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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锁县衙

2022-11-19王松平李吉安

今古传奇·单月号 2022年6期
关键词:徐氏陆先生何氏

王松平 李吉安

奸夫淫妇,合谋杀人;贪官污吏,枉法断案。捕头使绊子,师爷结梁子;你害我之妇,吾勾汝之妻。蛇鼠本同路,沆瀣原一气;生死斗不停,皆中他人计!

清末,某年秋季的一个清晨,东边的地平线泛起的一丝丝亮光,小心翼翼地浸润着浅蓝色的天幕,新的一天从远方渐渐向古寨县落花村移了过来。

落花村位于鄂豫皖三省交界处,住在村东头的农民杜有福,一向有早起的习惯,他见天快亮了,便轻手轻脚地从床上下来,不想把两个孩子惊醒。当他打开大门,肩挑两只水桶正要去河边挑水时,突然听到一个女人的哭声从村西的方向传来。这哭声比挂在树蔸里的山羊叫还要凄惨,而且感觉有些耳熟,不由心里一惊。他忙丢下扁担、水桶,跑出屋前侧耳细听,果然不出所料,那是住在村西的弟媳徐氏——徐桂珍的哭喊声。他顾不得回去关门,一阵风似的跑到弟弟家中。徐氏一见杜有福来了,哭得更加厉害。在徐氏的哭诉声中,杜有福方才得知,他弟弟杜有富昨晚回家,睡到夜里丑时时分,突然喊头痛,原想待天亮去请郎中的,哪晓得寅时才过一半,他就撒手归西了。

杜有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昨天出门时还是生龙活虎的一个人,怎么一个晚上的工夫就没了呢?他赶紧进房间去查看,只见杜有富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用手一摸,身体早已冰凉。他心中大恸,泪水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随着徐氏的哭喊,村里很多人都跑过来看发生了什么事。徐氏一见,哭声更大了,直哭得昏天黑地,喉咙嘶哑。

在场的人都唏嘘不已,为之悲痛,继而纷纷劝说徐氏和杜有福要节哀顺变。

也有人在一旁悄悄地说,杜有富昨夜一定是犯了煞神,被捉生魂的黑白无常抓去了。

杜有福却不相信,也不甘心,总感觉这其中有蹊跷,为了尽兄长之责,为了弄明白弟弟的死因,他擦干眼泪,亲自去请来一位老郎中查看情况。

老郎中仔细检查了一遍杜有富的尸体后,说道:“有富可能是大脑充血导致死亡。”然后,他偷偷附耳杜有福道,“没有发现死者有中毒或其他可疑的致死迹象!”

在送走老郎中后,杜有福又按照当地的风俗,请来了胡家湾的胡道士,给亡者选择了安葬的坟地和出殡的日子,同时还报上杜有富的生辰八字,让胡道士算了算。

胡道士嘴里念念有词,左手大拇指在其他四指上来回掐算了半天,最后叹了口气,说道:“流年不利,命中注定有富有此大劫啊!”

如此一来,杜有福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将信将疑地按大家的意思,开始安排起弟弟的后事来。在众乡邻的帮助下,经过一两天的筹备,第三天就体体面面地把杜有富给安葬了。

杜有富虽然入土了,但做哥哥的心里还是不平静,杜有福老是想着这事发生得太过蹊跷,不合常理。

杜有福父辈有兄弟二人,父母结婚到他这一代,依然还是兄弟二人。伯父因找媳婦难,在他二十三岁时,只好做了村西头朱老三的上门女婿。朱家家道较为殷实,不足的是结婚多年,朱氏一直没有生育。后经伯父、伯母与父母商量,将时年九岁的杜有富过继给了伯父伯母做儿子。杜有富过继后,伯父伯母供他读私塾,后来又让他学做生意,给他娶媳妇,帮他成家立业。他们兄弟俩虽然分开得早,各开门户过日子,但相互之间并不生分,仍然是亲亲热热、你帮我助,交往密切。

杜有福大字不识几个,人生得老实本分,不大谙世事,父母一过世,他更是一心一意地埋头耕种他的几亩薄田。杜有富却生得灵光活泼,能识字,会打算盘,一直在外做生意。自伯父伯母过世后,他就将家里的田地全部交由哥哥杜有福帮忙打理,从此很少回家。杜有福是生产的一把好手,春种秋收,样样活儿干得漂漂亮亮,也从来不要杜有富的工钱。当然,杜有富也是有情有义,只要回落花村家,都少不了给哥嫂、侄儿买些衣物,给点儿零用钱他们花。两家的日子虽说不上富裕,倒也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近日,杜有福的妻子吴氏因娘家母亲生病,就回娘家照顾她母亲去了。

杜有富死前的那天傍晚,杜有福刚把儿子小莹和侄儿小宝从私塾里接回家,杜有富便从县城回来了。同往常一样,杜有富每次回来,都先到杜有福家里看看,一是看看亲哥和嫂子,二是看看自己的儿子小宝和侄儿小莹。小宝为何在杜有福家里住着呢?一是只比堂哥小莹小两岁的小宝,从小黏大伯大妈,尤其是黏堂哥小莹,总喜欢跟在大伯大妈和堂哥小莹身前身后。大伯大妈和堂哥也特别喜欢小宝,无论是在学堂还是在家里,两个小家伙总是有说有笑,形影不离。二是弟媳徐氏说小宝离不开小莹哥哥,又年幼无知,上学的路上到处是水堰,怕他玩水出事,自己一个妇道人家,天天接呀送的,在外抛头露面怕招来闲言碎语,就干脆托付给大哥大嫂带了。杜有福夫妇,一个心肠好,又有血缘关系,一个贤惠,通情达理,又善于照料孩子,且都视小宝为自己的儿子一般,再说一个是接送,两个也是接送,堂屋杀猪厨房卖,好的不是外人,听弟媳这么一说,他们就满口答应了下来。这小宝也很乖巧听话,住在大伯大妈家,比住在自己家里还开心。

杜有富见哥哥他们一切都好,很是高兴,叙些家常话后就要告辞,杜有福正好有酒有菜,便留弟弟吃晚饭。于是,兄弟俩边说边喝,直到快交更了,杜有富才尽兴而去。谁知祸从天降,这顿晚饭竟成了他们兄弟俩生离死别的最后一餐。

安葬完弟弟的当晚,杜有福从弟媳徐氏处回来,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刚睡着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弟弟杜有富披头散发、伤痕累累地对他喊冤,说自己死得好惨,要哥哥替他报仇。杜有福很是惊奇,问弟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弟弟再也没有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哭泣。一会儿,杜有福醒了,他弹身而起,屋里静悄悄、黑森森的,一阵风吹得窗户呼呼作响。

难道弟弟真有冤情?莫非他的死与弟媳徐氏有关?不然这梦……

杜有福不敢往下想了。

要说弟媳徐氏,平时很守妇道,虽曾有那么几个浪荡汉子垂涎她的美色,却没见她与哪个男人闹出过绯闻,尤其是有一次同湾一个单身汉想占她的便宜,竟被她用扫帚打得抱头鼠窜,从此那人再也没敢去骚扰徐氏,这事也让徐氏赢得了村人们的称赞。再说了,一个女人家,要想把一个大男人弄死也不容易,若是下毒,必有中毒的迹象。可是,如果没有人加害,一个正常健壮的大男人,又怎会眨眼间说死就死了呢?

别看杜有福人生得老实,心里却很有数,他爱认一个死理,一经怀疑有人动手脚,便踩着泥巴不移脚,定要探个究竟。弟弟杜有富是死在自家床上的,首先就要从他家里查起。

他自言自语道:“我一辈子不做龌龊事,这回要对不起弟媳了。”

头几天,前来看望徐氏的人很多。在乡下有个习俗,若是哪家死了人,村里左邻右舍和亲戚都要派人来坐夜,男人帮助做些家务活,大婶大妈则陪着死者亲属说说话。

杜有福先按兵不动,等到弟弟“头七”一过,打鼓的打鼓,落成的落成,陪夜的亲戚走了,左邻右舍也不再来了,他就于夜深人静之时,偷偷来到徐氏的窗下探听情况。

真是不来不知道,一来全明了。

这时,从屋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这八九天我可想死你了。”

只听徐氏嘻嘻一阵轻笑,说道:“我更难熬啊!”

男人应道:“我真是憋坏了,但不知我今天来妥不妥当?”

徐氏肯定地道:“放心,这七七四十九天之内,不会有哪个怀疑我的。”

男人似乎心有余悸,说道:“那日见你丈夫突然回来,真把我吓坏了,还是你有主见,掀起被子就蒙住了他的头,并狠心地将他捂死了。”

“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徐氏娇嗔道。

接着,屋里就传出来肉麻的调情声和床摇动的“吱吱”声。

杜有福心里早就冒火了,暗骂一句:“狗男女!”真恨不得马上破门而入,打死里面的人。可他转念一想,弟弟已被人谋害,我不能去犯这个傻,我得去找几个见证人来。于是,他急急忙忙跑回去,找来几个叔伯兄弟,当场捉了徐氏的奸。

徐氏眼见奸情败露,大伯哥刚才又把她和情夫的话听得清楚明白,便不再抵赖,说出了杀害丈夫杜有富的经过。

那天夜里,当这对野鸳鸯刚刚进入角色之时,杜有富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三个人同时惊呆了。杜有富虽然在生意场中轻车熟路,游刃有余,但眼前的事实却使他不知所措,他如同一头失去理智的怒狮,扑上去便要找徐氏拼命。做妻子的知道丈夫的心性,晓得无法挽回,从此后夫妻势必会分道扬镳,加上她鬼迷心窍,竟不顾往日夫妻之情,翻身起床,双手掀起被子,像撒网似的将被子当头蒙住杜有富,命吓得发抖的情夫把杜有富打倒在地,然后双双赤身裸体地坐在杜有富的身上和头上。杜有富哪里会料到她有这一手?开始他还拼命挣扎,随后就感到呼吸困难,动弹不得,不多时就被活活闷死了。接着,二人把杜有富的尸体抬到床上,给他穿好衣服,徐氏则猫哭耗子,哭天抢地,边哭边对先后赶来的乡邻说丈夫是暴病而亡。

其实,这对男女早在一年前,也就是徐氏把小宝托付给杜有富夫妇俩时就开始了他们的奸情。这徐氏生得颇具姿色,身材高挑,水蛇腰,瓜子脸,黑黑的线眉底下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又明亮又好看,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虽说她与杜有富结婚七八年,儿子小宝也六七岁了,但她保养得好,又从没做过粗活,看上去也不过二十才出头的样子,比那黄花闺女还要袅袅婷婷,风韵动人。一朵鲜花开得美丽,会招蜂引蝶,一个女人生得太标致,又闲着无事,自然也会招惹男人。因此,经常有那么一些浪荡汉子、无聊后生,无论有事无事,总要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到落花村来看一眼如花似玉的大美人,以饱眼福。日子一长,这女人的心就不平静了,就打算红杏出墙,填补一下内心的寂寞。

一日,徐氏去私塾接儿子小宝,路上遇到一个男人,这人便是周家湾的周伍。周伍早听说徐氏生得貌美如花,觊觎已久,只是一直没有机缘,当得知徐氏的儿子小宝在村外私塾读书时,他便在徐氏必经之路上等着她。

这周伍虽不是富家公子,却是风月场中的高手,他的年龄与杜有富相当,但比杜有富生得魁梧高大,相貌堂堂,尤其是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只要一张口,就能把女人哄得心花怒放。当徐氏走到一较为偏僻的路段时,不巧准备送给私塾先生尝鲜的一袋甜柿掉落地上,甜柿滚得到处都是。徐氏赶紧弯下杨柳腰,伸出一只白嫩的纤纤玉手,往布袋里捡柿子。早早等候在一旁想着如何接近徐氏的周伍见了,不由一喜,立即笑容可掬地走上前去帮忙。徐氏偷偷向周伍瞄了瞄,却没有说什么,但当她去捡拾最后一个甜柿时,周伍也伸出了手,二人的手指便碰在了一起。用现在的话说,顿时,二人的身体好似接上了电流,徐氏只觉浑身上下热流涌动,一颗心怦然跳动个不停。但她并未缩手,而是和周伍一起,将那个甜柿放入袋中。随即,二人又心照不宣地互相对视了一下,这才搭讪起来。

好像前世有缘,这二人一个有意,一个含情,眉来眼去之后,竟心心相印了。

当晚,他们就走到了一起,那真是干柴遇烈火,烧得轰轰烈烈。

从此之后,徐氏和周伍再难分开,三天两头就相会在一处。

不用说,徐氏让儿子小宝和小莹住在一起,美其名曰一个女人不好抛头露面早晚接送,实则是害怕小宝看到她与周伍干的好事。

这徐氏虽年龄不大,却很有心计。一個壮实英俊、激情四射的男人被她揽入怀抱,她岂会轻易放弃?她想,既然一朝拥有了,就要细水长流,天长地久。所以,她当颠鸾倒凤时便颠鸾倒凤,尽情享受鱼水之欢。但事毕之后,她无论如何也要打发情哥哥悄悄离去,而且从头到尾事情都做得非常缜密,没被人发现蛛丝马迹。这次杜有富半夜归家,根本不在徐氏的算计之中。当奸情败露后,她也来不及多想,只想着只要杜有富闭上嘴巴,这事就不会被人知道。谁知她和周伍发力过猛,竟将杜有富活活捂死了。

杜有福请村外的赵四先生帮助录了口供,徐氏和奸夫周伍在众人面前亦无法抵赖,只好画押。然后,杜有福和几个捉奸人一起,押着徐氏和周伍去了古寨县衙。

一行人赶到县衙时,已是日上三竿。

嗵!嗵!嗵!三声报冤鼓擂响,却不见知县大老爷前来升堂问案,问衙役,都不晓得知县到什么地方去了,衙门里清冷得像一座古墓。

约半袋烟的工夫,才有好心人告诉杜有福,县衙的方师爷提着一只鸟笼在衙门前不远的大柳树下逗鸟。于是,杜有福选了会说话的七叔和自己一起去见方师爷。

二人与方师爷打过招呼后,便将整个情况从头到尾介绍了一遍。

方师爷眯着一双鳖鱼般的小眼睛,似听非听,爱理不理,磨蹭了老半天才睁开一只眼,像对着手上鸟笼里的八哥问道:“状纸呢?”

那八哥立即学了一句:“状纸呢?”

“有有有。”杜有福边回答,边从衣袖里摸出状纸和那份口供笔录,“方师爷请看,状纸和口供都在这里。”

方师爷慢慢将脸从鸟笼方向转过来,一见状头才晓得是奸情案,看来刚才他根本没听进耳,搞了半天,杜有福和七叔算是对牛弹琴了。

方师爷也是风月场中的老手,加上他家住外地,孤身一人在古寨县,本性使然,他想看看这淫妇徐氏到底是什么样儿,便提着鸟笼,跟着杜有福和七叔来到五花大绑着的徐氏面前。

真是不看则已,这一看,方师爷就像被人摄去魂魄一般,两颗眼珠子从徐氏的头到脚,从脸到胸,再到两胯,没完没了地乱窜起来。虽说徐氏对这种目光早已司空见惯,但还是觉得浑身上下像是有许多毛毛虫爬来爬去,好不自在。

不解其意的众人还以为方师爷是在审视罪犯,他们跟在方师爷后面又作了些补充说明。然而,心猿意马的方师爷已把满腹的心思放在了徐氏身上,哪里听得进那些人的只言片语?

“你们这些人是干什么的?”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方师爷知道是县衙里的袁捕头来了。他和袁捕头向来不和,便收回了贪婪的目光,对杜有福等人说道:“知县老爷有事外出,暂且将嫌犯收监,回去听候审理吧。”

众人不知道方师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愣了愣,只感到衙门难进,有句老话说,“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别进来”,不去打点打点,这官司怕是会输,可又不知说什么好,因为方师爷这话说得没毛病。

袁捕头动作快捷,说话间走上前来,得知是告状的,不由向徐氏和周伍打量了几眼,心中顿时便有数了,晓得方师爷又要耍花花肠子。不过,他也稳得住,先不作声,且看方师爷如何处置。袁捕头有袁捕头的想法,因为他们这个知县老爷与别的知县老爷不同,这个知县老爷对他们有规定,将县衙办案和牢房看守的经费进行了包干,超用不补,省下来的不上交。像这种犯有奸杀罪的人,是要替人偿命的,人头一落地,银子就无着落,别说敲竹杠,就连牢饭钱都要贴补,是个实实在在的赔本生意。本来,袁捕头是要阻止方师爷的,但他留了个心眼,一是想到自己和方师爷都在知县老爷手下办差,职位是平起平坐;二是他晓得方师爷的品性,是个走花溜水的风流种,他收监犯人自有他的目的,如果不同意他收监,坏了他的好事,他必然会与自己发生口角之争,使得官府的人在老百姓面前失了体面。因此,尽管袁捕头心里不是很乐意,却也只能装聋作哑,并且还要配合方师爷演戏,把嫌犯带到牢房里去。

袁捕头前脚一走,后头知县大老爷的轿子就到了。

古寨县知县姓华,名德恒,人送外号“滑得很”,十分精明圆滑。他的轿子刚一落地,方师爷就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笑容满面地迎上去,帮着掀开轿帘,然后将嘴巴附在华知县耳朵边,小声嘀咕了一阵子。

华知县听得满脸是笑,连连点头道:“好!好!无异议就好,都是为朝廷效力嘛。”

华知县早知道方师爷和袁捕头不和,也巴不得二人这样,他这个做长官的就好分而治之,渔翁得利。

此时此刻,华知县关注的是方师爷耳语的点子:苦主是做生意的,已经死了,奸夫淫妇是以命抵命,苦主的家没了,财产自然要充公,做生意的人肯定有些钱,不收白不收。

这个华知县,也是个贪赃枉法之徒,女人他有两个,一个正室与他同龄,一个小妾年轻漂亮,都可做他的女儿了,再多了他也消受不起,只有钱越多越好,因为升官要用钱引路,享乐要用钱铺张,用他的话说:做官不做钱,那做个鬼的官。

就在华知县想着鬼心思的当儿,杜有福一行人已经走上前来,齐齐地跪在地上,请求知县大老爷为民作主,给死者伸冤报仇。

华知县也想早日定案,早日将钱收入囊中,便做了个顺水人情,装作个大清官似的,说道:“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方师爷,准备升堂。”

方师爷一听,不免有些犹豫,因为要想得到徐氏,首先就要教她翻供,而此时徐氏在袁捕头手里,万一被袁捕头搅了局,自己岂不是麻雀跳进糠箩里——空欢喜一场?但此时华知县说要升堂断案,他一个师爷怎好阻止?

也是巧,恰在这时,只见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华知县面前,叩过头后,一脸焦急地说道:“启稟知县大老爷,我家主人所开的日升昌当铺失窃,主人特地命小的前来报案,请知县大老爷给我们作主。”

华知县一听,眨巴着两只小眼睛,对方师爷道:“方师爷,这当铺失窃可是大案要案,你快快去传袁捕头,让他随报案者前往日升昌当铺办案吧。”

方师爷听了,心中窃喜,回答一声道:“我晓得了。”便迅疾跑去找袁捕头。

袁捕头刚刚关押好了徐氏和周伍,正走出牢房不远,见方师爷风风火火地赶来,便讪笑着對方师爷道:“方兄跑得这么急,又有何吩咐啊?”

方师爷嘿嘿一笑,道:“袁捕头言重了!我是来传华老爷话的,日升昌当铺失盗,老爷让我请袁捕头前去侦查,有报案的人为你做向导,正恭候你的大驾呢。”

袁捕头一听说有当铺失盗,感觉又有油水可捞了,便连连点头道:“好的,袁某这就过去。”

方师爷见袁捕头大步离去,立即奔到牢房里,叫看守打开关押徐氏的监室。

那看守很是知趣,打开门后,便退避到一边去了。

方师爷来不及转弯,直奔主题,问徐氏:“小娘子,你长得如此美艳勾人,舍得死吗?”

徐氏早把方师爷的心思看透了,便试探着说道:“大人,铁证如山,是死是活,由不得奴家想啊!”

方师爷摇头道:“其实不然,只要小娘子你想活,方某就可以保你不死。”

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呢?徐氏一听,不由眼前一亮,一脸激动地问方师爷:“大人,你……你……真能救奴家?”

“当然能救!不过……你得依我两件事。”

“只要奴家不死,莫说两件事,就是百件千件,奴家都依你。”

“痛快!时间紧迫,县太爷马上就要升堂了,来不及细说,这第一件,你从此一生得归我……”

徐氏想都没想,立即应答道:“这个自然,大人救了奴家,那就是奴家的大恩人,奴家理当好好伺候大人。”

“好!这第二件自然是你要翻供。”

“这个……”徐氏心里高兴,但仍装出不理解的样子,“红口白牙说了,白纸黑字写了,画了押按了手印,又如何翻得了供?”

“白纸黑字,画押按手印,也不一定是板上钉钉。”方师爷心平气和,一字一句道,“写在纸上的,你就说你不识字,只要你一口咬定丈夫是野汉周伍一个人杀的,就一定有转机。如果用刑,你也不要改口,坚持住了,我就有办法替你开脱,就看你是否能做到?”

徐氏毫不犹豫道:“奴家当然能做到。”

“这就好!”方师爷很是满意,接着又在徐氏耳边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

徐氏边听边点头,不停地说道:“奴家记住了,奴家全都记住了。”

随即,方师爷把徐氏带到县衙大堂之上,先与华知县细语了一番,华知县听得眼睛一眨一闪的,心里晓得方师爷的如意算盘,却没有明确表态,急得方师爷六神无主。

随后,华知县干咳了两声,整了整七品官服,正襟危坐在公堂案几后的红木椅上。

方师爷振了振精神,按惯例站在华知县的左侧。

华知县将惊堂木往案几上“啪”地一拍,大声宣布道:“升堂!”

衙役们立即拄着水火棍站立两旁,齐声回道:“威武……”

华知县又将惊堂木一拍,道:“此案人证物证俱在,男犯周伍和女犯徐氏桂珍通奸,因奸情败露,男犯顿起杀人之心,捂死了被害人杜有富。男犯对其犯罪事实已经供认不讳,表示愿意伏法,死刑难逃,故今日他上不上公堂已是无关紧要,各位说是也不是?”

听到这里,方师爷方才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并在心里骂了一句:“老滑头,害得我心里慌慌的。”

堂下的杜有福等人没有细思,大家皆心想,既然判了周伍的死刑,审不审也无所谓,于是他们都随着知县大老爷的话回答道:“是!”他们哪里知道,这是方师爷设下的圈套,两个同案杀人犯,奸夫不出堂对质,案情的审理决断权自然就完全掌控在知县大老爷和他方师爷手中了。

徐氏在方师爷得意的目光下,一点儿也不害怕,一点儿也不脸红,在审问她时,她竟然把杀夫一事推得一干二净,声称自己当初是被周伍强奸后,怕周伍伤害自己的儿子小宝,才屈从于他的,她实际上也是受害者。当杜有福对此事提出质疑时,徐氏竟反咬一口,说杜有福居心叵测,早就想霸占她的身子和她家的财产,才有心捉她的奸,出她的丑。

杜有福本是个老实人,见徐氏信口雌黄,胡乱咬人,一时间气得目瞪口呆,他虽极力申辩,无奈言语木讷,难以成理,兼之方师爷和华知县都有心包庇徐氏,哪管得了他的冤情!

只见华知县再次将惊堂木重重地一拍,高声宣判道:“奸夫周伍,因奸杀人,证据确凿,本人亦供认不讳,判斩立决。徐氏桂珍,虽与周伍私通,却系被逼无奈,亦不构成杀人帮凶罪,判其监外服刑,闭门思过。为严肃法纪,对徐氏进行惩罚,其财产一应充公。”

接着,华知县又对杜有福道:“杜有福,为人兄长,居心不良,觊觎弟媳美色、财产,挟私报复,实在可恶,判其无条件抚养侄儿小宝至成年,并罚粮十石,以示惩戒。退堂!”

杜有福和一干证人听了,无不目瞪口呆,似在梦中一般。这样一个案子得到这样一个判决,是滑稽还是荒唐自不待言。可怜这一行人在走出大堂之时,还不住地回头望着那块“明镜高悬”的牌子出神。

或许有人会问:一个堂堂的知县大老爷,怎么会让一个小小的师爷牵着鼻子转呢?殊不知有句老话说得好,是官刁过民。官场中的智慧,那是孙子兵法也包容不了的。官道一如棋道,围棋分段,你进入了哪一段就下哪一段的棋,就有哪一段的棋技,哪是死棋哪是活棋,哪儿有几口气,对局者皆了然于心,那些不懂棋的局外人,焉能知其中之妙?

却说方师爷达到救美的目的后,一想起那美人美色,就不由得欢喜无限,心花怒放。趁着这大好心情,方师爷开始整理堂审卷宗,准备归档。他见判词记录中少了一句“其财产一应充公”的文字,晓得这是华知县打了埋伏,授意书吏这么干的,宗卷上没有充公的记载,充私也就无据可查,虽然自己刚才也给华知县出过这方面的点子,但还是忍不住偷偷一笑,心里暗暗说道:此等小钱都要,真是胸无大志!

方师爷的一举一动,华知县皆看在眼里,但他仍然若无其事一样,手里捧着紫砂茶壶,悠闲地喝了几口,然后慢慢踱过来,但又不接近方师爷,不阴不阳地问了一句:“今天这案子的审理,可遂了你的心愿?”

方师爷知道自己的那点儿花花肠子早被华知县看得一清二楚,也晓得华知县这话的意思,便站起身,既有投桃報李之意,又有暗藏威胁之音,看了看华知县手中的紫砂茶壶,说道:“老爷啊,您壶里的水不多了,我来帮您续水吧。”说着就去提开水壶帮华知县添水,一切尽在不言中。

华知县笑了笑,一语双关道:“你也来一杯吧,有水大家一起喝嘛。”

方师爷道:“老爷如此体谅在下,在下感激不已。”

到了这个份上,华知县干脆把话挑明,说道:“谈不上体谅,也不用感激,在官,这叫同心同德,在商,这叫合作经营。咱们现在同坐一条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说是也不是?”

方师爷连忙点头哈腰道:“是!是!感谢老爷成全。”

华知县笑了笑,转身悠然而去。

方师爷望着华知县远去的背影,这才骂出一句话来:“他妈的老滑头,你得财产,我得美人,倒是各取所需。好了,你现在去数你的钱,我却该去享受我的美人儿了!”

方师爷把卷宗收入档案柜中,叫来自己的助手,也是他带着的一个徒弟,以及一个心腹,去备了两乘小轿。

两乘轿子抬着方师爷和徐氏,摇摇摆摆地前往落花村。这一切可把身处黑牢之中、无权无势的周伍蒙在鼓里,他哪里知道与自己好得死去活来的徐氏如今又有了新欢,而自己已成了她的替死鬼?

到了徐氏家中,方师爷说还有一些情况要了解,要女犯交代,至少要一个时辰。没有悟性就不是好手下,方师爷的话,徒弟当然心知肚明,他便把差人和轿夫领到门外的小院里,一边喝茶一边等待。

屋内,方师爷一把抱住徐氏的水蛇腰,说道:“我要你活,你是不是活了?”

徐氏用柔软的指头点着方师爷的脑门,说道:“你放心,我答应归你,现在就兑现。”

于是,两人你拥我啃,倒在雕花床上云雨起来。

从此,方师爷三天两头就要来落花村一回,打着训导的幌子,又有一干人在门外候着,哪个敢说他在做别的事?这徐氏以前和情夫周伍偷情,多少还有些提心吊胆,现在倒好,居然有人保护着,于是她更加大胆,更加舒怀。这正应了那句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回头再说那袁捕头,自那日到日升昌典当行查案,一磨蹭就是半月有余。本來案情并不很复杂,凭他一查二看就断定是监守自盗,但拿不出任何证据,拿不出证据人家就不承认,怎么办?可袁捕头就是袁捕头,他有的是办法。他来了个故弄玄虚,把戏演足,不轻易亮底牌,就如说相声的不轻易抖包袱。有道是吃了原告吃被告,袁捕头每天进入歌楼酒馆,一有东家买单,二有账房先生陆景明陪同,好不逍遥自在,何乐而不为?

这天,袁捕头感觉火候差不多了,便再次来到城东的清风酒馆,叫店小二煮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吊锅,吊锅里有当地的黑猪肉、羊肉、胖头鱼,以及炸豆腐、干笋之类的配菜,还要了一壶酒,让陆先生与他面对面坐着,陪他畅饮几杯。陆先生虽然陪同袁捕头多日,却从没见袁捕头如今日这般反客为主,尤其是半似客气半似严肃的表情,让他有点儿望而生畏,不敢正视。

袁捕头斟满酒,对陆先生说道:“先干为敬。”自己先喝了一杯,然后,他又一口气与陆先生连干了三杯。

接着,袁捕头从吊锅里夹了一块羊肉给陆先生,似醉非醉地对陆先生说道:“这些天来,虽然有东家的热情款待,尤其是陆先生鞍前马后的照顾,但我心里还是很不痛快。”言毕,“咚”的一声,将酒杯往桌上一蹾,顿时杯子碎了,酒流在桌面上。

陆先生大惊失色。

这陆先生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感觉袁捕头这话似有所指,连忙试探着说道:“袁捕头,你别怪,是我们招待不周!”

袁捕头拿过陆先生的酒杯,喝了个底朝天,不卑不亢道:“东家还不错,只是有人揣着明白装糊涂,监守自盗以为做得天衣无缝,这么些天来竟一点儿诚意也没有,你说我能痛快吗?”边说边望着陆先生的眼睛。

陆先生出了一身冷汗,这才明白袁捕头醉翁之意不在酒,今日设宴是在敲山震虎,因为这监守自盗者不是别人,正是他陆景明。

陆先生赶紧好言好语敷衍袁捕头。当晚,他便给袁捕头送去二十两银子投石问路。可一两天过去,仍不见袁捕头有什么动作。

陆先生心想,若说袁捕头想收拾自己,此时早该动手了,若说不想收拾,又不见他有回音,这是为何?思来想去,他忽然大悟,肯定是钱不到位。一想到这一层,陆先生马上再送去三十两银子,请求袁捕头高抬贵手,网开一面。

袁捕头看了看银子,这才开口说道:“你说个处理尺度吧。”

陆先生道:“只求你不要把这事抖出来,保存了我的脸面要紧,就算我在这个店里呆不下去了,还有其他的店会请我。另外,我这次拿的一百两银子,也愿意如数奉还。”

袁捕头道:“你说的是公案私了?”

陆先生点头道:“陆某正是此意。只求袁捕头千万不要声张出去,一切都好说。”

袁捕头估计再敲也难,便对陆先生表态道:“其实我一直在维护着你,只等你认个错,让我好给上面有个交代。现在好了,是结案的时候了。请放心,我找个机会跟东家通个气,既然失窃的一百两银子如数追回,料想东家也会做个顺水人情,不再去追根究底了。”

陆先生心说,好你个袁捕头,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可他嘴上却说:“那就拜托袁捕头了,来日方长,陆某定当报答于你。”

有钱能使鬼推磨,在袁捕头的安排下,这件事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解决了。

袁捕头这边拿着陆先生的贿金,那边拿着东家的赏银,可谓满载而归,乐得他像个从战场凯旋的大将军,飘飘然哼起了《火烧赤壁》中黄盖的唱词:“烈火更助英雄胆,我管叫那八十三万强虏灰飞烟灭火烛天。收拾起风雷供调遣,百万一藐笑谈间。哈哈哈哈……”

袁捕头前脚一走,陆先生马上就向东家提出了辞呈。袁捕头虽然在东家面前替陆先生打了马虎眼,但东家亦心知肚明,念及陆先生平时的为人和多年的帮助,就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满口应允其辞职请求。就这样,陆先生体体面面地走了,一场公案也就此了结。

袁捕头回家要路过落花村,不巧杜有福一眼认出了他,因心中有怨气,免不了对袁捕头诉起苦来。袁捕头听到华知县如此判决徐氏一案,也觉得好笑,却没有作声。

这时,杜有福又说道:“本来眼不见心不烦,可偏偏方师爷三天两头来训导那个淫妇,实在是叫人心烦。”

袁捕头晓得县衙里并没有训导这个规定,这不过是方师爷拉大旗作虎皮,掩人耳目,来与徐氏偷情幽会罢了。继而一想,这可是一根大辫子,老百姓抓不到,我却可以抓。一想到方师爷平时对自己的傲慢态度,袁捕头就气恨难消。于是,他给杜有福煽风点火,要借杜有福和众人之口,把这事张扬出去,形成舆论攻势,然后再匿名检举到黄州府里。至于这检举信该怎么写,袁捕头心中有数,嘿嘿,只要如此这般,扳倒方师爷就不在话下了。

袁捕头和杜有福见面的第二天,方师爷假以训导之名,真与淫妇幽会的风就呼呼地刮起来了,风声很快传进方师爷耳朵里,他担心对己不利,就想去压风头。

而袁捕头则瞅准这个当儿,提上银子去见华知县。他把到日升昌当铺办案的情况向华知县一五一十地说了,然后指着桌上的银子说道:“这些是账房陆先生的贿银和日升昌东家的赏银,除了天知地知,只有您知我知,老爷家用不足,就留着用吧。”

袁捕头这么做,自然是想讨好华知县,他知道,要想扳倒方师爷,没有华知县的支持是办不到的。再说,这银子也是白白得来的,倒不如孝敬华知县,日后有华知县罩着自己,啥好处捞不到?

也该袁捕头这么做了,其实华知县对日升昌当铺的事情了如指掌,他派袁捕头去查案,不过是想考察一下袁捕头,见袁捕头并没有半点儿隐藏,他觉得袁捕头远比方师爷可靠,值得信任。

于是,华知县亲切地对袁捕头说道:“难得你一片忠心,把案子办得这样好,又不贪利,很令本县满意。至于这些银子嘛,可以暂时存放在本县这里,以后你如果办案经费有困难,可以来拿。”

袁捕头连连说道:“老爷,这些都是给您的。”

华知县摆摆手,打断袁捕头的话,说道:“你误解本县的意思了,本县知道你是一片真心,也知道包干给你的办案经费不足,但是我想给你增加支度也难,钱粮这块的账目是由方师爷掌管的,如果给你增加了,不给他增加,就会闹出矛盾。如果你们两个都增加,本县就会捉襟见肘,支摆不开。”

袁捕头见华知县提到方师爷,马上装作一时想起什么事情似的,神神秘秘地说道:“这些事就不为难老爷了。不过,方师爷他……”

华知县问道:“方师爷怎么啦?”

袁捕头道:“在回来的路上,属下听到了不少关于方师爷的流言蜚语,风传他与那个杀夫之妇徐氏关系暧昧,过从甚密,这可是官家之大忌啊!”

华知县拿起紫砂壶,抿了一口茶,似笑非笑道:“方师爷这个人,本是风月场中的老溜子,有些风言风语也不足为怪。袁捕头啊,本县还是那句老话,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知道吗?”

袁捕头不甘心,继续道:“老爷,这可不同于一般的风月场中之事啊,那个女人可是谋杀亲夫的首犯!”

华知县道:“即使如此,那也是他方师爷个人的私事。”

袁捕头道:“老爷,属下也是为了您好啊。您想想,一旦方师爷犯了事,我等都会受到连累,对您的官声也有影响啊。所以,属下才提醒老爷您注意呀!”

华知县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又拿起紫砂壶抿了一口茶,这才慢悠悠道:“袁捕头大可放心,那个案子是牵扯不到本县的,因为在判词中,本县特意加了取保候审这一条,这就说明此案不是终审,本县随时可以重审重判。”

袁捕头见华知县把话堵死了,话意又偏向方师爷,心里顿时凉了半截,但他实在心有不甘,便叹了一口气,说道:“唉,我就不明白,一个堂堂的大老爷,怎么竟任由一个小小的师爷胡来!”

华知县哪里不知道袁捕头的心思,但他也不着恼,轻飘飘道:“我就晓得你要说这句话!不瞒你说,这里面确有隐情。”

袁捕头“哦”了一声,望向华知县。

华知县压低声音道:“老弟呀,实话告诉你吧,方师爷你是扳不倒的!他可不是一般的师爷,大有来头呢,他上面有人,目前虽是个挂职的师爷,实际上是候职补缺,前途无量啊!”

袁捕头这才晓得方师爷的厉害,不由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心想难怪這家伙总是一副人五人六的样子,原来是背后有大靠山啊!

华知县盯了一眼袁捕头,继续说道:“如今的官场,讲的是山头派系,认的是蔸子(方言:关系),一有失误,人就会栽了。你说方师爷这样一个有背景的人放在我这儿,本县我是近也近不得,远也远不得,轻也轻不得,重也重不得啊!不瞒老弟,你我的前途命运,有一半掌握在他手里,他可以使好,也可以使坏,个中玄妙我不说你也知道。你说,这样的一个人,本县能奈他何?”

袁捕头郁闷了片刻后,忽然笑起来了,说道:“属下猜得不错的话,老爷这是欲擒故纵……”

华知县马上打断袁捕头的话,道:“哪里哪里,本县还没有那么高明,当时我只是想,有这个女人让方师爷去消磨,有些事情或许就会好办一些,没想到他太过张扬,不出一月就出了纰漏。本县耳不聋眼不瞎,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外面的情况?本县担心的是时机还不成熟,会打草惊蛇!”

袁捕头会意地点头道:“老爷考虑得不差,就怕夜长梦多。”

华知县手捧紫砂壶,来回踱着方步,说道:“这个本县心中有数,该出手时,我自然会出手。”

过了三天,华知县突然把袁捕头叫到后院,开门见山地对他道:“前日,你对本县说怕夜长梦多,还真让你说中了。今日府里发来一位同知大人的信函,问及徐氏一案,看来是有人通天啊!”

袁捕头知道是自己的匿名举报信起了作用,表面上却装作一无所知,一脸惊讶道:“哎呀,竟有这等事?”

华知县道:“老弟你听本县把话说完,通天的人我倒是不怪,毕竟纸是包不住火的,我只笑同知大人那帮闲得蛋疼的家伙,居然在信函中问那徐氏到底是如何的美艳绝伦,竟值得方师爷置朝廷法度于不顾,甘愿拱火犯嫌!同知大人还问能否将徐氏送往黄州府,让他们见识见识。你说,目前这种情况下,我哪敢送徐氏去黄州府?”

袁捕头连连点头道:“老爷说得对,此事万万不可,一旦节外生枝,老爷可是吃罪不起。”

“是呀!”华知县道,“现在时不我待,必须抢在府衙插手之前了结此案,你觉得如何?”

袁捕头暗自高兴,连声道:“老爷高见,此案一结,既平了民愤,去了后患,又可让方师爷知道点儿厉害。属下马上就去提犯人过堂。”

送走袁捕头,华知县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仪容,把那封信函藏在袖中,也不讲什么等级尊卑,亲自前往方师爷的住处。

方师爷正在走廊里给八哥喂食,那八哥认识华知县,一见他来了,便替主人招呼起了客人:“华老爷好!华老爷好!”

华知县笑眯眯地对八哥道:“真是好一张甜嘴巴!”不待方师爷开口,又抢先道,“方老兄,几天未见,你忙什么大事去了?”

方师爷心里有事,但依然不减张扬的个性,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轻描淡写道:“我到落花村去了。”

对于华知县的到来,方师爷也不感到奇怪,只是停住喂鸟,不冷不热地递上一张椅子请华知县坐。

华知县坐下后,直截了当道:“方老弟,本县今日来,是为了这个。”说着从袖中取出信函,递给方师爷,“你先看看。”

方师爷接过去看了几眼,根本不当一回事,说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有哪个不喜欢依红偎翠?”

华知县道:“这可不是一般的女人,说重也重得,说轻也轻得,说大也大得,说小也小得,就看如何处置了。”言毕,他看着方师爷的脸,又问了一句,“你说是也不是?”

方师爷反问道:“那老爷你说怎么处置?”

华知县真是好脾气,像个弥勒佛似的,眨了眨眼,还是一脸的笑,说道:“本县就想听听方老弟的意见。”

方师爷自然舍不得徐氏,便赌气般说道:“若有人觉得碍眼,那我带着她远走高飞,离开古寨县就是了。”

华知县嘻笑一声,道:“男子汉大丈夫说这话好没志气,你前途远大,在一个寡妇面前翻船不值得!天涯何处无芳草,以后你再找比这女人强百倍千倍的也不难。”

一提起功名利禄,方师爷就有些泄气。可不是?十几年的寒窗苦读,不就是为了当官发财吗?

华知县见方师爷的情绪有了变化,立即因势利导,说道:“事情是因你而起,但祸根在那徐氏。现在下面民怨沸腾,上面又要插手,一旦真插手了,对你的影响肯定不好,因此我打算把那女的给杀了。这样的话,民愤就消了,死无对证,你的问题也迎刃而解。”

方师爷心里大不情愿,故而口气生硬,說了句:“悉听尊便。”便转身继续喂他的八哥。

华老爷真不愧是“笑面虎”,不仅不计较,反而赔着笑脸道:“有了方老弟这句话,本县就放心了。再说,我这也是为方老弟你好啊!”

华知县告辞方师爷回县衙后,立即来了个快刀斩乱麻,在袁捕头的协助下,将徐氏重新宣判为“斩立决”,打入死囚牢,并上报朝廷。因为此案案情十分清楚,下面的量刑也很恰当,刑部便快速审定,下发了处斩的文牒。那华知县一接到刑部的公文,第二天就将徐氏斩首示众了。

徐氏一死,民愤顿平。

袁捕头虽说没有整垮方师爷,但让华知县杀了方师爷心爱的女人,还是觉得大大地出了一口恶气。同时,杜有福也对袁捕头千恩万谢,便凑了些银子送给袁捕头。其实,这件案子的最大受益者是华知县,处斩了徐氏,让他的威信一下子提高了许多。只有方师爷是火烧乌龟心里痛,有口难言。

且说方师爷自从失去了心爱的女人徐氏后,百无聊赖,茶饭不香,八哥也懒得玩,终日里只知道以酒浇愁。有道是借酒浇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那女人的滋味,那女人的妖娆,在方师爷脑海里一直挥之不去。

这一日,方师爷正想着徐氏,城南回香茗茶楼里的一个小倌前来找他,说有一位客官想请他去喝茶。方师爷觉得奇怪,心想我在这里候缺,认识的人并不多,好友更是寥寥无几,会有哪个客官请自己去喝茶呢?出于好奇,加上总想有人求助于他,有油水可捞,便跟着小倌去了茶楼。

小倌把方师爷引上茶楼,来到一僻静的茶室门口,方师爷见里边坐着一个身材清瘦、穿着讲究、年约三十岁、像位先生模样的人,但他与那人素未谋面,不曾识得,便对小倌说道:“你大概是请错人了吧?”

方师爷话音未落,却听那位客官起身说道:“方师爷,没有错,在下请的就是您,请坐。”然后向小倌丢了一个眼色。

小倌会意,退下去了,很快送进来一壶茶。

那位客官道:“方师爷请吃茶,此乃上好的六安瓜片。”

方师爷一是对面前这人不了解,二是心上人没了,再好的东西也觉得索然无味,便只是捧起茶盏闻了闻,又放下了。

那先生模样的人看在眼里,说道:“在下特地请方师爷来吃茶,谁知您不思不饮,看来真是个情种啊!”

方师爷闻言一惊,心道:他怎会知道我的事情呢?便打量着对方,问道:“先生尊姓大名,何处高就?”

对方也不报姓名,只是说道:“在下四海为家,谈不上高就。”

方师爷又打量了那人一眼,问道:“那先生是行走江湖的吧?”

“差矣差矣。”那人笑道,“在下不是行走江湖的,而是行走上下的。”

方师爷这才晓得此人的身份,因为那时有一种人,因为有些门道,识得一些关系,便以此为职业,专门帮人跑官买官,做个赚轻松钱的掮客。

方师爷顿时对那人刮目相看,赶紧拿起茶杯呷了一口茶,连声赞道:“好茶!果真是好茶!”然后抬起头道,“如此说来,先生对官场之事一定了如指掌!”

其实,对面那人是故意这么说的,目的是为了吊起方师爷的胃口,见方师爷已经上钩,他也不谦逊,轻轻一笑,说道:“略知一二。”

方师爷饶有兴致道:“先生能不能说给方某听听?”

那人点点头道:“那就从您说起吧。您今年本来是要放知县之缺的,但您那点儿风流事被府衙的同知大人获知,尤其是被您的竞争对手炒得沸沸扬扬,虽然您在京城的姨父为您说了不少好话,但为免争议,上面还是将您的知县之缺暂且搁置了,目前来看您仍需等候一段时日。”

方师爷一见对方了解自己的底细,不由对他肃然起敬。但一想到徐氏一案让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顿时升起一股无名之火,碍于对方的身份,他只能隐忍不发。

先生模样的人看在眼里,只顾着品茶,并不时自言自语道:“这茶还真不错,真不错。难怪人说,浮生若茶,苦否淡否,浮耶沉耶,尽在壶中!”

方师爷实在忍不住,脱口骂道:“他娘的,也不知是哪个杂种告了老子的黑状!”

那人头也不抬,又品了一口茶,意味深长道:“要不在下给方师爷讲个小故事听听?”言毕,也不管方师爷听与不听,独自讲开了,“光州知府秦守业,育有一女,名月茹。上元节来临,城内处处张灯结彩,秦月茹在婢女香儿的怂恿下,偷偷出门赏灯。没想到,刚出门,二人就被两个黑衣人捂住了口鼻,套进了麻袋,带上了一辆马车。次日一早,秦守业收到一封信,才知女儿被山贼绑架了,对方开口就要赎金一万两,还要求在三天之内交付,否则撕票。秦守业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马上让管家鲁修变卖所有产业,才勉强凑够了赎金。三日后,秦守业带着几个人,抬着箱子上山救女。到了半山腰,山贼出现了。二当家的让秦守业和箱子留下,其他人通通离开。秦守业走进一巨大的石洞后,山贼大当家从里面走了出来。秦守业定神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居然是自己的管家鲁修……”讲到这儿,那人的话戛然而止。

方师爷是读书之人,自然知道那人讲这个故事的目的,是想告诉他问题出在“身边人”身上。那么,这个“身边人”到底是谁呢?华知县应该不会,一是当时他顺着自己的意思断案担了一定的风险,并中饱私囊,按理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二是有州府里同知大人的信函为证。除此之外只有一人,那就是袁捕头了。

一想到袁捕头,方师爷不由咬牙切齿道:“是他!一定是他!”

先生模样的人笑了笑,说道:“方师爷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不怀好意者是谁。不过,俗话说得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你候缺的时间也不会太长。”略停片刻,他又吟起了苍雪大师的诗句,“松下无人一局残,空山松子落棋盘。神仙更有神仙着,毕竟输赢下不完。”

方师爷听罢,眼前一亮:不错,人生如同棋局,你争我夺,世世相传,输赢二字永远也没有定论,只要开动脑筋,走好能走的一步,便不是死局。何况自己上头有人,谁怕谁?他顿时热血沸腾,哪里还坐得住,对那人说声“多谢了”,便起身告辞。

那人亦抱拳道:“后會有期。”

方师爷性子冲动,加上被仇怨迷失了心智,也不问对方的底细,也不思他是否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一心只想着必须马上报复袁捕头。可是,因为有华知县从中周旋,方师爷一时之间也找不着袁捕头的把柄,竟成了狗咬刺猬——无从下口。情急之中,方师爷另想到一个以牙还牙的办法,干不倒袁捕头,就干袁捕头的老婆,谁叫你从中作梗杀了我的情人?!嘿嘿,我就拿你的老婆当情人,让你不快活,就算干不倒你,也能气死你!

主意拿定,方师爷心里顿时舒畅了许多。

也是好事多磨,节外生枝,就在方师爷准备行动之际,半路突然杀出个程咬金来。

那是一个黄昏,方师爷去城外散心,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小路上,突然,从树林里冲出三条汉子,趁方师爷愣怔之际,用麻袋罩了他的上身,将其劫持到附近的山林中,好一顿拳打脚踢,直打得那方师爷哭求个不停:“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对方也不想闹出人命,见好就收。听方师爷告饶,他们便停住了手脚。

方师爷莫名遭人毒打,自然想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为着什么事,便忍着痛,壮着胆子问道:“不知方某什么地方得罪了好汉们,以致要对我下如此狠手?”

忽听一个声音道:“告诉你也无妨,爷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落花村杜有福是也!”

听到“杜有福”三个字,方师爷一下子哑口无言了。合该方师爷命中有此一劫,原来这天杜有福与两个房下侄子进城卖农货,回家途中意外发现了独自一人的方师爷,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三人便绑架了方师爷,狠狠地揍了他一顿。

杜有福见方师爷默不作声,遂又对着麻袋踢了一脚,说道:“姓方的,你且听好了,爷爷向来本分做人,但也不是好欺负的。如果想要你的狗命,也是手到擒来!”

方师爷一是自知理亏,二是害怕继续挨打,便连声应诺道:“那是,那是。”略停了片刻,又似捡了根救命稻草道,“方某已经知道错了,并配合华老爷重新审判了徐氏杀夫一案,还请你们大人不计小人过。”

杜有福一听,又是火起,怒道:“哼,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是你配合华老爷重新审判的吗?要不是袁捕头帮忙,你他妈的现在还在与那淫妇快活呢!”忍不住又踢了方师爷几脚,这才丢下方师爷,和两个侄子扬长而去。

方师爷听三人脚步声远去,才哆嗦着打开麻袋,钻了出来。已是鼻青脸肿的他坐在地上,心里那个恨啊……现在,他终于确定了背后捣鬼的人是袁捕头。待抹去血污后,他忍着疼痛,一瘸一拐地往山下走去,心里却在反复盘算,接下来该怎么对付袁捕头。

袁捕头的家位于城西的袁家岗,村里居屋分散,他家住在村北头,且是单门独户。方师爷趁袁捕头出差办案之际,经过打探,偷偷来到袁捕头的家里,与他老婆调侃勾搭。这袁捕头的妻子何氏,虽然没有那徐氏漂亮风骚,但姿色也不差,方师爷本就长得风流倜傥,又是风月场中的老手,一番手段使出来,那何氏哪里招架得住,很快像喝了迷魂汤一样,投入了方师爷的怀抱。这妇人也恁是愚蠢,根本察觉不到方师爷爱她是假,把她当作枪使是真,一味地只知道满足自己的私欲。

常言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很快,方师爷和何氏偷情苟合之事就传到了袁捕头的耳朵里,袁捕头起初不信,以为只是对自己有隙的人在背地里胡嚼乱道、搬弄是非而已。

这一日,袁捕头忽然接到一封信函,送信的又是城南回香茗茶楼的那个小倌,小倌声称让他送信的是个先生模样的客官。

袁捕头莫名其妙,打开信一看,不由脸色铁青,破口大骂道:“狗日的,还真报复到老子头上来了!”

原来,信中所写的是方师爷和袁捕头的妻子何氏通奸偷情之事,上面有时间也有地点,更有细节,真是描写得绘声绘色,由不得袁捕头不信。

袁捕头气得双肩抖颤,恨不得即刻就去找方师爷拼命,但转念一想,这写信之人是如何对此事了如指掌的?莫非其中有诈?他便问茶楼小倌:“这位客官姓甚名谁?”

小倌回答道:“客官有交代,说他姓甚名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事情真实可信,绝无虚言。”

袁捕头又问:“那客官还与你说了些什么?”

小倌摇头道:“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说。”

话已至此,再问也是白搭,袁捕头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小倌掉头离去。

袁捕头再次研究起信来,真是越看越恨,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但他到底是个见多识广、经验丰富的大捕头,懂得怎么做才有利于自己,那就是捉贼拿赃,捉奸拿双。这通奸之事,若没逮住现行就去大打出手,难免会被人反咬一口。何况这个方师爷又不是一般的人,他上头有大人物罩着呢。一旦弄巧成拙,岂不是打狗不成反被狗伤?而且,这等家丑之事,若是被外人知道,一定会损毁自己的名声。再说了,万一这封信是个圈套,自己钻错了,岂不被人笑掉大牙?

思前想后,袁捕头终将心头怒火压住,决定暂且不把这封信当回事,而是像没事人一样,回到家中,照样与何氏嘘寒问暖、寻欢做爱。

次日一早起來,袁捕头又显得依依不舍地对何氏说,他要出趟远差,叫何氏给他打点行李。那何氏心中暗喜,也装模作样地忙活起来,直盼着袁捕头早一点儿出门,晚几天归家。

对于袁捕头的去向,方师爷自然掌握得一清二楚。

当晚,方师爷又来到袁捕头家中,得意洋洋地对何氏说道:“本县最偏远的一个乡村发生了一起械斗伤人案,两大家族因水渠引水灌溉一事起了纷争,继而大打出手,闹得不可开交,你男人这回怕是要走好几天呢!嘿嘿,就让我来给他顶几天缺吧!”言毕,他色迷迷地用手摸了一把何氏的酥胸。

何氏温嘴里骂了一句“馋猫”,心里却乐开了花,忙不迭地下厨整备酒菜,为晚上的欢娱加油鼓劲。

这袁捕头确实是领了任务去百余里外的旮旯乡村办案的,但他心里惦记着妻子何氏和方师爷之间的事情,就于半途之中让徒弟先行前往案发地,自己借口有事折返回来,藏到离袁家岗不远的李家村,在一个熟人家里落脚,然后于半夜时分悄悄回到袁家岗自家屋子跟前。他家屋前有一棵高大的樟树,枝繁叶茂,人藏在枝叶间,借着天上的月光和屋里的灯光,可将家里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

袁捕头武功高强,但见他身子一提,双足发力,整个人就像一只狸猫一样,三两下就爬上了树顶。他选好位置,向屋里望去。透过卧室的花窗,袁捕头发现一个年轻男人,正把他妻子何氏搂在怀里吃交杯酒,那男的烧成灰他也认得,正是死对头方师爷。

袁捕头屏住呼吸,咬咬牙稳住自己的心神,想看奸夫淫妇下一步的动作。

吃完酒后,时间不早,方师爷便和何氏宽衣解带,颠鸾倒凤起来。那何氏的淫贱自不待言,尤其是那方师爷,根本上半点儿斯文没有,竟然一边做着好事,一边哼唱起了民间荤调《十八摸》。袁捕头不愧是高人,自始至终都很冷静地看着这一幕接一幕的好戏,虽看到高潮时自己也有不小的冲动,恨不得破窗而入,将这对狗男女砸成肉泥,但他终究还是忍住了。

屋里的激情戏演完,二人相拥而卧。袁捕头这才施展轻功,跳下大树,平复了半天心情,离开了袁家岗。

其实,袁捕头是想当场捉奸的,甚至想像武松杀西门庆、潘金莲一样,把方师爷和何氏一刀给宰了,然后提着两颗血淋淋的人头去县衙投案自首。那他缘何又改变了初衷呢?原来,袁捕头想起了华知县跟他说过的话,知道这个方师爷是不那么容易被扳倒的,捉奸报官无益不说,还会令自己白白丢了性命。再说,就算自己杀了这对奸夫淫妇,图得一时快活,那也只能是鱼死网破,自毁前程,实在不划算。他已经想好了,这事不能明着来,只能从暗处下手。

于是第二天,袁捕头照样装作没事人一样,赶往偏远之地的旮旯村办案去了。

这次的引水械斗案颇为复杂,罗、朱两姓人家一直争执不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袁捕头很是费了一番口舌,中间还因人手不够去信华知县,让县里派了两名衙役前来增援。但实话实说,这袁捕头办案很有一套办法,在他的大力斡旋之下,罗、朱两姓人家到底还是达成了调解协议,这比原先预计结案的时间提前了一两天。

双方的族长为感谢袁捕头一行人,便一起出钱举行了一个隆重的饯行宴会。谁知好酒好菜端上来后,袁捕头只吃了几口,一杯酒没喝完,便一声不吭地起身离席了。大家不知他去干什么,等了半天不见人回来,就分头去找,找了一会儿,才在一偏僻的茅房发现了他,只见他倒在地上,面色苍白,神志不清,口吐白沫,两眼紧闭,四肢不停地抽搐着。大家不明就里,刚刚还好好的人,怎么眨眼间变成了这般模样?细观袁捕头的情形,像是得了什么急症。还是袁捕头的徒弟头脑清醒,连忙请罗、朱两姓的族长请来乡下郎中给袁捕头看病。那郎中取出银针,先在袁捕头的人中穴扎了一针,袁捕头立即“哎呀”一声,睁开了眼睛。众人这才放下了提到嗓子眼上的心。有道是瓜田李下各避嫌疑,在这样的场合,如果袁捕头发生意外,大家恐怕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袁捕头似是知晓众人的心思,赶紧用微弱的声音说道:“让大家受了惊吓,很是对不起!我这是急病,自己知道,与诸位概不相干,大家请入席继续吃喝就是了。”然后,他对着自己的徒弟和两个衙役说道,“待你们吃好喝好后,就把我抬回家去吧,免得在这里盘桓久了,给人家添麻烦。”

众人一听,如释重负,纷纷入席。

饭毕,大家找来了一副担架,由袁捕头的徒弟和两个衙役轮换抬着,离开了旮旯村。

一行四人从下午未时开始走起,一百余里的路程,紧走慢赶,歇歇停停,直到夜里寅时过半,才到了袁捕头的家屋门前。

众人放下担架,袁捕头的徒弟上前敲门。

“咚咚咚”,急促而响亮的敲门声在深夜里更显响亮,直把屋里做着美梦的两个人惊得六神无主,这两人自然就是方师爷和何氏了,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袁捕头不仅会提前回家,而且还是在这个时间点回来。自从袁捕头出差后,这一男一女就天天鬼混在一起,方师爷也好像找回了跟徐氏在一起的感觉,和那何氏极尽温柔缠绵,真是花样翻新,层出不穷。因想着过两天袁捕头就会归家,二人今晚更是格外卖力,直杀得筋酥骨软、意兴穷尽了方才入睡。谁料袁捕头忽然归家,打破了二人的酣梦。再听外面的动静,好像还不止袁捕头一人。

方师爷虽是情场老手,对通奸偷情之事有恃无恐,但玩弄人家的女人毕竟理亏,再说自己一介文弱书生,哪经得住武功高强的袁捕头的三拳两脚?惊吓之下,方师爷首先想到的是保住性命,于是他一骨碌溜下床来,慌慌张张地四处寻找藏身之处。

他正准备钻到床底暂避一时,何氏急了,一把拉住他道:“你真是糊涂,我那死鬼是什么人?你的体味声气、一呼一吸,他都能捕捉探知的,这里断然藏不得!”

方师爷急出一头汗来,问道:“眼下敲门声急,刻不容缓,你说我藏在哪里好?”

何氏倒显得镇定从容,不慌不忙道:“藏到东边的客房里吧,等他与我睡了,你再趁机逃走。”

方师爷连连点头,言不由衷道:“小别胜新婚,你就与他云之雨之,我就独自逃之夭之。”

何氏瞪了他一眼,说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阴阳怪气地吃这份醋!”說着,她已把方师爷拉到了东边的客房里。

客房里靠墙边并排放着两只宽两尺五、长六尺的大木柜,平时这柜子里可以收纳各种家什物件,来了客人时,只要在柜子上面铺上床单垫絮,就可当作床睡觉,故当地人称之为睡柜。

何氏打开一只睡柜,里面虽说放置了些衣物,但剩下的空间刚好塞进去一个人,她便让方师爷跳进去藏起来,自己把柜门关好,然后装出一副睡眼惺松的样子,打着哈欠,懒洋洋地把大门打开。一见袁捕头是被人抬着进来的,何氏不由惊喜交加,惊的是袁捕头怎么突然病成这个样子,喜的是这个样子就不会有节外生枝的事情发生,她心里不由踏实多了。

何氏装模作样道:“哎呀,这是怎么了啊?去时好好的一个人,怎么突然病成这样?快抬到床上,让我来料理。”

袁捕头偷偷扫了一眼屋里的情况,又看了看客房里的睡柜,心下顿时明白了八九分,于是装作病得不轻,声音微弱地对何氏道:“夫人啊,这样万万不行,郎中说了,我这病凶恶得很,怕是会传染于你,你还是把我抬到东边客房里去吧!”

何氏心里有鬼,马上道:“那怎么行?客房里无床无铺,你又重病在身,怎么安睡?这样也不方便我好好照料你啊!”

袁捕头道:“那里不是有睡柜吗?你只需把被褥铺上去就行了。”

何氏还是不依从。

袁捕头急了,话中带怒道:“你这般推三阻四的却是为何?难道是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何氏再也不敢违拗,只得不情愿地拿来被褥铺上睡柜,然后让袁捕头的徒弟、衙役把袁捕头抬进了客房。

袁捕头睡好后,说道:“夫人,你且回房睡去吧,这里有他们三个照顾我就行了。”边说边指了指自己的徒弟和两个衙役。

何氏心里发急,一时竟落下几滴泪来,说道:“相公啊,夫妻好比同命鸟,风雨来临互照应。你还是回房到床上睡吧,我们俩有乐同享,有难同当。”

袁捕头却坚持道:“夫人,你这样有情有义,我就更加不能连累你了。你放心,或许我这病能有转机,到那时我俩自然是儿女情长,不离不弃。但如果今晚我死了,你就把我好好送上山,我也会含笑九泉,保佑你幸福的……”

何氏被袁捕头的话噎住了,只好满腹心事地回了卧房。

袁捕头的徒弟和那两个衙役,对袁捕头真是上心,他们一刻也不离袁捕头左右,端茶倒水,照顾有加,一夜都没合眼。藏在柜里的方师爷可难受了,他窝在狭窄的空间里,大气不敢出,生怕被袁捕头他们发现。躺在上面的袁捕头,对身下这微小的动静自然听得真切,不用说,他生病完全是假装的,他在拜师习武时,从师傅那里也学了些伪装之术,只要吃下一种草药,人就会像得了癫痫病一样,口吐白沫,全身抽搐。这种草药,他在前往旮旯村办案的途中就已经预备好了。而那个乡下郎中也是个大水货,根本没看出病的真假,为了多赚几个钱,他竟故弄玄虚,违心地说袁捕头的病很重,若不是他的银针厉害,袁捕头早就没命了。袁捕头要的就是这种结果,所以他积极配合郎中施治,而旁人则都被蒙在鼓里。

那袁捕头为何要装病呢?因为按照规矩,袁捕头办完案子后,应该先回县衙交差,然后再回袁家岗的家中。如此一来,岂不是让方师爷知道了他的行踪?所以他故意装作得了重病,然后在路上拖拖拉拉,掐指算计着时间,真正是踩着点儿回来的。当然,袁捕头这次带着人回家的目的,原本只想抓方师爷和何氏通奸的现行,但当他料定方师爷藏在睡柜之中后,就立马改了主意,决定好好整治一下方师爷。

袁捕头每听到柜中有小动静,心里就格外畅快,暗暗道,我就是要你狗日的难受,就是不让你痛快地死!你狗日的不是有后台吗?老子告不倒你,就想办法憋死你!

何氏心里可急死了,她一会儿想着方师爷,一会儿想着袁捕头,一有个风吹草动,她的心就咚咚直跳,但当着众人和袁捕头的面,她又只能装作若无其事,该怎么说就怎么说,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再说睡柜里又窄又闷,幸亏柜头下方有老鼠咬的一个杯口大小的洞,能够出点儿气,透透风,方师爷藏在里面,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但熬了两天两夜之后,他肚子饥饿难忍不说,屎啊尿啊都屙在裤子里,又骚又臭,很不舒服。从小到大,方师爷哪里吃过这等苦,受过这等罪?想着目前的处境,他不禁流下了辛酸的泪水。他本想像上次遇到杜有福那样,向袁捕头求饶,可身上一点儿力气也没有。第二夜里,方师爷开始了垂死前的一番挣扎。袁捕头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也担心方师爷挣扎的声音会被手下人听见,便暗暗施展隔山打牛的绝技,向柜子里发功,硬生生地把奄奄一息的方师爷打死。

袁捕头有个习惯,得意的时候,喜欢哼几句东腔戏,这会儿见柜子里再无动静,他知道大功告成,便小声地哼起《空城计》中孔明的一段唱词来:“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我也曾差人去打听,打听得司马领兵往西行。一来是马谡无谋少才能,二来是这将帅不和失街亭。你连得三城多侥幸,贪而无厌又夺我的西城……人言司马用兵能,依我看来是虚名。他道我平生不设险,险中弄险显奇能……”

哼到这里,好似自己就是诸葛孔明,袁捕头精神大振,高声地对徒弟和两个衙役道:“神灵保佑,大难不死,幸哉!幸哉!”

三人见了,知道袁捕头的病好得差不多了,便兴奋地喊师娘快来。

何氏快步进到客房,见袁捕头病状已消,精神大好,自是一番好言好语,同时还想着柜子里已经闷了两天的方师爷急需搭救,便对袁捕头说:“相公啊,这两夜来,多亏了他们三个照料你,现在你的病既然好了,就移到卧房的床上歇息吧。”

袁捕头道:“移当然是要移的,不过,我想移到县衙值班房里去。耽搁了几天,旮旯村的案子还没有向华老爷汇报,我得赶紧去整理好案卷,要不然华老爷会怪罪的。”

说罢,袁捕头就叫他的徒弟和两个衙役将先前的担架抬过来,扶他躺上去,然后四人一起去了县衙。

何氏目送袁捕头走远了,赶忙转身关好大门,走进东边客房,打开柜子来看。这一看不得了,何氏发现方师爷早已经死翘翘了,连尸体都僵硬了。她惊得几乎叫出声来,忙用手捂住嘴巴。

何氏呆怔了半天后,也顾不得害怕,事已发生,唯有赶紧毁尸灭迹,不让人发现为上策,不然,丢丑不说,自家性命都难保住。但是,大白天的,那么大的一具尸体也不好处理,何氏想了想,便把柜门重新关上,打算等到天黑之后再来处理。

再说袁捕头,他徒弟和两个衙役把他抬到半路时,袁捕头忽然对三人说道:“放下吧,让我自己走。”

三人不解,齐问袁捕头:“你能走吗?”

袁捕头道:“病都已经好了,能走,躺在上面反而不舒服。”

于是,三人落下担架,让袁捕头下来自己走路。

一行四人不多时就到了县衙。

一到值班房,袁捕头又对三人说道:“你们仨为了我的病劳累了多日,实在不好意思,你们都回去好好休息休息吧,有事了我再叫你们过来。”

三人见袁捕头确实没有什么大碍,就放心地回家去了。

夕阳西下,雀鸟归林。一会儿,天际便拉开了黑色的帷幕。

袁捕头的妻子何氏,为了早点儿把方师爷的尸体转移出去,她关紧门窗,顾不上害怕,拿了一把锋利的砍刀,把方师爷的尸体从柜中拖出来,硬着头皮,咬紧牙关,将尸体砍成了无数小块。她本想将一个闲置的大腌菜坛子背到屋后的山坡上,再将分解的尸体装在里面,掘个坑掩埋掉。后来又一想,坛子的目标太大,容易暴露,而且尸体藏在里面也不易腐烂,会发臭,时间一长,同样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思来想去,她感觉还是埋在自家菜园旁的粪堆下面比较好,这样的话,一来尸体烂得快,二来上面长年堆着粪土柴灰,又是自家的菜园,就是发臭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主意一定,她马上行动起来。

何氏以为自己这么做是神不知鬼不觉,可她哪里晓得,此时此刻却有一双眼睛在那棵大樟树上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丈夫袁捕头。

袁捕头看着何氏分尸、埋尸的一举一动,嘴巴大张,竟暗暗佩服起这个女人的阴险狠毒来。

袁捕头白天之所以对何氏说要回县衙向华知县汇报案情,目的就是想留出时间给何氏处理方师爷的尸体,现在一切都在按他的设想推进,他很是满意,就放心地溜下大樟树,蹑手蹑脚地离开家屋,回到了古寨县衙值班房。

时间一晃又过去了三四天,袁捕头仍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该说的说,该笑的笑,该做的做。

这天早晨,袁捕头正在衙门前散步,华知县走过来,对他说道:“哎呀袁老弟,衙役说你病得不轻,我生怕你有个三长两短,幸亏是有惊无险。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喜可贺啊!”

袁捕头回道:“多谢老爷关心!”

华知县接着说道:“这段时间真是清静,少了两个热热闹闹的人,你病了闭门不出,又不让人探视,而那个方师爷也不知到哪里做什么去了,连个招呼都不打。唉——”说着一个劲地摇头。

袁捕头装模作样道:“是啊,我生病期间,方师爷不与老爷分忧,只知道自己潇洒快活,这人心啊……”他也一个劲地摇头。

这时,何氏走过来了。

近几日,何氏每天都来看望袁捕头,每次都拎着一些好吃的东西,说是要让袁捕头好好调养身子。

何氏见过华知县,说道:“华老爷,我今日来,是给我家相公请假的,他出差加生病,前后算来都快十天了,也该回家好好休息一两日了。”

华知县笑道:“好好好,这个假我准了。”并开玩笑道,“这长时间两口子不在一起,是该回去好好亲热亲热了,哈哈哈……”

袁捕头便回值班房收拾了一下,与何氏有说有笑地回了袁家岗。

晚上,袁捕头搂着何氏的香肩睡觉,说道:“夫人,自从你过门之后,只知道我俩恩恩爱爱,却把岳父岳母给忘在了九天之外,已很久没回去看望他们了,这回趁着我病休有空,明天我們一起去看看两位老人家如何?”

何氏见丈夫体贴如初,仅存的一点儿疑虑顿时冰消瓦解,同时也对自己的背叛行为悔恨不已,立即柔情蜜意地说道:“相公既然有这份孝心,为妻何乐而不为?”

第二天,天气晴和,阳光灿烂。夫妻二人买了些礼物,高高兴兴地前往何氏的娘家槐树店。

正在院门前菜园里种菜的何氏父母见女儿女婿来了,立即放下手中的活儿,高兴地将他们迎进屋里,然后开始杀鸡割肉、买鱼沽酒,忙忙碌碌不停。

何氏不见妹妹秀丽,便问母亲:“秀丽妹妹怎么不在家里?”

何母道:“你姑父今天过生日,一早秀丽就给他送生日礼去了。”

何氏又问道:“弟弟秀阳在舅父家读书,一切都好吧?”

何氏的舅父是个秀才,人称“李五秀才”,开办了一个私塾,招收了不少学生,在当地颇有名气。

何母笑眯眯地道:“都好着呢。前几日他回家了一趟,个子长高了,也长知识了,知道孝敬娘了,还给娘带了好多吃的。”

“这就好。”何氏很高兴地说道,“等秀阳长大了,你们二老就可享福了。”

何氏好久没有回娘家,与母亲叙了会儿话后,就要动手帮忙做事。做娘的心疼女儿,不让她帮忙,只叫她陪女婿坐着休息。可何氏闲不住,偏要帮忙,母亲拗不过,就让她去院前不远的水塘里洗青菜。袁捕头说他也去,便殷勤地提上菜篮,与何氏一起来到池塘边。

水塘里的水清澈见底,宛如一方明镜,映出夫妻二人的面容和身影。微风吹过,涟漪荡漾,随着荡漾的清波,两个人的身影若隐若现。

袁捕头故意指着水中摇曳的双影,问何氏道:“你看这水中的两个人是谁?”

何氏含羞一笑,答道:“那不是你和我吗?”

袁捕头道:“你再看看,怎么不像我和你呢?”

何氏认为丈夫是在开玩笑,便娇嗔道:“不是你是哪个?”

袁捕头一本正经道:“怎么像衙门里失踪的方师爷?”

袁捕头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可听在何氏耳朵里却如雷击一般,她双腿一软,几乎跌坐在塘边。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知道丈夫完全掌握了她的私情。

恰在这时,忽然又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好一对孝顺和睦的夫妻啊,你们在私语些什么呢?”

袁捕头听声音好不耳熟,猛然回过头去,发现竟是日升昌当铺的前管账先生陆景明。

袁捕头愣了一愣,心道,你来这里干什么?嘴里却说道:“原来是陆先生啊!多时不见,怎么在这里碰巧遇上了呀?”

陆先生说道:“哈哈,自那日一别,辗转至今,不期相遇,咱俩真是有缘哪!”

袁捕头正要找机会离开何氏,忙道:“有缘,有缘!到我岳父岳母家中一叙如何?”

陆先生也不推辞,说道:“那就打扰袁捕头了。”

袁捕头离开池塘边时,向何氏扫了一眼,见何氏虽然在洗菜,动作却很迟缓,神态更是显得心不在焉,知道自己刚才的那句话起了作用。为了进一步打垮何氏的精神意志,袁捕头从身上摸出一把刀,丢在何氏身边,说道:“我陪客人去了,这把刀给你削菜根吧。”言罢,他转身上岸,和陆先生一起,有说有笑地走了。

何氏见了那把刀,更是心跳不止,此刀正是她分解方师爷尸体的那把砍刀。那把砍刀用过之后,她一是害怕睹物思人,二是感觉不吉利,三是怕留出祸来,便将刀丢进了屋后山边那口废弃的枯井里,不知怎么竟被袁捕头发现并捡了回来,带在身边。

看着这把刀,再想想刚才的那句话,何氏才知道丈夫这次和她回娘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仅如此,他还神不知鬼不觉地带来了一个什么陆先生。何氏知道丈夫一向诡计多端,看来他是要当着自己父母的面抖出她的丑事,然后休了她。而这个陆先生是他的熟人,一定是来作证、写休书的。

何氏越想越害怕,又不想亲眼看到父母难堪受辱的场面,便心一横,双眼一闭,一头栽进了池塘之中。

此时的何父正在杀鸡剖鱼,袁捕头与陆先生则在客堂里喝茶聊天。

厨房里,何母忙上忙下,等着炒青菜,却不见洗菜的女儿回来,便埋怨道:“怎么搞的,都洗这半天了,为何还不回来?”

袁捕头听了,忙站起身道:“我去看看。”

袁捕头刚要出门,就听有人失声叫喊道:“不好了,快来人啦,好像是秀芬落水了。”秀芬是何氏的大名,叫喊的人则是邻居姚三婶。

于是,大家都跟着姚三婶的喊声赶出去。

袁捕头跑在最前头,见妻子何氏倒在水塘之中,不管三七二十一,他跳下水,一把抱起湿淋淋的妻子,可是已经迟了,何氏已经停止了呼吸。

袁捕头见状,立即放声痛哭起来。

这真是乐极生悲,祸从天降。何家二老为失去女儿喊地呼天,袁捕头为失去妻子痛哭流涕,场面好不凄惨。但人已死,哭也无益,在邻居及陆先生等人的劝说和帮助下,按当地风俗,女兒出嫁后,生是婆家人,死是婆家鬼,做母亲的只好用自己准备百年后使用的棺材收殓了女儿的尸体,然后请了七八个壮汉,将棺材抬回袁家岗,在袁氏祖坟山上安葬了。

办完何氏的丧事后,袁捕头一连多日闭门不出。大家都很同情袁捕头,因为他大病不死已是万幸,如今又中年丧妻,真是祸不单行,雪上加霜。

当地有以姨妹填房的习俗,有好心者就开始替袁捕头张罗续弦之事。袁捕头的岳父岳母本来就对这个女婿深有好感,现在长女一死,更让二老心痛至极,尤其是长女与袁捕头成亲多年,没能为袁捕头生下一男半女,心感愧疚,因此对袁捕头的怜悯日益加深。恰在这时,陆先生再次来到了槐树店,当他得知两位老人的心愿后,也极力赞成何家把小女儿秀丽嫁给袁捕头。

陆先生说:“袁捕头人好,那日弟妹出事时,我在现场,亲眼目睹了袁捕头对弟妹的一片真情,真是大受感动,如果两位老人家乐意,陆某愿意保这个大媒。”

何氏二老见陆先生所说正合心意,便唤出小女儿秀丽问话。

秀丽比何氏要小好几岁,人生得漂亮,精明能干,不仅飞针走线是一把好手,而且跟着舅爷学了不少字。但如此一来,她也就有些心高气傲,挑肥拣瘦,所以二十好几了,仍待字闺中。

秀丽到得堂前,一开口就把门关死了:“对不起,这姐夫虽好,但我不想嫁给他。”

父母问:“这是为何?”

秀丽道:“姐姐的死,我总有些想不通。”

陆先生问:“你对你姐姐的死有怀疑?”

秀丽道:“说不上怀疑,只是觉得她死得太不合情理。你们想想,姐姐来时兴致勃勃,没病没痛的,怎么会突然掉到池塘里淹死了呢?再说这池塘,几年前姐姐也曾落过水,我还在岸上笑过她,她那时都能不慌不忙轻轻松松地爬上来,如今怎么会落水而亡呢?”

父母怕秀丽和袁捕头的婚事不成,反而结下仇怨,连忙道:“几年前是几年前,那时水浅,淤泥也没现在多,再说当时陆先生也在场,不要瞎猜疑,生死有命,只怪你姐姐命苦。”

“陆先生!”秀丽一转身,也不避嫌,心直口快道,“如果我記得不错的话,应该是前年来向我提亲的那位什么当铺的管账先生吧?”

两位老人忘性大,加上当时秀丽不愿意见人,来的人当中除了一个是媒婆外,另还有两个年龄差不多的年轻人,两个老人也没细看,所以对陆先生提过亲这事没什么印象,万万没想到的是,秀丽竟在房中把陆先生的模样看得清清楚楚,而且还记在了脑海中。

陆先生笑了笑,一脸坦然道:“不错,陆某正是那个提亲的人,当时在日升昌当铺做账房先生。”

秀丽道:“这我就有些搞不懂了,两年前你亲自来提亲,两年后却又来替人做媒……”说着不禁“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陆先生道:“此一时彼一时,没什么奇怪的,当时二小姐不是不愿意结下这门亲事吗?所以陆某今天才换了个角色。再说,提亲也好,做媒也罢,目的还是一个,陆某对二小姐是……”余话陆先生没有说出来,但对方肯定听得出。

何父担心他们把话说远了,又扯过来,道:“闲话不要多说,秀丽你也不要心高气傲,陆先生说得对,你姐夫是个好人,过了这个村便没有这个店了。我和你娘心意已决,儿女婚姻大事自古以来都由父母作主,这是天经地义的。”

秀丽哪里肯答应。

陆先生道:“既然二老已经作主,此事当不可更改,二小姐如果……”陆先生说到这里,忽然走近秀丽,将嘴在她的耳旁小声嘀咕了一阵。

秀丽听着听着,似有所悟,突然眉开眼笑,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说道:“好了,不说了,陆先生,我同意嫁给我姐夫就是了。”

何氏二老听罢,自然欢喜,连连对陆先生表示感谢。

袁捕头听说姨妹秀丽同意嫁给他填房,心里自然比吃了蜜还甜,对岳父岳母更是感激不尽。待何氏去世“七七”一满,他便找人择了个黄道吉日,吹吹打打着,一顶花轿把小姨子秀丽抬到了袁家岗。

婚礼非常隆重,客人非常多,县衙里能来的都来了,亲朋好友、左邻右舍、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真可谓高朋满座。

婚礼由陆先生主持,由华知县做证婚人。

秀丽说到做到,心情异常平静,春风满面,一切听从安排,顺顺利利地与袁捕头拜了堂。

宾客散去之后,洞房里喜庆温馨。红烛高照,锦帐低垂,满屋飘着酒香、烛香和肤脂的香气。房中又特地安排了一小桌酒菜、两双漆筷、两只银质小酒杯。新娘秀丽待新郎袁捕头坐定后,秀丽斟满了两杯酒,要与袁捕头同饮。

袁捕头抬手做了个制止的手势,说道:“秀丽请慢,待我先敬你姐姐三杯酒,然后我俩再开怀畅饮。如若不然,这新婚之夜我心难安,也对不起你。”说罢,他也不待秀丽同意与否,到东厢房里设置的亡妻灵位前,恭恭敬敬地酻了三杯酒,自己也连陪了三杯。

秀丽手捧酒壶,站在旁边连斟了六杯酒。目睹此情此景,她还真有些感动,心想,难怪父母看中了这个女婿,还忍痛割爱让自己的小女儿给他填房,看来姐夫确实是个有情有义的好男人。

敬酒完毕,袁捕头牵着秀丽的纤纤玉手,回到新房里,夫妻二人开始对饮。

月光从窗外洒进房内,映出了漂亮的荧白光,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恬静,那么美好。

虽到了二更时分,二人却兴犹未尽。袁捕头的酒今天确实喝多了,华知县劝酒、陆先生劝酒、衙役班头也劝酒,亲朋好友等都为他高兴,为他祝福。方才他又与亡妻祭饮了三杯,这时再与秀丽慢斟慢饮,渐渐地就醉意蒙眬了。

袁捕头心里痛快,一时兴起,对秀丽说道:“我与你姐姐新婚的那天晚上,我也喝了不少酒,然后我就讲故事给你姐姐听,她听上了瘾,缠着我不放,我讲了一个又一个,直到她实在熬不住,依偎在我怀里睡着了才罢。”

秀丽抓住时机,说道:“我也爱听故事,相公何不讲些给我听听?”

袁捕头红着脸,一本正经道:“听故事是学好,不是学坏,学坏就不是故事,而是事故。”

秀丽听话听音,自然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忙道:“那是,那是。”

袁捕头又道:“你姐姐爱听故事,却又喜欢体验故事,这个不好,你千万不能学她。”

秀丽连连点头道:“不学她,学她就……”抬头望了望袁捕头,还是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袁捕头道:“这就对了,一个女人要学会相夫教子,要懂得夫唱妇随。”

秀丽装作百依百顺的样子,点头称是。

袁捕头见秀丽如此乖巧,心中更加欢喜,便借着酒劲,开始讲故事了,故事的主角自然是他、何氏和方师爷,而发生的事自然也是他们三人之间的事。这个故事直听得秀丽目瞪口呆,毛骨悚然。她从小聪明,袁捕头所讲的故事虽然用了异地化名,但秀丽一听就知道是发生在自己姐姐身上的真实故事,看来她对袁捕头的怀疑不错。那天,她突然答应父母和陆先生嫁给姐夫袁捕头,就是想到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道理,也就是说,她答应嫁给袁捕头是假,为了探出姐姐的死因才是真。果然不出所料,这个所谓的好姐夫,真是个演戏高手,竟然在不知不觉间除掉了自己的妻子和仇人!但再狡猾的狐狸终会露出尾巴。尽管袁捕头讲这个故事,一是喝多了酒,二是想借故事情节压压姨妹的傲气,好让她从今以后死心塌地跟着自己,殊不知秀丽也是在用心计,暗中给他下了套。

为了进一步掌握证据,秀丽不动声色,边给袁捕头倒酒,边柔声细语地说:“相公真会编故事,讲得跟真的一样,来来,为妻再敬你一杯。”

袁捕头哈哈大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说道:“怎么是编?这……这可全是真的!”

“真的?”秀丽故意装作一惊,继而秋波一闪,连连摇头道,“不可信,我才不信呢。”

袁捕头真的是醉了,但他还是极力控制着自己的话语,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对秀丽说道:“怎……怎么不……不可信?你跟我……去……看看,那菜园旁的粪土……柴灰……下……下面,还有你姐…………埋……埋下的尸骨哩!”

言罢,袁捕头晃晃悠悠地站起,拉着秀丽的手,走出了洞房。

两人剛到埋尸处,却见华知县和陆先生带着一帮衙役、捕快围了上来。

袁捕头大吃一惊,顿时酒醒了几分,也悟出了一点儿事由,但为时已晚,只有束手就擒。在被带走时,他上上下下向陆先生和秀丽看了几眼,似乎是想把他俩看个清楚明白。但他哪里知道,他所看到的只是表面现象,陆先生和秀丽不过是前台表演者,真正的幕后推手却是华知县。

华知县见方师爷和袁捕头都不是省油的灯,尤其是对他的事知道得太多,更怕一旦惹得方师爷不高兴,方师爷会将他的事添油加醋捅到方师爷的姨父那里去,或者待自己顶缺后再来收拾他,所以,华知县就先下手为强,利用方师爷和袁捕头不和,精心设计了一个大圈套。陆先生的所谓监守自盗,就是由华知县暗中安排好的,华知县在日升昌有暗股,除了日升昌的老板,其他人都不知道。而华知县曾经有恩于陆先生一事,更是鲜为人知。他还当着陆先生的面许愿,一旦方师爷走了,就让陆先生来做他的师爷。所以,当华知县将自己的计策让陆先生来实施时,陆先生虽然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华知县这么做的目的可谓一箭三雕,一是想看看袁捕头的贪心,二是想试探一下袁捕头的忠心,三是如有把柄在手,他好套牢陆先生,使其为己所用,去制衡方师爷。幸亏袁捕头为让华知县支持他惩罚方师爷,忍痛将敲竹杠得来的银子如数交给了华知县,但袁捕头的为人处事亦让陆先生很反感,所以,陆先生更加听从华知县的安排,暗中注视着方、袁二人的行动,于是有了回香茗茶楼与方师爷透风这一节。那个请方师爷喝茶的先生模样的人,自然是陆先生装扮的。后来,方师爷失踪了,陆先生左思右想,总觉得与袁捕头脱不开干系,为了靠近袁捕头,以掌握袁捕头的一些证据,陆先生便想到了袁捕头的姨妹秀丽。前年,陆先生确实托人去何家提过亲,当时秀丽没有出来见他,但也没有放出话说看不上他,所以陆先生先后两次去了槐树店,他想如果能娶秀丽为妻,就能名正言顺地与袁捕头走近,掌握袁捕头的情况。不巧的是,头一次他竟与袁捕头、何氏相遇在槐树店的池塘边。尤其是何氏意外身亡之事,让陆先生同样感到不可思议。他第二次到何家后,为了引蛇出洞,马上改变主意,顺着何家二老的意思,劝秀丽嫁给袁捕头。当他听到秀丽对袁捕头也有怀疑时,便决定找机会与秀丽联手,挖出袁捕头的秘密。同时,陆先生又找到华知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请华知县协助他。本来,方师爷莫名其妙失踪,华知县是很高兴的,而且还在心里说,这家伙要是死了就最好了。他对袁捕头也有怀疑,但苦于拿不到真凭实据,同时,他又怕方师爷的姨父追究下来自己不好交差,听陆先生这么一说,等于是瞌睡来了遇枕头。但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假意思索了半天后才表示赞同。然后,华知县秘密安排心腹,在喝完袁捕头的喜酒之后,悄悄布控在袁捕头家的山前屋后……

方师爷的尸体找到了,死因也查明了,袁捕头杀人偿命,难逃一死,至此,两个心头之患皆被铲除,华知县自然十分高兴。他拉着陆先生的手,难掩内心的兴奋道:“福星啊,陆先生,你真是本县的福星!大案告破,全是你的功劳,不然,上司怪罪下来,本县的日子就不好过了。人才难得,本县决定聘请你做我的新师爷。”

陆先生却推辞道:“不行啊华老爷,陆某才疏学浅,哪有这个资格?比陆某优秀的人才多的是,华老爷还是另请高明吧。”

华知县说:“你就是那个高才,又是我熟悉之人,别谦虚了,陆先生,这事就这么定了。”

大家各忙各的,各说各的,却把新娘秀丽给忘了,这时她好不悲伤,照说姐姐死因大白,恶姐夫落到了应有的下场,她本该高兴才是,但她就是高兴不起来,一是为姐姐,二是为自己。在那个时代,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棒槌抱着走,凡出嫁者,其丈夫是生是死,是病是残,作为人妻都必须从一而终。也就是说,虽然她将袁捕头送上了断头台,但她依然是袁捕头的妻子,这也是袁捕头敢当面把谋害方师爷和前妻何氏的经过当作故事讲给秀丽听的真正原因。秀丽若想与袁捕头解除关系,须得由官府宣判。在此之前,她依旧是袁捕头之妻。

陆先生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立即走过去,想安慰秀丽。

华知县也看在眼里,不由会心一笑,他有意顺水推舟,做个人情,同时给自己博个好名声,便当着大家的面道:“何氏秀丽,真乃奇女子也!为了替姐伸冤,找出凶手杀人的证据,不惜一切代价,毅然嫁给凶手填房。其志可嘉,其情可悯,其义可彰。本县感动至极,故在此宣布,这场婚姻无效。”接着,华知县又自作主张,点起了鸳鸯谱,“本县提议,秀丽改嫁给陆先生为妻。不知各位以为如何?”

众人听了,皆拍手叫好。

秀丽和陆先生,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皆展颜一笑。

华知县见大事成了,高兴得继续大声道:“也不用再选吉日良辰,今晚就是个好日子,本县正式宣布,陆景明、何秀丽二人结为夫妻。哈哈哈,真乃天作之合啊!”

在华知县的主持下,一对有情人结成了眷属。

大家闹了一阵子,华知县见时候不早,就带着一干人,押着垂头丧气的袁捕头回了县衙。

如镜的圆月渐渐升高,大地身着白色的纱衣,娴静而安详,人们早已进入甜美的梦乡。然而,陆先生和秀丽却睡不着,他们似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两个人坐着谈着,说起前年陆先生提亲的尴尬,说到二人联手探案的隐忧,谈到陆先生这些年的阅历、官场的险恶、宦海的浮沉、世俗的冷暖炎凉,越说越投机,越说越亲近。

“不说别的,”陆先生望了望窗外的夜空,继续道,“你看这几个月发生的事,哪一件不叫人伤心?哪一件不叫人惊心?哪一件又不叫人寒心?先是方师爷暗算袁捕头,接着是袁捕头暗算方师爷,最后我们又来暗算袁捕头。从表面看来,正义压倒了邪恶,其实……”

“其实什么?难道不应该这样吗?”秀丽问。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什么意思?”

“在这场暗算中,最大的赢家却是华知县。”

秀丽不解道:“此话怎讲?”

陆先生便道出了个中原委,直惊得秀丽发起呆来,喃喃自语道:“这个华老爷,他借刀杀人,一箭双雕,真是太可怕了!”

“因他曾帮助过我,又许愿让我做他的师爷,所以我一为报恩,二也存有私心,想当衙门里的师爷,光宗耀祖。加上袁捕头和方师爷都不是什么好人,所以我就听了他的话,当了他的马前卒。”

“那你愿意做他的师爷吗?”

“说真话,一开始我还真想做他的师爷,不然他让我监守自盗时,我是不会轻易答应的,因为那个账房先生我还是做得得心应手的,我不想失去,更怕坏了名声。可随着华老爷一步步推进他的计谋,我便看清了他的真实面目,毫无疑问,方、袁今日的下场,必是我日后的下场。你说我能去做这个师爷吗?”

秀丽听得害怕,连声道:“既然如此,那这个师爷你不能去做,也千万做不得。”

陆先生深情地望着秀丽如潭水一般的秋眸,说道:“伴君如伴虎,我只想跟你一同到深山老林、白云深处,去过那种与世无争、心静如禅的生活,你意下如何?”

秀丽望了一眼对面东厢房姐姐的灵位,想着方师爷被肢解的尸体,想着铁锁加身的袁捕头,还有那得意忘形的华知县,再看看桌上的红烛,曾经照过前后隔不到两个时辰的两个丈夫,她的眼睛便由湿润变得明亮了。

她依偎在陆先生的肩头,柔情满腹道:“我虽然年纪不大,但算是把世事看透了。你说得对,道观庙宇也是不现实的,哪有到白云深处过自由人的生活好?我们走吧,走得远远的。”言罢,又不由叹了一口气,“唉,只是让华知县这种人逍遥法外,继续为官,继续坑害百姓,心有不甘啊!”

“放心吧。”陆先生望着一如洗过的夜空,安慰道,“苍天在上,后土在下。人在做,天在看,我相信华知县这种人的官是做不长久的,终有一天会得到报应。”

次日,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陆先生和秀丽就起了床,二人收拾了一番,然后背上行李,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门。经过几天的跋涉,他们来到了大别山南边一个风景迷人、生长着许多野桃树的地方,造屋建园住了下来。陆先生将自己的家命名为桃园,和妻子秀丽一起,在这里生儿育女,男耕女织,过上了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世外桃源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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