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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记忆视野下民族文化传播与产业化研究
——基于广西京族独弦琴的田野调查

2022-11-19

四川民族学院学报 2022年5期
关键词:京族仪式媒介

周 茹

(浙江东方职业技术学院,浙江 温州 325000)

民族文化的产业化发展是近年来学界讨论较多的课题。少数民族文化蕴含着地方特有的文化基因,折射出特定民族的精神特质。而在当下社会,民族文化在变迁的社会中极易流失。由此,产业化发展成为民族文化延续和发展的选择之一。但大部分研究者认为产业化的运作,将出现民族文化本体的解体、文化主体的失语等问题[1]。然而,文化二分法认为文化包括有形与无形之分,以上问题大多是对产业化中有形文化的研究产物,忽视了诸如文化记忆、文化体验、文化想象等无形文化的作用。因此,本文将文化记忆理论置于民族文化产业语境中,以京族独弦琴为研究对象,基于对广西京族地区的田野实践,运用访谈法、参与观察等人类学调查方法,重点研究民族文化如何通过不同媒介形成共享的文化记忆,这种共享的文化记忆又对民族文化的产业化产生何种影响。

一、文化记忆的概念

文化记忆是扬·阿斯曼夫妇结合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的“集体记忆”、康纳顿(Paul Connerton)的“社会记忆”,以及瓦尔堡(Aby Warburg)的“形象记忆”提出的。哈布瓦赫认为集体记忆是一个建构性概念,或者称为“个体记忆的集体框架”,基于集体性的社会活动,通过回忆和识别,建构个体记忆。[2]39、68这里的“集体”是指具体的个体集合,侧重于对个体记忆的型塑[3]。康纳顿认为哈布瓦赫强调了社会中的亲属、宗教和阶级归属成为个人定位记忆的框架,却不明白社会如何保存和重现记忆,继而提出由纪念仪式和身体实践建构而成的“社会记忆”[4],将记忆的研究由个人性转向集体性。阿斯曼夫妇对前人研究进行整合,将哈布瓦赫的“集体记忆”视为“交往记忆”,将康纳顿的“社会记忆”提升至“文化记忆”,以多种形式的文化形象为载体,得以展现[5]。这是受瓦尔堡“形象记忆”的影响。作为艺术史图像学方法的先驱,瓦尔堡将文化客观化视为文化记忆中最稳固的力量,通过文化形构,使其形成的集体经验和意义能够跨越时间局限变得触手可及[6]。由此,阿斯曼夫妇将文本、仪式和电子媒介视为与人的记忆互动的三种具体形式,支撑着文化记忆的生命力[7]12。

扬·阿斯曼认为文化记忆具有身份固化、重构性、形构性及组织性等特征,尤其强调文字对文化记忆中身份认同起到重要作用,影响了此后的研究者。一部分研究者通过对族源神话、民族文学等文本研究,将文本视为一种特殊的知识方式[8],能够重构、再造和延续民族记忆,凸显文化主体内部的认同[9]。而有研究者意识到在多元文化的杂交时代,民族文化记忆中包含着“他者性”,即主体的文化记忆形成,源于他者作为外部参照,通过吸纳外来文化塑造自我的文化身份[10]。

而另一些研究者聚焦于文化记忆中的媒介问题,认为阿斯曼重“文”轻“礼”,忽视了仪式对民族文化认同的重要性,仪式即庆典仪式,是指日常生活中的仪规、礼俗、程序[11]。在不同的社会情境中,不同的媒介形式将会改写记忆内容,形成新的共同体认同[12]。有研究者认为在当代社会中,传统节日使文化记忆出现市场化特征[13],文化主体将会通过记忆再造实现地方性市场[14]。还有的研究者质疑现代社会中电子媒介的出现,将会引发记忆危机。电子媒介的视听语言易于分散人们的注意力,弱化人“深谋远虑”的能力,对记忆的稳定性造成影响[7]478。电子媒介是片面的、单薄的,表现的是技术的傲慢和人类的迷失,难以提供对身份认同的支撑和文化记忆的延续[15]。

因此,文化记忆即是以文字、图像、仪式等客观的物质文化符号为载体,培养社会集体成员共同的知识、身份和归属感,成为一种不依附日常生活的交往而固定下来的记忆[16]。一方面,学界认为文化记忆凭借着不同的媒介,以其具有的建构属性对民族文化的认同产生影响,并指出现代社会中的电子媒介将对身份认同和文化记忆造成威胁。另一方面,学界也意识到在当下社会语境中,文化记忆出现的他者性和市场化倾向,使笔者不禁思考:不同媒介如何促成文化记忆?文化记忆对文化产业化的发展是否产生影响?

二、 京族独弦琴文化记忆的形成

京族是我国唯一一个海洋民族,聚居在广西壮族自治区防城港市东兴市的京族三岛,世代以捕鱼为生。独弦琴是京族地区独有的民族乐器,京语称“旦匏”(àn bu),以盒状琴体为基底,在琴头垂直插入一根摇杆,在摇杆的中间偏下位置缠绕一根琴弦连接到琴尾组成。在传统的京族社会,仅有苏善辉、阮世和、阮其宁(1)该信息源于广西壮族自治区防城港市东兴市万尾村村民口述。三位民间艺人演奏独弦琴娱人娱己。而在21世纪初,京族独弦琴的发展开始呈现出产业化发展的势头,在人数、规模和影响力等方面都呈现出不断增长的趋势。在这一过程中, 以文本、仪式和电子媒介为载体的文化记忆是连接时代轴承的关键,使得京族独弦琴文化从传统社会走向现代社会。

(一) 文本:京族独弦琴文化记忆的基础

京族独弦琴的文本化出现在20世纪60年代的中国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中,文艺工作者、民族学学者等群体通过实地调查,收集、归纳和整理这一文化事项,以文字形式构成一套规范化、系统化的独弦琴文本,这种书面化的语言形式包括对独弦琴的起源和独弦琴艺术的记载,为独弦琴文化的复兴提供了合理依据。

一方面,文本以大量的神话传说建构着独弦琴的起源,使其从传统的“悲凉琴”过渡到当下的“独弦仙琴”。在传统社会,独弦琴因音律起承转合渲染出悲凉的氛围,被称为“悲凉琴”[17]。在文本中的独弦琴却被视为“幸福之琴”,如《哈妹与琴哥》《阮柳与碧桃》《石生故事》《张元与阮氏芳》等传说中,独弦琴促成了一段段佳婿良缘,也通过演奏独弦琴起到维持生计的作用,使京族人得以安居乐业。当下最盛行的独弦琴起源是作为“独弦仙琴”的《琴仙》:“传说海龙王第七个女儿七公主貌美聪明,鲨鱼精欲娶不成,偷蜈蚣笛到京岛为非作歹。七公主闻讯携仙琴前往伏妖,琴声震得鲨鱼精落荒而逃。不料鲨鱼精趁七公主熟睡,撕断琴弦,扒光七公主的仙发。为镇住鲨鱼精,七公主把仙琴留给京家人,并把漏拔的最后一根头发作为琴弦续上。七公主死后被京家人尊为琴仙,在她死的八月初十于哈亭赛歌赛舞,以此纪念。”[18]

另一方面,文本将京族独弦琴标榜为民间传统艺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地方歌舞团委派具备音乐基础的文艺工作者在京族地区采风,他们遵循着《琴仙》这一起源神话,记录下苏善辉、阮世和与阮其宁三位老艺人演奏独弦琴的场景,以及独弦琴的造型、演奏技艺及曲目的相关信息,使京族独弦琴艺术有迹可循。此外,传统独弦琴曲目只有《过桥风吹》《高山流水》两首,文艺工作者在调研期间,依据京族特色编创了大量艺术歌曲,成为独弦琴艺术教材的雏形。一位文艺工作者说道:“那时候他们京族哪有什么民间艺术的曲目,他们没留下谱的,然后我们通过记下来。流传的东西不成本书的时候,谁找得到根据?一代代人过去了就想出个教材,让京族文化有个记载,有个历史。”(2)访谈对象:WN,男,壮族,75岁。访谈时间:2021年2月21日。访谈地点:防城港群众艺术中心。

文本具有稳定性特点,一方面通过文字形式的物质化,使其成为不可变更的存在。另一方面是通过固定化或经典化,保证文本成为无可指摘的形态[19]32。在独弦琴文本的形成过程中,神话传说使其经历了“悲凉琴”“幸福之琴”“独弦仙琴”的转变,逐渐从京族生活中抽离,固定为由仙人所授,保佑京族人得到幸福的仙琴。同时,文艺工作者遵循着《琴仙》传说的神秘色彩,对独弦琴艺术本体进行记录和丰富,拟构出京族独弦琴民间艺术的全貌,整合为能够代代相传、有迹可循的京族独弦琴艺术教材,成为文化记忆的基础。

(二) 仪式:京族独弦琴文化记忆的共享

文化记忆的形构并不依赖单一媒介,仪式和文字分别构成了无文字社会和有文字社会中保证文化一致性的力量,仪式的本质就在于将秩序原原本本、无差异地重现[20]88。哈节是京族人将宗教、宗族和娱乐合而为一的盛大仪式。“哈”在京语中即“歌”“唱歌”之意,因此哈节又被称为“唱哈节”[21]。万尾村的哈节在农历六月初八,是为了纪念神灵祖先、祈求保佑渔业丰收以及用歌舞娱神娱人。在这一天,京族人将齐聚哈亭参与仪式,哈亭内设有“诸家先灵”的神位,全村人一同对祖宗和诸神进行祭拜[22]。

2021年哈节仪式时间为7月17日(农历六月初八)至7月24日(农历六月十五),持续八天,包括迎神、祭神、乡饮、送神和贺新五个阶段。18日为迎神,19日为大祭祀,20日至21日为小祭,22日至23日为乡饮,24日为贺新。京族独弦琴在2007年被列入广西第一批自治区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后,逐渐参与到仪式过程中,凭借着仪式空间使社会大众获得共享京族独弦琴文化记忆的可能性。独弦琴主要在哈节文艺汇演中出现,包括祭祀与文艺汇演两个场景,进行了约20场表演。其一是穿插在迎神、祭祀和乡饮的仪式活动中。迎神回来后,大约在中午11:50,由八位独弦琴演奏者身着京族服装,分成两列站在哈亭门口进行独弦琴齐奏,约1个小时。而大祭时,两位京族姑娘在哈亭门前斜侧角演奏独弦琴,弹唱京族传统歌曲《载荷花》。两姐妹还在乡饮期间,演奏了《一起听海》《栽荷花》《唱支山歌给党听》曲目。其二是从初八开始,每晚在京族文化广场中进行的文艺汇演,每晚会有1-2个独弦琴节目,如《童心向党》《京海琴韵》《一起听海》等,每个节目由10-15位表演者进行独奏、齐奏或伴奏。

京族非物质文化遗产遗促进了该地区的文化旅游,吸引着来自五湖四海的游客。不少游客慕名而来参与哈节仪式,独弦琴在仪式氛围的渲染下逐渐强化着大众对京族独弦琴的认知。每一次独弦琴表演,都吸引着大量游客的围观,一些游客询问道“这是什么琴?”,“好不好学?”另一些游客体验着独弦琴,并与其合影留念。更多的游客持手机或相机争先恐后地进行拍摄,将其传到互联网上,成为互联网中海量数据之一,使“非物质文化遗产”“京族特有的民族乐器”成为共享的独弦琴文化记忆。

游客A:我是重庆来的,这是独弦琴吧我听他们说,以前没听过。我就知道是京族的嘛。我17号就来了,准备看完(哈节)。在哈节第一天上午就有独弦琴,之前没见过。所以我专门去问了一下这是什么东西,它说这叫独弦琴,好像是非物质文化。

游客B:挺好听的,像我们外地的就不太了解这个文化。然后我们来了有人跟我说有这个节日,很隆重,我们那边也没有也不太了解,就很好奇。他们这个独弦琴跟我们平时的琴不一样,像其他琴古筝是类似的,但是这个只有京族有。

游客C:我只知道它是京族传统来的,祭神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我自己也想学,不懂难不难,有乐谱吗?不懂在哪里招人那?这个琴跟其他的都不同的。反正他的手法比较简单是吗?而且是只有一根弦的,叫独弦。好像也不难学。

可以看到,仪式作为一种形式化的语言,参与者不仅相聚在可以定界的外部空间,而且是一个由他们的言语行为决定的理想空间,通过仪式操演话语使得共同体形成,回忆已成型的事实[7]67。“遗产”在形成之初就被界定为“民族—国家”共享的“过去”[23]。独弦琴艺术在仪式空间中建构起京族特有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成为京族与社会大众在当下共享的文化记忆。

(三) 新媒体:京族独弦琴文化记忆的传播

在当下的数字化时代,新媒体技术逐渐兴起,有研究者认为在数字化时代,媒介不断变化使得记忆形态也发生相应改变,电子网络将会取代文字的记录,全民参与的大众书写时代将使记忆碎片化[7]12。然而,在京族独弦琴与社会大众的互动中,电子媒介使其产生了超越时空局限的文化记忆。自2019年底新冠疫情暴发以来,以旅游业为主的京族地区来者寥寥,哈节仪式规模也一再被缩小,从而推动着新媒体的介入。而互联网建构起“云空间”,使京族独弦琴文化获得更广泛的认知。目前,京族独弦琴师通过发布独弦琴演奏视频和直播,活跃于西瓜视频、微信视频、抖音、快手等新媒体。

在京族独弦琴师的帐号中,头像和主页背景大多数是身着京族服饰演奏独弦琴的场景,并通过“京族人”“国家级非遗艺术”“独弦琴艺术传承人”“独弦琴教学”等标签,形成京族独弦琴文化的云社区,相似性的视觉图像型塑着京族独弦琴的形象。同时,京族独弦琴师通过直播进一步阐述京族独弦琴的民族文化特性。在直播间,独弦琴师通常会在背景墙贴上海洋、荷花的巨幅照片,前者象征着京族是海洋民族的特性,而荷花则在京族传说中有着幸福吉祥的寓意,也与哈亭前的荷花池相呼应。照片是所有形成并强化现实世界的事物中最神秘的东西,在情绪的感染力方面颇有建树,通过挪移的方式能够与世界建立某种关系,成为意识的延伸臂[24]。独弦琴师通过京族服饰、京族生态环境照片以及独弦琴,营造出极具民族特色的文化空间。直播期间,根据写好的稿子对京族和独弦琴进行介绍,如“京族聚居住在沿海边,正面是无边无际大海,左边是白龙半岛,右边是隔海相望的江山半岛。京族独弦琴,又称为一弦琴,是古老民间乐器”。继而依据曲目单演奏《祈祷》《白狐》《潮湿的心》等流行歌曲,受到大批网友的青睐。截至2020年5月,经营较好的帐号有43万的粉丝量,获赞294.9万。网友除了对独弦琴声的赞美之外,大部分表示第一次知道这种乐器,发出“请问有独玄琴教学视频吗?”“老师您收徒弟吗?”“很想学习,不知道怎么才能联系到”等评论。

独弦琴师利用新媒体途径,增加大众对京族独弦琴的文化记忆,如在日常则是发布独弦琴演奏及教学视频。教学视频分两类:其一是独弦琴培训班中的教学成果展示,录制学员的独奏曲目;其二是独弦琴教学视频,介绍独弦琴艺术及发展、演奏技法、曲目教学,吸引了大量的关注。网友能够通过相关链接进入店铺,购买不同款式的独弦琴,也可以通过报名网络直播课程进行学习。在疫情期间,独弦琴师赵霞自弹自唱《呼唤》等曲目为抗疫助力。同时,也有独弦琴师在疫情期间有利用腾讯会议软件进行直播教学。教学时间为每周五20:40-21:40,每场直播大约8人在线。授课过程是独弦琴师与学习者通过视频进行交流,包括对独弦琴的介绍、对调音调琴、演奏手法和原理进行讲解等内容,参与到网络直播教学的有湖南、重庆、陕西、上海、湖北等地的学员。双方处于直播空间中,能够用语音和文字留言进行实时沟通互动。然而,由于网络画质、网络稳定性等问题,独弦琴的直播教学在3月份暂停了。但这一直播教学的尝试使得独弦琴的培训产业能够突破时空的局限性,利用新媒体的即时性和交互性推动独弦琴产业的发展。

可见,疫情促成了独弦琴文化记忆媒介的转型,使其从仪式空间走向网络空间。通过新媒体大数据的计算,京族独弦琴在网络空间中反复推送,不断强化着大众对独弦琴“非遗文化”和“民族特色艺术”的记忆,使更多的人认识和认可京族独弦琴,激发了大众对学习独弦琴的兴趣。在数码化背景下,新媒体媒介以其成本低廉、传播迅速、范围广和交互性,构筑对共同记忆的书写,创造新的网络化生存体验和记忆之所[25],从现实世界走向虚拟世界,不断地拓展大众对于京族独弦琴文化记忆的认知度,实现与京族人之间共享的文化记忆,影响着京族独弦琴培训产业的发展。

三、 文化记忆对京族独弦琴产业化的影响

民族文化的产业化是指,将民族特色文化所蕴含的文化符号价值作为生产的原材料,凭借民族文化资源的具体文化形态,实现自然意义上的资源向经济意义上的资源转化[26]。京族独弦琴的培训产业化始于2015年,目前在万尾、东兴、北海、钦州、南宁等地大约有16家机构(3)该数据源于笔者2019年11月29日至12月1日,2020年1月10日至1月23日两次实地走访统计结果。。京族独弦琴培训产业主要进行独弦琴教学、琴体出售以及商演。有研究者认为民族文化产业既具有民族文化的特殊性,又兼有产业的共性[27]。前者认为民族文化产业最重要的特征是依托特有的民族文化资源进行生产[28]。后者认为产业化是人工物的社会化,民族文化产业在根本上受制于主导文化价值体系的社会选择。民族文化资源能否成为文化产品,关键在于是否得到社会大众的普遍理解和认同[29]。可以认为,民族文化的产业化需要具备两个条件,其一是以民族特色文化为基础;其二是受到社会主流文化价值体系的认可。京族独弦琴通过文本、仪式和新媒体媒介,形成文化主体与文化他者共享的文化记忆。在“幸福之琴”“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京族独弦琴艺术”和“独弦琴是京族特有的乐器”这些文化记忆渗入社会主流价值体系的同时,我们可以看到文化记忆对独弦琴产业化的推动作用。

(一) 作为他者共享的京族独弦琴文化记忆

通常认为,文化记忆是一种集体意识,通过塑造集体的自我形象,使其中的成员产生认同的记忆[30]。但通过上述内容,我们可以看到京族独弦琴的文化记忆是通过文本、仪式和新媒体合力拟构而成的产物,指向的是对他者文化记忆的建构,为的是使独弦琴文化独有的民族性得到社会主流文化价值体系的认可,促使独弦琴文化获得进入市场的条件。

在文本媒介中,《琴仙》这一独弦琴起源通过教材编著,受到社会大众的广泛认知。但在京族内部,独弦琴起源并没有被神化,京族人熟识的独弦琴起源传说,更加贴合他们的生产生活。同时,地方传说中独弦琴的隐喻也与“幸福之琴”有一定距离,在村民的讲述中,更加突出的是捕鱼生计和传统生活的不易。

SCF(4)访谈对象:SCF,男,京族,66岁。访谈时间:2021年1月26日。访谈地点:万尾村哈亭。:“那时候有个乞丐走在山上,好像是逃犯还是犯错误就跑到山上躲住,就这样一个人发明独弦琴,这个宝库里面有个葫芦瓜就把水弄得叮当叮当,他就根据这个来发明独弦琴。还有一个讲法是渔民在打鱼,风浪大,他把绳子拉高,这个船竹子做的嘛,就发出噔噔的声音,就根据这个来做独弦琴。”

阿斯曼认为神话、英雄事迹等形成的文本,是指向内部群体的自我形象、知识和文化身份的认同[31],但在独弦琴文本中,建构的神话旨在吸引文化他者的注意。此外,在独弦琴教材中,大多数曲目是文艺工作者改编京族传统民歌,或是依据京族地区特有的文化特色进行创作。同时,教材对独弦琴技艺进行分类记录,将传统的教学方法转向当下培训班的“速成教学法”,在短时间内进行集体培训。而在仪式媒介中,根据当地老人的说法是,在过去像哈节这类庄严的地方是没有独弦琴的,哈节中的哈歌是用三弦琴伴奏而非独弦琴(5)访谈对象:SWF,男,京族,82岁。访谈时间:2020年1月19日。访谈地点:万尾村十六队。。现在,为了扩大社会大众对独弦琴的认知,将其植入到仪式空间,基于游客和京族人等集体成员在场,借助仪式空间中的声音、动作等具有程序性和重复性的仪式行为,展示和传播京族独弦琴,保证社会大众对独弦琴文化的认同,实现共享的独弦琴文化记忆。

TSJ(6)访谈对象:TSJ,男,京族,26岁。访谈时间:2021年7月23日。访谈地点:万尾村五队。:以前搞那种领导开幕式,有(独弦琴)表演,现在没有了,就晚会会表演,哈亭里面不弹这个的。都是表演性质给外地游客看,没有说实质性的给本地人看的,就摆场面给游客拍照,没啥欣赏性其实。

而在仪式中出现的独弦琴表演由人民网、新华社、中国民族博览、卫视等主流媒体,以及游客、当地村民对哈节进行直播。仪式与电子媒介的交合将独弦琴从仪式空间中抽离,进入到虚拟的网络世界,使其作为一种非遗艺术和少数民族的特色文化被越来越多的人熟知。尤其是京族独弦琴师通过直播间打造的京族文化氛围,如日常生活中已经见不到传统京族服饰,而在直播中,传统服饰成为标榜京族身份的符号。京族主播也会提前准备稿件和曲目单,通过电子媒介向大众展示京族独弦琴文化。

RCZ(7)访谈对象:RCZ,男,京族,55岁。访谈时间:2020年8月27日。访谈地点:万尾村十六队。:疫情暴发了,也不得出去做工,我就在直播里宣传我们的文化,穿上京族服装就代表京族形象,所以我每次直播都穿京族服装,很多人不知道京族,我也会在直播上跟他们介绍。以前我会带(独弦琴)到海边去,我想拍背景,放大声来弹一下,很有游客围上来,现在疫情我也不敢。

可见,京族独弦琴文化记忆建构的初衷,就是能够与文化他者共享。社会大众通过文本形成对独弦琴的基本认知——幸福之琴独弦琴。继而在哈节仪式的沉浸式体验中,形成“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京族独弦琴艺术”和“独弦琴是京族特有的乐器”的意识,并依靠电子媒介的技术性,将这些文化记忆以视频影像形式向全国范围投射。尤其是疫情期间,互联网建构的虚拟世界成为人们活动的主要场所,互联网背后的大数据能够将京族独弦琴文化记忆大量地、反复地推送,通过网友的反馈可以看到,独弦琴文化记忆被社会主流价值所接受和认可,并通过电商出售琴体和视频教学直接推动了独弦琴的产业化。在田野调查期间,就有来自北京、湖北、四川等学员通过网络了解之后,来到东兴学习独弦琴。

(二) 作为文化资本的京族独弦琴文化记忆

虽然独弦琴文化记忆在建构之初指向的是文化他者,但大众的认可对京族人也起到反向的推力,形成民族内部的文化认同,即群体之间对共同文化的确认,即将“我”扩大至“我们”这一共同身份,又要将“我们”与“他们”区分开来[32]。在笔者进行田野调查期间,很多京族人会问笔者:“你们那有独弦琴吗?独弦琴是我们京族特有的乐器。”而这种认同的形成,在一定程度上与独弦琴产业所带来的利益有关,共享的文化记忆成为京族人开设独弦琴培训班的资本。

资本是一种以客观化形式或具体化形式去获取生产利润的潜在能力[33],通常将其划分为经济资本、社会资本、符号资本和文化资本。其中,文化资本又可被分为身体化形态、客观化形态和制度化形态,身体化的文化资本是凭着记忆将技能内化为行动者精神或身体的一部分。客观化文化资本则是需要通过具体的媒介,形成物质性的文化财富。而制度化文化资本是通过授予行动者资格认定证书等社会公认的方式,将其从个体层面的文化资本转向社会层面的文化资本[34]。京族独弦琴通过文本、仪式和电子媒介,将个体内化的知识经验,转化为具有社会性的文化记忆。同时,京族人也能以这些媒介为依据,反向建构自己的身份,实现独弦琴文化记忆向文化资本的转化。

二十世纪末,外出经商的京族人对独弦琴的记忆逐渐模糊,在独弦琴老艺人的后辈记忆中,“独弦琴是我家传下来的,一天天都是哀伤的,我们现在都长不高,长都长不高,天天都是在哀伤里面沉醉”(8)访谈对象:RCZ,男,京族,55岁。访谈时间:2021年2月19日。访谈地点:万尾村十六队。“以前弹的那个独弦琴烂烂的,我也不懂,我只是一个局外人,与我无关。”(9)访谈对象:SXJ,女,京族,57岁。访谈时间:2021年1月29日。访谈地点:万尾村五队。因此,京族青年纷纷搁置起独弦琴技艺,向外寻求积累财富的机会。而自从独弦琴被列入非遗名录之后,独弦琴在哈节仪式中频频亮相,京族独弦琴师也从村民的身份转向非遗传承人,其文化资本从身体形态转向制度形态,映射的是政府力量的渗透,他们对京族独弦琴培训班进行“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基地”的授牌,使京族独弦琴师们能够凭借“非遗传承”吸引社会大众的青睐。同时,这些独弦琴师也会通过文化记忆媒介,向消费者强调自己的身份,如一位独弦琴师在视频文案中写道:“我的爷爷是阮世和,是民间著名的京族独弦琴演奏大师,1908年出生,1993年去世,爷爷辞世唯一的遗愿是你要把它传承下去。”还有的独弦琴师自述从3岁、8岁开始学琴,师从传统独弦琴艺人等学琴经历,塑造技艺的正宗性和专业性,获得消费者等青睐,如一位学生家长曾说道:

“X老师是我们京族的代表,独弦琴全国代表。她是我们京族现在最具有代表性的教独弦琴的人。教了几年了,也是家里传下来的。这个独弦琴现在传到X老师这一代,基本上国内有关独弦琴的事她都要去,真正说京族少数民族传到的人就是她。”(10)访谈对象:学生家长,男,京族,36岁。访谈时间:2019年11月30日。访谈地点:东兴市教育路。

因此,文化记忆在对外展示的同时,也推动着京族人的自我塑造,获得开设独弦琴培训班的资本。一方面,共享的京族独弦琴文化记忆获得社会大众的认可,成为独弦琴文化进入市场的条件。另一方面,京族人基于共享的文化记忆,强调自己积累的文化资本吸引消费者的青睐,获得可观的经济效益,促成产业化的发展。

四、 结语

阿斯曼认为文化记忆是关于主体自身的文化和身份知识,凭借着文字、仪式等媒介将回忆物质化,使其从日常交往领域进入到具有组织性的、正式性的、客观化的文化领域,由此能够超越代际界限,在时间上维系和延续认同[19]44。尤其强调文字媒介的决定性作用,取代了无文字社会中的仪式媒介,从“仪式一致性”走向“文本一致性”,使得社会文化的动态机制和凝聚性结构得以升级[20]89。可以说,阿斯曼的文化记忆一方面是指向群体内部身份认同和延续的方式,另一方面强调文化记忆中的文字媒介在有文字社会中的主导地位。

但现代技术的变革使文化记忆出现大众参与和市场化的新特征[35]。使文化记忆在现代社会中不仅是一种自我确认,而是一种对外展示的文化行为。在京族独弦琴的文化记忆中,文字、仪式和新媒体共同塑造了得以共享的文化记忆网络,文本作为记忆的基础,在特定的仪式空间中共享着文化记忆,新媒体则进一步扩展独弦琴的认知度,实现社会主流价值接受、共享和认可的独弦琴文化记忆,获得社会主流价值的认同,成为民族文化进入市场的重要动力。而这种共享的文化记忆,对民族内部产生反向推动,使得文化主体在共享的文化记忆范畴内,不断挖掘个人积累的文化资本,为消费者提供消费理由,获得可观的收益,推动产业化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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