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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窗”意象叙事功能论

2022-11-21薛雨欣

关键词:西门庆金瓶梅潘金莲

薛雨欣,雷 勇

(陕西理工大学 人文学院, 陕西 汉中 723001)

《金瓶梅》[1]是第一部文人独创型长篇小说,在中国文学史上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在小说中“窗”频繁出现,高达150余次。文本中的“窗”不仅是物质载体,而且与诗作、唱词联系密切,既具有诗意的美学功用,也在推进故事情节、塑造人物形象、烘托环境氛围等方面发挥着重要的文学功能。西摩·查特曼在《故事与叙事》中对叙事进行了阐释,认为“叙事是一种交流。”[2]11《金瓶梅》中的窗描写同其他描写一样,恰当自然地融入西门庆家族叙事交流中,并在情节推演和人物刻画的进程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重要作用。纵观文本,首先,作为“物质”存在的“窗”,实现了信息传递和沟通的功能;作为实现“发现”功用的“窗”,发挥着转换视角和框定小镜头的功能;作为实现“感情”功用的“窗”,发挥着对女性生活和家族生活观照的功能。《金瓶梅》中的窗描写数量较多且种类丰富,这一独特而必备的物理结构在《金瓶梅》的文学叙事中具有典型意义和重要功能。

一、《金瓶梅》中的“窗”及其文学功能

“窗”意象在《金瓶梅》中多次出现,通过现实生活中的小镜头去串联故事情节、牵引人物视角、感知人情冷暖、连接自然万物,将富贵奢靡的家族生活、千姿百态的市井生活以及黑暗混乱的社会状况集中具体且全面深刻地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统计发现,《金瓶梅》中有一大部分“窗”在诗词中出现,遵循了观照女性的传统,对人物形象刻画尤其是潘金莲、李瓶儿二人给予特别关注,充分实现了突显人物动作、丰富情节层次和转换叙述视角的功能。

除“以窗入诗”外,“以窗入文”同样值得关注,《金瓶梅》中的“窗”作为独立的环境个体存在于众多府邸花园、厢房居所、亭台楼阁中,就连小小的藏春坞都没有缺少。各种雕刻着新鲜花样的“窗”出现在叙事文本中,不仅作为物理结构发挥着透光通风的作用,而且被作者赋予了表达感情的文学使命。总的来看,《金瓶梅》文本中的窗大致可以分为三类:其一,作为物质存在的窗,如“原来大人家有两层窗寮,外面为窗,里面为寮。”[1]143这里的窗指窗户,寮指为窗里面的窗,即小窗,都是表象意义的窗。其二,实现“发现”功用的“窗”,这里的“发现”指窗作为信息媒介实现了窥视和窃听两种功能。“窥视”功能如西门庆到丽春院找李桂姐,不料“西门庆更毕衣,走至窗下偷眼观觑,正见李桂儿在房内,陪着一个戴方巾的蛮子饮酒。”[1]232作者通过窗巧妙地将另一世界的场景展现在西门庆和读者面前,通过视角转换完美实现了场景转换,随后自然铺陈叙述西门庆与众小厮打碎窗户壁床以及捆打蛮子的场面。“窃听”功能如潘金莲和孙雪娥发生冲突后,“不防金莲蓦然走来,立于窗下潜听。见雪娥在屋里,对月娘、李娇儿说他怎的把拦汉子,背地无所不为”[1]113。这里的窗帮助潘金莲实现躲藏隐蔽并顺利完成视听任务,获取关键信息,随后才能抓住话柄在与孙雪娥进行正面话语交锋时占据有利地位,并在西门庆回家后用花言巧语娇嗔告状从而使雪娥被打,自己却“要一奉十”,备受宠爱。其三,实现“感情”功用的“窗”,这里的窗被作者赋予了感情意志,通过对其进行勾勒渲染,透露出人物形象的众多情感,并与读者达到通感共情的效果。这种窗叙事常常出现在诗词语言中,《金瓶梅》中有36处诗词与唱词中出现了“窗”,这种独特的叙事意象具有双重审美效果,既有表象存在的美,又有情感意义的美。叙事文本中较多具有“窗”意象出现的诗词与李瓶儿的悲剧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窗里窗外,跟随李瓶儿的视角,仿佛能亲身感受到她在遭潘金莲嫉妒、设计并辱骂以及官哥儿被惨害时不敢据理力争的无奈苦痛和悲伤凄冷的心境。

《金瓶梅》一书中的“窗”空间不仅是西门大家族故事发生的微小场所和地点,同时也集合着各种人物、文化、经济、社会等众多复杂因素,小说中的诸多人物和情节因其独具特色的场景变得饱满立体起来。窗的信息传递功能在叙事交流介入后完美呈现,叙述视角转换功能通过创作者巧妙的时空处理技巧也得以实现,画面收纳功能在作者进行叙述聚焦后获得不错效果。这些功能被焕发和升华出更深的意义,在文本叙事时推动作者情感的渗入和抒发,并在情节推演、人物刻画、悬念制造等方面也发挥着关键作用。

二、作为“物质”存在的“窗”

在古代,“窗”最初专指天窗,“当半穴居演变成原始地面建筑,围护结构分化成墙体与屋盖两大部分时,为了排除住宅内部篝火产生的大量烟气,出现了在固定的屋顶上开口用以通风排烟和采光的结构式样,古代称之为囱。”[3]4其实,这就是我们说的天窗,最初的窗就是开在屋顶的一个洞口或口子。西周出土的方鼎大致可以窥探早期的窗,样式单一,功能原始,仅仅是通气排烟的建筑构件。值得注意的是,“秦咸阳宫第一号遗址挖掘出了窗用的铜百叶,表明那时的窗已经可以开启了。”[4]48随后,人们发现“囱”只能帮助通风排烟,作用有所限制,只能满足局部的照明,且难以抵挡风沙雨雪,人们便设计出了“牖”。许慎《说文解字》曰:“在墙曰牖,在屋曰囱”[5],王充《论衡·别通》曰:“凿窗启牖,以助户明也”[6]。二者均在阐释窗和牖的区别之处。和“囱”不同的是,“牖”将洞口的位置转移到了墙壁上,这样便实现了通风排气和采光照明的面积最大化,取得了较大的进步。随着如今出土文物的不断增多,考古学家在挖掘的汉代明器建筑上发现了直棂窗的存在。隋唐以后,窗的发展也渐渐成熟,种类和样式不断更新变化,花饰窗、电窗和阑槛钩窗等出现在大众视野,同时窗的构造、面积、位置随着房屋空间的增大均得到改善和提升,使其不仅达到了通风排烟和采光照明的最大化,而且具有了装饰和观赏的美学功能。发展到明清,中国建筑的工艺技巧和水平达到了鼎盛时期,窗的制作工艺也随之日益完备,槛窗、支摘窗、漏窗登上时代潮流舞台,而且人们对窗的雕刻和装饰手法也不断进步,宏观辅助和细节刻画在远近之间相得益彰。丰富多样且不断变化的形制式样适应了不同时代的审美需求,但其通风排气和采光助明的两大功能从未发生改变。如今,随着时代的变迁和经济、政治、文化的发展,人们生产生活水平在不断改善和提高,不知从何时起窗和牖早已没有了明显的区别和界限,窗作为现代建筑必备的元素和构件出现在各大建筑上,是人们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更是连接自然并与自然沟通交流的重要开关和关键媒介。

《金瓶梅》中用了大量笔墨和章节来描绘西门庆家的构造,从里到外,由上及下,大到房屋居所、亭台楼阁,小到山石门墙、窗屏桌凳,每一处空间都有着重要作用,这样的叙事安排是作者精心设计后呈现给读者的视觉盛宴。相较于其他空间,小说中的窗空间虽然因其狭小而容易被忽视,且发生在这里的故事大都需要悄悄进行,但是“无言胜有声”,作为特殊的空间存在,“窗”叙事巧妙连接着人物与人物、人物与自然,通过突显人物动作和转换视角将西门家族的故事演绎得更生动鲜活、立体深刻。

纵观《金瓶梅》中所写西门庆家的窗,不仅出现在房屋居所上,就连藏春坞、雪洞这些地方都有修造,西门庆与众多“妻、妾、婢、妓、媳”[7]77淫乱的场景如惠莲偷期、山洞戏春娇、李瓶儿书房托梦等都与“窗”有着密切的联系,或通过窗被窥视窃听,又或透过窗将人物视角转换,从而实现窗的“发现”功能;或利用其辅助的透光作用渲染屋内屋外环境,又或连接窗里窗外景色达到共情效果,从而实现窗的“感情”功能。小说中的“窗”,早已由最初作为客观物质和物理建构的存在,通过叙述者高超非凡的文学技巧以及情真意切的文学态度进行艺术加工后实现了文学叙事的跨越,从而成为了具有真正生命力的“窗”。

三、实现“发现”功用的“窗”

情节的安排和人物的行动离不开稳定具体的实体空间,《金瓶梅》中的“窗”作为实体空间的重要元素完成了建构众多情节和辅助人物行动的功能。“发现”即由未知到已知,掌握了解相关信息动态。《金瓶梅》中的众多涉窗情节都和“发现”相关,窗外人物借助窗这一媒介,通过窥视和窃听两种感官方式,将视角迁移和转换到窗内世界,关注窗内空间里的人物行动变化和语言信息,同时了解内部环境,顺利接收信息,是窗内窗外的人物产生联系与矛盾冲突的前提条件。

(一)窥视——转换视角、制造悬念

窗发展到明代,美观性增强,窗外窗框大都雕刻精细,窗内即窗寮大都采用纱绷、纸帘等遮盖,窗的通透视觉效果会降低,不过更方便窗外人通过戳洞或者扎眼以达到窥视的目的。明代小说家在创作中往往会用窗的这一特性来冲破空间限制,使窗内外的空间仿佛无缝衔接统一置身于同一空间,从而巧妙快速地推进故事情节的继续发展。当然,透过窗接收到的信息有的是明确的,有的也是暗藏的,这就会增强读者的阅读体验,从而使自己更迫切接近小说人物视角下的世界,这就是所谓文本叙事中“窗”的制造悬念功能。

《金瓶梅》中的“窥视”情节比重极大。由于窗的特殊性导致窗外人接收到的信息大都是窗内人的隐私或者秘密,所以在文本中这类涉窗情节大多与性爱相关,且“窥视”的动作大都由女性完成,仅有两处是以小厮男童的行动实现的。叙事文本中的主要人物如潘金莲、宋惠莲、春梅、迎春都有多次主动隔窗“窥视”别人性交的体验,其中以潘金莲最多。如小说第二十三回“玉箫观风赛月房,金莲窃听藏春坞”写潘金莲潜入藏春坞主动偷窥西门庆与宋惠莲二人偷情的场景。随后小说第二十四回“经济元夜戏娇姿,惠祥怒詈来旺妇”接着又写宋惠莲看到潘金莲和陈经济二人在偷偷约会,“两个自知暗地里调情顽耍,却不知宋惠莲这老婆,又是一个儿在槅子外窗眼里,被他瞧了个不亦乐乎。”[1]271潘金莲和宋惠莲在西门家庭中处于竞争关系,二人为争宠,借助窗进行“窥视”均得到了对自己有利的信息,导致后面矛盾激化进而推动情节发展。首先,二人窗下的“窥视”场景均为牵引视角,由窗外自然衔接窗内,并将窗内的精彩世界利用“窗”进行画面整理和收纳,展现出叙事的魅力。其次,潘金莲的窥窗情节为后来宋惠莲的窥窗情节埋下伏笔,二人的窥窗情节又为后面矛盾激化制造悬念,达到最终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结果。宋惠莲终究不是潘金莲的对手,由于其窗下获取到的信息不足以支撑她与潘金莲进行斗争和抗衡,再加上潘金莲拔尖争胜、奸伪狡诈的性格,最终被逼得自缢身亡。

(二)窃听——调动感官、突显动作

“窃听”是窗实现“发现”功能的又一门径,正如《金瓶梅》所言:“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窃听”往往是由于“窥视”没有办法和条件实现的前提下进行操作的,这是因为“一种感官总是能够弥补另一种感官的缺失与无能、发挥它最大的效用。”[8]15这里的“窗”不掺杂其他感官因素,将听觉器官发挥到最大化,在特定时刻特定场景进行作者与人物、读者与人物的“感知”叙事交流,使作者、读者、人物三者建构起共鸣的统一体和重要桥梁。在实现窗外“窃听”的过程前后,总会不可避免地伴随着人物的行为动作,在众多涉窗情节中,作者也会采用大篇幅和重笔墨来描写窗外人物在“发现”前后的行为举止和面部反应,对刻画人物性格和形象有着极大的丰富作用。

隔窗“窃听”情节是明清小说中较为常见的一种叙事行为,如《水浒传》《鼓掌绝尘》《梼杌闲评》、“三言二拍”等,其中《警世通言·俞仲举题诗遇上皇》在入话部分就已经出现卓文君在窗内“窃窥视相如才貌”的描写。《金瓶梅》中的隔窗“窃听”情节频繁出现,正如第十一回“潘金莲激打孙雪娥,西门庆梳笼李桂姐”中写潘金莲站在窗下偷听孙雪娥向吴月娘告状,而后第十二回“潘金莲私仆受辱,刘理星魇胜贪财”中写李娇儿在窗下潜听潘金莲辱骂自己的侄女李桂姐。两人于窗下的“窃听”都是主动调动自己感官去获取信息,读者的感知跟随人物感知,将窗里发生的语言最大限度地尽收耳底,从而为后面矛盾叙事做好铺垫。潘金莲一直“性极多疑,专一听篱察壁”,叙事文本关于她的涉窗情节最多,“窗”似乎已成为她最大的信息渠道,多次的窗下“窃听”使潘金莲和家中孙雪娥、宋惠莲等众多女性都结下仇恨。除调动感官外,许多隔窗“窃听”情节也在细节处突显人物的行为动作。如小说第二十三回“玉箫观风赛月房,金莲窃听藏春坞”写潘金莲“到角门首,推了推,开着,遂潜身徐步而入,也不怕苍苔冰透了凌波,花剌抓伤了裙褶,距足隐身,在藏春坞月窗下站听。”[1]264这里写潘金莲通过主动窃听西门庆与其他妇女丫鬟的偷情场面,以便了解西门庆的动态,从而为自己争取到有利的家庭地位,一“推”一“开”,“潜身”“徐步”“距足”“隐身”“站听”,通过细节描写突显潘金莲的行为动作,并加入都不怕苍苔湿脚、也不怕花刺伤裙的铺排描写,从而使读者仿佛在跟随人物行动,并将人物形象刻画得更加生动鲜活、深刻立体。

“窥视”和“窃听”是两种实现“发现”功能的重要手段,在文学叙事中的运用常常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金瓶梅》的创作主旨在于‘暴露’,窗下窥听便是其中反复应用的叙事手法。”[9]195

四、实现“感情”功用的“窗”

“窗”不仅连接着窗内与窗外世界,人与自然,人与人,而且也帮助读者透过其物理属性感受叙事文本中故事人物丰富的内心世界。读者的眼睛仿佛穿越时空,甚至穿透窗下人物的眼睛,用敏锐的目光洞察另一世界的存在,其实这都得益于我们对人物内心世界的透视。作者在创作时将自己的主观意志渗入真实存在的“窗”,这时的“窗”被赋予了情感使命,逐渐变成了表意之象。《金瓶梅》中关于“窗”的意象叙事大都出现在诗词和唱曲中,以诗词为甚,且大都放在了关照女性如李瓶儿的生活状态上。

(一)通过窗展现潘金莲的“嫉妒”“示爱”和“思念”

潘金莲是叙事文本中出场最多的女性,也是《金瓶梅》中涉窗情节最多的人。潘金莲一直以妖艳妩媚,泼辣狠毒著称,生性好强且多疑,好拔尖争胜、搬弄是非,作为西门大家庭中最有影响力的人物专爱偷听以及铺谋定计。生性多疑的性格造成她常常使用“窥视”和“窃听”的手段为自己获取信息、谋得福利并巩固地位。嫉妒是潘金莲的常态,她常常在窗下驻足观看西门庆和其他妻妾或妇人丫鬟的淫乱之事,然后心生嫉妒辱骂不止,正是“嫉妒使人发狂”。如在藏春坞偷窥西门庆与宋惠莲偷情后,“气的在外两只胳膊都软了,半日移脚不动”[1]265,而且临走懊恨不已,满面嫉妒之态,将自己头上的银簪儿拔下把门还倒销了,待后发制人找西门庆秋后算账。

春梅作为潘金莲的贴身丫鬟和心腹,也拥有较强的窗外“窥听”技能,就连潘金莲都赞叹:“俺不如春梅贼小肉儿,他到听得伶俐。”[1]219《金瓶梅》第二十回“孟玉楼义劝吴月娘,西门庆大闹丽春院”中,西门庆因李瓶儿再嫁之事对其大打出手,潘金莲早就对西门庆和李瓶儿之事心怀嫉妒,与孟玉楼二人在角门外窥听多时无果后,急切借助在院内服侍的心腹庞春梅去李瓶儿窗下窥视屋内发生的一切,这里的“窗”将潘金莲的嫉妒心理扩大,自己多次无果居然派出心腹春梅,借助另一双眼睛势必将消息打探到底,从而为自己争取到相对稳定有利的家族地位和安全平和的生存空间。

隔窗调情是潘金莲和陈经济在西门庆死后于家中常常明里暗里进行的活动,“窗”似乎已经成为二人偷情的连接口和纽带,潘金莲房间的窗户从之前的紧紧关闭到如今的半开半阖,暗含讽刺意味。小说第八十回“陈经济窃玉偷香,李娇儿盗财归院”中写潘金莲和陈经济隔窗调情,“妇人便从窗眼里递出舌头,两个咂了一回”,作者借助“窗”这一物质载体,随后将人物的一“递”一“咂”两个动作简单勾勒,却传神形象地将二人在西门庆死后的肆无忌惮和荒淫无度刻画得淋漓尽致。

《金瓶梅》一书中出现两次潘金莲临窗梳洗的场景,绝非偶然,这一情节的细节设计展现着潘金莲急切示爱、淫心荡漾的心理。如小说第八十二回“潘金莲月夜偷期,陈经济画楼双美”写道:(潘金莲)“在房中绿窗半启,绛烛高烧,收拾床铺衾枕,薰香澡牝,独立木香棚下,专等经济今晚来赴佳期。”潘金莲特意将窗户半开,然后在窗前梳洗打扮,且等待对象是陈经济,几个连续的行为动作一气呵成,是为了展现自己不同于以往泼辣娇横而是女性温婉柔情的一面,这里的“窗”观照着女性的心理世界和生活状态,起到了烘托潘金莲形象的重要作用。

(二)借“窗”意象表现李瓶儿的“无奈”“悲戚”和“伤感”

李瓶儿作为《金瓶梅》中的又一主要人物出现涉窗情节的次数同样不在少数,但不同于潘金莲,更多是以“悲窗”的形式展现在读者面前,其中不仅是李瓶儿常常因潘金莲明里暗里的辱骂而对“窗”长吁短叹、独自悲伤,而且西门庆对死后的李瓶儿睹物思人的物象借助体也是“窗”。小说第五十九回“西门庆摔死雪狮子,李瓶儿痛哭官哥儿”写李瓶儿之子官哥儿被潘金莲设计利用猫唬死,但一向委曲求全、忍让退缩的她也只能“觑着满窗月色,更漏沉沉,见那孩儿只是昏昏不省人事,一向愁肠万结,离思千端。”这时的李瓶儿孤独且无人倾诉,只能将所有的无奈和委屈寄托于“满窗的月色”,作者将人物满腔的悲意和心酸赋予“窗”,通过框定视角后的月色,牵引读者遥想人物之悲,达到情感的共鸣。

又如小说第六十回“李瓶儿因暗气惹病,西门庆立段铺开张”写李瓶儿在官哥儿去世后对其思念不已,此时两次描写“窗”,第一次是李瓶儿一人独自在房屋中休息,深感“银床枕冷,纱窗月浸”;第二次是李瓶儿面对如此清冷之景时,情不自禁地想起孩子后一直“欷歔长叹,似睡不睡,恍恍然恰似有人弹的窗极响”。

前者突出“窗”的静,朦胧的月色透过纱窗洒到屋里的银床后愈觉冰冷,后者突出“窗”的动,恍惚间感觉窗被人弹的一直嗡嗡响,其实是风吹窗户发出的声音,作者借助窗这一物质载体,通过一静一动的生动表达,巧妙框定视角让读者跟随人物的视听感官去感知李瓶儿内心无尽的悲戚和伤感,从而更全面深刻地体会西门家族内部的黑暗斗争以及无可奈何的人物悲剧命运。

关于李瓶儿的涉窗情节,有两点值得注意。首先,作为西门庆众妻妾中最受宠爱的一位,在香消玉殒后自然让人一直念念不忘。在西门庆多次感怀李瓶儿并在梦中二人相见的过程中,“窗”一直是一个重要元素,如小说第六十五回“吴道官迎殡颁真容,宋御史结豪请六黄”写西门庆在半夜面对孤灯,望着半窗的斜月,翻来覆去,只能无奈叹息,心中甚是思念佳人。还有第七十一回“李瓶儿何千户家托梦,提刑官引奏朝仪”写西门庆“在被窝里,见满窗月色,番来覆去睡不着”。作者将众多西门庆思念感怀李瓶儿的镜头都与“窗”紧密联系在一起,窗外无尽的月色、窗内冰冷的床帐、窗下思念的人儿,三者统一融合并达到了物我合一、物我共情的至高境界。其次,李瓶儿的涉窗情节出现在众多诗词中。如她在孩子被设计害死后无限悲伤,深感世间一切的冰冷,“穿窗皓月耿寒光,透户凉风吹夜气”。如她深感苦痛气恼生病后整日消沉、魂不守舍,“造化无端敢恨谁,断魂随月到窗迟”。再如李瓶儿带着病重的身体硬撑着陪同大家宴饮重阳节时的极致心酸苦痛,此时的她已然放弃挣扎接受命运的安排,“蓦听的窗儿外几声,几声孤飞雁”和“没情没绪对着一盏孤灯,窗儿眼数教还再轮”,都是最好的例证。还有在李瓶儿死后西门庆举家祭奠并观戏感伤时的两句,“纸窗秋幕翠衾寒,霜落风高一影单”和“待多少红日映窗寒色浅,淡烟笼竹曙光微”,都运用“窗”意象,并多次连接月,突出人物内心的深深悲戚和无尽伤感,让读者也随着具有诗意的“窗”内心不断泛起波澜,深感人物命运的不公。

潘金莲和李瓶儿二人不同的涉窗情节源于其性格的不同,但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无论是潘金莲以恶抗恶的逆向发展,还是李瓶儿一味求善的人性回归,她们都无力争脱自己命运的悲剧和屈辱的灵魂。”[10]110潘、李二人的“涉窗”情节发挥着重要的叙事意义,不仅预示着二人以及西门大家族众多妻妾妇人的悲惨结局,而且透过“窗”,我们可以窥探封建社会中女性始终无法挣脱的生存困境和充盈悲剧的命运归宿。

五、结 语

《金瓶梅》中的“窗”,与现实生活中的窗并不是完全割裂的。小说中的“窗”,首先作为物质载体客观存在并发挥着透光通风的自身属性功能,其次才作为故事人物与内外空间建立紧密联系的重要媒介,发挥着典型的文学叙事功能,如推动情节发展、牵引视角、框定镜头、制造悬念、突显动作、抒发感情等。窗下的人物运用“窥视”和“窃听”两种手段,打破墙的阻隔,透过“窗”实现不同空间的连接,改变叙事节奏,从而使西门庆大家庭的叙事变得更加鲜活立体。同时,作者在叙事过程中将众多感情赋予“窗”,无论是潘金莲的“嫉妒”“示爱”“思念”之窗,还是李瓶儿的“无奈”“悲戚”“伤感”之窗,都是通过“窗”连接四季变化,感悟人情冷暖,深刻展示着人物的心理活动,并穿越式接通读者的感知,从而实现“窗”的感情功能。最后,“窗”的意象叙事不仅发挥着重要的美学作用,而且在《金瓶梅》中更为特殊,叙事文本集中将其放在李瓶儿身上,通过“窗”的立体叙事,将月、人、床三者用感官统一到“悲冷”的意蕴上,展现出人物在大家族中艰难挣扎的生存困境和无可奈何的悲剧命运,文本叙事也因人物形象更加立体饱满而变得愈来愈真。“窗”作为明代白话小说中重要的叙事元素,通过作者的艺术加工创造进一步实现了立体空间叙事,到了清代,伴随小说内容的丰富以及文学技艺的成熟,“窗”的文学叙事功能也在不断扩大,这些都值得我们关注并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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