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与心灵的交融
——傅菲生态散文创作访谈
2022-11-21王俊暐
⊙傅 菲 王俊暐
编者按:散文作家傅菲,1971 年生,1987 年开始诗歌创作,2002 年开始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领域的散文写作,作品常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钟山》《花城》《天涯》《山花》等刊,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转载40 余篇,入选选本200 余种。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风过溪野》《元灯长歌》《我们忧伤的身体》等30 余部。曾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江西省文学艺术奖、江西年度散文奖等,以及多家刊物年度奖。自2015 年至今,在省级以上刊物年发表量25 万字以上,年出版2 部及以上新作,出版量名列全国散文作家前茅,深受散文界关注;并在《长江文艺》《湖南文学》《南方文学》《黄河》《黄河文学》 等多家刊物开设专栏,成为当下现象级散文作家。以《深山已晚》为代表的生态散文创作,在国内广有影响,并被译介到欧美国家。近期本刊编辑与傅菲老师进行了一次创作访谈,围绕其生态散文创作的经历、实践,以及当下生态文学和生态问题的一些重要主题进行了交流。希望此次访谈与另外两篇研究论文,能让更多的读者和研究者了解并关注傅菲的生态散文创作,并以此为契机,更深入地思考当前中国生态散文的现状和未来。
王俊暐:傅老师,首先祝贺您的新书《元灯长歌》近期顺利出版。据说这是您个人目前最喜欢的一部书,我们也在自序中读到您对乡村一如既往的深情热爱,同时,其中也有约一半的内容是对自然万物和乡野大地的观察和探索。可以说,尽管近些年来您进行生态散文创作的自觉意识越来越显著,但您的书写根基从未离开过乡村社会和乡土自然。在访谈的开始,可能我们需要先进行一个学术概念的探讨。《鄱阳湖学刊》本期刊发的“傅菲评论专辑”使用的是“生态散文”这一概念,这当然首先是因为本刊的性质是“生态人文社会科学研究期刊”;同时我们还认为,“生态散文”这一术语可能更契合当下生态文明建设的现实语境。但您在多数的作品自序和创作论述中使用的是“自然文学”,这是为什么呢?
傅菲:2021 年9 月21 日,“津读书苑”公众号在推介我的自然文学作品集《风过溪野》时,请百花文艺出版社总编辑汪惠仁老师写一段“引言”,汪老师的一段话给让我获益匪浅:“自然写作为什么重要?它不仅仅是关注到环境保护和生态保护——这些当然是极其重要的——在时代强调的主题词之外,在时代环境难题出现之前,在时代生态困境解决之后,自然是一个始终高悬的、启迪人类向善向真的伟大力量。正是这样的力量,催生了自然写作。当我们的思考,与自然产生越来越亲密的关系时,我们相信,我们在接近那个最深的情与理,同时,我们相信,无论你的写作贴什么标签,自然写作,环保写作还是生态写作,只要称得上杰作,它一定吸纳了来自自然的智慧。”我认为任何一种方向明确的写作,都是作家成熟的标志。用通俗的话说,这样的写作“不胡来”。从某种角度说,作家进行方向明确的写作,不是他自己所预料的,而是与他个人的生活史、阅读史,以及个性、情趣、审美、价值观等密切相关,是一个衍生、环链形成、开掘、长期野外考察、趋于充分表达的过程。因而,我所理解的自然文学,是作家必须把自己隐秘发现的自然现象、自然之物和自然行为,如炼金术般塑造出生命现象或生命价值,并尊崇于此,衍化为人的精神底色,让万物贴近心灵,物我浑然,豁入耳目。因而从概念上说,自然文学从属于生态文学的范畴,这是理论界的观点。我把自己的作品归类为“自然文学”,是因为我注重自然的精神底色,注重自然道德。在我看来,生态是一个具有时代性的概念,而自然是超越时代性的概念。
王俊暐:您用的是诗性语言来表达对自然文学的理解。也许我们可以这样理解:无论是自然文学还是生态文学,其核心要义都包含对生态问题的关注,以及对人与自然万物的情感联系和精神融合之追求。那么,您为什么会在2013 年以后,从坚持了10 余年的乡村散文创作转向生态散文创作呢?这其中有着什么样的现实契机或者心路历程呢?
傅菲:在2013 年10 月之前,我从没想过自己会从事自然文学写作。甚至不知道自然文学为何物。2013 年9 月,在一份不知谁遗落在我办公桌的书单上,我看到了诗人马永波主编的“世界自然文学”丛书目录,其中有辽宁诗人川美所译约翰·巴勒斯的《鸟与诗人》。川美是一个视野开阔、语言清丽、节奏舒缓的诗人,曾翻译了不少英美经典诗歌,我在报刊上,读了很多年。她去翻译散文集,一定是这本散文集比诗歌更使她痴迷。半个月之后,我通读了《鸟与诗人》,给川美电话,感谢她出色地翻译了这么好的书。在电话中,我有些激动地说,很多年没读到这么让我入迷的书了。我当时正在福建省浦城县仙阳镇郊的荣华山下,过着与世隔绝的“隐士”生活。每日早、中、晚三次毫无目的地去荣华山森林闲走,说不上是饮风观鸟,更说不上是“观察自然、体验生活”。我仅仅是排解孤独,打发烦闷的时间,落得个清净。我和大多数人一样,不识草木虫鱼,不辨兽迹鸟影。我仅仅是一个异乡客,一个人去山林“发傻”。
《鸟与诗人》读完之后,我买了约翰·巴勒斯的《醒来的森林》(程虹译)和《清新的原野》(川美译),读得兴味盎然。我在想,约翰·巴勒斯怎么那么厉害呢?听到鸟声就知道是什么鸟在叫,知道它的习性,知道它的迁徙路径,知道它生活的海拔高度,知道它的羽毛颜色。他描写鸟鸣如同音乐家谈音乐,绘声绘色,情趣勃然。他对太阳的光线、雨水的流动、湖鱼的活动、树木的色彩,大段大段地精彩描写,赏心悦目,沁人心脾,深深地吸引了我。在这之前,我从未读过这样的书,对风景精美的描写倒读过很多,如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川端康成的《雪国》等。在目前的华语作家中,却没读过《醒来的森林》这般的作品。我当时就想,如果华语文学出现这样的作品该有多好。如果我听到鸟鸣就能知道是哪种鸟在叫,并精确描写出来,该有多好。如果我能写出一篇《在铁杉林中》这样的文章,此生不会有遗憾了。即使写不出,如果可以像约翰·巴勒斯一样在静谧的乡间度过平凡而美好的后半生,该有多幸福。于是,我买来有关植物的书,学习辨认植物、了解植物。我每日去荣华山,“会见”许多植物,除了松树、杉树、樟树、油茶树、毛竹、蛇莓、菖蒲、狗尾巴草、紫云英等等,对其他植物却“概莫相认”,甚至连薜荔、马塘草、牛筋草、蒲儿根这样常见的普通植物,也叫不上“姓名”。我觉得自己太不应该了,太漠视它们的存在了。我采集草木标本,与“植物图谱”比对,去熟悉它们。我自知粗陋,只能用笨方法。一天识一草木,我也高兴了。
2014 年3 月,我尝试写荣华山。这是一座国家森林公园,属于武夷山山脉北部支脉,四野无人,是一座无人问津的山。荣华山就像是另一个我:孤独,丰茂,时枯时黄。每次进山,我都会做简单明了的笔记。我很细致地观察山林中的一切,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广袤无边的生命世界:蛹化蝶,雨润万物,风吹生也吹死,漆果凋落,鸟育雏,鱼孵卵……这是一个生动多变的丰富世界。因为经常在山林独处,有了许许多多的“偶遇”:蛇袭击鸟,鸟啄食蛇;上百只火斑鸠在板栗林悄无声息地觅食;洪水暴涨时,野猪在水浪中挣扎;树鹰猎杀山麻雀;鸟在腐木中营巢。我也发生过很多次“意外”:为看一块山田,从高高的墙埂摔下去;过独木桥时,桥断了,落下深沟;在山垄迷路;因低血糖瞬间爆发,躺在草地上吃自带的馒头,一躺就是半个下午……奇妙的事情在毫无预料地发生。这是独自进入山林的最迷人之处。除了蛇,似乎没有什么让我害怕的。常去山谷,我也因此结识了形形色色的山民:捕猎的、伐木的、种茶的、开荒的、采药的、养蜂的、捉蛇的、守庙的。他们依存于山,对山的认识有别于常人。他们不是“寄生”于山,而是与山共存共生共荣。
我在荣华山腹地生活了15 个月,写了15 篇4万余字的散文和1 本山中日记。日记很简单,仅仅记录见闻。2014 年11 月,我回到上饶市,对城市生活有些不习惯,常去附近的乡间闲走。我以假期之便,又去武夷山、武陵山、焚净山、鄱阳湖等地,作一个星期或半个月的短期居住,进入大自然的最深处。我去了很多偏僻无人的地方。在某个山谷或荒野或河滩,我往往会逗留一天或半天。我通常一个人外出,背着帆布包,像个游方僧。可我却一篇文章也写不出来,就如陶渊明所言:“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我又想起了约翰·巴勒斯、约翰·缪尔、西格德·F.奥尔森。他们风雨无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行走在高山、乡间丘陵、荒野,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观察并记录所闻所见,写出内心精妙之感。他们的作品既是个人的心灵史,也是自然世界的心灵史。他们伟大的人格、坚韧的实地考察精神、温热绵柔的心灵、醇厚的艺术品质,铸就了作品的经典性。
2016 年深秋,我突然就很想写自然文学。我不愿外出、不愿读书,浑身软绵无力,像害了病似的。假如不写,我很可能会大病一场。这是最理想的写作状态——极度想表达。我找出写荣华山的4 万余字作品,细心地修改;翻看山中日记;再度去荣华山。历时2 年多后,我写出荣华山系列散文,逾17万字。我精选了其中的36 篇计12.5 万字,交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并请著名散文家、翻译家、编辑家张守仁老师写序。张老师生于1933 年,已是耄耋老人。他用了3 个月精读书稿3 遍,于2019 年元月完稿并快递给我。当我拆开大号黄皮信封,展阅手抄序言《自然的圣徒》时,不由得热泪盈眶。张老师在电话中对我说,他给我写的序言是他笔下的最后一篇。我又一次泪如泉涌。我何德何能啊!
我至今出版了20 余本小书,只有两本有序。《屋顶上的河流》是我的第一本书,入选2006 年度“中华文学之星散文卷”,由评审委员会专家、推荐人缪俊杰老师写序。张守仁老师时任评审委员会散文组主任,因此缘分,我受到他的关注。当时张老师曾在电话里对我说:入选“中华文学之星”的作家,其中一部分会成为很有影响的作家,是中国作家队伍的梯队人物。我当时不敢应声。其他的书,我不写序,也不请人写序。如我寂寂无名之人,出版小书,既不想过多烦劳自己,也不想烦劳他人。但出版《深山已晚》,我却很想请人写序。因为这是我出版的第20 本书,也是我进入另一领域写作的开始。张守仁老师擢拔过很多大家,是改革开放40 余年文学界发展的见证者、亲历者、参与者,同时也全程见证、组织、参与了中国自然文学的浪潮初涌、兴起。张老师对我的散文写作、生活状态、精神风貌很熟悉。当我拿着打印书稿,鼓足勇气给他打电话,诚恳地说:我用5 年为一座山写了本书稿,想请老师写个序。我说得哆哆嗦嗦,很怕他婉拒——请他写序的人太多。没想到,张老师居然爽快地答应了。序言《自然的圣徒》是一篇学术含量很高的文章。作者回顾了自然文学兴起、发展的历程,梳理了中国自然文学的传承脉络,论述徐刚、苇岸、胡冬林的自然文学成就,也论及我的自然文学作品。
在这期间的2017 年6 月初,我接到一个出版社编辑的电话,约我写一本有关南方草木的书。我很惊讶:我从没写过植物类的散文,手头也没有以植物为主题的书稿。国内写植物的散文家比较多,怎么会约我写稿呢?编辑说,在朋友圈征集植物书稿,有过半朋友推荐我。坦白说,在我写的乡村散文中,确实出现过与植物相关的大量描写,但单独写植物的散文却一篇也拿不出。我答应尝试一番。6 月15 日,我写下了第一篇《酸橙》。8 月30 日,书稿完成,共写了32 篇,又修改旧作6 篇,共计12.3 万字,以“草木:古老的民谣”为书名。修改书稿一个月,又经历一些波折后,我将书稿交给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并很快于2018 年10 月出版。这是一本以我的故乡上饶市饶北河上游为地域背景,以松树、桃树、桂花、油桐、葛等普通常见植物为主题,写人与植物的依存关系。我以生活的日常为叙事切入点,剖析人的情感、植物的神性。没有植物,便没有人类。人与植物的感情,是血脉之情、生死之情。虽然我并不认为这是一本自然文学作品,但其中却蕴含了生态主题。出人意料的是,《草木:古老的民谣》取得了较好的反响,我还因此书被提名为“第十七届华语文学传媒盛典年度散文家”。2018 年5 期《散文海外版》转载的《每种植物都有一张神的脸孔》(原刊于《草原》2018 年2 期),获得第18 届百花文学奖散文奖,还获得第二届《草原》文学奖(2018—2019 年度)散文提名奖。刊发在《山西文学》2019 年6 期的《每种植物都有神的面孔》,获得《山西文学》双年奖(2018—2019 年)。
王俊暐:中国自古就有植物书写传统,而您书写的大多都是乡间一些常见的植物。细心的读者可能会发现,其实在《草木:古老的民谣》一书中,您对自己熟悉的写作对象有了某种悄然发生却又不可忽略的情感变化。这种变化是否与您当时正在进行的、有自觉意识的生态散文创作转向有关呢?
傅菲:应该是的。我熟悉植物。对我而言,植物是我没有语言功能的乡亲。它们在等待我书写。或者说,那些篇章早已存在于大地之上,只是恰巧我遇上了,捡拾了回来。2020 年《散文选刊》第12 期推出的“傅菲散文特辑”中,作家江子评论道:“傅菲在自然主题散文创作上取得了成就,我一点都不意外。漫观他过去的散文创作,虽然他聚焦赣东北近百年的乡土变迁,但对山川草木植物动物的关注与表达占据了令人惊异的比重,这在当代中国散文作家的创作中并不多见。他出生于江西上饶,那是全中国自然资源最为丰沛的精神故乡。他是个诗人,对自然的关注对美的追求是他的本分。在他的笔下,梭罗、约翰·巴勒斯等人的精魂无所不在,可以看出他在这一主题创作上的师承,但字里行间流布的风土与天色,哲思与情感,线条与节奏,喜悦与悲伤,无疑是中国的,是当代的,是傅菲的。”江子指出了我的自然文学创作的两个特点,即我生活的地域对我自然文学写作的影响;我的自然文学写作“师承”于19 世纪美国自然文学。这两个特点归根到底又是一个问题,即我与我的自然文学之间的关系问题:水土与血缘、精神营养与衍生学。
王俊暐:诚如您前面所说,您的自然文学创作是受巴勒斯作品的启发而开始的。作为美国近代最具影响力的自然文学作家之一,巴勒斯在中国也早有传播和接受。但很有意思的是,我们看到当代中国的生态文学作家比如苇岸、徐刚、胡冬林、阿来等人,他们可能受梭罗、缪尔等其他作家的影响多一些。您对巴勒斯如此情有独钟,甚至视其为精神导师,是否因为他的天性禀赋和艺术气质与您本人更为契合?
傅菲:可能是这样。正如福克纳所言:童年决定了作家一生的写作。童年决定了作家的观察力、想象力。我出生、成长的地方——江西上饶市北部小镇郑坊,是南方的一个普通村落,信江主要支流饶北河穿过全境,四面环山,南部为灵山,北部为大茅山,均属怀玉山山脉的主要支脉。丰沛的河流与高耸的山峦,孕育了四季葱茏的草木,也是鸟类、哺乳动物、昆虫的美丽家园,生态极富多样性。作为穷困之家的孩子,我和同龄人一样,在孩童时代就去山丘砍柴,去河滩放牛,去田野采摘。我至今难忘的是8 岁那年夏天,我和奶妈的孩子世华(他年长我2岁)走了7 里的山路去深山砍柴,中午挑柴回来,脚踩在泉水浸泡的路石上,刚竹的竹茬刺进了我脚板,血流如注。世华背我回家。我们又饿又累。他背一程,歇一阵。满山遍野的荷木发青,新绿簇拥在树冠。我竟然忘记了脚疼。在山谷的荒地,覆盆子正结着红彤彤的浆果,缀满了枝丫。我和世华去采覆盆子充饥,因为没有清洗,浆果被蜘蛛爬过,所以吃得嘴唇肿胀。大地之美,大地之繁茂,根植于我肉身,也根植于我魂魄。或者说,我根植于大地之中,如植物,如昆虫。所以,在2013 年10 月,我读完约翰·巴勒斯的作品之后,就自然而然地问自己:为什么我对自然文学一无所知呢?为什么我对大自然的了解如此匮乏?一年之后,我有了自己的答案:我的祖辈、我的父辈、我、我的孩子,都没有受过自然启蒙教育。而约翰·巴勒斯就是给我自然启蒙的导师。我就是那个站在他膝前穿短袖白衫的孩子。所以我在《深山已晚》的后记末尾写道:“这是一本致敬约翰·巴勒斯的书,致敬伟大心灵的书。并将这本书,献给热爱孤独的人,献给迷失喧嚣的人。愿阅读这本书的人,得到大自然的抚慰,找回真实的自己。”①傅菲:《深山已晚》,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 年,314 页。
王俊暐:这样看来,您的自然文学创作简直发生得自然而然。那么是否也意味着这件事对您而言从一开始就是水到渠成、得心应手的呢?因为我们看到,自《深山已晚》之后,您的自然文学系列作品一部接一部,似乎非常顺利。其中是否也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甘苦呢?
傅菲:也是有遗憾和困难的,而且我认为我的这些遗憾和困难可能某种程度上也反映了当前自然文学创作的普遍问题。我最大的问题是博物学修养不够,不足以支撑我更广泛的自然文学写作。因此,我非常依赖田野调查和自然观察。2019 年9 月,江西省林业局给我派了一个差事,对鄱阳湖区的鄱阳县、余干县、进贤县、都昌县、南昌县等地的候鸟保护情况进行深入的实地调查。这便是《鸟的盟约》的缘起。鄱阳湖是世界上最大的候鸟栖息地之一,40 年来,栖息地不断碎片化,来鄱阳湖越冬的冬候鸟锐减。这是不可逆的。在20 年前,每年被捕猎的冬候鸟数以万计,捕猎手段怵目惊心。湖区因此有了半职业化的候鸟志愿者,无分文报酬,还可能被人误解和唾骂。但他们不改初心。他们是可贵的人。我也深感鸟的一生是多么艰难,鸟又是多么可爱,而我们对鸟又多么的知之甚少。在此期间,我对鸟有了比较长时间的观察实践,也想写一本鸟类生活志。为此,我再次踏上了去往鄱阳湖之路,无数次去饶北河上游,只为观察鸟类。于是就有了《鸟的盟约》一书。
就我目力所及,1990 年以后,国内的鸟类博物志只有北岳文艺出版社2014 年出版的诗人津渡的《鸟的光阴》,其他很多有关鸟类的书大多出自观鸟爱好者、鸟类摄影家和科考者,图文并茂,以图为主,属于科普或鉴赏的范畴,还谈不上是文学类书籍。作家写蔬菜、写中药、写水果等草本容易,因为植物是静态的,步出户外即可近距离观察,甚至可以种植。当然,写高海拔植物的作家却很罕见,因为近距离观察不了,必须远足。而鸟的生活是动态的。且鸟类在不同海拔、同一地域的不同区域,分布也不一样。即使同一个山丘,因季节不同,生活的鸟类也不同,需要较长期的连续观察,才能了解它们的习性。这给作家的观察提高了难度。所以说,自然文学作品需要用脚印来写。2021 年5 月,《鸟的盟约》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但这本书于我而言是有遗憾的。虽然说书籍是遗憾的艺术,但我的遗憾在于我没有完成写作目标。我之前的愿望是想写一本类似约翰·巴勒斯《飞禽记》的书。我的遗憾暴露了我的缺点:写得急迫了,野外考察不够充分;有关鸟类的知识储备不够,不足以支撑自己完成写作目标。
相比而言,我同年出版的《风过溪野》一书,就不存在这样的遗憾,我自己觉得写得比较饱满,对书中所叙述的内容完全消化、酝酿、思考。《风过溪野》于2020 年6 月完稿,且修改了两遍。这是一本以我的故乡枫林村为原点散射的自然文学作品。我对那片土地烂熟于胸。初春,因为新冠肺炎疫情爆发,我在枫林足足呆了3 个月,山坞、河滩、荒野被我反复走了无数遍。故土于我而言不仅仅是故土,还是我深耕的文学根据地。“枫林村”是我的“文学首都”。我比生活在枫林村的人更熟悉枫林村。仅用两个半月就完稿了,写得非常顺畅。由此我想到现代观鸟之父、英国作家吉尔伯特·怀特曾写过一本《塞尔伯恩博物志》(也译作《塞尔彭自然史》),畅销3 个世纪,影响全世界。怀特是个乡村牧师,常居在塞尔伯恩村,与朋友通信,讲述村里的动植物。《塞尔伯恩博物志》便是这样一本通信集。这本书对我最大的启发是:写作自然文学的人能有一块自己的根据地,是多么珍贵。那是作家的落脚点,也是出发点,最终是归属点。我不知道作家苇岸是否阅读过《塞尔伯恩博物志》。他的《二十四节气》(收录于散文集《大地上的事情》)聚焦于村前一块麦地,观察数载而完成。苇岸留下的文字除去日记,不足20 万字,并不算多,却有朴素而深邃的自然主义哲学思想。他是个诗人、哲学家、自然文学作家。从方法论的角度说,《大地上的事情》和《塞尔伯恩博物志》有异曲同工之妙。《风过溪野》是我“就地取材”的一个尝试。如何取材,把材料做足,确实显示出一个自然文学作家的功力、眼力。最重要的还是耐心,即:对选材进行一层层盘剥,尽可能地“榨取”价值。比如《加州的群山》气势宏伟,取材面广;《塞尔伯恩博物志》亲切典雅,见微知著。《风过溪野》面世后,该书的策划人张森先生在微信中对我说,我的方向性之好处,是东西莫辨,不落窠臼。对此我感到惶恐,我曾生怕令读者失望。我近年出版的约10 部散文集,均为全新作品,主题和视角均不雷同或重复,就在于我想“求新求异”。这样做,何其难。
王俊暐:您所说的“求新求异”主要在于“主题和视角”,但是我们也看到,除了《我们忧伤的身体》和《在黑夜中耗尽一生》两部作品之外,其实您的创作几乎从未离开过乡村。且在我个人看来,即便是在2013 年之前的写作中,您也存在着某种出自本能的、亲生命性的自然主义倾向。在整个当代中国文学版图中,乡土文学与生态文学的确存在诸多的交叠,但是二者还是有着明显的差异,您能否结合这些年的实践,谈谈生态文学作为一种文学类型的具体创作方法呢?
傅菲:你说的没错,乡村始终是我创作的源泉。我最近出版的《元灯长歌》就是我个人最丰富的乡村书写,全景呈现当下乡村的生存状态、精神风貌、文化传承和时代变迁,以人民为中心,为乡村写志,为河流立传,为大地刻名,为人民塑像。其中的“万物生动”小辑属于生态文学,体现了我的一些生态意识。
关于创作方法问题,我在《风过溪野》的后记《最美好的旅行》中写道:“自然文学写作者必须具备三个条件:具有艺术审美的文字书写能力,储备了较为丰富的博物学知识,有长期的野外观察、调查和体验。三者兼而有之的写作者,其实非常少,因此高品质的自然文学作品极其稀缺。”①傅菲:《风过溪野》,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21 年,第226 页。首先,我觉得生态文学创作需要的是更多、更深入的野外考察和体验,因而作家要面对的现实考验也是严峻的,但收获更是巨大的。如约翰·缪尔写《加州的群山》,翻越了内达华的所有高山。那是世界上最庞大的山系之一。他和牧羊人一起生活了3 个月,住草棚、睡树袋,写出了《夏日走过山间》。但我们大多数作家往往缺乏为写作而长期在野外实践的勇气和职业精神。2020 年11 月,我和朋友万涛前往五府山的盖竹洋自然村,在山上小住。五府山是武夷山山脉的支脉,座落于上饶市广信区境内,与福建武夷山市交界。盖竹洋是高山村,海拔800 米。说是村,其实只有一户陈姓人家,其他村户已移民下山。老陈养羊,一个人吃一个人住。他家里的其他人或生活在山下,或生活在市区。万涛睡帐篷,我睡旅行床。山上不通电,我们过着原始的山民生活。我和老陈一起养羊,一起去爬山梁。我走遍盖竹洋方圆8 华里的山坞、溪涧和荒田,收获颇丰。2021 年4 月,我上庐山,住在庐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考察森林7 天;5 月初,我又去武夷山山脉主峰黄岗山,考察南方铁杉;7 月中旬,我去闽赣交界第一关分水关,考察雉科鸟类和高山草本植物。江西是多山地区,上饶境内高山众多,我生活在其中,写一本有关森林的书是我的愿望。近几年我便行走在高山之中。“只有深入其中,才方知其中妙趣。”这是我秉承的自然写作理念。写一座山,写山中森林,只有深入了解,才可以把叙述对象贴近自己的内心。山有自己的形态和生命流线,森林也是这样。一草一木,一虫一鸟,均在形态和生命流线之内。
王俊暐:除了要有野外考察的勇气,可能还要进行科学认知方面的补课吧?因为相比于西方,国人可能普遍缺乏系统的博物学教育传统。尤其是对于文科生而言,在面对大自然时,我们往往更多的是一种感性的、直觉的情感体验,而关于自然的地质地形、万物的生命形态等科学常识,却是比较匮乏的。
傅菲:的确是这样。并不是说,认识几株植物,认识几只昆虫,就可以写出自然文学作品。没那么简单。没有博物学的知识储备,根本写不了自然文学作品。但是有了博物学知识储备,也不一定能写出好的自然文学。我曾和我孩子谈书写的重要性,我以约翰·巴勒斯和约翰·缪尔、法布尔为例。他们留名于世,并非因博物学成就,而是因为经典的自然文学作品。比如我的同乡杨惟义先生是世界著名的昆虫学家,却没有留下作品,这不能不说是个遗憾。中国的博物学家没有一个留下自然文学作品,原因在于他们不会赋予物质艺术性书写。只有博物学家与作家重叠时,才有自然文学佳作诞生。要成为一个有博物学知识储备的人,需要一个较为漫长的过程;成为一个作家不但需要努力,还需要天赋;而书写自然,还需要漫长的野外考察实践。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对胡冬林由衷敬佩。他长居长白山脚下山村,观察野生动物达10 余年之久。他是动物行为学家,熟悉山林生活。很可惜的是,他英年早逝。在我看来,2020 年由他妹妹胡夏林整理出版的《山猫河谷》,是当下中国最佳的自然文学作品集,没有之一,它并不逊色于世界自然文学大师的作品。身处大自然,我们需要一双属于自己的甄别伪劣冒牌的眼睛,以确保自己不迷路。在气流般环绕的生命圈,人的感受完全不一样,会“神灵出窍”。仅凭叙述生命感受或体验,就足以扣人心魄。如美国作家西格德·F.奥尔森的经典之作《低吟的荒野》。他写芦苇漂在水面,写鱼线抛落水中,那种优美就是生命之美。仅仅写一个自然景色片段,也迷人。
从2020 年11 月开始,我着手写哺乳动物系列。这是一个有明确生态主题的虚构系列,每一单篇写一种哺乳动物。2021 年6 月30 日完稿。每篇约1.1—1.3 万字,以生活之事或人物和动物为叙述线,双线叙事,以动物写人性,写动物的情感。我写了猴、狗、山麂、黑马、黑熊、野牛、花面狸、狐狸、水牛、云豹、花栗鼠、水獭,计12 种。哺乳动物系列的写作,给我酣畅淋漓之感。写作对象有部分是我不曾在野外见过的,如野牛、云豹、黑熊、花面狸。写此系列动物,源于我在无数次去野外考察时听来的山民故事。讲故事的人大多朴实憨厚,不善言谈,但讲起“好玩”的故事却很是生动。例如,2020 年11 月,上五府山之前,我和万涛、老陈的儿子(万涛的朋友)在我家楼下的小酒馆吃饭。陈兄在饭桌上讲了猴子的故事:他叔叔20 年前打猎,打伤了猴子,肠子流下来,猴子撩起肠子塞进腹部,向他叔叔作揖求饶,他叔叔就再也不打猎了。我被这个故事深深地震撼了,于是写了《灵猴》。
王俊暐:这就涉及生态伦理的问题了。事实上,在《风过溪野》《鸟的盟约》《元灯长歌》以及几部待出版的书稿中,您时常在强调动植物自身的生命价值,并思考人类与它们的冲突和共生。我感觉每每触及这个问题时,您的文字便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这与您在书写自然风景、万物生命时一贯的含蓄、委婉、节制有着明显的反差。能谈谈为什么吗?
傅菲:我始终认为,从人对待动物的态度,可见一个人的本性。我也认为,残忍对待动物的人不会对人良善。我见过很多猎人、捉蛇的人、捉棘胸蛙的人,这类人没有一个相貌堂堂正正的。他们不是驼子就是歪脸歪嘴,要不就是瘸子、聋子、吊眼,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子。我相信因果报应,残害生命的人,大多下半辈子活得痛苦。
山民记动物与人的故事,记得很牢、很详细。这些故事嵌入了他们心里。上饶有多座高山活跃着猴群,如五府山、黄岗山、仙山岭、独竖尖、灵山、大茅山、大鄣山、莲花山、怀玉山、三清山、米头尖等等,都有短尾猴或猕猴。我多次见过猴子,也写过《刀与猴》《灵猴》《孤猴》《老人与猴》。我想藉此表明:动物与人的生活关联是如此紧密。人并非独立于大自然之外,而是大自然之一份子。2021 年7 月,我阅读一位著名学者写的理论文章,其中言及在生态文学中“去人类中心化是反人性的”。我太不赞同了。人类不可以凌驾于一切物种之上,否则大自然会反噬人类。人类将不复存在。人性与兽性最大的区别在于:人有悲悯心。大自然可以塑造人性的温暖,也就是王惠仁老师所说的:大自然有着比人类更恒久更共通的精神资源。我认识一个山民,以养羊为生,收入来源很少,勉强糊口。2019 年腊月,他宰羊卖。我去他家买羊肉,见他抱着羊哭。羊赤条条躺在地上,满地的血。我问他:哭什么呢?他说,他不知道羊怀了胎,胎死在母羊腹中。我安慰他:死就死了,把羊料理出来,卖给客人,羊肉新鲜,还可以卖个好价钱。他说:“羊也是生灵,胎还没成型,就被我害死了。我作恶。”他是一个目不识丁的人,他的话让我羞愧,无地自容。我太蔑视被称作畜生的生命了。养羊人懂得尊重生命,他的眼泪出自真诚的痛心,这是珍贵的眼泪。
王俊暐:以您前面说的这三个条件来考量,目前国内真正的自然文学范围可能就会大大缩减。当然,这几个条件可能还只是必要条件,要创作出打动人心的自然文学或者说生态文学作品,可能更需要一些精神层面的东西,或者说触及灵魂的东西。
傅菲:是的。上面我说的三个条件或许有失偏颇。但其实我还有更“严苛”的话没说出来——一个自然文学写作者还需要有一颗自然心灵。在形态和生命流线之下,物与物共生共亡。如何共生共亡,便是自然生态的伦理。所有的单一物种,离不开生命圈。我认为,只有读懂了生命圈才可以落笔“深雕细刻”。在此意义之下,我不会将我的《草木:古老的民谣》归类为自然文学作品。因为我只写了单一物种的单一生命状态,还构不成生命圈。我们对待笔下之物,不仅需要认知,还需要共情。人与物之间会产生具有生命质感的共鸣。以此作为自然写作的前置标准之一,我们可以“淘汰”过半之多的所谓自然文学作品。“赝品”如此之多,恐怕会对自然文学创作造成极大伤害。可笑的是,很多写风景的抒情诗也被某些评论家称为自然文学。
王俊暐:您说的自然心灵其实就是一种生态情怀,请问从事生态散文创作对您个人的生活有什么改变吗?
傅菲:当然有。每当我背着帆布包,拿着竹棍,穿着破皮鞋,一个人行走在山野之中,我常常问自己:我为什么到这里来?我追寻什么?其实,我很难回答自己。我能够确定的是:自然文学改变了我的日常生活。我成了一个极简主义者,不吃陆生野生动物,不杀任何昆虫,(即使家中的蟑螂,我也不杀,)不杀任何飞禽走兽,不砍任何一棵树。我成了一个喜欢种树的人。剩饭也不倒掉,抛入树林给鸟吃。我尽可能地少买衣物,不向野外扔任何难以降解的垃圾。因此,我在生活中成了一个比较无趣的人,常常处于失语状态;有时候,在人群中,我不知道如何说得体的话。而事实上,在45 岁之前,我还真是个能说会道的人。
在任何艺术上想取得高超的成就,必须付出常人难以理解的勤奋,还需天赋。天赋是天造就的,不可追。去年冬,我坐在老家二楼窗下重读约翰·巴勒斯的《在铁杉林中》。我在想,就是写到年迈老死,我恐怕也写不了那么隽美动人的文章。草叶的颤抖之声,他都能听得入迷。他是多么敏感多情。他的自然之心是多么淳朴无瑕。知识是可以学的,而博大的心灵是天赋中最高贵的品格。我又安慰自己:即使写不出来,甚至写得很蹩脚,又有什么关系呢?以自然之心去写吧。
王俊暐:由此,我们可能就要回到这次访谈的主题了。我是否可以将您之前定的主题——“自然心灵”理解为:您理想中的自然文学,应当是自然与心灵的交融呢?这是否也就是张森老师所说的“东西莫辨,不落窠臼”呢?
傅菲:可以这样说吧。文学即人学,自然文学也不例外;一切物像即心像,自然文学也不例外。我已出版的三部自然文学作品集 《深山已晚》《鸟的盟约》《风过溪野》虽主题不一,但一以贯之的是我以富有诗性的笔触去写我所见所闻,努力达到哲学的境界。诗性与哲思,是可贵的品质。在《深山已晚》中,我注入了东方古典美学、日本物哀美学、美国超验美学。我塑造了一个陶渊明式、终南山式的桃花源。其实,这样的桃花源在工业文明之下并不存在。但我生活过,在简短的时间里存在过。所以,“深山”是一个乌托邦式的梦境。我在深山之中发现万物生命的价值,构建自己的美学。我力图将一座普通的山写出万千气象。桃花源就是“心向往之而不达”的境界。《鸟的盟约》是写鸟的生命历程,生命缤纷之多彩,生命多艰之困苦。这又何尝不是我们自己呢?《风过溪野》所述的是我的母土。生态之流变,也即民生之变迁。我在探寻幽微的生命踪迹,去发现美的价值。我接下来的森林系列作品也是如此。
王俊暐:可能正是这种藏在心灵深处的内驱力,推动着您近10 年来不畏困难、不惧未来地进行生态散文创作吧。我们很欣喜地看到,您的作品正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比如《湖南文学》《黄河文学》均于2021 年为您开辟了自然文学专栏、《长江文艺》于2022 年为您开设了“灵兽录”专栏。事实上,您在自然文学领域精心耕耘的这10 年,也正是中国越来越重视生态文明建设的10 年。这种巧合也许是一种机缘,但更是一种必然。在生态危机日益紧迫的当下,生态文学与现实社会之间的联系可能会比很多文学类型都要紧密得多。所以请您谈谈您的写作与现实之间的联系。
傅菲: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使命。我坚持写了近十年,且还将继续写下去。我相信大自然是人世间无可代替的良药,可以治愈人类的精神疾病,抚慰每一个人,让我们渡过属于自己的苦厄。“师法自然”不仅仅是艺术的方法,还是人世间的“道”。“道”在自然之中。我们没有接受过自然启蒙,就找不到通往“道”的路。大自然是一切生命存在之所,没有卑贱,只有高贵。生也高贵,死也高贵。生适得其所,死也适得其所。生也欢,死也不哀。四季让一切生命处于轮回之中。一切的存在都是暂时的,一切的存在也是永生的。生在死亡之中诞生。这是最伟大的自然法则,解决一切纷争。我尊重一切生命,哪怕是蚂蚁、蜉蝣。尊重它们,就是尊重自己,因为它们就是另一个我们。我与它们互为镜像。
在与作家张滢莹对谈自然文学时,我曾说:“自然文学既然旨在给大众自然启蒙、再度认识自然、确认万物的尊严、塑造万物的生命价值、呈现自然天籁之美、梳理人与自然的关系、构建人与自然的伦理、叠高自然文明,并藉此引导我们的生命走向。”①傅菲、张滢莹:《傅菲:以朴素之语尽写万物卑微之美》,《文学报》2020 年6 月11 日,第3 版。而在与评论家洪艳对谈自然文明时我又说:“自然文明就是自然的本质、自然的原理、自然的规则,它涵盖了个体与群体的关系、种群与种群的关系、环境与物种的关系等等。随着人类文明的进步,人类对自然的认识加深,自然文明也随之发展。自然文明的高级之处,在于指导我们认识自然、尊重自然、保护自然、融于自然,指导我们处理与自然的关系。”②洪艳:《自然是一部精彩的默片》,《当代人》2020 年第9 期。以自然之心,布自然之道,这是我的生命状态。“朝闻道,夕死可矣。”我恐怕没有这样的执著和决绝。但我慢慢走,慢慢活,慢慢写。正如胡夏林老师鼓励我所说的那样:“你要坚持去野外观察,坚持写,你现在所做的,都是为最后一本书作铺垫。”
王俊暐:记得您曾经在一次访谈中说过,在开始生态书写以后,您的写作更加自律,也更有规划。能否请您大致透露一下当前的创作状态,以及近期的出版计划。
傅菲:一个作家写什么,似乎是一种宿命。与生俱来的禀赋和性格、过往的阅读、生活的经历,决定了他会写什么。自今年5 月以来,我放缓了写作速度。我目前在为《海南日报》副刊专栏写一个“大地岁时”系列,短篇幅,计划写一年。篇幅越短越难写。今年在《长江文艺》《黄河》开设的专栏,我早已交稿。明年在《山西文学》开的专栏,也在今年4 月交稿了。所以暂时没有写作压力。我可能会休息一段时间,沉淀一下。今年,北岳文艺出版社给我做了三卷本的“傅菲自然志”,首卷《大地理想》已于5 月上市了。这本是再版书,但我对篇目作了大幅的调整和修订。第二卷《关关四野》将在7 月底上市。第三卷《森林归途》将在9 月底上市。去年10 月,我把《灵兽之语》交付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也将在今年12 月底上市。这是一本全新的作品集,写了12 种哺乳动物,既写人性,也写人与动物的关系。
今年4 月,我把新写的大茅山山脉的自然系列交付人民文学出版社,预计会在2023 年春后出版。出版。这本书写得比《深山已晚》更有趣,也更丰富。我本人对这本书也很期待。此外,由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副院长、著名批评家、诗人杨庆祥老师担任总主编,并由80 后、90 后青年批评家、学者担任分卷主编的“新坐标书系”,全面展示当下青年写作的力量,为进一步的深入研究和经典化奠定基础,以新时代、新文学、新经典为标尺,分小说、散文、诗歌、评论等四个文体,入选者以70 后、80 后为主,1人1 卷。我入选了散文分卷。我的责编在通读了我的全部散文和关于我的评论、访谈后,已选编出23万字书稿。全书的体例包括代表作、评论、访谈、年谱,预计在2023 年冬或2024 年初面世。于我而言,这是一本非常重要的书。另外,我手头上正在精选一本个人的自然文学文集。约稿的是一家极为优秀的出版社,我需要花费至少3 个月时间编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