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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小说中的女性悲剧命运探析

2022-11-21刘爱华

吉林省教育学院学报 2022年6期
关键词:金枝团圆萧红

刘爱华

翻开中国现代文学史,鲁迅、茅盾、冰心、朱自清、郭沫若、郁达夫、徐志摩、丁玲、巴金、老舍、沈从文、萧红、曹禺、赵树理、张爱玲、钱钟书等耳熟能详的名字都会依次出现,这其中,有影响的女作家寥寥无几,屈指可数:冰心、丁玲、萧红、张爱玲。萧红在1942年去世后,丁玲在《风雨中忆萧红》中写道:“……我是曾把眼睛扫遍了中国我所认识的或知道的女性朋友,而感到一种无言的寂寞。能够耐苦的,不依赖于别的力量,有才智、有节气而从事于写作的女友,是如此寥寥呵!”[1]而在丁玲写下这些文字一年之后,也就是1943年,23岁的张爱玲发表了她的第一篇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在上海文坛一炮打响,崭露头角,在中国现代文学园地开辟了新的一角,带来了另一番别样的风景,也为女性作家争得了更多的席地。而遗憾的是,此时萧红已经离世一年,再没有机会与张爱玲等共同撑起一方独具魅力的文字江山。

1936年,美国著名记者埃德加·斯诺访问鲁迅。当她问及当时中国都有哪些最优秀的左翼作家时,鲁迅列举了茅盾、丁玲、张天翼、萧军等人,又特别提到:“田军的妻子萧红,是当今中国最有前途的女作家,很有可能成为丁玲的后继者,而且她接替丁玲的时间,要比丁玲接替冰心的时间早得多。”[2]此时萧红比较有影响力的作品还只有《生死场》,4年后萧红又创作了《呼兰河传》《小城三月》《马伯乐》等作品。如果鲁迅还活着,能看到这些作品,会更加确信当初断言“在写作前途上看起来,萧红先生是更有希望的”[3]并不为过,而萧红也并没有辜负鲁迅独具慧眼的预断力。

同张爱玲独具个人主义写作特色一样,萧红的文字也一直被模仿却无法被超越,其叙事风格和文字表达所特有的个性标签使萧红这个名字成为无法被忽略的存在。小学语文课本节选了《呼兰河传》中的片段,尽管侧重的是萧红对自然景色——火烧云和后花园的人景情的描摹,还未涉及萧红对国民性的深刻思考,但从中可以管窥萧红独具个人魅力的敏锐观察力和浑然天成的文字表现力。

作为女性,尤其是生活在20世纪上半世纪的女性,由于受出身、家庭环境、生活经历、社会氛围和个人视野的影响,当她进行创作的时候总是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将女性作为重要的观照对象,也许正因为更能感同身受,她们笔下的女性形象才更真实,更有感染力,也更能打动人心,更有震撼力。与歌颂母爱的冰心、书写知识女性苦闷的丁玲和刻画小市民两性心理的张爱玲不同,萧红笔下的女性既非声色犬马中的俗世市民女子,也不是受过教育的知识女性,更不是高贵圣洁的圣母,而是生活在偏僻封闭小县城里的村女农妇,她们的生存状态、人生遭遇和命运呈现出更粗粝、更原始、更血腥、更惨厉的样貌,她们身上没有母爱的温暖光环,没有彷徨迷茫的复杂心理,更没有情爱场上的察言观色和心计智谋,甚至可以说她们在心智上还处于蒙昧无知的状态,在两性关系上也木偶一般完全被人掌控着,她们是传声筒,是复录机,她们甚至没有自己的名字,她们可以彼此代替,她们是同一个人,也可以是任何一个女人,唯独不是她们自己。萧红笔下的女性大多处于未开化的原始状态,缺乏主动的自觉力和自省性,正如她的成名作《生死场》这个篇名所展示的,她们“蚊子似地生活着,糊糊涂涂地生殖,乱七八糟地死亡”。[4]

一、生育让女性承受肉体的极限之痛

从生物学和进化论的角度来看,生儿育女、繁衍后代是人类作为一个物种存在的必然命运,而女性自然担负了生殖生育的功能,因此也承受了其带来的心理和生理的巨大变化,尤其是在身体上承受了难以言说的痛苦。在过去医疗设备不完善、医疗水平落后,尤其是在靠跳大神、烧香来治病的东北偏僻封闭的小城里,女性的每次生产都是在过鬼门关,能否平安通过完全靠个人运气。在《王阿嫂的死》中,当王阿嫂难产的时候,“她的嘴张得怕人,像猿猴一样,牙齿拼命地向外突出”,最终,她和新生儿都死在血泊之中。在《生死场》中,女人生产的时候就是受“刑罚的日子”,“受罪的女人,身边若有洞,她将跳进去!身边若有毒药,她将吞下去,她仇视着一切,窗台要被她踢翻”,她甚至“愿意把自己的腿弄断”,以减轻生产带来的痛苦。而麻面婆在遭受生产折磨的时候滚转着高声嚷叫:“肚子疼死了,拿刀快把我肚子给割开吧!”当五姑姑的姐姐生产的同时,家里人“为她开始预备葬衣”,女人一边生产一边面临死亡。而更加意味深长的是,当女人们生产的时候,“窗外墙根下,不知谁家的猪也正在生小猪”。在萧红笔下,女人同猪狗并无区别,“一起忙着生,忙着死”,她们之间形成了一组残酷的互文。

萧红在这样落后闭塞的东北小城出生和成长,她耳闻目睹了身边女性的各种生活经历和际遇,对物种延续的自然性附加在她们肉体上的蹂躏和她们承受的苦难充满了同情和悲悯,甚至对这种分娩之痛感同身受。她在自传性小说《弃儿》中细腻地描述了女性生产的痛苦:“芹肚子疼得更厉害了,在土炕上滚成个泥人了。”“芹只想撕破自己的肚子”“芹肚子痛得不知人事,在土炕上滚得不成人样了,脸和白纸一个样”“这种痛法简直是绞着肠子,她的肠子像被抽断一样”“芹像鬼一个样”“她扯着头发”“芹的脸已是惨白得和铅锅一样”,生产之后,“迷沉地睡了两天”。对于大多数女性来说,分娩时所经历的疼痛是她一生当中经受的级别最高的疼痛,据医学研究,仅次于全身大面积烧伤造成的疼痛,相当于同时折断20根肋骨。所以,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种疼痛已经突破了能忍受的极限。

就萧红自己来说,她经历了两次生产,第一次最刻骨铭心,因为她身怀六甲却惨遭抛弃,身无分文,无依无靠,萧军仗着一身鲁莽之气让她强行住进医院,可以想象在这样的境况下分娩对萧红来说是一种怎样的折磨。在萧红笔下,新生命的孕育和出生从未带给女性一丝一毫的欣喜和快乐,慈祥圣洁的母爱在萧红的字典里从来不存在。相反,新生儿一直都是母亲的包袱、负担和生活的阻碍。在穷困潦倒的境况下,自己尚且不知如何苟活,拿什么养儿育女?母爱最终败给了残酷的现实,新生儿最终成为弃儿。母爱是本能,是长久进化以来写在基因序列里的,但即便这种动物性本能也是可以被冷酷的现实扼杀的,有时是人性不能阻挡的。萧红是无可奈何的,她自己都要寄生在萧军这个男人身上,不可能再带着一个“累赘”拖累萧军,她只能硬生生地切断母子之情,做回萧军喜欢的那个腹有诗书的女子。萧红第二次分娩的经历从未在她的文字里出现过,这次又宿命般同第一次一样生的是前任的孩子,因此,这似乎也注定了这次的生产不会给萧红带来任何喜悦和幸福。而更加不幸的是,这次的新生儿仅出生几天就莫名地夭折了。萧红的好友白朗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前一天晚上孩子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死了。她要去找医生问个究竟,但萧红拦住了她[5],没有表现出一个丧子的母亲应该有的悲痛和绝望,反而更像一种解脱。因此,这个孩子的死也成为一个永远无解的谜。一个女性一生中能遭受的几乎所有厄运和痛苦,萧红都无一例外地经历了,承受了,从这个意义上说,金枝、月英、翠姨等都是萧红的另一个自我。

二、男权文化将女性沦为工具和附属品

生产生育给女性带来的身体上的痛苦似乎永远无法避免,女性只能默默承受,而与女性共同孕育生命的男性面对受难的女性时本应体恤抚慰,呵护备至,但在萧红笔下,生产的女性非但得不到应有的关心和照顾,反而还要遭受丈夫的辱骂甚至殴打。五姑姑的姐姐在扬着灰尘的土炕上挣扎生产时,她的丈夫却喝醉了酒骂她在装死,还拿起身边的长烟袋打向她,举起大水盆抛向她,而且“一点声音不许她哼叫”“每年是这样,一看见妻子生产他便反对”,好像女人怀孕生产与他们无关,完全是女性自作自受。在这些男人眼里,女性怀孕生产所遭受的折磨都是女人自己的事情,与他们没有丝毫关系,甚至把怀孕生子当成厌弃女性的缘由,而且由于生产的缘故而不能如常伺候和照顾他们的日常生活而惹来他们的谩骂和暴力,此时施暴的男人都成为“炎凉的人类”,没有任何温情而言。傍晚金枝大着肚子坐在河边洗衣服,丈夫成业却站在后面骂她是“懒老婆”,责怪她没有在白天把衣服洗完。生活的艰难和不易让他将满腹怨气撒在金枝和小金枝的身上,每天的辱骂成了家常便饭,而小金枝的哭闹更是让他心烦意乱、忍无可忍,一气之下竟将出生刚刚几天的小金枝摔死了。人的生命就是如此草芥不如,男人随意制造生命,随意毁灭生命,已经丧失了起码的人性,甚至连牲畜都不如。虎毒尚且不食子,而萧红笔下的男性在面对女性的时候除了性欲,毫无男女之爱、夫妻之情,而对子女更无父爱可言。对于男人来说,女人只是依附于他们的合法财产,可以随意支配。金枝与成业偷偷地食了禁果,很快怀了孕,这在封建落后的乡村是一件伤风败俗、令人耻笑的行为,金枝在恐惧中日渐憔悴,而成业毫不在意金枝的惶恐不安,也不在意金枝的肚子,“他只是被本能支使着想要动作一切”,任意满足自己的欲望。成业的婶婶对成业说:“我怕男人,男人和石块一般硬,叫我不敢触一触他。”她想对丈夫温柔,但“她心中被他无数生气的面孔充塞住”,她连笑一下都要看丈夫的脸色,“她怕笑得时间长,会要挨骂”。女人就是这样在男人的铁脸下活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毫无自我。

打渔村最美丽的女人月英性格温和,却不幸患上了瘫病,每夜都发出惨厉的哭声。起初丈夫还请神烧香,到土地庙抓药,慢慢地失去了耐心,并且开始咒骂她,甚至打她,后来把围在月英身前的枕头也换成了砖头,对她不闻不问,任她的身体被肮脏的排泄物淹浸,任她的臀下腐烂,变成蛆虫的洞穴。她的牙齿变绿了,头发也烧焦了似的,“她的腿像两条白色的竹竿平行着伸在前面。她的骨架在炕上正确地做成一个直角,这完全用线条组成的人形,只有头阔大些,头在身子上仿佛是一个灯笼挂在杆头”。鲁迅说过,“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月英这个美丽温柔善良的女人最终被疾病和冷漠的丈夫折磨得人鬼难辨,悲惨死去,葬在荒山下。“死人死了!活人计算着怎样活下去”。月英的死没有引起任何反应,一切好像未曾发生,一切如同往常,生与死如同四季交换、日夜更迭,生就像死,死了就死了。萧红用冷静的笔触不动声色地描写了呼兰河人无知无觉、无悲无喜、无感无情的生存状态,读后令人不寒而栗。

在《呼兰河传》中,萧红用辛辣的笔触把男性的居高自大刻画得淋漓尽致,同时也揭示了女性遭遇的不公平对待和悲剧命运。比如说到指腹为婚,如果半途“女家穷了,那还好办,若实在不娶,他也没有什么办法。若是男家穷了,男家就一定要娶,若一定不让娶,那姑娘的名誉就很坏,说她把谁家谁给‘妨’穷了,又不嫁了”“以后她就不大容易找婆家,会给她起一个名叫‘望门妨’。无法,只得嫁过去”,嫁过去之后,又被说嫌贫爱富,因此,丈夫也不喜欢她,公公婆婆也虐待她。回到娘家,母亲也没办法,说都是她的命不好,让她认命,最后年轻的女子“跳井的跳井,上吊的上吊”,最终酿成悲剧。萧红对男性中心话语的讽刺溢于言表:“那么节妇坊上为什么没写着赞美女子跳井跳得勇敢的赞词?那是修节妇坊的人故意给删去的。因为修节妇坊的,多半是男人。他家里也有一个女人。他怕是写上了,将来他打他女人的时候,他的女人也去跳井。女人也跳下井,留下来一大群孩子可怎么办?于是一律不写。只写,温文尔雅,孝顺公婆……”这一切都是男性早已设计好的圈套、骗术和阴谋,把女性变成玩偶可以任其摆布。七月十五是鬼节,据说这一天出生的孩子“多半都是野鬼托着个莲花灯投生而来的”,如果是女孩“生在七月十五,这女子就很难出嫁”,“若是男家七月十五的生日,也不大好,不过若是财产丰富的,也就没有多大关系”,但是,“若是有钱的寡妇的独养女,又当别论,因为娶了这姑娘可以有一份财产在那里晃来晃去,就是娶了而带不过财产来,先说那一份妆奁也是少不了的。假说女子就是一个恶鬼的化身,但那也不要紧”。可见一切都以男人的利益为先为准,所谓的规矩都是随时可以逾越的,因为一切规矩都是男人定的,都由男人说了算。

萧红在描写七月十五盂兰会和野台子戏这些呼兰城精神生活方面的盛举时对男人的言谈举止和行为规范似乎只是谈笑间轻嘲淡讽,一笔带过,但在接下来对四月十八娘娘庙大会的描写中则将男女两性关系置于顶端,以轻蔑嘲讽的笔调对男人的种种卑劣心理和行为进行了刻画。按常理,求子求孙“是先该向娘娘来烧香的,但是人们都以为阴间也是一样的重男轻女,所以不敢倒反天干。所以都是先到老爷庙去,打过钟,磕过头,好像跪到那里报个到似的,而后才上娘娘庙去”。可见娘娘也不过是个生育工具,一切决断定夺的权力还是掌握在老爷手里。因此,老爷庙里的十多尊大泥像“都是威风凛凛,气概盖世的样子”,不仅让孩子害怕,就连壮年男人看了也要“肃然起敬”,所以到老爷庙磕头的人心里很虔诚,“因为那泥像,身子高、力气大”。与老爷庙里威风凛凛的泥像比起来,娘娘庙里的泥像温顺多了,“多半都没有横眉竖眼,近乎普通人,使人走进了大殿不必害怕”。即便是女鬼,“也都不怎样恶,至多也不过披头散发的就完了,也决没有像老爷庙里那般泥塑似的,眼睛冒了火,或像老虎似的张着嘴”。因此,到了娘娘庙磕头的时候就很随便了,因为“总觉得那娘娘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为什么老爷庙里的泥塑和娘娘庙里的泥塑如此不同呢?因为“塑泥像的人是男人”,他们把老爷庙的泥像塑成威风凛凛的样子,就是“让你一见生畏,不但磕头,而且要心服”“不会后悔这头是向一个平庸无奇的人白白磕了”。而把女子的泥像塑得那么温顺,就是要告诉人,“温顺的就是老实的,老实的就是好欺侮的,告诉人快来欺侮她们吧”。通过泥像仪容形态的对比,萧红揭示了自古以来男性控制、操纵女性的深层历史心理,泥像无声却依旧可以昭告天下:“男人打女人是天理应该,神鬼齐一。”萧红不无悲凉地感叹:“怪不得那娘娘庙里的娘娘特别温顺,原来是常常挨打的缘故。”“所以男人打老婆的时候便说:‘娘娘还得怕老爷打呢,何况你一个长舌妇!’”。萧红由此推断,女性并不是天生温顺的,“而是被打的结果”。被驯服之后,温顺又变成“招打的缘由”。就这样,男性成为主体,成为绝对,而女性变成了第二性,成为次要的、附属的他者。萧红在《祖父死了的时候》这篇文章里写自己的继母也怕父亲:“母亲也不是穷人,也不是老人,也不是孩子,怎么也怕起父亲来呢?我到邻家去看看,邻家的女人也是怕男人。我到舅家去,舅母也是怕舅父。”在萧红笔下没有性别冲突,因为男性以绝对压倒性优势将女性踩在脚下进行无数次碾压,女性只能臣服在男性的权威之下在绝境中求生存。

三、阶级压迫、异族侵略、同胞欺侮将女性逼上绝路

萧红在创作初期写到两性关系时是带有阶级色彩和民族色彩的。萧红曾经离家出走过两次,因为求学遭到父亲反对,萧红与父亲闹得不可开交,最终与父亲决裂,哪怕饥寒交迫也没再回到父亲家里。在萧红眼里,“父亲常常为着贪婪而失掉了人性”。“有一次,为着房屋租金的事情,父亲把房客的全套的马车赶了过来”,祖父为房客说情,父亲便与祖父争吵起来。祖父说,“两匹马,咱们是算不了什么的,穷人,这两匹马就是命根”,而父亲不为所动。应该说,萧红对旧有家庭的反叛本身就带有阶级或者说阶层的色彩。她看不惯父亲的贪婪、无情和冷酷,对那些穷困的底层人充满了同情,她的初期作品《王阿嫂的死》就鲜明地表达了这两种对立情绪。王阿嫂收养的小环是个孤儿,她还没出生,父亲就死了。在她5岁的时候,母亲被张地主的儿子强奸后也死了,善良的王阿嫂收留了她。但王阿嫂的丈夫王大哥被张地主放火烧死了,自己大着肚子在田庄上干活歇息的时候被张地主踢了一脚,导致难产而死。王阿嫂曾经愤恨地说:“我想谁也逃不出地主们的手去!”而小说里的地主也姓张,跟父亲同姓,这应该不是巧合,而是萧红的故意为之。王阿嫂对地主的憎恨实际上正是萧红对自己父亲的控诉。创作未开始之前,萧红便接触了一些文艺界的进步人士,也结识了中共地下党员金剑啸、舒群、罗烽、白朗等进步作家,而后来他们都成为东北作家群的主要成员。东北被日军侵占后,萧红也全身心地投入到抗日爱国活动中,而写作便是萧红表达民族情感的一种方式。

在《生死场》中,萧红不仅写了“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写了东北农民“蚊子似的生活着,糊糊涂涂地生殖,乱七八糟地死亡”,而且写了他们“在自然的暴君和两只脚的暴君的威力下面”的生活。“两只脚的暴君”包括剥削他们的地主阶级,也包括烧杀抢掠的日本侵略者。生活在东北最底层的农村女性不仅遭受阶级压迫和异族侵略的苦痛,还要承受男性,包括同样处于社会最底层的男性的责骂、家庭暴力、性骚扰和异族入侵者的性侵。日本侵略者的铁蹄践踏在东北这块土地上,本已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愚夫愚妇”们更是走投无路,而年轻女孩子被日本兵掳走强奸的消息就像瘟疫一样蔓延,村子里的姑娘和年轻的媳妇都如惊弓之鸟四散逃亡,死了丈夫的金枝也扮成讨饭的叫花子逃向城市。但在城市里的生存同样艰难,后来靠给做工的独身汉们缝补衣物勉强度日,同时要忍受男人们的调戏、骚扰和胁迫,但金枝无力反抗,为了生存只能隐忍着接受被侮辱的遭遇。回到村里,王婆向她讲述日本鬼子的种种暴行,劝她留在城市,不要回来了,金枝却哼了一声说道:“从前恨男人,现在恨小日本子。”金枝先是从切身体验和经历断言“男人是炎凉的人类”,而日本人的入侵连以往挨骂受气的生活都给夺走,家破人亡,背井离乡,生活无以为继。但在小说里,金枝最后伤心地说道:“我恨中国人呢!除外我什么也不恨。”这一句话意味深长,也是容易引起质疑之处,表面看似乎阶级仇民族恨都不是最重要的,但从女性角度出发就能理解萧红的用意了。本来金枝是为了逃脱日本兵掳走强奸的命运才离开家乡的,没料到在城市里却遭到同胞的讥笑、冷漠和欺辱,也没能逃出男人的魔爪,因此,当王婆劝金枝去城里不要回来时,金枝说了上面那句话,之后这一章的最后一句话也耐人寻味:“王婆的学识有点不如金枝了。”在萧红所有小说的女性形象里,王婆是最刚强、最有主见、最有决断力的,连她的丈夫赵三都敬佩她。她积极参与了抵抗地主加租的活动,保护和协助抗日组织进行反抗行动,但面对金枝的愤慨,她无从理解,因为金枝所遭遇的一切超出了她的经验范畴,她已经无法为金枝提供更有益更有力的建议。城市和男人都让金枝绝望,她最后决定出家去做尼姑,不问世事,远离红尘。但要做尼姑而不得,庙庵早已空无一人。金枝茫然立于荒野中,不知路在何处,家在何方。

四、传统固有观念给女性戴上无形的枷锁

萧红初期创作的中篇小说《生死场》与抗日救国的时代大潮相契合,以“女性的纤细的感觉”和“非女性的雄迈的胸境”,“用钢戟向晴空一挥似的笔触,发着颤响,飘着光带”[4],很快轰动文坛。而到了《呼兰河传》,“我们看不见封建的剥削和压迫,也看不见日本帝国主义那种血腥的侵略”,相反,萧红把笔墨集中在了对呼兰河人们愚昧保守生活的描摹,因此,当时的友人们都认为萧红“和广阔的进行着生死搏斗的大天地完全隔绝了”[6],因而断定萧红是在走下坡路,《呼兰河传》是退步之作,并说萧红“已经与现实脱了节”“她的现实的创作源泉已经枯竭”“已经无力和现实搏斗,她屈服了”。[7]如果从“一切创作都必须与抗战有关”的创作宗旨和标准来看,萧红确实游离到了主流文化的边缘,而比萧红小9岁的张爱玲在萧红去世的第二年发表了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同样是在二十三四岁的年龄在上海文坛崭露头角,其创作更远离抗日救亡的宏大叙事,似乎也“与现实脱了节”,但随着岁月的流逝和沉淀,萧红和张爱玲的作品以其独有的表现内容、表现方式和表现风格而在文学史上熠熠生辉,吸引了越来越多的读者。

萧红的《手》《小城三月》《呼兰河传》都秉承和延续了她对国民劣根性的批判。其中,不只有对男性的控诉和批判,对女性更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如果女性不能自省其身,把自己的命运完全交付给男性,那么女性的自救是不可能的。萧红痛苦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并在不止一部作品中表达了出来。

(一)教育者对穷困者的歧视

《手》中的王亚明来自染布坊,她的手由于常年染布,从指甲一直到手腕都被染成了“蓝的,黑的,又好像紫的”颜色,被叫成“怪物”,而嘲笑她、鄙视她、欺负她的恰恰都是女同学、舍监老太太,甚至是秉持先进思想的女校长,没有一个宿舍愿意她留下,最后她只能睡在走廊的长椅上。就在这样压抑的环境和氛围中,王亚明变得迟钝萎缩,说话也不再大声,“喉咙渐渐窄小了似的,只是喃喃着”,肩膀“也显着紧缩和偏狭,背脊已经弓了起来,胸部却平了下去”,这样的形象不禁让人想到鲁迅笔下的祥林嫂或者中年闰土。愚钝无知的父亲尚且没有重男轻女的观念,把家里“吃咸盐的钱”都节省下来送女儿去学校读书,就是为了“不成圣人吧,也总算明白明白人情大道理”,而持有办学新理念的女校长却肆意践踏了王亚明及她所在阶层的尊严,就像她无情地踩踏在王亚明那双“马车夫一样肥大的手套”上一样。王亚明就是这样被校长、舍监、同学,甚至负责开门的校役的冷漠合力驱逐出校门,而善良的王亚明还心怀美好的幻想激励着自己:“再来,把书回家好好读读再来。”王亚明不自知的悲剧根源在于贫穷,在最重视教育的学校,校长和同学们看不到王亚明的求知若渴,看不到王亚明的努力刻苦,更看不到王亚明的善良温厚,她们只看到了王亚明的铁一样的手、马车夫一样肥大的手套、破旧褪色的衣裳和棉花黑了的被子。面对贫穷的王亚明,她们毫无同情恻隐之心,反而以最大的恶意蹂躏她的人格,践踏她的自尊,摧毁她的希望。在这里,女性成为男性统治的同谋。

(二)女性的自我毁灭

《小城三月》中沉静温柔的翠姨对所订婚事不满,最后一心向死,抑郁而亡。在这里,没有具体的所谓的阶级和性别的压迫,没有人强迫翠姨一定要去嫁给她不喜欢的那个又丑又小的乡下男人,但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想法,她不肯跟任何人吐露心声,她自己认定自己的命运是不会好的,“她是出了嫁的寡妇的女儿”“她自己一天把这背了不知多少遍,她记得清清楚楚”。好女不嫁二夫,而她的母亲成了寡妇之后却又嫁人了,这种不合礼法的行为带来的耻辱感一直如影随形,压得翠姨始终抬不起头来。而妹妹的旧式婚姻生活常态与她去哈尔滨采办嫁妆时受到的男学生们的礼遇两相对比,让她更对自己即将到来的婚姻和未来感到绝望,因此,在男方追逼着要娶她的情况下,翠姨“拼命地糟蹋自己的身体,想死得越快一点儿越好”。与翠姨情投意合的哥哥“后来提起翠姨常常落泪,他不知翠姨为什么死,大家也都心中纳闷”。翠姨的悲剧一方面是性格使然,比如街上流行绒绳鞋,等到大家都穿上了她似乎才动心,但等到她要去买的时候,跑遍了大街小巷却都买不到了,于是她流着泪说:“我的命,不会好的。”翠姨多愁善感,内心封闭,“她的恋爱的秘密就是这样子的。她似乎要把它带到坟墓里去,一直不要说出口,好像天底下没有一个人值得听她的告诉”。所以一直到死,她都没告诉堂哥她喜欢他,而他也终究“不知翠姨为什么死”。另一方面,长期以来的纲常礼法一直约制着她,令她窒息却又无力挣扎,最后只能走向悲剧之路。

(三)弱者对更弱者的虐杀

《呼兰河传》中的小团圆媳妇是萧红笔下备受折磨死得最悲惨的女孩。如果说患了瘫病的月英因丈夫不闻不问任其自生自灭,其间王婆和五姑姑时常去看望照料她,使她还能得到一些温暖和慰藉,那么小团圆媳妇非但得不到任何人的关心和爱护,反倒被几乎所有的“有善心的人”合力虐待迫害致死。小团圆媳妇不过是个12岁的小姑娘,“她的头发又黑又长,梳着很大的辫子”“她脸长得黑乎乎的,笑呵呵的”,一看就是个健康大方的女孩子,但大家说她“太大方了”“见人一点也不知道羞”“大模大样的,两个眼睛骨碌骨碌地转”“坐得笔直,走起路来,走得风快”,而且头一天来到婆家“吃饭就吃三碗”,街坊邻居就说她“不像个团圆媳妇了”,连有二伯都说:“这年头是啥年头呢,团圆媳妇也不像个团圆媳妇了。”为了大家都说小团圆媳妇不像小团圆媳妇,她的婆婆开始打她,“在大腿上拧着她”“用烧红的烙铁烙她的脚心”“把她吊在大梁上,让她叔公公用皮鞭子狠狠地抽了她几回”“打昏过去了”“全身也都打青了,也还出了点血”,院子里的人都拍手赞同,说早就该打。于是不分昼夜,哭叫声一直不断,持续了几个月,到了冬天哭声才算没有了。婆婆又开始请人跳大神驱鬼,结果把小团圆媳妇“跳出毛病来了”。不过,此时的小团圆媳妇虽然“有点黄,没有夏天她刚一来的时候那么黑了”,但“还是笑呵呵的”。婆婆请来更多的大神二神来给小团圆媳妇驱鬼,各位善人纷纷出主意,想出各种偏方邪令,有的建议给小团圆媳妇吃一个全毛的鸡,“连毛带腿地吃下去”,有的建议把黄连和猪肉切碎用瓦片来焙好压成面来吃,有的主张扎一个纸人烧了当替身,“东说东的好,西说西的好”“什么偏方都吃过了,什么香火也都烧过了”,可小团圆媳妇的病“就是百般地不好”。后来又在盛满烧得滚开的热水的大缸里当众给小团圆媳妇洗澡,而且连洗三次,“烫一次,昏一次”,最后“那黑乎乎的,笑呵呵的小团圆媳妇就死了”。而这一切的初衷都是为了让小团圆媳妇像个团圆媳妇,“是为她着想”,为了“能够规矩出一个好人来”,而且为了给小团圆媳妇治病,老胡家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最后家破人亡,一个儿媳(小团圆媳妇的婆婆)哭瞎了一只眼睛,另一个儿媳疯了,大孙子媳妇(小团圆媳妇的妯娌)跟人跑了。小团圆媳妇所遭受的折磨触目惊心,目不忍见,让人对小团圆媳妇的惨死深感痛心,同时也对她周围所有的“好心人”既有切齿之恨,又感到绝望之哀,正是她们的所谓“善心”“规矩”才导致了一个本来“又说又笑,百病皆无”的小女孩惨死的悲剧,而她们不自知的残忍“好心”尤其让人痛心疾首,悲愤欲绝。

萧红曾写道:“人若老实了,不但异类要来欺侮,就是同类也不同情。”小团圆媳妇的婆婆“一不顺心,她就觉得她的手就想要打人”。可是打谁呢?“有娘的,她不能够打。她自己的儿子也舍不得打。打猫,她怕把猫打丢了。打狗,她怕把狗打跑了。打猪,怕猪掉了斤两。打鸡,怕鸡不下蛋”。只有打小团圆媳妇没有什么顾忌,因为“她又不能跑掉,她又不能丢了。她又不会下蛋,反正也不是猪,打掉了一些斤两也不要紧,反正也不过秤”。于是,她“打了一只饭碗,也抓过来把小团圆媳妇打一顿。她丢了一根针,也抓过来把小团圆媳妇打一顿。她跌了一个筋斗,把单裤膝盖的地方跌了一个洞,她也抓过来把小团圆媳妇打一顿”。可见小团圆媳妇的娘家也是弱势家庭,她的处境跟孤儿也没什么分别,所以她的婆婆才能这么肆无忌惮地张口就骂伸手就打。其实,老胡家不过是赶车拴马的外来户,租住在院子的西南角,老少三辈就睡在三铺小炕上,生活也是没有根基的。但即便是这样生活在最底层的人家却对更无助的从外地娶来的儿媳妇,一个年仅12岁的女孩子进行家暴,用手拧小团圆媳妇的大腿,久而久之,“小团圆媳妇的大腿被拧得像一个梅花鹿似的青一块、紫一块的”,不仅如此,还用烙铁烙小团圆媳妇的脚心,用皮鞭子抽打小团圆媳妇,承认“打得是狠着点了,打昏过去了”“全身也都打青了,也还出了点血”,接着却轻描淡写地说:“可是只昏了一袋烟的功夫,就用冷水把她浇过来了。”“好在也没什么,小孩子肉皮活,也就是十天半月的下不来地,过后也就好了”。用皮鞭子抽,用锁链子锁,用针刺手指尖,用烧滚的开水烫……这种种手段跟严刑拷打犯人的酷刑几乎没有什么分别。但婆婆认为自己特别疼爱小团圆媳妇,“立刻就打了鸡蛋清子给她擦上了”“也没肿得怎样高,也就是十天半月地就好了”,语气之平淡就跟打死一只苍蝇蚊子一样,毫无人性可言。但她坚定地认为自己“一生没有做过恶事,面软、心慈,凡事都是自己吃亏,让着别人”“对那些讨饭的人,也常常给过他们剩汤剩饭的”“拍拍良心,对天对得起,对地也对得住”,最后她断定是“前生没有做好事”,老天爷才“把祸根种在她身上”。

(四)无主名无意识杀人团的合力围剿

表面上看,小团圆媳妇是被婆婆虐待致死,但实际上老周家的周三奶奶、隔院的杨老太太、老厨子、东家的二姨、西家的三婶甚至有二伯乃至整个呼兰河的人都是她婆婆的共犯,共同参与了对小团圆媳妇的“谋杀”。就因为小团圆媳妇不符合他们认为的团圆媳妇该有的样子,他们不但不阻止老胡家的家暴,还情绪高涨兴致盎然地做了拍手称快的围观者、喝彩者和帮凶。而赶车的老王家的女儿王大姐却是在大家的舆论声讨中黯然殒命的,她在身体上没有遭到任何虐待和折磨,相反,丈夫冯磨倌对她倍加呵护和爱惜,但两人的你情我爱难敌来自四面八方的流言蜚语和恶意中伤,王大姐终于在周围人的白眼和冷遇中,在备受精神虐待之后,被人言可畏的软刀子害死了。

如果说小团圆媳妇遭受的是肉体摧残,那么王大姐承受的更多是精神上的折磨。人言可畏,众口铄金,在强大的舆论攻击下,任何人都不可能不面临巨大的心理压力。那么,王大姐到底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让他们如此愤慨和非议呢?其实,在发现王大姐跟冯磨倌生活在一起之前,几乎所有的人都对王大姐赞誉有加,夸她勤快能干:“这姑娘将来是个兴家立业好手!”老厨子说她“大头大眼睛长得怪好的”,有二伯说她“膀大腰圆的带点福相”,“我”的母亲说:“我没有这么大的儿子,有儿子我娶她,这姑娘真响亮。”周三奶奶说“这姑娘真是一棵大葵花,又高又大”,还感叹“看谁家有这么大的福气,看吧,将来看吧”。杨家老太太看见王大姐就说:“这姑娘的脸红得像一盆火似的。”但自从得知王大姐跟冯磨倌在一起还生了一个孩子,风向标马上反转了,说王大姑娘“这样坏,那样坏,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东西”,说她“说话的声音那么大,一定不是好东西”“那王大姑娘我看就不是个好东西,我就说,那姑娘将来好不了”“你看她那双眼睛,多么大!我早就说过,这姑娘好不了”,老厨子说:“没见过一个姑娘长得和一个扛大个(打工)似的。”有二伯也说:“那算完,长的是一身穷骨头穷肉,那穿绸穿缎的她不去看,她看上了个灰秃秃的磨倌。真是武大郎玩鸭子,啥人玩啥鸟。”前一分钟还人人称赞,后一分钟就人人唾弃,“杨老太太,周三奶奶,还有同院住的那些粉房里的人,没有一个不说王大姑娘坏的”。“说王大姑娘的眼睛长得不好,说王大姑娘的力气太大,说王大姑娘的辫子长得也太长”,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然后关于王大姑娘的谣言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舆论里的王大姑娘伤风败俗、奸懒馋滑、蛮横无理、对别人张口就骂伸手就打,简直无恶不作罪大恶极,人人得而诛之。“探访员”们不辞辛苦,每天跑到王大姑娘住的冰冷的草棚子门外探听消息,有人报告说:“那小孩一声不响了,大概是冻死了,快去看热闹吧!”老厨子高兴得手舞足蹈,不过去探访了一阵后说:“他妈的,没有死,那小孩还没冻死呢!还在娘怀里吃奶呢。”显然,小孩还没死让老厨子们很不满意。在他们看来,只有小孩子死了才大快人心,才能让他们心满意足。鲁迅曾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在《呼兰河传》中,生活在同一个院子里,同为底层人,同为弱势群体,面对同样生活在恶劣环境里的磨倌一家,他们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和怜悯,还恶语中伤,造谣生事,甚至施以最恶毒的诅咒,人之为人的最起码的善意都荡然无存,可以说萧红已经将人性之恶挖掘得淋漓尽致,推向极致。而冯磨倌和王大姑娘甚至刚刚出生的婴儿就深陷在这些善男信女们的恶意中伤和无情诅咒中艰难地挣扎着。王大姑娘在第二次生产的时候难产而死,在众人的指指点点、贬损诋毁中走向生命的终点。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在这四面楚歌当中,她的丈夫冯磨倌对她疼爱呵护,给了她温暖和慰藉,这是萧红小说中罕见的善待女人的有温度的男性,正因为他的善良、温暖、敦厚、顽强、坚韧才让鲁迅所形容的“万难破毁的”“要闷死的”“铁屋子”透进来了一丝光芒,给人带来一丝希望。

萧红从对国家苦难的书写到对民族众生相的描摹,其实后面深藏着的一直是女性命运。而这些女性几乎无一例外的都以悲剧命运告终,这当然是“自然的暴君和两只脚的暴君的威力”[4],受自然条件和社会条件限制,女性自然无法避免“自然的暴君”的残虐,而“两只脚的暴君”以其自私、冷漠、无情、恶毒置人于死地,而深藏内心根深蒂固的固有观念更杀人无声,所有这一切都组成了无主名无意识杀人团,摧毁了无数无辜、温柔、善良、弱小、无助的女性。萧红对此感同身受,因此,她才会感叹:“女性的天空是低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我要飞,但同时觉得……我会掉下来”。身为女性,萧红经历了很多女性经历的磨难和痛苦,临终前,她还为此耿耿于怀:“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8]怀孕在身却遭男人抛弃,幸亏被另一个男人所救,以为脱离苦海,没想到又屡遭背叛甚至遭遇家暴,同时还要忍受丈夫和朋友对她作品的鄙薄和嘲讽。在他们看来,女人不该遮挡男人的光芒,要站在男人后面做个沉默的隐者。当她独自承受两次怀孕、两次生产的痛苦时,当她贫困交加不得不将刚出生的婴儿弃养时,当她第二次生产后亲眼目睹婴儿夭亡时,当她不得不忍受每月的几天肚痛时,当她去私立画院想为自己找个安静去处自我疗伤却因为没有丈夫的允许而被拒绝时,当她和萧军产生矛盾而朋友们的天平一致倾向萧军一方时,当她操持家务做好饭菜而丈夫理所应当地享受这一切时,她深切地感受到自己被无视的委屈、痛苦、愤怒和无奈。纵观萧红短暂的一生,她“几乎承受了那个动荡时代的全部屈辱和苦难:社会的、民族的和性别的;精神的和肉体的”。[9]因此,萧红在临终前得出结论:“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人。”[10]由此可见萧红笔下女性的悲剧命运都酿自她自身的痛苦和不幸,从这个意义上说,金枝、月英、芹、五姑姑的姐姐、成业的婶婶、翠姨、王大姑娘、王亚明甚至小团圆媳妇都是萧红的另一个自我,她将自己的血与泪、痛苦与不幸融入她们的生命里,与她们同呼吸共患难,燃尽最后的生命火焰,在历史的天空中划过一道耀眼的光芒,如同“用钢戟向晴空一挥”“发着颤响,飘着光带”[4],为后来者照亮前行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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