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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歌行》:文本的跳跃与紧承

2022-11-19邓超

读写月报(高中版) 2022年9期
关键词:宴饮贤才短歌行

邓超

短歌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短歌行》是曹操的传世名篇之一。然而,论者多只关注其表达的人生短暂、贤才未至、功业未就之忧,以及诗人慷慨激昂的应对之态,而于此诗的章法结构多有忽视,鲜见道其妙者:这对于此诗的理解和欣赏,不能不说是一个相当大的缺憾。

一、文本的跳跃:情感的起伏变化及内在理据

此诗共有32 句,根据其内容、句意,每8 句可分为一章,总共可分为四章。第一章从“对酒当歌”到“唯有杜康”,表明自己的忧思:人生短暂,况且又时光易逝。而解决之道,在于“杜康”,在于借酒消愁。应该说,整体表达的情思是明确的。可是,这短短八句里面,文本却有三次跳跃。

首先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从喝酒高歌而感叹人生苦短,这是第一次跳跃。喝酒高歌,这是诗人的外在行动,而感叹人生苦短,却是诗人的心理感受。由行动而突然到心理,这由外而内的跳跃是如何发生的呢?“从外部意象来说,从‘酒’和‘歌’到‘苦’,这是断;但是,从内部激发来说,这又是续,苦闷是现场的酒和歌激发出来的。”①也就是说,苦闷的内心感受是喝酒这一外在行动所引发的,这是跳跃能够发生的原因。然而,再深究下去,酒和歌在这里为何激发的是“苦闷”,而不是欢愉呢?因为宴饮是欢乐的,而人生不满百年,虽欲长久享有这种欢乐,终不可得。于是,欢乐与人生之间,便有了矛盾和冲突,酒和歌所代表的欢乐场景也就激发出诗人的人生短暂之慨叹。这是一种乐极生悲的文化心理,正是这种文化心理,才构成了首章第一次跳跃的内在理据。

这一章的第二次跳跃是从人生苦短的慨叹到“慨当以慷”的慷慨高歌。慷慨,是情绪激昂之意。在“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两句中,诗人已为人生短暂而愁苦,然而此处一变而为慷慨高歌,将悲愁之情转化成了激昂豪迈之态。这又是一次大跳跃,是情绪的翻转,而且是在曹操之前的诗作中没有出现过的翻转。在曹操以前,在“古诗十九首”中,人生苦短的主题转化为及时享受生命的欢乐,从感情的性质来说,并不是豪迈的,而是悲戚的,……是不得已的、被动的游戏人生。”②人生苦短在他人那里容易转化为对及时行乐的追求,而及时行乐表面上展现出欢乐,实际上是对生命长久求而不得的无奈,是消极的、悲观的。曹操则打破了前人的这种消极悲观心理,往相反的情绪上做了一个大的跳跃转变。他并没有沉浸在生命短暂的苦痛中不能自拔,而是慷慨高歌,以激昂的情绪消解掉内心的悲愁。意义无疑是巨大的。

可是这种跳转为什么能够出现和成立?其内在的理据又是什么呢?早在《左传》中,春秋时鲁人叔孙豹就针对何为“死而不朽”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③古人并不回避人的肉体生命短暂这一事实,然而他们却从追求身后的“不朽之名”那里得到了安慰和解脱,生命的短暂反而激发出个体拼搏奋斗的精神和意志。曹操不是一个普通的文人,他有雄心壮志,他在政治和军事上的野心不逊任何豪杰,他在《龟虽寿》中便曾直陈自己的壮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同时,他也有实力为自己的雄心壮志买单。所以,当一般文人沉浸于人生短暂的愁苦中不能自拔之时,曹操却能从中跳脱出来,从建功立业中找到自己人生的价值,表现出难得的激昂豪迈之态。

这一章的第三次跳跃发生在“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两句中间,是“慷慨”到“忧思”两种情绪的跳跃。很多读者并没有察觉此处有跳跃,因为下意识地以为这里的“忧思”依然是人生苦短。其实不然。因为当曹操“慨当以慷”,已经决定要慷慨高歌之时,他的情绪已经从人生短暂之苦中跳脱出来。那么,他的“忧思”究竟又是什么?让曹操能够从“人生苦短”中跳出来的,是建功立业以求名声不朽。为此,他要平定天下,建立不朽功勋。可是,他此时尚未一统天下,没有平定汉末以来的军阀混战。而要成就伟业,他需要更多的人才。所以,这里的忧思,应该是忧功业未就、人才未至。也只有这样,我们才可以解释为什么这一章写人生短暂,而下一章却开始写思慕贤才。

总之,这一章出现的三次跳跃,是情感的跳跃,是由饮酒宴饮之乐到人生短暂之悲,再到慷慨激昂之意,再到功业未就、人才未至之忧的跳跃。跳跃似乎造成文义的阻断,然而在意脉上面它是相续的,它最大限度地增加了诗歌的容量,造成诗歌情感的起伏变化,在留下空白的同时,也留下了耐人咀嚼的诗味。

二、文本的紧承:语意的遥相呼应和情感的渐次加深

除了跳跃之外,此诗于章节之间的承续上也颇见匠心。这种承续表现在语意的遥相呼应和情感的渐次加深上。

诗歌后面三章全写对人才的渴慕,这种渴慕之情的浓度是渐次加深、逐章叠加的。

从“青青子衿”到“鼓瑟吹笙”为第二章。值得注意的是,这八句诗中竟有六句是引用《诗经》成句,然而却与曹操自铸之词融合无间,确可见曹操的才情。其中,“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借女子思慕情人而表达对贤才的思慕,“悠悠”表明思慕之情的绵长。可是为什么用写女子思慕情人的句子来表达对贤才的思慕,我们读来却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呢?原因有二:一是两者情感的浓度相似,“悠悠我心”所表达的情思无限,无论用于上面两种情况的哪一种,都是合适的。二是“青衿本是周代学子的服装”,周朝学在官府,学子是将来治国人才的主要来源,所以由学子而联想到贤才,这也是顺理成章的。接下来两句中的“沉吟”一词,有“深思吟味”之意,与“悠悠我心”一起,直接表明自己的思慕之情。接下来的四句引用,借原诗所表达的在上位者宴请宾客之意,表明自己礼待贤才的诚意。总的来说,这一章所表达的情感主要是对贤才的思慕、渴求。

“明明如月”到“心念旧恩”又为一章,前四句以明月起兴,又以明月喻贤才,以反问的形式,表明自己对获取贤才的渴求和未获贤才的焦急之意。表面看来,这一章以“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开头,在文字上似乎与上一章并没有照应之处,好像是劈空而来,令人生疑。而从内理上,却能找到紧承之处。一则,以“明月”喻贤才,与上一章的以“青青子衿”代指贤才,都运用了修辞手法,在手法上遥相呼应。二则,上一章的“悠悠我心”与这一章的“何时可掇”,所表达的情感是一致的,都是思慕贤才。当然,这需要将“掇”理解为“拾取”之意。粤教版教材首选“停止”之意,笔者以为并不恰当。因为如果理解为“停止”,那么“明明如月”就只能是以月喻诗人的愁思,但此处所写之月的特点是皎洁明亮,而愁思则是消极、低沉的,二者的特点相悖,似乎不能构成比喻。二来,“何时可掇”与“不可断绝”重复,都用来表达自己的忧愁无法停止。

再来分析诗人在这一章表现出来的思慕贤才之情。这里写到的“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明显比上一章中的“沉吟至今”所表达的渴慕之情要浓烈得多。当然,这里的浓烈并不是由“不可断绝”体现出来的。因为“不可断绝”与“悠悠我心”一样,都只是说明情思的绵长不绝,二者没有高下之分。情感浓度的增加主要体现在一个“忧”字上。“忧”比“沉吟”更进一步,“沉吟”只是表现自己渴盼贤才过来,而“忧”呢,已经为了贤才的不至和难得而深感愁苦了。可以说,“沉吟”所体现的情思叠加而为此章的“忧”。

这一章的后四句写贤才到来,主宾之间欢欣宴饮。前一章写如果贤才到来,自己愿意“鼓瑟吹笙”来招待,而“鼓瑟吹笙”本是宴饮之时所用,所以此段便写贤才到来,宾主宴饮,句意紧承。只是我们要注意,这里所写依然是想象,而非实情。因为整首诗所表现的都是对贤才的思慕和渴盼。此处想象贤才来访,足以证明这种思慕和渴盼是浓烈且真诚的。同时,想象宾主之间的融洽相处,也足可以拿来召唤贤才。

“月明星稀”到“天下归心”为最后一章,从意象上说,由“明明如月”到“月明星稀”,点明时间的流逝,二者的承接是明白无疑的。

从情感的表现来说,这一章与前面两章有所区别。前面两章的思与忧是直接表现出来的,而这一章,并没有直接述说对贤才的情思,而是通过书写贤才们的处境来暗喻自己的情思。此处以乌鹊喻贤才,以乌鹊何枝可依喻贤才无所依托。然而,“何枝可依”这一问句中,体现的是对贤才的挂念,而“乌鹊南飞”的现状,体现的是对贤才南去的忧虑,而“月明星稀”所体现的时间的流逝,又隐隐含着诗人对时不我待的焦心苦恼。从情感的浓度来说,比上一章的“忧”显然又有增加。而且,这一章的后四句还以山、水为比,“山不厌高,水不厌深”,表明自己从不以贤才为多。其次,表明自己要效法周公,礼待贤才,让天下士人都诚心归顺。以周公自比,也正表明了诗人的雄心壮志在于平定天下。

四言诗自《诗经》之后,到曹操手中重焕光彩。之所以能如此,正是因为曹操只是借鉴了四言的形式,而在章法结构和情感内涵上都有了自己的特点。所以,如果我们只关注诗歌的情感,而忽略了它章法上跳跃与紧承的特点,便难以真切明白曹操何以能在四言诗上取得如许的成就。

【注释】

①②《月迷津渡—古典诗词个案微观分析》孙绍振著,上海教育出版社,2012年第1版,P19。

③《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蒋冀骋 点校,岳麓书社,2006 年第2版,P1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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