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主义取向的气候变化社会学研究述评
2022-11-21唐国建
⊙唐国建 周 益
一、社会学视野中的气候变化
对“气候变化”(climate change)问题的研究,首先是从自然科学界开始的。1869 年《英国医学杂志》(British Medical Journal)刊登了一篇题为《通过人的能动性引起的气候变化》(“Climatic Changes through the Agency of Man”)的论文,明确指出了由人为因素导致的气候变化现象。而人文社会科学领域最初关注的是自然产生的“气候的变化”(Climate of change),①“Climatic Changes Through The Agency Of Man,”British Medical Journal, vol.1,no.432,1869.http://www.jstor.org/stable/25216445.强调自然界的气候变迁过程。1970 年,气候学家赫尔穆特·兰茨伯特(Helmut E.Landsberg)提出了“人为气候变化”的概念,②Helmut E.Landsberg “Man-Made Climatic Changes:Man’s Activities have Altered the Climate of Urbanized Areas and may Affect Global Climate in the Future,”Science, vol.170,Issue 3964,1970.再一次强调了人类活动在气候变化中的作用,但这一概念并未被人文社科领域广泛接受。社会学家托马斯·迪茨(Thomas Dietz)等人仍将“气候变化”定义为:“天气的长期变化,包括温度、降水和风暴事件,通常是30年的平均值。”③Thomas Dietz,Rachael L.Shwom and Cameron T.Whitley,“Climate Change and Society,” Annual Review of Sociology,vol.15,no.3,2020.该定义虽然包含了人类活动对气候变化的作用,但也容易与自然的气候变迁相混淆。有鉴于此,在综述社会学界的研究成果时,本文主要关注由人类活动引起的气候变化。
相比自然科学领域,社会科学领域对于气候变化的关注较少,细化到社会学领域则更甚。①Constance Lever-Tracy,“Global Warming and Sociology,” Current Sociology, vol.56,no.3,2008.在Web of Sciences 数据库中,以“Climate Change”为关键词进行搜索,社会学专业的相关论文仅占2%。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有三:第一,自涂尔干·迪尔海姆(émile Durkheim)开始,主流社会学一直以社会事实作为探讨对象,以气候等环境因素作为出发点的研究成果通常被认为违背了社会学的传统学科宗旨,从而被贴上“环境决定论”的标签;第二,自然科学界对于气候变化研究处于支配地位,社会学家的分析往往以自然科学证据为依据,导致其研究成果难以归类;最后,受新自由主义思潮的影响,全球各个政治主体强调对经济增长的追求,保守派智库与媒体在相关科学普及中占据了阶段性的上风,②Riley E.Dunlap,“Climate Change Skepticism and Denial:An Introduction,” American Behavioral Scientist, vol.57,no.6,2013.气候变化等环境问题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有意地忽视乃至否认了。
但自20 世纪70 年代开始,环境问题开始广泛被公众所认识,包括气候变化在内的环境问题逐渐受到社会学家们的重视。“新生态范式”(New Ecological Paradigm,简称NEP)的提出以及环境社会学的建立,③William R.Catton Jr.and Riley E.Dunlap,“A New Ecological Paradigm for Post-Exuberant Sociology,” American Behavioral Scientist, vol.24,Issue 1,1980.使社会学界对于气候变化的研究逐渐丰富起来。2015 年伯特·安东尼奥(Rebert J.Antonio)对社会学在气候变化领域的研究进行了分类,认为目前主要存在真实主义(realism)与建构主义(constructivism)两种研究取向。④Robert J.Antonio and Brett Clark,“The Climate Change Divide in Social Theory,” in Riley E.Dunlap and Robert J.Brulle,eds.,Climate Change and Society:Sociological Perspectives,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5,pp.333-368.这种研究取向的区分是哲学范畴中本体论分野在环境问题上的具体映射。从本体论的层面来看,真实主义强调外在于人类的客观现实的存在,这使得在相关研究中将环境问题对象化成为可能。具体到气候变化领域,则表现为真实主义者普遍相信气候变化的科学证据,并认为这一问题已十分紧急,不受制约的经济增长是导致包括气候变化在内的环境问题的核心动因或主要驱动力。而建构主义者则认为,一切的现实存在都无法脱离人们的解读。他们秉持一种“不可知论”的态度,认为真实主义者夸大了气候变化的风险。因此,建构主义者更关注“气候变化能为我们做什么”而不是“我们能为气候变化做什么”,强调环境问题的社会文化属性。⑤Mike Hulme,“Cosmopolitan Climate:Hybridity,Foresight and Meaning,” Theory,Culture and Society, vol.27,no.2,2010.
与真实主义形成明显对比的是,建构主义者更侧重气候变化被问题化的社会过程,他们往往将气候变化视为自然因素而非社会因素。但各种科学研究却记录并证实了人类社会与气候变化之间的相互影响。联合国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IPCC)的最新报告强调,人为造成的气候变化正给自然界造成危险而广泛的破坏,并影响着全球数十亿人的生活。如果各部门不立即进行深度减排,“最不具备应对能力的人群和生态系统” 将受到最严重的打击。⑥参见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气候变化2022:影响、适应和脆弱性》,2022 年2 月28 日,https://www.un.org/zh/climatechange/reports,2022 年4 月3 日。而相关研究也证明,气候变化不同于阶级动力,它在加剧社会不平等的同时也在消解社会不平等。⑦贝克、邓正来、沈国麟:《风险社会与中国——与德国社会学家乌尔里希·贝克的对话》,《社会学研究》2010 年第5 期。由此可见,气候变化已经根植于社会与自然的互动系统之中,并依赖社会运作机制成为一种新的社会事实。因此,社会学界有必要将气候变化这一非自然因素纳入考量,这一新的社会事实也亟需主流学界的关注与介入。
基于此背景,本文对目前社会学界在气候变化领域所做的真实主义研究进行了梳理。我们遵循问题论导向,从认知、影响、应对三个方面综述真实主义对气候变化的理论认知、社会影响以及不同的应对策略研究。
二、资本主义生产:气候变化的根本驱动力
对气候变化问题的理论认知是环境社会学开展相关研究的基础,其根源可以追溯到人类中心主义(Human Exceptionalism Paradigm)向新生态范式的转变。在人与自然的对立关系上强调人的中心地位,是西方主流文化的核心传统,也是人类中心主义的主要思想。传统的人类中心主义是一种“以人为宇宙中心的观点”,其实质是“一切以人为中心,或一切以人为尺度,为人的利益服务,一切从人的利益出发”。①余谋昌:《走出人类中心主义》,《自然辩证法研究》1994 年第7 期。但是,人类对自然环境的征伐所导致的资源浪费与环境破坏,让越来越多的思想先锋开始批判与质疑传统的人类中心主义自然观,并提出各种非人类中心主义的环境观。其中,亨利·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约翰·缪尔(John Muir)、蕾切尔·卡逊(Rachel Carson)等人所倡导的生态中心主义自然观就是作为人类中心主义自然观的对立面而出现的。②付成双:《美国现代化中的环境问题研究》,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 年,第430 页。正是在这种思潮的影响下,美国社会学家莱利·邓拉普(Riley E.Dunlap)与小威廉·卡顿(William R.Catton Jr.)在批判涂尔干开创的“以社会现象解释社会现象”的研究传统与实践的基础上提出“新生态范式”,这一范式承认生物物理因素对于人类社会的潜在影响,认为应该在人与自然关系的基础上分析社会问题。
但在承认环境问题紧迫性以及自然与社会互动关系的基础上,社会学领域对于环境问题的认识仍存在分化。这种分化具体表现为真实主义与建构主义之争。1988 年,联合国政府间气候变化委员会成立,气候变化问题成为环境社会学领域的重点议题,真实主义与建构主义在理论认知上的分歧也延伸至这一领域。当时,随着全球化与新自由主义思潮的发展与传播,全球范围内的自由贸易与经济联系越来越紧密,资本的全球扩张已势不可挡。在此背景下,要解决全球性的气候变化问题,势必需要强有力的“大规模的行动”,这无疑将对全球经济增长造成严重影响。
秉持建构主义观点的学者认为,环境问题背后还有着复杂的社会文化因素,其问题的属性是由诸如“权利”“知识”等社会因素建构的,③陈阿江:《环境社会学是什么——中外学者访谈录》,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 年,第35 页。他们呼吁关注公众价值观与环境知识等因素对气候变化问题的建构作用,并认为经济增长并不妨碍气候变化的缓解。与之相比,真实主义更强调“环境问题的生物物理属性以及将此属性直接纳入社会学考察的必要性”,④肖晨阳、陈涛:《西方环境社会学的主要理论——以环境问题社会成因的解释为中心》,《社会学评论》2020 年第1 期。学者们更为关注自然资源的有限性与社会发展的无限性之间的矛盾。真实主义接纳了气候变化的科学证据,并以此对资本主义的发展模式及其全球化扩张过程进行了反思,认为资本主义的经济增长是不可持续的。在新自由主义思想的指导下,这种试图摆脱政府监管、不受政府干预、一味追求经济增长的资本主义发展模式必将导致马克斯·韦伯(Max Weber)所说的“直到最后一吨化石燃料燃烧殆尽”。⑤Robert J.Antonio,“Climate Change,the Resource Crunch,and the Global Growth Imperative,” in Harry.F.Dahms,ed.,Current Perspectives in Social Theory, Bingley,UK:Emerald,2009,pp.3-73.
真实主义的这种反思在理论上可以追溯至马克思的“政治-经济”批判框架以及韦伯的“理性-历史”等古典社会学家的研究传统,是新的时代背景下对资本主义发展方式等经典命题的再回答。①John Bellamy Foster and Hannah Holleman,“Weber and the Environment:Classical Foundations for a Postexemptionalist Sociology,”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vol.117,no.6,2012.其中,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理论成为真实主义理论建构的重要思想来源,并由此催生了两个重要的环境社会学理论:生产跑步机理论(The Treadmill of Production)与代谢断裂理论(The Metabolic Rift)。这两种理论都认为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是气候变化等环境问题的根本原因,这种观点主要体现在对资本主义的生产过程与生产结果两个方面的质疑中。
在资本主义的生产过程方面,20 世纪80 年代,环境社会学家艾伦·施奈伯格(Allan Schnaiberg)提出了生产跑步机理论,该理论认为资本主义将社会结构的各个部分都卷进了资本主义生产这一“跑步机”中,只要生产不停止,对生态环境的破坏就将一直持续。②Kenneth A.Gould,David N.Pellow and Allan Schnaiberg,“Interrogating the Treadmill of Production,” Organization &Environment, vol.17,no.3,2004.在这里,“跑步机”一般认为是指权利与资本不断积累、自然生态不断遭受破坏的过程。“在先进的资本主义社会中,商业组织、工会和国家行动者形成了一个将经济增长优先于环境问题的结构”,③Thomas Yla-Anttila,Antti Gronow,Aasa Karimo,James Goodman and Francesca da Rimini,“Breaking the Treadmill?Climate Change Policy Networks and the Prospects for Low Carbon Futures in Australia and Finland,” Society &Natural Resouces, vol.33,no.11,2020.同时,处于生产端与消费端的我们正为“跑步机”的“持续繁殖”提供支持。④Dean Curran,“The Treadmill of Production and the Positional Economy of Consumption:The Positional Economy of Consumption,” Canadian Review of Sociology, vol.54,no.1,2017.生产过程中的碳排放对全球气候体系造成了巨大冲击,而气候变化问题的根源正在于此。同样吸收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传统的代谢理论认为,自然资源及其承载力是有限的,由于生物物理环境的约束性以及社会制度的生态嵌入性,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的代谢已经超过了自然的极限,从而导致气候变化等环境问题已然十分紧迫。⑤John Bellamy Foster,“Marx’s Theory of Metabolic Rift,”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vol.105,no.2,1999.
在资本主义的生产结果方面,真实主义的质疑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第一,由于资本主义内在的“增殖原则”与“效用原则”,人类社会始终从“有用性”的角度来看待与开发自然,促使了气候问题的产生。⑥陈学明:《资本逻辑与生态危机》,《中国社会科学》2012 年第11 期。比如,在近年较为火热的绿色经济与绿色产业中,部分企业与学者尝试将自然资源进行“剥离”,实行市场化运作,使其成为一种特殊的商品,由此导致了“自然资本化”(Capitalization of Natural)。约翰·贝拉米·福斯特(John Bellamy Foster)对这一概念进行了批判,他认为资本主义的增殖本性将不可避免地导致自然生态的大规模开发,造成自然与社会的整体性异化。⑦约翰·贝拉米·福斯特:《生态危机与资本主义》,耿建新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年。第二,资本主义在客观上过于依赖具体化的实践、技术和制度,阻碍了广大人民解决实际的生态问题。⑧Paul Leduc Browne,“Reification and Passivity in the Face of Climate Change,” European Journal of Social Theory, vol.21,no.4,2018.其中,精英的抵抗与企业的公关活动无疑是公众对气候变化问题作出充分反应的重大阻碍。第三,从能源市场与能源消费的角度来看,资本主义的生活方式“面临严重困难”且“明显是不可持续的”。①刘志明:《气候变化、增长的限制与社会主义的必要性》,《国外理论动态》2008 年第12 期。
显然,真实主义认为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是包括气候变化在内的一系列环境问题产生的根本原因,并强调资本主义框架下气候变化问题的紧迫性。真实主义者通过反思人类社会发展的无限性与自然资源的有限性之间的张力关系,将环境问题纳入社会学的考察范围,气候变化因此不再仅仅作为一个自然因素而存在。在政治经济学的视角下,气候变化的发生是资本主义生产活动的结果之一,而围绕资本主义生产建立的社会体制又妨碍了气候变化问题的解决,并扩大了气候变化的破坏力。由此可见,真实主义对于气候变化的思考在终端上指向的是现行的资本主义社会体制。因此,真实主义在论述气候变化带来的社会影响以及人类社会的应对策略时,也将围绕这一社会体制而展开。
三、不平等的扩大:气候变化的社会影响
社会不平等一直是社会学领域的经典命题。“通过理解人类、生态系统和非人类动物物种之间经常出现的紧张和暴力关系”,可以加深对不平等本质的理解。②David N.Pellow and Hollie Nyseth Brehm,“An Environmental Sociology for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Annual Review of Sociology, vol.39,no.5,2013.研究者通常认为气候变化会通过原本就不公正的社会体制与反馈机制扩大这一时代的不平等。③Mariana Arcaya,Ethan J.Raker and Mary C.Waters,“The Social Consequences of Disasters:Individual and Community Change,” Annual Review of Sociology, vol.46,no.5,2020.这种社会不平等的扩大体现在两个方面,即宏观上国际气候政治的不平等与中微观层面社会族群的不平等。
(一)国际气候政治的生态帝国主义
在宏观层面,国家与国家之间的不平等受到气候变化的影响。④Jon Barnett and W.Neil Adger,“Climate Dangers and Atoll Countries,” Climatic Change, vol.61,no.3,2003,pp.321-337.资本主义的经济增长要求以促进温室气体排放的方式对环境进行开发,⑤Thomas K.Rudel,J.Timmons Roberts and JoAnn Carmin,“Political Economy of the Environment,” Annual Review of Sociology, vol.37,2011.在气候变化的背景下,空气、气温等自然因素成为主权象征,新型帝国主义的“大气的殖民化”已然正在进行。⑥Andreas Folkers,“Air-appropriation:The Imperial Origins and Legacies of the Anthropocene,” European Journal of Social Theory, vol.23,no.4,2020.在《京都议定书》之后,国际社会所推崇的“碳政治”已经成为发达国家推进“生态帝国主义”(Ecological Imperialism)的一种方式。⑦郇庆治:《“碳政治”的生态帝国主义逻辑批判及其超越》,《中国社会科学》2016 年第3 期。
“生态帝国主义”这一概念出自1986 年阿尔弗雷德·克劳斯比(Alfred Crosby)所著的《生态帝国主义:欧洲生物扩张,900—1900》一书。这一概念最初更偏向历史地理学,与社会的政治经济制度并无太大的联系。⑧张剑:《生态帝国主义批判》,《马克思主义研究》2017 年第2 期。该书指出,相比帝国主义扩张过程中的武力破坏,移民、动植物、病原体的传播对殖民地造成的生态影响更具破坏性,导致了殖民地大量原住民的死亡。冷战结束后,全球化进程加快,气候变化等全球性环境问题频发,南北分工更加细化,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发展差距进一步拉大,“生态帝国主义”一词逐渐被赋予了更深层次的政治经济内涵。在新近的研究中,生态帝国主义被定义为“依据帝国主义的主导体系,把社会生态负担从某些地区转移到更边缘的地区,以满足核心或半外围国家生物物理和代谢需求的行为或表现”。①迈瑞克·林·弗雷姆:《非洲自然的新自由化:现阶段的生态帝国主义》,马冰玉、刘魁、姚松译,《南京林业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2 年第1 期。而这一生态负担转移的过程正是通过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的“不平等交换”进行的。“不平等交换”是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伊曼纽尔·沃勒斯坦(Immanuel M.Wallerstein)于1969 年提出的一种国际交换概念,这一概念揭示了发达国家对欠发达国家的价值剥削,但当时仅仅停留在经济学层面。环境社会学家约翰·贝拉米·福斯特(John Bellamy Foster)结合马克思生态学理论对其进行了拓展,将生态环境问题纳入其中,拓展了资本主义在生产过程中“不平等交换”的概念内涵。②John Bellamy Foster and Hannah Holleman,“The Theory of Unequal Ecological Exchange:A Marx-Odum Dialectic,” The Journal of Peasant Studies, vol.41,no.2,2014.他认为资本主义内在的掠夺特性及其在全球范围内的扩张是生态帝国主义的重要基础,不仅加剧了地区之间的生态不平等,也破坏了以国际合作解决全球变暖问题的可能性。
2001 年3 月,布什政府以“减少温室气体排放将会影响美国经济发展”和“发展中国家也应该承担减排和限排温室气体的义务”为借口,宣布拒绝批准《京都议定书》。2019 年11 月4 日,特朗普政府宣布退出《巴黎协定》。历次的全球气候会议及其相关协议的履行过程已经充分证明,生态帝国主义将不断地通过政治与经济手段向欠发达地区施压,以此实现生态危机的转移,并满足自身的资本主义经济增长。而“为了创造新的、必不可少的生态文明,需要一场世界范围内反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生态和社会革命”,约翰·贝拉米·福斯特认为这一革命最有可能发生在南方国家。因为在与生态帝国主义的斗争中,发展中国家面临着前所未有的经济与生态危机。其中,中国人民的反应“将在全球范围内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③John Bellamy Foster,“The Earth-System Emergency and Ecological Civilization:A Marxian View,”International Critical Thought, vol.7,no.4,2017.
(二)社会弱势族群的气候正义问题
除了宏观层面的生态帝国主义之外,中微观层面不同群体的气候正义也是真实主义者关注的问题。气候正义是在全球性气候变化愈演愈烈的背景下生发的伦理学命题,相关研究表明这一概念包括多个向度:自然正义、代际正义以及代内正义。④李春林:《气候变化与气候正义》,《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 年第6 期。其中,自然正义宣告了传统人类中心主义范式的破裂,自然不再是人类发展过程中的附属品。代际正义则考虑了气候变化以及人类的行为选择对未来几代乃至数十代子孙的影响,这一概念的核心诉求是追寻社会与自然的可持续发展。代内正义则更为关注在气候变化背景下不同群体之间的正义问题。由于真实主义者强调气候变化问题的迫切性,因此他们一般会从人口或群体特征出发,更侧重社会弱势群体的代内正义问题。气候变化背景下的人口迁移就是一个典型的代内正义问题。一方面,非社会性的地理因素成为气候变化背景下扩大社会不平等的因素之一。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第三次评估报告指出,气候变化导致的海平面上升、全球变暖,极端天气事件的频率和强度的增加,将危及长期居住在低洼环礁地区的人类。⑤J.J.McCarthy,O.F.Canziani,N.A.Leary,D.J.Dokken and K.S.White,eds., Climate Change 2001:Impacts,Adaptation and Vulnerability,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pp.842-875.这些“地理弱势”群体势有必要采取迁移或适应的行动。另一方面,人口迁移过程本身反映了一种人类对环境冲击与环境压力的适应。⑥R.McLeman and B.Smit,“Migration as an Adaptation to Climate Change,” Climatic Change, vol.76,no.1-2,2006.尽管迁移者的最终选择受家庭组成、政治和法律框架以及社会网络等各种其他因素的影响,①Lori M.Hunter,Jessie K.Luna and Rachel M.Norton,“The Environmental Dimensions of Migration,” Annual Review of Sociology, vol.41,no.5,2015.但气候变化作为人口迁移的一种动力已经是不争的事实。最新的研究表明,仅仅以环境难民来描绘气候变化和移民过于简单,移民过程其实还是生命历程的重要组成部分,其嵌入了动态的社会网络,并被一起纳入了更大的互动系统之中。②Barbara Entwisle,Ashton Verdery and Nathalie Williams,“Climate Change and Migration:New Insights from a Dynamic Model of Out-Migration and Return Migration,”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vol.125,no.6,2020.
另外,特定群体对气候变化的适应与面对气候变化时脆弱性的区别也体现了气候变化对社会不平等的扩大效应。脆弱性主要是指“气候变化对自然系统和人类社会造成不利影响的可能程度”或“气候变化可能威胁或者危害生态系统的程度”。③封珊、徐长乐:《全球气候变化及其对人类社会经济影响研究综述》,《中国人口·资源与环境》2014 年第5 期。研究者往往会将气候变化与社会制度相结合,对气候变化的社会影响的形成机制进行探讨。比如张倩认为气候变化对草原牧民的影响以及草原牧民应对气候变化的脆弱性主要是通过草场划分到户和市场机制形成的。④张倩:《牧民应对气候变化的社会脆弱性——以内蒙古荒漠草原的一个嘎查为例》,《社会学研究》2011 年第6 期。同时,不同地区的人口在应对气候变化时,其脆弱性与适应力差距较大。例如,与城市相比,农村地区在气候危机中的暴露程度更大,更具脆弱性。⑤刘绿柳、许红梅、马世铭:《气候变化对城市和农村地区的影响、适应和脆弱性研究的认知》,《气候变化研究进展》2014年第4 期。在适应性方面,学者通过分析中国气候变化趋势,认为应以趋利避害为适应原则,建立有序的适应机制,实施定量的适应措施。⑥吴绍洪、高江波、罗勇、王浩、李传哲:《中国气候变化影响与适应:态势和展望》,《科学通报》2016 年第10 期。
同样,种族因素在西方社会学界特别是美国社会学界的气候变化研究领域中也深受关注。部分学者认为应该将种族视为一个重要的政治经济学因素加以考虑,并呼吁关注在气候变化下由于资源不平等带来的新的空间化种族隔离问题。⑦Ian Carrillo,“The Racial Fix and Environmental State Formation,” Current Sociology, vol.5,no.3,2021.在性别不平等方面,受生态女性主义(Ecological Feminism or Ecofeminism)影响,部分研究从性别与环境的历史、性别分工以及社会角色等角度出发,阐述了气候变化中女性,特别是贫困女性受到的不公正待遇。⑧Sherilyn MacGregor,“A Stranger Silence Still:The Need For Feminist Social Research on Climate Change,” Sociological Review, vol.57,no.2,2009,pp.124-140;尹仑:《气候变化的社会性别研究理论与发展》,《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 年第6 期。在气候贫困方面,气候变化对人民的生计方式及基础设施等造成了严重冲击,脆弱地区和贫困群体普遍缺乏应对气候风险冲击的能力和资源,气候致贫已经成为贫困人口形成的一个重要原因。⑨刘长松:《我国气候贫困问题的现状、成因与对策》,《环境经济研究》2019 年第4 期。在最新的社会学研究中,除了备受关注的传统少数群体外,儿童也成为社会学家眼中气候变化下的敏感群体。研究表明,气候变化过程中的不稳定性是解释儿童集体行动的一个关键要素。⑩Arita Holmberg and Aida Alvinius,“Children as A New Climate Precariat:A Conceptual Proposition,” Current Sociology,vol.68,no.6,2021.
四、大规模的行动:气候变化的应对策略
在理论认知上,真实主义承认气候变化问题的生物物理属性并将其纳入社会学的考察范围。受马克思政治经济学影响,真实主义认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气候变化问题产生的根本原因,在资本主义框架内,人类对经济增长的无限追求与自然资源的有限性存在着不可调和的深刻矛盾。气候变化造成的影响也将伴随现有的世界秩序与资本主义的扩张蔓延至各个地区,并持续加深与扩大社会不平等的危害与范围。因此,真实主义认为气候变化问题无法依靠科技进步、个体行动等方式得到彻底解决,必须采取“大规模行动”。
(一)频频受阻的全球化治理
宏观上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经济增长的否定,导致遵循真实主义研究取向的学者往往希望从根本上转变发展模式。研究认为,资本主义在增长过程中严重依赖能源与资源,无限制的经济发展必然导致“杰文斯悖论”(Jevons Paradox),即通过持续攫取自然资源而获取的经济增长最终会导致严重的环境破坏与发展停滞,而且“无论是技术还是其他能源的替代都无法改变这一点”。①Brett Clark and John Bellamy Foster,“William Stanley Jecons and ‘The Coal Question’:An Introduction to Jevons’s ‘Of the Economy of Fuel’,” Organization &Environment, vol.14,no.1,2001.不幸的是,这种发展方式随着新自由主义的浪潮已经席卷全球。所以真实主义认为,“如果要选择有效的行动,就必须采取大规模行动”,②Constance Lever-Tracy,“Global warming and sociology,”Current Sociology, vol.56,no.3,2008.同时,气候变化作为一种全球性环境问题也决定了其治理需要全球范围的行动。③谢富胜、程瀚、李安:《全球气候治理的政治经济学分析》,《中国社会科学》2014 年第11 期。因此国际协作对整个气候变化问题的缓解与治理极其重要。
基于以上考虑,真实主义者倡导“集体主义”与“世界主义”,认为需要通过国际合作来解决气候问题。④Ulrich Beck,“Critical Theory of World Risk Society,” Constellations, vol.16,no.1,2009;“Climate for Change,or How to Create a Green Modernity,” Theory,Culture &Society, vol.27,no.2-3,2010.但在以国际会议为主要形式的国际合作推进过程中,这种经常遭遇“冷漠”。⑤Teresa Sandra Perez,“Anticipating Workshop Fatigue to Navigate Power Relations in International Transdisciplinary Partnerships:A Climate Change Case Study,” Current Sociology, vol.69,no.7,2021.自1988 年联合国政府间气候变化委员会成立后,1992 年国际社会首次对气候变化作出政治回应,193 个缔约方通过了《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UNFCCC),主张建立维持大气中温室气体浓度稳定的行动框架,以避免“人类对气候造成危险的破坏”。1997 年12 月,192 个缔约方承诺工业化国家与向市场经济过渡的国家联手,实现温室气体减排目标,签订了《京都议定书》,并于2005 年2 月16 日正式生效。2009 年各方代表递交了《哥本哈根协议》,2010 年140 个国家对此表示了支持。除此之外,国际社会还签订了诸多会议协议或公约。但各国政府对待气候变化问题的态度并不统一,常常出现中途退出、签约但不履约的现象。
站在发展中国家的角度,这主要是由于气候变化问题涉及的减排方案往往对发展中国家不利,导致“全球温室气体减排的国际制度框架均难于兼顾公平与可持续性双重目标”。⑥潘家华、陈迎:《碳预算方案:一个公平、可持续的国际气候制度框架》,《中国社会科学》2009 年第5 期。另外,全球分工导致发达国家正在进行一系列的产业转移,资源密集型产业逐渐向亚洲、非洲扩散。而站在发达国家的角度,由于历史上的先发优势,其历史排放水平、人均排放水平较高,如果按《京都议定书》中“共同但有区别的责任”这一原则,势必将降低先发达国家的人均排放水平,引起其本国居民的不满,进而影响其国内的政治稳定与气候政策的制定。研究已经证明,在美国社会中确实存在一种气候话语主导了其气候变化的政治化,社会话语也推动着气候政策的改变。⑦Rachel Wetts,“Models and Morals:Elite-Oriented and Value-Neutral Discourse Dominates American Organizations’ Framings of Climate Change,” Social Forces, vol.98,no.3,2020.
(二)自上而下的国家行动
除了对国际合作的倡导外,真实主义对于气候变化的应对也涉及国家内部的社会行动,主要是自上而下的政府行动。比如杰瑞德·菲茨杰拉德(Jared Fitzgerald)等人从国家与州级层面对美国的碳排放与工作时长的关系进行考察后,认为目前美国工作时长的规定加剧了当前的温室效应,促进了气候变化问题的产生,因此他主张政府自上而下推进工作制度的科学改革。①Jared Fitzgerald,Juliet B Schor and Andrew Jorgenson,“Working Hours and Carbon Dioxide Emissions in the United States,2007-2013,” Social Forces, vol.96,no.4,2018.同时,西方国家的政治体制以及各党派之间的政治立场也影响着气候政策的制定。②Erik W.Johnson and Philip Schwadel,“Political Polarization and Long-Term Change in Public Support for Environmental Spending,” Social Forces, vol.98,no.2,2019.因此,期待仅从个体层面治理气候变化是不现实的。在对中国国内气候政策的研究中,有学者认为中国已经初步形成了自上而下的气候政策框架,但其中的组成要素、决策因素、认知水平以及科学基础较差。③彭斯震、何霄嘉、张九天、马欣、孙傅、刘少华:《中国适应气候变化政策现状、问题和建议》,《中国人口·资源与环境》2015年第9 期。
面对严峻的环境问题与全球性的气候变化,这种自上而下的国家行动表现为各国纷纷加快了低碳社会的建设。能源结构的调整逐渐成为各国追求可持续发展的一个重要关注点。结合国际碳排放政策与趋势,部分学者认为中国“现阶段通过改变能源结构减排的空间不大,应该重视其他方面的节能减排努力”。④林伯强、姚昕、刘希颖:《节能和碳排放约束下的中国能源结构战略调整》,《中国社会科学》2010 年第1 期。洪大用认为由于中国现代化建设的后发性、多目标性、复合性以及依附性,在低碳社会的建设过程中存在选择、整合、持续、外部突围、协同五大困境。这些困境的解决无不需要政府的参与。⑤洪大用:《中国低碳社会建设初论》,《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10 年第2 期。
另外,随着全球环境运动的兴起,气候变化已经成为各国政党的执政重点,真实主义者开始有意识地强调经济增长理念与政策的转变。目前国际上主流的经济增长政策都将环境因素纳入其中,强调社会发展与自然生态的平衡,主要包括以下四类:第一,“自由环境主义”政策。这是一种“绿色消费主义”观点,侧重改变个人行为,如个人的消费选择,其更贴近建构主义的观点。⑥Yearley, The Green Case(Routledge Revivals):A Sociology of Environmental Issues,Arguments and Politics, London:Routledge,2014.但真实主义认为,这种个人层面的视角忽略了行动者背后的社会经济体制。第二,联合国关于可持续发展的政策声明与生态现代化理论⑦Arthur P.j.Mol,“Ecological Modernization and the Global Economy,” Global Environmental Politics, vol.2,no.2,2002.等部分建构主义以及真实主义的观点一致,并未否认经济增长对气候变化的影响,但认为可以通过更科学的规划来缓解生态问题。该政策与整体的社会经济发展关联性更强,目前已经被包括中国在内的诸多政府所接纳。第三,“绿色资本主义”(也被称为“气候资本主义”),政策认为发达国家作为温室气体的主要生产者,依赖世界体系将气候变化的全球后果通过“垂直流”转嫁给了其他发展中国家,⑧Alf Hornborg,“Towards an Ecological Theory of Unequal Exchange:Articulating World System Theory and Ecological Economics,” Ecological Economics, vol.25,no.1,1998.因此政府需要使用激励和抑制政策来改变消费者和企业的市场行为。这一观点在承认人类活动影响环境的同时,认为市场经济可以通过独创性和企业家精神来扭转负面的环境影响。第四是“无增长经济”政策。该政策认为市场经济不仅导致了环境危机,还导致了穷人和富人之间的社会和经济不平等。这一观点是真实主义在政治层面的反映,他们认为在市场经济中追求持续的经济增长是地球面临环境挑战的主要原因。
就中国而言,部分环境社会学界的学者认为中国的环境问题受到社会结构转型的影响。①彭远春、毛佳宾:《社会结构变迁的环境之维——对我国环境社会学研究的回顾分析》,《社会学评论》2017 年第2 期。在历史变迁之中自上而下地形成了“用发展解决发展中的问题”的理念。②王晓毅:《沦为附庸的乡村与环境恶化》,《学海》2010 年第2 期。同时,在外部政绩考核与内部升迁冲动的合力下,地方政府已然形成了一种“政绩跑步机”的环境污染机制,③练宏:《弱排名激励的社会学分析——以环保部门为例》,《中国社会科学》2016 年第1 期;任克强:《政绩跑步机:关于环境问题的一个解释框架》,《南京社会科学》2017 年第6 期。因此学界呼吁关注并改变目前各级政府在环境方面的治理结构与治理技术。④陈涛:《“事件-应急”型环境治理范式及其批判》,《华东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 年第4 期。这种改变无疑也需要自上而下的强力推动。
五、结论
自涂尔干后,主流社会学界一直强调社会事实的重要性,气候变化这一话题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缺乏真正意义上的社会学讨论,直至2008 年利弗-特雷西(Constance Lever-Tracy)呼吁社会学界将注意力转移至气候变化领域,这一状况才稍有改观。但西方环境社会学界在看待气候变化问题时存在着明显的研究取向的分歧。总的来说,美国社会学界更偏向从真实主义的视角,而欧洲环境社会学界受传统社会学等因素的影响更偏向建构主义。但目前的各种证据显示,气候变化已经依托现有的社会机制成了一种新的、全球性的社会事实,社会学对这一领域的介入已然十分必要。
真实主义在接受其他领域科学证据的基础上,肯定了气候变化的“事实性”,并认为这一问题已经刻不容缓。在气候变化问题的产生与发展方面,真实主义吸收了马克思的观点,认为现阶段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是气候变化问题产生的根本原因。无止境的经济增长是资本主义的本性,依靠攫取自然资源进行的生产过程以及不断进行废物排放的生产结果加剧了气候变化。同时,气候变化将沿着宏观与微观的社会机制,持续扩大原有的社会不平等。在应对策略方面,真实主义提倡自上而下的行动。但全球气候会议的历史进程证明,发达国家与欠发达国家之间的不平等交换、盛行的生态帝国主义都已成为缓解气候变化的重大阻碍。
总的来说,社会学对于气候变化的研究起步较晚。同时,由于学科特性,社会学研究在某些方面与其他学科的研究领域有一定的重合。以中国社会学领域对气候变化的研究为例,其多集中于对政府政策的研究。因此,社会学必须重视这一新兴领域,在更好地将气候变化问题与社会学学科特色进行融合的基础上开展更为丰富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