝鲜”的新说。

一、 《孙子兵法》传入朝鲜时间诸说

学界对于《孙子兵法》传入朝鲜的时间,普遍存在不确定的说法。中韩两国学者对此都有类似的表述。例如,中国军事科学院已故的于汝波少将指出,与其传入日本的时间相比,“《孙子兵法》传入朝鲜半岛的时间可能更早”。(2)于汝波:《孙子兵法研究史》,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2001年,第216页。同时强调,“这方面的资料有待继续收集”。又如,国防大学薛国安将军持审慎的态度:“《孙子兵法》传入朝鲜的时间,有人认为可能早于日本。这个问题尚待考证。”(3)薛国安:《智胜韬略与孙子兵法》,广州:广东经济出版社,2003年,第45页。再如,国防科技大学熊剑平教授认为:“朝鲜半岛长期受到中华文化的影响”,“接受和流传《孙子》的历史,极有可能比日本更早。”(4)熊剑平:《〈孙子兵法〉海外接受的特点与启示》,《管子学刊》2020年第2期。此外,韩国兵学专家认为:“《孙子兵法》传入朝鲜的时间可能早于日本,但这个问题尚待进一步考证。”(5)韩胜宝:《〈孙子兵法〉与文化战略》,苏州:古吴轩出版社,2016年,第9页。可见《孙子兵法》传入朝鲜早于日本的说法虽不确定,但有其成立的可能性,只是由于缺少足够的史料支撑,故尚停留在假说的阶段。

学界也有关于《孙子兵法》传入朝鲜时间的考证,目前存在两种说法。其一,长期致力于《孙子兵法》研究的苏桂亮先生尝试性提出“汉代传入说”:“若此一史料能够成立的话,那么早在我国的汉代,《孙子兵法》就已经在朝鲜半岛流传。”(6)苏桂亮:《〈孙子兵法〉域外千年传播概说》,《滨州学院学报》2014年第5期。其中,“此一史料”是指朝鲜正史《三国史记》记载的“兵众者宜战,兵小(少)者宜守,兵家之常也”,“若我深沟高垒,清野以待之”。苏先生特地指出,这一考证尚存在一定问题,“孤证尚不能证明《孙子兵法》在2世纪就已传入朝鲜,还有待发现新的史料补充论证”。其二,山东警察学院孙永、张伟伟提出另一种看法:“《孙子兵法》海外传播历史最早可追溯到 1392 年,朝鲜正史中提到了中国的《武经七书》。”(7)孙永、张伟伟:《〈孙子兵法〉海外传播研究述评》,《文化学刊》2020年第9期。理由是《武经七书》包含该兵书,并高度评价了这一现象,“拉开了六百余年海外传播的序幕”。

探求该书传入朝鲜的时间,苏桂亮先生提出了“汉代传入说”,尚且存疑待考。此外,孙永、张伟伟两位学人提出:“最早可追溯到 1392 年。”此说虽认为传入朝鲜最早,可是“1392年”之说,却难以令人信服,很容易找出反证加以否定。一是高丽时代其书已传入朝鲜半岛。史实记载,高丽专门派遣使者曾向北宋朝廷请教《孙子》曹操注不明之义。《佛祖统纪》卷四十六记载,北宋仁宗庆历八年(1048年),“高丽遣使问魏武注《孙子》三处要义无注说,廷中诸贤无敢答者”。(8)志磐撰,释道法校注:《佛祖统纪校注》(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078页。无奈之下,接受诏命的欧阳修,只好迅速与人前往庐山,请教印纳禅师。禅师教之应对之策:“兵者机密之事,不可以示人。”最终,北宋朝廷未把孙子兵学的要义告诉高丽使者。揆诸这一史实,“魏武注《孙子》”,即“曹操《孙子略解》”,是《孙子兵法》最早的注解本。曹操有统兵打仗的经验,《孙子略解》因此备受推崇。高丽人对之很重视,只是《孙子略解》太简洁而不明其义。由此可知,《孙子略解》已在高丽时传入朝鲜半岛。由此推知,苏桂亮先生曾提出的一个看法:“到了宋代,……曾对输往高丽的书籍施以限制”,“这一时期不太可能有《孙子兵法》传入朝鲜”(9)苏桂亮:《〈孙子兵法〉在韩国》,刘庆主编:《孙子兵法论丛》第1辑,北京:解放军出版社,2010年,第275页。,并非就是真实的情况。高丽使者和北宋朝廷有关兵书之义进行交流的史事就是最好的例证。二是韩胜宝在研究朝鲜兵学问题时指出:“高丽时代研读《孙子兵法》已很普遍了。”(10)韩胜宝:《〈孙子兵法〉与文化战略》,第10页。三是其书在日本传播学习远远早于“1392年”。美国学者塞缪尔·B·格里菲思指出,《续日本纪》援引了中国重要文献,“有一些即来自《孙子兵法》”,“在公元760年以前,吉备真备即使用《孙子》作为指导日本武士的教科书”。(11)[美]格里菲思著,育委译:《孙子兵法:美国人的解读》,北京:学苑出版社,2003年,第344页。综上所论,其书传入朝鲜的时间,至今尚无令人信服的定论。

二、 《孙子兵法》传入日本时间争议

对于其书传入日本的时间,中外学界目前主要存在六种说法。第一种是日本学者佐藤坚司提出的“663年”之说。他引诸史实指出,四位精通中国兵法的百济人“把中国兵法传入日本的。而且这部中国兵法可能就是孙子兵法”。(12)⑨ [日]佐藤坚司著,高殿芳译:《孙子研究在日本》,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1993年,第1、2页。第二种是佐藤坚司提出的“760年”之说,依据的是《续日本纪》的记载,天平宝字四年(760年),派遣六位武士“于太宰府,就大贰吉备朝臣真备,令习诸葛亮八阵、孙子九地,及结营向背”。(13)⑨ [日]佐藤坚司著,高殿芳译:《孙子研究在日本》,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1993年,第1、2页。第三种是于汝波提出的“735年”之说,日本学者吉备真备在唐玄宗时留学18年,“于735年(开元二十三年)回国时将《孙子兵法》等中国兵书带回日本”。(14)于汝波:《孙子兵法研究史》,第215页。第四种是美国学者塞缪尔·B·格里菲思提出的“525年”之说,在英文版《孙子兵法——战争艺术》中指出,日本继体天皇之言“夫将者,民之命与国之存亡所系也”,受到《孙子·作战篇》“知兵之将,生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也”的影响。(15)② 苏桂亮、阿竹仙之助:《日本孙子书知见录》,济南:齐鲁书社,2009年,第2、4页。第五种是苏桂亮先生提出“5~6世纪”之说:此书“很可能在5~6世纪,最迟不晚于7世纪就已经传入日本列岛了”。(16)② 苏桂亮、阿竹仙之助:《日本孙子书知见录》,济南:齐鲁书社,2009年,第2、4页。第六种是日本孙子国际研究中心理事长服部千春提出:“最晚到公元6世纪初叶,《孙子兵法》可能已传入日本。”(17)⑧ 韩胜宝:《〈孙子兵法〉与文化战略》,第5、6、5、10、10页。由上可见,第一种、第五种和第六种说法目前只是猜测,并不确定,不足为凭。综合来看,目前值得让人信从的是,其书传入日本的最早时间是格里菲思提出的“525年”之说。凡此种种考说,皆为“《孙子兵法》最早传入日本”提供了有力证据和支撑。

而且,这一说法一直以来占据学界的主场。比如,杨丙安、陈彭二位先生很早就指出:“《孙子》传入日本最早,流传最广,影响也最大。”(18)杨丙安、陈彭:《孙子兵学的东流和西渐》,《中州学刊》1986年第6期。杨善群先生认为:“《孙子兵法》的流传以日本为最早,影响也最大。”(19)杨善群主编:《孙子兵法鉴赏词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2年,第277页。刘庆先生指出:“《孙子兵法》在国外的流传,许多著述都认为以日本最早,朝鲜次之。”(20)刘庆:《〈孙子兵法〉走向世界之谜》,《光明日报》2001年1月11日,第7版。南京政治学院邵青教授认为:“日本是最早传播和翻译《孙子兵法》的国家,有千余年研究《孙子兵法》的传统。”(21)邵青:《〈孙子兵法〉海外传播述评》,《军事历史研究》2013年第4期。韩胜宝指出:“《孙子兵法》最早传入日本得到国际学术界的认可。”(22)⑧ 韩胜宝:《〈孙子兵法〉与文化战略》,第5、6、5、10、10页。南京陆军指挥学院杜超教授指出:“在长达千年以上的漫长岁月里,《孙子兵法》最先传到日本,然后是朝鲜半岛。”(23)杜超:《让〈孙子兵法〉更好地助力海外中华文化传播》,《孙子研究》2016年第2期。中国孙子兵法研究院原院长孙远方教授认为:“早在1000多年前,《孙子兵法》就已经不胫而走,悄然流传至东瀛”,“与中国一衣带水的日本,是《孙子兵法》在海外流传最早的国家”。(24)孙远方:《〈孙子兵法〉的国际传播与影响》,《中国社会科学报》2018年12月7日,第6版。总而言之,其书最早传入日本这一观点,不时地见诸于该兵书海外传播研究的书籍与报刊,影响之广,影响之深,往往令人遵从。服部千春由此而总结:“许多著述都认为以日本最早,朝鲜次之。”(25)⑧ 韩胜宝:《〈孙子兵法〉与文化战略》,第5、6、5、10、10页。尽管《孙子兵法》传入日本时间说法不一,但最早传入日本却得到中外学术界认同。

综上可知,中外学界普遍认同“《孙子兵法》最早传入日本”这一观点。尽管如此,该说并非得到所有学者的赞同。也有学者曾对这一说法表示怀疑,甚至尝试考证“《孙子兵法》最早传入朝鲜”。例如,最早是日本学者佐藤坚司,认为《孙子兵法》可能是由百济人传授给日本,从侧面表明它可能最先传入朝鲜。韩国国防大学教授黄炳茂指出,“日本人从百济国那里接受孙子思想传播的可能不能排除”。(26)⑧ 韩胜宝:《〈孙子兵法〉与文化战略》,第5、6、5、10、10页。又如,苏桂亮先生尝试性提出《孙子兵法》传入朝鲜“汉代说”。再如,韩国学者考证,“《孙子兵法》传入朝鲜可能早于日本,这与中国、朝鲜的移民有关”。(27)⑧ 韩胜宝:《〈孙子兵法〉与文化战略》,第5、6、5、10、10页。中日韩三国学者都有人提出类似猜想。由此说来,这种猜测不是空穴来风,自然有其合理性的一面。但猜测归猜测,很长一段时间内,拿不出令人信服的确凿证据来证明这一猜测的真实性。

三、 《三国史记》证实《孙子兵法》最早传入朝鲜

《孙子兵法》是不是最早传入朝鲜?这一问题长期令人困惑。如何来解决这一问题,最好的办法是找到相关的“历史证据链”,来证实其传入朝鲜的时间早于日本。历史证据链“既存在于文献史料中,也存在于不断被考古发现的文物遗迹中”。(28)赵汀阳:《历史的三个链条》,《中国社会科学报》2020年12月17日,第3版。就目前情况而言,从文献中寻找“历史证据链”,成为解决这一问题的关键所在,也是最佳方法,而《三国史记》则起了关键性作用。《三国史记》成书于1145年,金富轼以汉文所著,是现今保存下来的朝鲜古代第一部正史,记事始于公元前1世纪,迄于9世纪之初王氏建立高丽王朝。此书记录了朝鲜半岛三国新罗、百济、高句丽的历史,其中不可避免受高丽史学家金富轼的叙事手法和知识结构影响,这是毫无疑问的。从史源学考察,金富轼参考了早期的文献资料。有学人指出:《三国史记》“据朝鲜史书《旧三国史》、《海东三国史》和中国史料编纂而成”。(29)丁建弘、孙仁宗主编:《世界史手册》,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86页。其实,金富轼编纂其书,史料基础非常丰富,除了“参照中国古代文献典籍”(30)金富轼在撰修《三国史记》过程中主要参照了《尚书》、《春秋》、《左传》、《孟子》、《史记》、《汉书》、《后汉书》、《晋书》、《南齐书》、《梁书》、《魏书》、《南史》、《北史》、《隋书》、《旧唐书》、《新唐书》、《资治通鉴》、《册府元龟》、《通典》、《古今郡国志》、《新罗国记》、《风俗通》、《括地志》等中国古代文献典籍。参见金富轼著,孙文范等校勘:《三国史记》(校勘本),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 2003年,第1页。之外,“还参照了朝韩古代文献,如《三韩古记》、《海东古记》、《新罗古记》、《新罗古事》、《帝王年代历》、《鸾郎碑文》、《崔致远文集》、《花郎世纪》、《鸡林杂传》、《海东高僧传》、《乐本》、《金庾信碑文》、《庄义寺齐碑文》、《三郎寺碑文》等。”(31)金富轼著,孙文范等校勘:《三国史记》(校勘本),第1~2页。由此可见,编纂的史料基础很广泛,既有早期文献资料,又有碑刻资料。由此可证,《三国史记》所用史料具有相当的权威性。

值得注意的是,《三国史记》提供了三则重要史料,合成了一个完好的“历史证据链”,足以证明《孙子兵法》传入朝鲜半岛时间要早于日本。如前所述,苏桂亮先生曾提到《三国史记》有一则史料与《孙子兵法》有关联。这则史料内容如下:

史料一:《三国史记》卷四十五《列传·明临答夫》记载:汉玄菟郡太守耿临,发大兵欲攻我,王问群臣战守孰便。众议曰:“汉兵恃众轻我,若不出战,彼以我为怯,数来,且我国山险而路隘,此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当者也。汉兵虽众,无如我何。请出师御之。”答夫曰:“不然,汉国大民众,今以强兵远斗,其锋不可当也。而又兵众者宜战,兵少者宜守,兵家之常也。今汉人千里转粮,不能持久,若我深沟高垒,清野以待之,彼必不过旬月,饥困而归。我以劲卒迫之,可以得志。”王然之,婴城固守。(32)金富轼著,杨军校勘:《三国史记》(下),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643页。

史料一记述了高句丽遭到汉朝军队进攻威逼,大臣们纷纷建议出兵抵御,只有国相明临答夫(67~179)建议国王,采取“坚壁清野”的战法对付汉朝军队。苏桂亮先生指出,明临答夫的言辞中有“兵众者宜战,兵少者宜守”,“若我深沟高垒,清野以待之”,这些内容的“文义确与《孙子兵法》暗合”。(33)苏桂亮:《〈孙子兵法〉域外千年传播概说》,第92页。并认为与孙子《谋攻篇》文义契合。值得探究的是,苏先生并未具体指出与《谋攻篇》那一句暗合。笔者结合《孙子兵法》文本,私下认为唯一合理的解释是,《三国史记》所载“兵众者宜战,兵少者宜守”,应当与《孙子·形篇》“守则不足,攻则有余”(34)⑦⑧ 杨丙安:《十一家注孙子校理》,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71、71、114页。语义相近。同时,鉴于明临答夫所言“兵家之常”,乃是兵家遵守的法则。另外,可从曹操对“守则不足,攻则有余”的注解知晓一二:“吾所以守者,力不足也;所以攻者,力有余也。”(35)⑦⑧ 杨丙安:《十一家注孙子校理》,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71、71、114页。而《三国史记》所载“若我深沟高垒,清野以待之”,则与《孙子·虚实篇》“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36)⑦⑧ 杨丙安:《十一家注孙子校理》,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71、71、114页。几乎没有关联之处。由此而言,史料一虽然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但与《孙子兵法》关联度并不高,非直接征引,只可作为“旁证”。囿于孤证的原因,很难将“《孙子兵法》最早传入朝鲜”这一事实坐实。苏桂亮先生对此已有陈述,姑且不再赘述。

此外,笔者在阅读金富轼《三国史记》时,还发现另有两则重要史料,完全可以确立“《孙子兵法》传入朝鲜早于日本”这一看法,足以推翻先前影响十分广泛的权威之说。《三国史记》两则史料具体内容如下所示:

史料二:《三国史记》卷三《新罗本纪》记载:(实圣王)七年(408年)春二月,(实圣)王闻倭人于对马岛置营,贮以兵革资粮,以谋袭我,我欲先其未发,拣精兵击破兵储。舒弗邯未斯品曰:“臣闻:‘兵凶器,战危事。’况涉巨浸以伐人,万一失利,则悔不可追。不若依险设关,来则御之,使不得侵猾,便则出而禽之,此所谓致人而不致于人,策之上也。”王从之。(37)金富轼著,杨军校勘:《三国史记》(上),第35页。

史料三:《三国史记》卷三《新罗本记》记载,(讷祗王)二十八年(444年)夏四月,倭兵围金城十日,粮尽乃归。(讷祗)王欲出兵追之,左右曰:“兵家之说曰:‘穷寇勿追。’王其舍之。”不听,率数千余骑,追及于独山之东,合战,为贼所败,将士死者过半。王苍黄弃马上山,贼围之数重。忽昏雾,不辨咫尺,倭谓有阴助,收兵退归。(38)⑥⑦ 金富轼著,杨军校勘:《三国史记》(上),第37、24、35页。

阅读史料二和史料三,可获得三方面认知信息。第一,两则史料反映的史实背景都与抗击倭人有关。前者记述了实圣王打算袭击对马岛倭人,事件发生在408年2月;后者记述了讷祗王率兵出击倭人,事件发生在444年4月。而且,对倭人采取军事行动前,有人向国王提出应对之策。前者记述了实圣王接受了未斯品的建议,放弃袭击计划,采取了灵活应对的防御策略。后者记述了讷祗王拒绝身边人的建议,结果遭遇了惨重的失败,好在天气襄助,最终成功脱险。第二,两则史料涉及的建言者均征引了《孙子兵法》,而且属于直接引用。史料二提及未斯品的说法“所谓致人而不致于人,策之上。”其中“所谓”二字,点明征引他人之语。事实上,未斯品征引了《孙子·虚实篇》“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39)③ 杨丙安:《十一家注孙子校理》,第106、156~159页。这一直接引用清楚地表明未斯品提出的对倭之策的理论依据,显然来自《孙子兵法》战术思想,调动敌人而不被敌人调动,具体做法是凭借险要的地形设立关隘抵御敌人,然后等待时机活捉敌人。史料三提及讷祗王的身边人劝说之辞有“兵家之说曰:‘穷寇勿追。’王其舍之。”其中“兵家之说”,显然指《孙子兵法》,这是由于“穷寇勿追”之语可进一步佐证。“穷寇勿追”原本出自《孙子·军争篇》“饵兵勿食,归师勿遏,围师必阙,穷寇勿迫”。(40)③ 杨丙安:《十一家注孙子校理》,第106、156~159页。可能会有人质疑“穷寇勿追”与“穷寇勿迫”二者毕竟是不同,二者之间有一字之差。前者是“追”,后者是“迫”。这是《孙子兵法》不同版本所造成的。在流传过程中,《孙子兵法》版本众多,有的便是“迫”为“追”。对“迫”为“追”这一问题的解释,吴九龙《孙子校释》已有相关考述说明,四库本与《武备志》“勿迫”作“勿追”,《孙子遗说》同。《百家类纂》《诸子品节》皆作“追”。(41)吴九龙:《孙子校释》(无外文本),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1991年,第126页。“穷寇勿迫”(有的版本作“穷寇勿追”)旨在阐明,对于穷途末路的敌寇,不可逼迫追击,要学会趋利避害,防范其拼死作战,这样可避免我方付出惨重代价。事实上也证明了这一点,讷祗王在追击敌人的过程中遭遇惨败,且身陷困境。第三,史料二和史料三的分析解读,可证明《三国史记》有两则史料直接征引了《孙子兵法》,前者征引了《孙子·虚实篇》,后者征引了《孙子·军争篇》。这使得《孙子兵法》传入朝鲜时间最早可追溯到“(实圣王)七年(408年)”。

不可忽略的是,《三国史记》有三则史料征引《孙子兵法》,大多在大臣或将军提出建议的场合。这就会存在一个疑问,建言者引用了其书,但并不一定证明其书传到了朝鲜半岛。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大臣或将军所读之书恰好引用了《孙子兵法》经典语句,于是便采取“拿来主义”。这种可能性完全可以排除。一是鉴于史料一提及的明临答夫是高句丽太祖大王时的一位著名将领,曾在抵御汉朝军队作战中大获全胜。172年,“明临达夫率高句丽军于坐原挫败汉兵进攻”。(42)沈坚主编:《世界文明史年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374页。由此可推断其具有优秀的军事指挥才能,因而他不可能是《孙子兵法》的寻章摘句者。二是史料二谏言讷祗王的未斯品时任的官职具有特殊性。他的官职名称是“舒弗邯”,而“舒弗邯”一职,却执掌着国家的军政事务。这从有关“舒弗邯”的史实记载中略知一二。例如,《三国史记》卷二《新罗本纪》记述,助贲王十五年(244年)春正月,“拜伊餐于老为舒弗邯,兼知兵马事”。(43)⑥⑦ 金富轼著,杨军校勘:《三国史记》(上),第37、24、35页。又如,《三国史记》卷三《新罗本纪》记述,实圣王二年(403年)春正月,“以未斯品为舒弗邯,委以军国之事”。(44)⑥⑦ 金富轼著,杨军校勘:《三国史记》(上),第37、24、35页。从以上史实发现,“舒弗邯”之职,既然掌管着国家军政事务,从逻辑上推理,担任此职之人对于兵学是有相当基础的,也不可能如学者一样去“寻章摘句”。况且是所引兵书之语,故此推断未斯品通晓《孙子兵法》理所当然。三是史料三记载讷祗王“左右”之人劝说之辞明确有“兵家之说”,显然否定了援引他人之说,而是明确无误地指向“兵家之说”,加之前文已有相关考证。由此推断征引《孙子兵法》,自然不是穿凿附会。综而观之,《三国史记》所载这些建言者,自身具有特殊的身份和职业,都与军政事务发生直接关系。又处在特殊场合,面临对敌作战的局面。他们对《孙子兵法》或是间接引用,或是直接引用。所有这些因素叠加在一起,折射出对该书思想理论的关注与实践。有鉴于此,判定三则史实中征引之语出自于传播到朝鲜半岛的《孙子兵法》,也是合乎逻辑的。前有执掌国家重要军政事务的“舒弗邯”未斯品,直接征引《孙子兵法》;后有谏言讷祗王的身边之人,直接征引《孙子兵法》。虽然后者的人名和官职不详,但能够陪伴在讷祗王的身边,并参与作战决策,侧面说明此人不是普通人,而是一个具有较高军事素养之人。由此推知,最早在新罗时期运用与传播《孙子兵法》的人士,是统治者中的一些上层人物。

四、 结 语

综上所考,发现《三国史记》有三则史料与《孙子兵法》有关联。其中,第一则史料属于间接史料,可作“旁证”之用。第二则、第三则史料属于直接史料,可起“实证”作用。由此而言,三则史料自然不属“孤证”,而是很好地合成了一个“历史证据链”,充分证实了《孙子兵法》传入朝鲜时间要早于日本。苏桂亮先生最先注意到《三国史记》有一则史料与之有关联,但第一则史料并非直接引用,且缺乏说服力,又囿于“孤证”原因,不能把最早传入朝鲜说坐实。笔者从《三国史记》另发现两则史料与《孙子兵法》直接关联。具体而言,第二则史料直接征引了《孙子·虚实篇》“致人而不致于人”,事件发生在408年;第三则史料直接征引了《孙子·军争篇》“穷寇勿迫”,事件发生在444年。已发现的第一则史料虽与之有关联,仅属间接引用,故此不能作为推断其书最早传入朝鲜的主要依据。鉴于“公元356年,辰韩、弁韩等部落开始联合起来,……形成了新罗国家”(45)王仲荦:《魏晋南北朝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657页。,凭借从《三国史记》中新发现的两则史料所反映出的两个时间,故而做出如下判断:早在新罗初期,《孙子兵法》就已传入了朝鲜半岛。根据《三国史记》“史料二”提供的时间(408年),以及“史料三”提供的时间(444年),可以保守地推断,传入时间至少在五世纪之初。换言之,早在中国东晋时期(317~420),《孙子兵法》就已传入了朝鲜半岛,并且在军事实践中被运用。目前,所被证实的《孙子兵法》传入朝鲜的最早时间是“408年”,要比美国学者格里菲思关于其书传入日本的最早时间(525年),还要早一个多世纪。

《孙子兵法》最早传入朝鲜,最直接的原因是秦汉以来有大量中国移民、使者来到朝鲜半岛,另外也有朝鲜留学中国者,都有可能成为传播媒介。从汉武帝征伐朝鲜后,就在朝鲜半岛设立了四郡。《三国志》记载:“汉武帝元封二年(前109年),伐朝鲜,杀满孙右渠,分其地为四郡。”(46)《三国志》卷30《魏书·东夷传》,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846页。不独乎此,汉朝政府曾对《孙子兵法》作过系统整理:第一次是汉高祖刘邦命张良、韩信“序次兵法”,“定著三十五家”。(47)④⑤ 《汉书》卷30《艺文志》,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762~1763、1763、1763页。第二次是汉武帝时军政杨朴,“捃摭遗逸,纪奏兵录”。(48)④⑤ 《汉书》卷30《艺文志》,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762~1763、1763、1763页。第三次是汉成帝命“任宏论次兵书为四种”。(49)④⑤ 《汉书》卷30《艺文志》,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762~1763、1763、1763页。这三次兵书整理“对包括《孙子兵法》在内的兵书的整编、保存、流传具有重要意义”。(50)宋彦芳:《〈孙子兵法〉汉代流布及其影响研究》,河南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2年,第43页。面对如此重要的兵学典籍,朝鲜半岛“汉朝四郡”又是兵家必争之地,到达该地区的移民、使者、留学者,很早就可能带去《孙子兵法》。朝鲜半岛“汉朝四郡”时期也是中华文化第一次系统而又大规模传入时期。后来,伴随朝鲜半岛本土势力进一步地崛起,这一时期文化共融的重要性常常被淡化。

《孙子兵法》到底通过何种途径传入朝鲜半岛?在此不妨做如下推理,有三种途径得以传入朝鲜半岛。其一,由战乱移民携带而来,秦汉时期多有中国内地移民前往朝鲜半岛。例如,《三国史记》卷一《新罗本纪》记述:“中国之人苦秦乱,东来者众,多处马韩东,与辰韩杂居。”(51)⑧⑨ 金富轼著,杨军校勘:《三国史记》(上),第3、203、332页。卷十六《高句丽本纪》记载,故国川王十九年(197年),“中国大乱,汉人避乱来投者甚多”。(52)⑧⑨ 金富轼著,杨军校勘:《三国史记》(上),第3、203、332页。卷二十八《百济本纪》记载,古史云:“秦汉乱离之时,中国人多窜海东。”(53)⑧⑨ 金富轼著,杨军校勘:《三国史记》(上),第3、203、332页。从出土文献看,也有移民朝鲜半岛的实例。比如,由安岳 3 号墓和德兴里壁画墓墨书铭文发现,冬寿在336年投奔高句丽,前秦幽州刺史镇在大约 385 年投奔高句丽,并融入朝鲜半岛的社会生活。(54)杨军:《安岳3号墓和德兴里壁画墓铭文新说——兼论4世纪朝鲜半岛的汉人遗民与移民》,《史学集刊》2021年第5期。其二,朝鲜半岛的朝贡使团设法携带而归。《三国史记》记载,朝鲜使团最早到中国朝贡是在汉朝时期。诚如卷十五《高句丽本纪》记载,太祖大王五十九年(111年),“遣使如汉,贡献方物,求属玄菟”。(55)③④⑤ 金富轼著,杨军校勘:《三国史记》(上),第193、33、171、49页。又如新罗使团到中国朝贡是在前秦苻坚时期。卷三《新罗本纪》记载,奈勿王二十六年(381年),“春夏旱,年荒民饥。遣卫头入苻秦贡方物”。(56)③④⑤ 金富轼著,杨军校勘:《三国史记》(上),第193、33、171、49页。其中“苻秦”乃指苻坚建立的“前秦”(351~394)。其三,新罗派遣入学中国的学者携带而归。《三国史记》卷十二《新罗本纪》评述:“诚事中国,梯航朝聘之使,相续不绝,常遣子弟,造朝而宿卫,入学而讲习。”(57)③④⑤ 金富轼著,杨军校勘:《三国史记》(上),第193、33、171、49页。可见新罗国王经常派遣子弟前往中国,学习中华文化。这一举措深刻影响了新罗社会的风俗。此外,也有佛教学者参与其中,如《三国史记》卷四《新罗本纪》记载,真兴王十年(549年)春,“(南朝)梁遣使与入学僧觉德送佛舍利,王使百官奉迎兴轮寺前路”。(58)③④⑤ 金富轼著,杨军校勘:《三国史记》(上),第193、33、171、49页。其中提及的入学僧人觉德,无疑是新罗人。综而观之,《孙子兵法》传入朝鲜半岛这三种途径都有可能存在,参考前面考证所得最早时间(408年),笔者认为传入的第二种途径可能性更大。

猜你喜欢

新罗孙子兵法朝鲜半岛
朝鲜半岛打令艺术的俗文化特征
中西文化的关键性差别
从唐诗看唐朝与新罗友好交往
习近平应约同法国总统马克龙通电话
孙子兵法与商业战争
罗唐时期的宾贡诗赏析
关于新罗县几个问题的考证
《孙子兵法》这样读
从《孙子兵法》中的“奇正相生”联想到雕塑与环境的适应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