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辞赋中的人生境界
2022-11-21常先甫
常 先 甫
(安徽中医药大学人文与国际教育交流学院,合肥 230012)
苏轼文学作品给人以美的享受,更重要的是在精神领域给人以浸染。他对艺术素养的不懈追求,在诗词文赋书画等方面艺术造诣,令后人难以企及。苏轼爱国为民办实事,所到之处,深受百姓爱戴。然而,他政治仕途多舛,屡遭打击,锤炼了他的意志;儒释道思想的兼修并蓄,即儒家积极入世的仁人之心,道家老庄的自由洒脱“心斋”“坐忘”“混冥”之意,佛教空灵无着透彻玄悟的忘我之理,恢宏博通,升华了他的人生境界,为后人仰止。苏轼的人生境界寓意于文学作品之中,“文之神妙莫过于诗赋,见人之志非特诗也,而赋亦可以见焉。”[1]111渗透于辞赋之内,历久弥香。
一、积极入世的公道心
苏轼一生秉承儒家兼济天下的思想,无论穷达,都为国为民着想,并付诸行动。对国家政治清明,苏轼由衷的赞美,如《延和殿奏新乐赋》;对国家命运,毫不保留地谏言献策,如《明君可与为忠言赋》《三法求民情赋》《六事廉为本赋》《通其变使民不倦赋》等四篇谈论治道的律赋,表达君王要善于纳谏、国法要清明、为官首当廉洁、变法当以利民为本等思想,饱含儒家礼仁治国的理念。
在《复改科赋》中,苏轼对王安石变法中取消诗赋明经诸科取士,而以经义策论取士的做法甚为不满:“新天子兮,继体承乾。老相国兮,更张孰先?悯科场之积弊,复诗赋以求贤。探经义之渊源,是非纷若;考辞章之声律,去取昭然。原夫诗之作也,始于虞舜之朝;赋之兴也,本自两京之世。迤逦陈、齐之代,绵邈隋、唐之裔。故遒人徇路,为察治之本;历代用之,为取士之制。追古不易,高风未替。祖宗百年而用此,号曰得人;朝廷一旦而革之,不胜其弊。”[2]1507苏轼追溯历史,认为诗赋作为历史悠久且本朝百年间用来选取人才,没有不妥之处,诗赋取士本身也是考量学子学殖的重要法门[3],王安石变法将其废除,实在是大错特错了。这篇律赋特别能体现出苏轼思想保守的一面,当然也看出王安石变法近乎极端的一面,也表现宋代士大夫强烈的参政议政意识。“宋人辞赋创作中,讨论科举制度变革者仅此一篇。”[4]
一般认为,苏轼并不反对变法,而是不主张突变、骤变,希望能渐变而革除朝廷存在的弊端。苏轼的政论赋,直言敢谏,议论酣畅,充满了对国事的高度关注,虽然文学艺术色彩比他的其他类辞赋逊色一些,但一种浩然的无私无畏的正气充盈其中,拳拳爱国之心,关切民生,希望国家政治清明的为国为民的公道之心,表现的淋漓尽致。
二、闲暇之际的悠然心
宋代是士大夫生活特别优裕的时代,文人闲暇之际多悠然之心。苏轼曾与苏辙游览终南上清太平宫,面对缥缈的仙境,苏轼情不自禁的写下了《上清辞》,对仙人降临人间和返回天界进行了想象性描述,景象杳渺,灵幻神奇,气魄宏伟。琅琊幽谷,山水奇丽,泉鸣空涧,把酒临听,辄欣然忘归。欧阳修曾谪居于此,写下千古名篇《醉翁亭记》。后有好奇之士沈遵作琴曲《醉翁操》,节奏疏宕而音指华畅,知琴者以为绝伦,然有其声而无其辞。机缘之下,苏轼为此曲作辞“琅然,清圆,谁弹?响空山,无言,惟翁醉中知其天。月明风露娟娟,人未眠,荷蒉过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贤。”[2]136虽依然以欧阳修故事为本,但其中超尘脱俗的清幽境界与儒家讲究的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思想无缝连接,令人无比向往。
苏轼亲和自然,与友人游览也是寻常之事,且有文章传世,成为经典。《黄泥坂词》是苏轼酒后尽兴悠然自得之作。“朝嬉黄泥之白云兮,暮宿雪堂之青烟。喜鱼鸟之莫余惊兮,幸樵苏之我嫚。初被酒以行歌兮,忽放杖而醉偃。草为茵而块为枕兮,穆华堂之清宴。纷坠露之湿衣兮,升素月之团团。感父老之呼觉兮,恐牛羊之予践。”[2]122此时的苏轼放开了功名利禄的束缚羁绊,尽情地在此与友人畅谈买醉,沉迷于自然美好的环境和朴素亲切的人情地域,夕露沾我衣,素月出东岭,相见语依依的父老,所有前人描绘的桃源般的诗境,在苏轼的脑海里奔泻开来,倾注于笔端,甚至有“发挥野性之杰作”[5]1307的评价。
苏轼遇到快乐的事,从来不吝惜神思,《快哉此风赋》“贤者之乐,快哉此风。虽庶民之不共,眷佳客以攸同。穆如其来,既偃小人之德;飒然而至,岂独大王之雄。”[2]873痛快淋漓地宣泄内心,既歌赞与友人君子一起游览的畅快,更希望与他们一起席卷四海大地,充满扫除邪祟的快意。
三、养生中的平常心
苏轼在养生之道上颇有心得,他擅于静坐去欲以养心,也擅长饮食养生,物质与精神的修养兼而并行。他的医学与养生智慧,较为集中的体现在了《苏沈良方》一书中,但在苏轼丰富多彩的文学作品和诸多轶事中,他的养生智慧发出夺目的光彩。
生活中的苏轼擅于药物养生。在《安州老人食蜜歌》《桂酒颂》中,苏轼讲述了服用蜂蜜、桂枝、茯苓等中草药的方法与效用。在《服胡麻赋》中,苏轼满怀喜悦地赞颂服食胡麻的妙用,轻身便体,且“得而食之,寿莫量兮”[2]2333,誉之为“神药”,并将亲身体会分享给了弟弟苏辙。
生活中的苏轼擅于饮酒养生。苏轼现存辞赋中,专门记述饮酒的就有五篇,《中山松醪赋》《酒子赋》《酒隐赋》《洞庭春色赋》《浊醪有妙理赋》,马积高先生认为:“斤斤于酒食药物之间, 虽与单纯刻镂物象、评叙物性者不同, 然都近于文字游戏了。”[6]430苏轼是地地道道的凡人,生活中的他自然而然遵循常人的习俗。将日常生活琐事写入赋中,也是对辞赋内容的丰富。宋代是文体交互影响发展的时代,为了创新,破体是很多文人大胆去尝试的。否则,豪放词可能就不会在苏轼手中诞生而发扬起来。苏轼在这些酒类赋作中,既有饮酒的精神乐趣(《酒子赋》),有解忧缓愁苦闷的宣泄(《酒隐赋》《洞庭春色赋》),也有对人事的感悟与议论(《中山松醪赋》《浊醪有妙理赋》)。娓娓道来,正可见苏轼生活中的平常之心。
生活中的苏轼还擅长饮食养生。《后杞菊赋》《菜羹赋》《老饕赋》就是如此。这三篇赋虽然都是在贬谪期间、生活困顿之际所写,但苏轼宠辱不惊,强调“和”与“安”,“安则物之感我者轻,和则我之应物者顺。外轻内顺,而生理备矣。”[7]57(《问养生中》)保持平常心的修身养性之道,让他度过了道道难关。
四、逆境中的旷达心
苏轼有官场得意之时,但更多是的贬谪之苦,尤其是乌台诗案给他造成了巨大的心理伤害。然而苏轼毕竟是苏轼,在长期磨练的人生中,苏轼将儒释道熔于一炉,加上自己的实践体验与大胆创造,达到“任性逍遥,随缘放旷。但尽凡心,别无胜解。以我观之,凡心尽处,胜解卓然”的旷达境界。[7]57(《论修养寄子由》)
被贬谪到黄州时,苏轼写下了千古名篇文体《前赤壁赋》《后赤壁赋》。苏轼在《前赤壁赋》写到:“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煞有天人合一的境界,又似乎参透了人事。然笔锋一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2]1107写景、叙事、议论、抒情有机结合,道尽了人生的意蕴。既将个体融于自然,又有人为万物之灵,超于物我的气势。近似平淡的语言,展现了不寻常的胸怀与气魄,形成自达与共适的统一[8]575。前后《赤壁赋》皆以非凡的意境和超凡的理趣而赢得人们的广泛关注和好评。谢枋得《文章轨范》评:“此赋学《庄》《骚》文法,无一句与《庄》《骚》相似,非超然之才,绝伦之识不能为也。潇洒神奇,出尘绝俗,如乘云御风而立乎九霄之上,俯视六合,何物茫茫,非惟不挂之齿牙,亦不足入其灵台丹府也。”[9]1060茅坤《苏文忠公文钞》评:“予尝谓东坡文章,仙也。读此二赋,令人有遗世之想。”[10]180
这种旷达与自适,自然是困境中不得已而为之,“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越是经受得住锤炼的人,越是有不同寻常的成就与智慧。苏轼就是这样。经历了残酷的政治斗争,苏轼也有几分厌倦与无奈,所以在《归来引》和《和归去来兮辞》中表露了欲乘风归去的想法。
苏轼在诗词中颇多人生如梦的感慨,也是精神上的自我超脱,以化解现实中难以调和却必须自我说服的矛盾。在辞赋中的如梦叹息,虽然没有诗词中的多,但格调基本是一致的。
五、绝境中的随缘心
“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狱中寄子由》)[11]998,巨大灾难来临之时,常人都会表现出惊恐。苏轼经历了监狱的生死考验,历练出处世旷达的心态。“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自题金山画像》)[11]2641,生死的磨练成就了他“坡仙”的美誉。
苏轼被贬儋州,身陷绝境。这在当时是近乎地狱般的存在,被贬谪到此地的官员很少有活着回去的。苏轼不但活了下来,而且尽自己所能造福当地百姓,尤其是教育科举取得了破天荒的成绩。苏轼依靠顽强的意志力和随缘自适之心,散发出了生命最后一段冷峻而耀眼的光辉。
“齐得丧,忘祸福,混贵贱,等贤愚,同乎万物,而与造物者游,非独自比于乐天而已。古之君子,其处己也厚,其取名也廉。”(《醉白堂记》)[12]345这源于庄子《逍遥游》《齐物论》的思想,让苏轼内心充满了生存下去的信念。“盖必有无思之思焉。夫无思之思,端正庄栗,如临君师,未尝一念放逸。然卒无所思,……故曰:顺行则为人。逆行则为道,道则末也,亦可为长生不死之术矣。”《续养生论》[7]59“无思之思”可以说是苏轼精神思想的高度升华了。这种“无思之思”是“消除一切思维和观念的思维,……根本上就是静观。无思之思就是静观。这种静观消除了一切行动的冲动,所以它是不引发任何行动的思考。”[13]87
在艰难的生活环境里,苏轼能逸游天地间,探奇揽胜,自持守衡,无哀怨幽忧之意,将细腻的情感在空灵之境与淡泊的心灵接触中交融,生成奇妙文字,既得养生之理,又给人以无限遐思。虽然这是政治漩涡的冲击,近乎无法选择的政治崎岖坎坷之路,但苏轼能迅速顺应环境的变迁,入乡随俗,却又超然物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即便是孤寞独行,也不失一番孤芳自赏,化悲愤于冲淡,以生活气息极浓的随缘自适的态度面对种种不公不平。
“思我无所思,安能观诸缘”(《和陶杂诗》之九)[11]2277, 何谓“诸缘”,《楞严经》卷一:“则汝今者,识精元明,能生诸缘,缘所遗者。”[14]6“诸缘”,就是种种世相,是人心识攀缘之所。苏轼在海南达到了无思无我无待的境界,不再过多观照心识攀缘之所,苏轼以不过分执著的“无思之思”的精神姿态,放浪形骸,翛然于天地之间,“吾生本无待,俯仰了此世”[11]2195,“兀尔坐忘,浩然天纵。如如不动而体无碍,了了常知而心不用”(《浊醪有妙理赋》)[2]2309,最终战胜了九死南荒的魔咒。苏轼辞赋中博大旷达的心胸,成就了自己,也“开拓了宋代辞赋的新境界”[8]575。
六、结语
著名学者冯友兰先生认为人生有四重境界,由低到高是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哲学境界)[15]316。对于苏轼而言,苏轼为国为民的公道心、闲暇之际的悠然心、养生中的平常心、逆境中的旷达心、绝境中的随缘心,已经远远超越了功利境界、道德境界,他自适旷达,达观处世,也已达到超道德的天地境界。苏轼的人格魅力、艺术美蕴、人生境界,完美的融合在一起,划破时空,散发着历久弥醇的坡仙神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