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瞻彼洛矣》“洛”及诗旨考辨
2022-11-21马云雷
马云雷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047)
《瞻彼洛矣》是《诗经·小雅》甫田之什中的第3篇,全诗共3章18句,兹录全文如下:
瞻彼洛矣,维水泱泱。君子至止,福禄如茨。韎韐有奭,以作六师。
瞻彼洛矣,维水泱泱。君子至止,鞞琫有珌。君子万年,保其家室。
瞻彼洛矣,维水泱泱。君子至止,福禄既同。君子万年,保其家邦。[1]516
关于此篇诗旨历代学者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毛诗序》释其“刺幽王也”,影响甚广。汉以后诸儒多从此说,如东汉郑《笺》、唐孔颖达《毛诗正义》。及宋,朱熹则全面批判《毛诗序》,认为此诗是“美天子”之作,此种说法在明清影响尤广,现当代学者亦有赞同。关于此诗主旨除了《毛诗序》和朱熹《诗集传》两个主流观点,历来亦各据说辞。清陆奎勋从文字语言方面解释为“美宣王”说,姚际恒《诗经通论》则认为纪东迁也,其为郑武公咏,并认为毛郑之解不可用。方玉润《诗经原始》认为阙疑,更偏向纪东迁事。梁丽超以《瞻彼洛矣》为例对《诗经》主旨纷纭原因探析,说明影响《诗经》阐释的几个因素[2]。而学者对于“君子”“洛”等词语理解不同,同样也会造成其主旨差异。主流观点“刺幽王”说同毛序解其他诗一样,牵强附会,并无根据。朱熹“美天子”说也并无说明天子之身份。鉴于历来对《瞻彼洛矣》诗旨阐释多从文义内部且无令人信服之依据,对诗歌文本之外的解释空间就有所不足。本文将在此诗历来注解的基础上,结合相关史实并根据西周时期政治、军事、文化状况对《瞻彼洛矣》诗旨进行考察。
一、《瞻彼洛矣》诗旨异说举要
历代学者对《瞻彼洛矣》诗旨讨论主要有“刺幽王”说、“诸侯美天子”说、“纪平王东迁”说等。
其一,“刺幽王”说。此说源于《毛诗序》中:“《瞻彼洛矣》,刺幽王也。思古明王能爵命诸侯,赏善罚恶焉。”[3]1225即言因周幽王在爵命赏罚上不能分明导致国家动荡,诗人作此诗思古明王以刺今,讽刺幽王之昏。郑玄继承了《毛诗序》这一说法,用水之灌溉为明王德泽之喻也,其以《礼》说诗,认为“琫”“珌”字皆从玉,君子为周幽王,明确君子身份为天子。而后孔颖达《正义》曰:“作《瞻彼洛矣》诗者,刺幽王也。以幽王不能爵命赏罚,故思古之明王能爵命诸侯,赏善罚恶焉,以刺今之不能也。”[3]1225其同是毛说之延续。北宋苏辙于《诗集传》同认为刺幽王也,其曰:“刺幽王也……王者之有爵命犹洛之有水也。古之王者以其无穷惠天下之诸侯,以结其欢心,故诸侯之除丧而未命也,服其士服以朝于王,王遂命之,使将六师焉。伤今幽王爱其无穷,以失天下之诸侯也。”[4]449苏氏以洛水和万物的关系喻君主与诸侯,洛不爱其水则利万物,如古代王者不爱爵命则诸侯服从,而如今周幽王爱其无穷则失去了诸侯,较为详细地阐释了刺幽王的理由。明郝敬《毛诗原解》云:“幽王嗣服荒于酒色,嫡庶不正,父子相倾,赏罚僭滥,武备不修,会同遂废,故诗人观洛水而思先烈也。”[5]326认为此诗应作于周幽王宠幸褒姒,废太子宜臼与申后之后,时人讽刺幽王乱政,进一步解释《序》使之说完备。清陈启源《毛诗稽古编》:“诗人托兴多取目前为言,幽王变雅作于西京……郑亦以水之灌溉为明王德泽之喻也。”[6]111从变雅的角度认为此诗作于西京,同意刺幽王之说。姜炳璋的《诗序补义》认为:“观其初政委靡,诗人因述烈祖朝会东都之盛,戎服驭师者,以讽之。”[7]256其讽刺幽王原因是其初政委靡。《毛诗序》所持“刺周幽王”说对后世影响之深远,以致及清仍有不少附会。
其二,“诸侯赞美天子”说。宋代经学家疑《序》之风盛行,朱熹在《诗集传》谓:“此天子会诸侯于东部以讲武事,而诸侯美天子之诗。”[8]156认为《瞻彼洛矣》诗旨为诸侯美天子之诗。虽言辞不多,然影响甚大。元代刘玉汝《诗缵绪》解:“周公营洛为朝会之所,于是洛之形势气象非复前日之洛矣,诸侯朝会者睹洛都之盛大而叹美之然……盖诸侯以天子之至此,其道德光华,威灵显赫,诸侯云集而四方,辐凑国势隆盛,而人心齐一,以是为天子之福禄而颂美之作起也。”[9]700以天子之威仪、洛阳之气象、场面之隆重等说诸侯叹然而颂美天子。明梁寅《诗演义》谓:“天子会诸侯于东都以讲武事,诸侯美天子而作是诗也。”[10]172胡广《诗传大全》曰:“此天子防诸侯于东都以讲武事,而诸侯美天子之诗,言天子至此,洛水之上御戎服而起六师也。”[11]725清代朱鹤龄《诗经通义》同持此说:“从《集传》可也,《广韵》仰视曰瞻,诗曰瞻彼洛矣,其为诸侯美天子之词甚明。”[12]206从“仰”字考据诗义,确定诗旨。魏源在《诗古微》中言《瞻彼洛矣》写成周盛世,当为成、康、昭、穆时东都朝会政教之诗,无“刺幽”之意。[13]507今人高亨《诗经今注》认为此“为君子祝福的诗”。[14]333程俊英《诗经注析》亦认同“赞美天子”说。以上此说,言周天子于东都洛阳会见诸侯检阅六军,诸侯赞美周王之诗,皆源于朱子或与朱子说法相类。此说虽没有进一步明确天子之身份仍留下阙疑,然此说法并没有过度阐释文本,值得重视讨论。
其三,“纪平王东迁”说。明代何楷解此诗为纪东迁也,其《诗经世本古义》云:“《瞻彼洛矣》,纪东迁也。”[15]622明朱善认为乃平王东迁中兴不复也,与何氏说近,其《诗经解颐》云:“姬辙既东,而天下无复中兴之望矣。”[16]236清代姚际恒《诗经通论》曰:“何玄子曰纪东迁也。按何氏此说近是。”[17]159其赞同何楷之说。按史,犬戎攻陷镐京,郑桓公与幽王一同遇害于骊山,其子武公从诸侯东迎故太子宜臼是为平王,平王迁都于洛,此诗正咏其事也。何氏认为诗乃为郑武公咏也,姚际恒则反驳郑氏以礼说诗,认为韎韐亦自非天子服,且毛传谓“天子玉琫而珧珌”,说文“珧,蜃甲”,不可用。
除以上几种,关于《瞻彼洛矣》诗旨亦有其他说法。方玉润认为此诗主旨阙疑,其《诗经原始》云:“何玄子曰纪东迁也,为郑武公咏也,姚氏取之,然诗云,以做六师,岂亦为未受命之世子咏耶。《诗集传》天子会诸侯于东部以讲武事,而诸侯美天子之诗。循文按义,自如此解,唯此等歌咏必有所记,非泛泛者,今既求其事而不得,则不如阙疑,以俟知者之为愈也。如必谓为东迁事,则当是为平王赋,庶乎可耳。”[18]441方氏言天子六师,而时武公仍为一未受命之世子,认为姚际恒为武公咏不可用,争论之点为君子身份,方玉润虽更倾向为平王赋,然仍不可断。
二、“洛”为东都之水
以上对《瞻彼洛矣》诗旨不同说法的梳理过程中,可以发现各家所持观点大致两种:刺与美。诗旨若为刺则多为讽刺周幽王不能爵命赏罚,若为美则为诸侯美天子会其于东都讲武事。而对本诗地点“洛”不同解释是诗旨产生分歧的原因之一,其讨论焦点就是关于“洛”之地理位置。若为诸侯赞美天子,则地点多为东都之洛水,如若为刺幽王则多为宗周浸溉水也。关于诗中洛水之不同地点的解释,就造成了诗旨有所区别。按史载与现今洛河之情况,确有两条洛河,其为古籍记载较多而又相混淆的两条河流。洛水有二,其一在宗周,其一在东都。宗周之洛指起源于今陕西西北部,而在西安东北部注入渭水之洛河。即《山海经·西山经》所谓:“白于之山……洛水出于其阳,而东流注于渭。”[19]61《汉书·地理志》:“北地郡归德,洛水出北蛮夷中,入洛。”[20]1616东都之洛河源于今陕西省南部,下游流经河南洛阳大部分地区,在今巩义市注入黄河。《汉书·地理志》说此洛水出弘农郡上洛县冢领山(今商州洛南县),其曰:“《禹贡》洛水出冢领山,东北至巩入河,过郡二,行千七十里,豫州川。”[20]1549《水经注》云:“洛水出京兆上洛县欢举山,《地理志》曰‘洛出冢岭山’,《山海经》曰‘出上洛西山’,又曰‘欢举之山,洛水出焉。’……洛水又东径熊耳山北(今河南卢氏县境),《禹贡》所谓‘导洛自熊耳’。”[21]363历代《诗》解关于《瞻彼洛矣》中“洛”水位置亦争论不休。
其一,“宗周之洛”。此说以《毛序》为代表。其曰:“洛,宗周浸溉水也。宗周,镐京也。《周礼·夏官职方氏》河西曰雍州,其浸渭洛。是洛为宗周之浸水也。”[3]1225《毛序》认为洛为镐京之洛河,即浸溉河西地之洛河。《淮南子》中,也有关于此洛河之说法,其谓:“洛出猎山”,高诱注此“猎山在北地西北夷中,洛东南流入渭,诗‘瞻彼洛矣,维水泱泱’是也。”[22]46清人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中鲁诗附和此观点。[23]768陈启源《毛诗稽古编》云:“诗人托兴多取目前为言,幽王变雅作于西京,当指雍州之浸以起兴矣,故毛云宗周浸溉水,郑亦以水之灌溉为明王德泽之喻也,王氏以为东都之洛非是。”[6]111陈氏则从变雅角度认为此诗作于镐京,则洛为《诗序》中宗周之浸溉水,附和毛郑“以洛水之灌溉比喻古之明王德泽”之说。然浸溉之水,何以只镐京也。若以水之灌溉喻古明王德泽,而说洛为宗周之浸水未免牵强,为何不是东都之洛水喻古之明王德泽?此说并无文本实事依据,笔者持有疑问。
其二,“东都之洛”。此说以王安石《诗经新义》中“洛,东都之所在也”[24]598为显。南宋朱熹《诗集传》云:“洛,水名,在东都,会诸侯之处也。言天子至洛水之上,御戎服而起六师。”[8]156明胡广《诗传大全》:“此天子防诸侯于东都以讲武事,而诸侯美天子之诗,言天子至此,洛水之上御戎服而起六师也。”[11]725季本亦于《诗说解颐》曰:“洛水出陕西洛南县冢岭山,东流至河南府是为洛阳,即东都防诸侯之处也。”[25]248郝敬《毛诗原解》亦认为:“洛,东都水名。”[5]326清方玉润《诗经原始》:“洛,东都水名。”[18]441姚际恒《诗经通论》:“洛水既属东都。”[17]159陆奎勋《陆堂诗学》曰“洛非雍州之浸,当指东都而言。”[26]285魏源《诗古徵》亦认为此东都之诗。今人程俊英《诗经注析》中按古伊洛字作雒,所以应为东部洛河。以上诸说相类,皆认可王安石、朱熹之东都洛水说,笔者亦赞同此说法。
在东都之洛水则《尚书·康诰》所谓“周公初基作新大邑于东国洛”[27]124是也。王安石《诗经新义》中就曾以洛之位置便利、气候适宜、政治地位之重要,考据“洛”为东都之所在。[24]598于地理位置而言,东都洛阳地处天下之中,军事、政治、经济地位尤为重要。自周公营洛邑,于此朝会诸侯,制礼作乐。后为控制中原诸侯及南方淮夷,周王多次于此会诸侯,行阅兵,耀武扬威,宣扬周王室军事力量。《尚书·洛诰》云:“予惟乙卯, 朝至于洛师。”[27]141其称洛为洛师, 这也说明了周武王灭商后,在洛邑未建之前,已经开始于此屯驻重兵。一是于此监管殷商遗民以防其叛乱,二是于此驻军镇服东方诸侯以及南边的淮夷。成周洛阳所驻重兵及其所起作用,正说明了东都在西周时期是控制中原诸侯和南方各部族的军事重镇。周王于此惩治叛乱,镇服邦国,正如朱子云:“言天子至洛水之上,御戎服而起六师。”[8]156而镐京偏居关中,对于镇抚中原诸侯实有鞭长莫及之感。从具体政治意义考察,东都亦比西都重要得多。洛阳是中国的中心,而管理四方诸侯以及北方夷戎民族都须由东都的权力机构掌握。西周时代,周王室在东都的政治、军事活动有十余次之多, 其中有昭、共、孝、夷、厉等王,他们都曾于东都洛阳举行祭典、册命、田猎、征伐等盛大活动。《古本竹书》记载有宣王九年“王会诸侯于东都,遂狩于甫。”[28]355“二十二年,王锡王子多父命居洛。”[28]355周王册命王子多父居洛治理东都,而王子多父就是郑桓公,《国语·郑语》有证:“桓公为司徒,甚得周众与东土之人。”[29]483西周铭文《士上卣》铸有“王令士上眔史寅殷于成周”句,殷于成周乃于东都洛阳举行盛大的集会仪式,周王召集各方贵族与诸侯对祖先或上天献祭, 而此对诸侯群臣便具有监督、镇抚、团结之作用,此所谓之殷礼。后来殷礼便逐渐在洛阳举行,而主持者大多数就是周天子,或是管理东都事务的大臣。从交通经济意义考察,周天子为便于军队往来之调动以此扩张政治军事范围,加强对中原各诸侯国的控制与经营,防治南方徐戎、淮夷的叛乱,洛阳就显得尤为重要。周天子到各处巡察以及四方诸侯至王都去朝拜周王,于是以东都为中心,修了多条通往全国四方的大道。[30]加之东周政治中心的确立,洛阳地处天下中心,就是所谓“四方入贡道里均”。经济税收上四方诸侯朝聘贡献周王室,距离洛阳最为均衡,便逐渐形成了以东都为核心的贡赋征收中心。以上所论,周王会诸侯于东都洛水可能性就最大。
此外,根据文意,文中首章“维水泱泱”,符合东都之洛河宽广气势宏大状,相较而言宗周之洛河其流尚微小,不足形成泱泱之貌,而周天子会诸侯为盛典也,必居于大川大河侧,讲武事因其水势镇四方诸侯。宋吕祖谦《吕氏家塾读诗记》对此状况解释:“《毛传》以洛为宗周之浸水。洛水虽出于京兆上洛西山,然其流尚微。此诗所谓洛,盖指东都也。”[31]508吕氏认为此洛水为东都处洛水,如若在南洛河上游上洛其流亦微弱,其说甚是。再者,根据今地理地形之实际,宗周之洛最近处亦于镐京之东北部百里之外,周王于此会诸侯似乎不具有特殊意义。相反,东都之洛水流经洛阳城,于巩注入黄河,周成王“宅兹中国”修东都王城于洛水北岸,洛水与洛阳一直密切相连。加之东都地理位置较为便利,四方诸侯来洛道里均焉。且有周先王及成、康时周天子会诸侯于东都之盛事,《车攻》诗中宣王亦曾于东都会诸侯,此谓之复古,可见东都会诸侯意义重大。如若毛郑言洛水之灌溉比喻古之明王德泽,东都之水亦可。综上,周王于东都之洛水会诸侯更为可信。
三、《瞻彼洛矣》指应为诸侯美宣王
对君子身份的不同解释则是本诗主旨产生分歧之关键,关于君子身份主要有周幽王与周宣王两种说法,而诗旨之争也在“美”与“刺”之间。君子身份若为周幽王,则多为诗人于宗周之洛水讽刺之,以上通过对《瞻彼洛矣》“洛”之确定,明确了本诗中“洛”为东都之洛水,正是周王聚会诸侯的地点。确定本诗地点为东都洛阳之洛水,则诗之主旨最为似诸侯赞美天子。若进一步再确定天子之身份,便可窥得此诗之主题,如下试以周宣王论之。
(一)宣王中兴盛世——兴兵事与田猎
关于君子身份为周宣王之说,宋代王质《诗总闻》就曾有记载:“此必宣王会诸侯东都之时也。”[32]637王氏确定了天子之身份为周宣王,然并没有过多解释。笔者认为若诗旨为赞美天子则君子为宣王,因其中兴盛世,且兴兵事、征伐叛乱多有战功引得世人称赞。《史记·周本纪》有言:“宣王即位,二相辅之修政,法文、武、成、康之遗风,诸侯复宗周。”[33]144从目前仅有的史料看出,周宣王继位之初,经历夷厉混乱统治下的西周衰颓式微、已不复文武成康之时,宣王即位后效法文武成康之治,重振朝纲、励精图治、兴畋狩礼乐,任用尹吉甫、召穆公、仲山甫、虢文公等贤臣辅佐朝政,内修政事,外攘夷狄,复文武之境土,这次盛世正是“宣王中兴”。宣王中兴盛世,其一便是在对外战争上的胜利,宣王接连发动对周边夷戎的战争,让衰落的周王室权威得到恢复,诸侯也重新朝觐周天子。《汉书》记载有:“是时四夷宾服,称为中兴。”[20]3744其中,宣王三年,王命大夫仲伐西戎。[28]354宣王五年,攻猃狁之战、攻楚荆之战。六年,召穆公帅师伐淮夷,王帅师伐徐戎,皇父、休父从王伐徐戎,次于淮。[28]354有攻戎之战、东征之战等。正是此时期产生了一批宣王朝战争史诗,诸如《采薇》《江汉》《常武》《六月》等诗篇。当代学者李山考证了此诗可能为宣王朝军队收复洛水一带失地之后,与宣王亲临洛水慰劳六师有关。[34]216按此,宣王时代兴兵事多征伐,《瞻彼洛矣》就可能为会诸侯于出征之前或庆祝胜利而作。宣王中兴, 既体现在对外战争的胜利上,也表现在集会游猎活动的繁盛上。由于周天子田猎,身穿战甲戎服,备车马器械,会同诸侯,因而便有阅兵的含义,同时也有军事演习的意味。检阅六师向诸侯宣示武力,此方式与战争就基本相同。这些诗也最能体现宣王时期的时代精神,宣王朝之诗亦多为颂美之诗,给人庄重盛大之感,彰显着宣王再造盛世,重奠周基。根据上章分析,《瞻彼洛矣》诗中所言“瞻彼洛矣”歌咏的地点在东都洛水地区。而诗中言周天子“韎韐有爽,以作六师”,“韎韐”正为兵戎之服装,“六师”之句表明此次周天子在洛水旁与军事活动相关。或是征伐平定四方叛乱,或是宣王在东都洛阳集会诸侯,举行盛大的田猎与阅兵活动,如此也合乎情理与军事需要,而这些武事正与《瞻彼洛矣》天子检阅六师以保家邦相契合,“韎韐有爽,以作六师”就是君子身份为周宣王的有力凭证。此外,与诗人赞美宣王中兴由衰转兴之盛世景象,亦必然有内在关系。
(二)《瞻彼洛矣》事与《车攻》类同
考察《诗经》中与《瞻彼洛矣》本事相类的诗,发现《车攻》诗与本诗创作时期和内容多有相似,亦可对本诗主旨把握稍有佐证。《车攻》诗曰:“我车既攻……驾言徂东。”“赤芾金舄,会同有绎。”“允矣君子,展也大成。”[1]393此东为东都,赤芾为赤红色蔽膝,金舄即用铜做装饰的鞋,会同就是宣王会合诸侯。《诗序》云:“宣王复古也。宣王能内修政事,外攘夷狄,复文武之境土。修车马。备器械,复会诸侯于东都,因田猎而选车徒焉。”[3]926《车攻》一诗描写周宣王于东都会合诸侯,举行大规模狩猎活动的宏大场面,周宣王有目的地展现给诸侯田猎雄伟的场面与磅礴的气势。商周以来华夏文化就重视文经武略治国,而田猎会诸侯便是周天子凸显威武强势,以镇服诸侯的准阅兵行动,此举就彰显了天子武功的文化精神。而从《车攻》诗看,《诗序》正符合实情。清方玉润《诗经原始》对此解释:“盖此举重在会诸侯,而不重在事田猎。不过籍田猎以会诸侯,修复先王旧典耳。”[18]367方氏认为此次复古重在会诸侯,意图在于修周先王之典章,而田猎只是个借口。胡承琪《毛诗后笺》亦解释《诗序》义云:“成康之时,本有会诸侯于东都之事。《逸周书王会解》首云成周之会……宣王中兴,重举是礼,故曰复会。”[35]870而这次东都集会在《诗经》中还有一些记录, 就是本文所讨论之《瞻彼洛矣》。其曰:“瞻彼洛矣,维水袂映……韎韐有奭,以作六师。君子万年,保其家邦。”文、武、成、康等先王堪称功德千秋,成为世人赞美歌颂的对象。而成、康之时曾有会诸侯于东都之盛事,《车攻》则为复古。周宣王中兴盛世,道德光华、威灵显赫,国势隆盛而人心统一,重举此礼。以《车攻》事考之,《瞻彼洛矣》正是宣王于中兴鼎盛时期,复古会诸侯于东都讲武事,诸侯感其保家国之恩,作此诗以赞美宣王威仪,如朱子所谓周天子御戎服而起六师至洛水之上也,其诗之事正与《车攻》同。显然,此等军队浩荡气势亦非幽王朝颓靡亡国之势可比拟也。《墨子·明鬼》云:“周宣王合诸侯而田于圃,田车数百乘,从数千,人满野。”[36]98其描述的盛况亦可为此事佐证,泱泱大国,会诸侯更是盛典,天子作六师实为炫耀武力,只有宣王朝有如此气势也,诸侯则唯有作此诗以美宣王。
关于此种说法,前代学者亦有论述探究,北宋王安石《诗经新义》云:“以《诗》考之,宣王时会诸侯于东都,而《车攻》谓之复古。驾言徂东,毛氏曰东,洛邑也。”[24]598王安石已经举《车攻》为证,从其驾言徂东之事考此诗。宋《李黄集解》李樗对此回应:“宣王亦会诸侯于此,亦是诸侯所会之地。”[24]599再次说明宣王于东都之会诸侯,确与《车攻》事同。明季本于《诗说解颐》中云:“此宣王因《车攻》之狩会诸侯讲武事,而诸侯作此诗以美之,见其为保国家之计也,事与车攻同。”[25]248季氏在解《车攻》又有语:“诗人见其狩,无计功计利之心,真为王者之徳也,故特作此诗以美之,实与《瞻彼洛矣》互相发明。”又“按此诗虽两言之子特以见有司之事,其实主此狩者宣王也,观于《瞻彼洛矣》则可知矣。”季本以《车攻》之诗与《瞻彼洛矣》互证,亦详细说明了两首诗本事相同。宣王会诸侯于洛阳,主持此次集会讲保家国之武事,而诸侯为宣王功德所感化,乃作此诗以美宣王。清陆奎勋《陆堂诗学》也有相同见解:“《瞻洛》继《车攻》而作诗,故云成康时诗……当属宣王。”[26]285陆氏同季本之说,认同《瞻彼洛矣》乃《车攻》之事,进一步以《车攻》事说明此诗当属宣王。由此,以上佐证亦可说明天子身份为周宣王。
(三)《瞻彼洛矣》言辞敬畏及气势昂扬
关于《瞻彼洛矣》诗创作具体情况,如今我们无法从史料中考究其具体为何。于此而言,试图以史证诗去追寻诗之本事,诗歌主旨的考辨也就变得难乎其难。在无法考究诗具体创作形成的情况下,就需要重视诗歌文本所提供给我们的信息,还原其真实面目。《瞻彼洛矣》诗“君子至止,福禄如茨。韎韐有奭,以作六师……君子至止,福禄既同。君子万年,保其家邦。”赞美天子之词甚明,全然不像为讽刺幽王。如宋辅广《诗童子问》中所云:“‘瞻彼洛矣,维水泱泱’,此则言天子之所在也;‘君子至止,福禄如茨’,此则言天子所在福禄厚集也;‘韎韐有奭,以作六师’,此则言天子之所事也;后两章则皆颂祷之辞。”[37]375辅氏解释了全诗,以“君子至止,福禄如茨”“君子万年,保其家邦”为赞美颂祷之言辞。清朱鹤龄《诗经通义》:“从《集传》可也,《广韵》仰视曰瞻,诗曰瞻彼洛矣,其为诸侯美天子之词甚明。”[12]206朱氏从文本出发,考据具体词义,“仰”有敬慕的意味,且有气概轩昂之状,其与“俯”相对,而往前或往上看为“瞻”,如朱氏所言《广韵》仰视曰瞻。《邶风·雄雉》中有“瞻彼曰月,悠悠我思”瞻彼句,此处瞻彼为向上看。凑巧的是,在《小雅·吉日》中,也有叙写宣王会宾客田猎事,同有“瞻彼中原”瞻彼一词,这值得我们注意,说明瞻彼常用于表现“瞻仰”“仰慕”之意。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亦认为仰视曰瞻,试想若讽刺昏庸腐败的幽王何故仰慕之,故此诗“瞻”乃敬辞,朱氏其说甚是。再者,三章皆以“瞻彼洛矣,维水泱泱”起兴,东都洛水泱泱貌,气势浩瀚深又广,正足以喻宣王之尊贵圣明。
整诗浑然自卓,气象颇盛,言辞猛厉矜张,气势恢宏震撼。清陆奎勋《陆堂诗学》谓:“余观‘韎韐有奭,以作六师’‘君子万年,保其家邦’为辞猛厉矜张,当属宣王。”[26]285陆氏进一步从文辞气势之猛厉浩大说明此诗,其铿锵之势正与宣王中兴盛世气象相符合。普天之下人心所归即是福禄之同,宣王道德光华、威灵显赫,君子万年以保其家邦。整诗言辞敬畏,气势昂扬,全然不似为讽刺幽王而作也。相反幽王时期诗如《节南山》《正月》《雨无正》等则流露着悲叹、怨怒、愤懑的情绪。再者细品全诗,唯有赞美之语气,诗人其主观意图就是通过铺陈、排比的手法来夸赞周宣王的赫赫声威,字里行间流露着对宣王的敬重与爱戴,以及对保家卫国、抗击外敌的自信,丝毫体会不出牵强的讽刺意味。而时至近现代,高亨及程俊英等学者也都持“美君子”之论,则更加明确了赞美君子之诗旨。
以《诗序》为主的“刺幽王”说和《诗序》解其他诗一样,牵强附会,并无根据,给诗之本身蒙上一层错误的面纱,使诗失去本应该有的美感。而回归诗最初之本意与背景,《瞻彼洛矣》就为诸侯赞美周宣王道德气势盛灵之辞。
四、结 语
综上所述,明确《瞻彼洛矣》中“洛”为东都之洛水,从具体史事背景考察宣王中兴之武事田猎等军事行动,时人赞美宣王,以及以《车攻》诗事考辨,两诗本事相同,结合整诗昂扬的情感基调,从诗文本出发探寻应为盛世颂祷天子之辞,君子之身份为周宣王。《瞻彼洛矣》诗旨应为宣王中兴盛世,于东都复古会诸侯讲武事,诸侯歌颂赞美天子之诗。
《诗经》成书至今已有两千多年,历代解诗者以己之意揣测诗义,以及各朝各代学术风气的差异,无疑对《诗经》内涵相对准确地把握并非易事。然考辨其时之史事,结合现有材料,厘清历代之观点,同时从地理、政治、军事等视角切入,并从《诗经》原本面貌阐释出发,窥探其中种种联系,或对把握《诗》旨有所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