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空间的交互:周邦彦羁旅词的情感内蕴
2022-11-19戴红贤杨晓白
戴红贤 杨晓白
“词中老杜”周邦彦的羁旅词艺术成就令人瞩目,相关研究不少,或分析其借景抒情的艺术特征①赵治中:《周邦彦羁旅行役词的艺术》,《丽水师范专科学校学报》2003年第6期。,或研究作者的倦客心态②胡洋:《周邦彦羁旅词对倦客心态的诗化书写》,《文艺评论》2014年第10期。,或从历时角度分析其风格变化③蒋哲伦:《论周邦彦的羁旅行役词》,《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5年第2期。,等等。笔者认为,如果从文学地理学的视角观照周邦彦的羁旅词,应该会有一些新的发现。
文学作品的地理空间,是存在于作品中的由情感、思想、景观、实物、人物、事件等诸多要素构成的具体可感的审美空间。这种空间不同于客观存在的自然和人文地理空间,它包含了作者的想象、联想和虚构,但是这些想象、联想和虚构并非凭空产生,而是与客观存在的自然和人文地理空间有着或显或隐的联系④曾大兴:《文学地理学概论》,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143页。。文学地理学主张对文学作品的地理空间及其要素进行分析,从而把握文学作品的内涵。羁旅之作表达的是游子漂泊在外而产生的思乡怀人之情,常常出现游子与思妇分居两地、他乡与故乡相隔万里的情况,因此,从地理空间的维度对羁旅文学作品进行研究有着合理性。
周邦彦的仕途并不顺利,他经历几度浮沉并不停地奔波于地方州县,深切地感受到了漂泊流落的辛酸。他于辗转流徙之际创作了40余首羁旅词,约占《清真集》的1/4。他的羁旅词常常涉及当下地理空间与恋情或昔日生活的交互,这启示我们从空间的角度对其羁旅词加以观照。对于存在主体而言,空间是进行自我建构和身份确认的重要依据。在羁旅途中,空间不断发生变化,旅人则成为失去空间归属感的过客,由此产生失意惆怅之感,对于“家有簪缨”却“经岁羁旅”的周邦彦来说即是如此。他的羁旅词空间设计巧妙,常常构造出现实环境之外的恋情与昔日空间,描绘熟悉的人、物、景,表达自己的真实感受,在实与虚的空间对立之中抒发羁旅之思,调和自己与当下空间的紧张关系,呈现出独特的审美风格。
一、恋情空间:离别中的羁愁悲慨
将羁旅之感寄与离情是周邦彦羁旅词的一大特点,他在羁旅词中建构出恋情空间以抒发相思别离之苦。对恋情的珍视与周邦彦的性格有关,《宋史文苑传·周邦彦传》说周邦彦少时性情“疏隽少检”“落魄不羁”,来到声歌繁盛的汴京后,在读书的闲暇之际他也会流连青楼画阁,自然就把与歌伎们的恋情反映到词作中。后来周邦彦在元祐更化中被外放,仕途刚起步就遭到了打击,内心必然颇为失意苦闷。这时他虽无复少年疏隽少检之风,但不可避免地留恋汴京“闲游坊曲”的生活,追忆曾经相识的歌伎舞女们。这一时期周邦彦在描写恋情之时已不再描写爱情的温馨美好,而是常常描写离别场景或是追忆远方恋人,或是描写与恋人互相思念却又归程无期的状态,恋情中开始融入羁旅异乡的身世之感,如“相将羁思乱如云。又是一窗灯影、两愁人”(《虞美人》)、“过当时楼下,殷勤为说,春来羁旅况味”(《还京乐》),表达离愁与羁旅交织的痛苦,词作的格调凄婉哀怨,情感也更加深沉。
由于周邦彦对意中人的思念真挚而强烈,因此他经常虚拟设想对方状态并加以描绘,如“想寄恨书中,银钩空满;断肠声里,玉筯还垂”(《风流子》)、“想而今、应恨墨盈笺,愁妆照水”(《还京乐》)、“想玉匣、哀弦闭了。无心重理相思调。见皓月、牵离恨,屏掩孤颦,泪流多少”(《霜叶飞》)等。这种虚拟设想的手法并不新鲜,李商隐的“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无题》)、柳永的“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八声甘州》)等都是如此。对于周邦彦而言,他喜欢风流浪漫的生活,却飘零在外,难与知己团聚,因此在羁旅词中普遍运用了虚拟设想,通过对面落笔的写法表达与情人相思而不得见的悲伤。《忆旧游》即描写了与恋人互相思念却又归程无期的状态。
记愁横浅黛,泪洗红铅,门掩秋宵。坠叶惊离思,听寒螀夜泣,乱雨萧萧。凤钗半脱云鬓,窗影烛花摇。渐暗竹敲凉,疏萤照晚,两地魂消。
迢迢。问音信,道径底花阴,时认鸣镳。也拟临朱户,叹因郎憔悴,羞见郎招。旧巢更有新燕,杨柳拂河桥。但满目京尘,东风竟日吹露桃。①周邦彦:《清真集校注》,孙虹校注、薛瑞生补,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202页。
词的开头是主人公临行前与情人话别的情景。情人愁锁眉黛,泪洗脂粉。门掩着,两人相对,千言万语归于无言,默默出神。只听得秋叶坠地之声,寒蝉凄厉之泣,满天乱雨潇潇,更激起无穷的离愁别绪。情人鬓边凤钗半脱,烛光摇动窗影,这场景刺激着主人公的心。西窗剪烛是团圆的象征,可眼前的窗影烛光却成了别离的见证。词人对离别时的每一处细节都记忆犹新,体现着他的一往情深。“渐暗竹敲凉,疏萤照晚”把回忆拉回现在,对彼此的思念让这个夜晚“两地魂消”。下阕是对女子状态的虚拟设想,她想去打探情人的音信,却因自己的容貌憔悴而羞于见他,又不知他是否另觅新欢。“但满目京尘”化用陆机《为顾彦先赠妇》诗:“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东风竟日吹露桃”暗用李商隐《嘲桃》诗:“无赖夭桃面,平明露井东。春风为开了,却拟笑春风。”这是词人对女子的回应,即使京华风尘满目,但我心有专属,不为京尘所染,不为夭桃所动。词人通过描写离别的场景、设想女主人公的状态,把两地相思之状融合起来,渲染出二人的心意相通、情感真挚。但男主人公归期无定,一对恋人只能两地分隔,饱受相思之苦。在《南乡子》中没有对两地情景的描绘,而是直接想象情人所处的空间,代其设辞。
晨色动妆楼。短烛荧荧悄未收。自在开帘风不定,飕飕。池面冰澌趁水流。
早起怯梳头。欲绾云鬟又却休。不会沉吟思底事,凝眸。两点春山满镜愁。①周邦彦:《清真集校注》,孙虹校注、薛瑞生补,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315页。
上阕前两句由室外的晨光写到室内的残烛,后两句从眼前的床帘写到远处的融冰,景物的内外、上下、远近,布置巧妙。而且女子周围的环境有着夜尽晓至、冬去春来的趋势,具有由暗到明、由冷到暖的特点,本是充满活力的景致,但词中女子的情绪却是孤独苦闷的。下阕写她清早起来原本不想梳头,迟疑之后刚刚打算绾起长发,却难以抑制内心的忧伤,不觉又停了下来,愁眉紧锁。孙虹在《周邦彦寄内系列词编年考证》中认为这首词写于熙宁八年(1075)左右:“三首《南乡子》虽然无法具体系年,但却是寄内词无疑;词中描写的妻子是雍容矜持的知识女性,故知是寄第二任妻子词。”②谭新红、李烨含:《周邦彦词全集汇校汇注汇评》,武汉:崇文书局2017年版,第77页。本词通过想象妻子周围的环境、妻子的动作和心理,描写出妻子的闺愁,委婉地表达自己的思念。
周邦彦在表达凄婉的别离之苦时常常设想对方的状态,运用对面落笔的写法,侧面烘托出离情别恨,使得作品曲折有致、情韵悠长。此外,周邦彦还有对他日重回故园,佳人相伴场景的假设,如“想故人别后,尽日空疑风竹。塞北氍毹,江南图障,是处温燠。更花管云笺,犹写寄情旧曲”(《蕙兰芳引》)、“想东园,桃李自春,小唇秀靥今在否。到归时,定有残英,待客携尊俎”(《锁窗寒》)等,这种假想也能暂时消弭词人在漂泊途中的孤独寂寞。
从想象情人的状态并加以描绘,到代情人设辞,再到对未来团圆状态的想象,归根结底是当下空间无法满足词人的情感需求,这种恋情空间的建构是词人对当前状态不满而探索出的调节方式。
二、昔日生活:对故乡与汴京的依恋
段义孚用“恋地情结”定义人类对物质环境的所有情感纽带。人对环境持久和难以表达的情感是对某个地方的依恋,因为那个地方是他的家园和记忆储藏之地。强烈的恋地情结意味着地方与环境其实已经成为情感事件的载体③[美]段义孚:《恋地情结》,志丞、刘苏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135页。。周邦彦出生于“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钱塘,这里是鱼米之乡,居住环境良好,资源丰富;当地百姓聪明灵巧,追求感官享受,风俗好奢。周邦彦一直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他的性格也有地域特征留下的痕迹。再加上他的家庭环境温暖宽松、充满爱意,这都使得故乡成为周邦彦记忆中最美好的事物。除了家乡钱塘,汴京对于周邦彦来说也有着特殊的意义。汴京繁华更甚,不仅有他的红颜知己,还寄托着他的政治理想,是他除了故乡的所恋之地。
周邦彦24岁入汴京为太学正,66岁病逝于南京,这期间党争不断,文人前途变化莫测。在神宗朝,周邦彦倾向于新党,他因向神宗献《汴京赋》而大获赏识,由太学诸生直接升为太学正。但到神宗死后,旧党重新执政,周邦彦也被外放出京,到庐州、溧水等地任职,开始了浮沉州县的十年。后新党又上台把持朝政,周邦彦才得以重返朝廷。返京后虽然节节高升,但也有隆德府、明州的外任经历,晚年又被外放到顺昌、处州等地主官,他的一生充满了客居异乡的孤独与漂泊流落的辛酸。面对当下空间的失意,他经常通过回忆故乡与汴京的生活来进行调节,寻找内心寄托,从而在其羁旅词中建构出一个昔日生活空间。周邦彦的羁旅词中经常出现明确的“忆”“念”“记”“思”等追忆字眼,他常常从所处地理空间的现实要素入手描述自己状态,由今忆昔,引出熟悉的昔日生活空间,自己对故乡与汴京故人的思念。《苏幕遮》是周邦彦的代表作之一,是其初入汴京任太学正时所作,写的即是对故乡的追忆。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①周邦彦:《清真集校注》,孙虹校注、薛瑞生补,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50、45、60页
这首词上阕写室内燎香消暑、屋檐鸟雀鸣叫,室外池塘中荷花挺立,描绘出一幅和谐的夏景图。下阕从眼前水面清圆、风荷凌举的景象回忆起故乡钱塘五月的风光,昔日与故乡伙伴共同泛舟于浦塘,现在却长久客居汴京,只能在梦中重温过去的美好经历。虽然五月各处都有好风光,但只有故乡的景致令作者念念不忘,这种今昔空间对比将思乡之情展示得淋漓尽致。这时周邦彦并没有遭到仕途打击,尚且十分思念故乡,后来随着仕宦受阻,他的心境变得苦涩悲凉,对故乡的思念也更加深沉。来看《隔浦莲近拍·中山县圃姑射亭避暑作》:
新篁摇动翠葆。曲径通深窈。夏果收新脆,金丸落、惊飞鸟。浓霭迷岸草。蛙声闹。骤雨鸣池沼。
水亭小。浮萍破处,帘花檐影颠倒。纶巾羽扇,困卧北窗清晓。屏里吴山梦自到。惊觉。依前身在江表。②周邦彦:《清真集校注》,孙虹校注、薛瑞生补,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50、45、60页
此词为周邦彦任溧水令时所作,上阕写景,选取了新草、夏果、金丸、蛙声、帘花等意象,勾勒出避暑胜地充满生机的图景,营造了轻松舒适的氛围。但即使面对充满希望与活力的景色,词人也无法享受眼前的快乐,而是在小睡之时又梦到了故乡。无论眼前的一切多么美好,词人心中还是对故乡念念不忘。而“惊觉”之后依然面对着客居他乡的现实,更增添了一股流落之感。
周邦彦对故乡的追忆往往不是直接的,而是经常用梦境来承载思乡之情,《苏幕遮》《隔浦莲近拍》两首词都是写梦回故乡,无论是在繁华的汴京还是偏僻的溧水,故乡都是令他魂牵梦萦的地方,这种委婉的表达方式也使思乡之情变得深沉厚重。
周邦彦在仕途刚起步之时就遭到长达十年的外放,内心颇为失意苦闷,历经中年的起复与晚年的贬谪,他的心态日趋消极。即使如此,汴京依然承载了周邦彦很多回忆。这里不仅有他求学为官之时结交的故友,还有繁华奢靡、闲游坊曲的生活。《齐天乐·秋思》即是表达了对汴京故人的思念。
绿芜凋尽台城路,殊乡又逢秋晚。暮雨生寒,鸣蛩劝织,深阁时闻裁剪。云窗静掩。叹重拂罗裀,顿疏花簟。尚有綀囊,露萤清夜照书卷。
荆江留滞最久,故人相望处,离思何限。渭水西风,长安乱叶,空忆诗情宛转,凭高眺远。正玉液新篘,蟹螯初荐。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敛。③周邦彦:《清真集校注》,孙虹校注、薛瑞生补,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50、45、60页
关于作此词的时地,前说纷纭。周济认为作于荆南,王国维认为作于金陵。陈洵《抄本海绢说词》始澄清诸说,认为此词乃“美成晚年重游荆南之作”,并说“此行将由荆南人开封”,大体确定此词的创作时间和创作地点。罗忼烈笺疏清真词,在陈洵之说的基础上,对此词时地作以详细的说明:他认为此词“当是政和五年明州解组,入都为秘书监,取道金陵,至荆南逢九日作;故有把酒持鳌事。旧地重游,回首当年,故有‘荆江留滞最久’之语。用山简事,极切合所在地。秘书监掌图书,故有‘露萤清夜照书卷’之喻。政和五年,六十岁矣,故结拍有日暮之悲”①彭玉平:《唐宋名家词导读新编》,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54-255页。。词的上阕通过绿芜、秋晚、暮雨、鸣蛩等意象渲染出萧条凄凉的秋景,萧瑟的秋景也使得客居异乡的词人秋心寥落。下阕通过“故人相望处,离思何限”引出故人离思之悲。“渭水西风,长安叶乱,空忆诗情宛转”是对贾岛诗句“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忆江上吴处士》)的化用,不过虽是化用却历来备受称赞,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写道,“‘西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美成以之入词,白仁甫以之入曲,此借古人之境界为我之境界也。然非自有境界,古人亦不为我用”②王国维:《人间词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27页。,足以见得周邦彦赋予了原诗新的境界。他由眼前的西风乱叶想到汴京也正当晚秋,从前这时他在汴京与好友诗歌互答,其乐何极。而现在的自己徒有回忆,举杯消愁愁更愁。现实空间与昔日生活空间的交互将故人之情、迟暮之悲、羁旅之愁融合起来,给人一种沉郁悲怆之感。
上述分析可见,周邦彦经常会从描绘当下地理空间转到追忆昔日生活空间,在两种空间的交互中彰显出词人与当下地理空间的矛盾。事实上,羁旅过程虽然使存在主体远离了习惯、舒适的空间,但也使存在主体与新的空间相遇。在新的空间之中,存在主体不再具有稳定、确信的文化身份,他可以暂时逃离原有空间的限定,扑入新奇、陌生与开放的全新空间之中,实现新意义的找寻③杨吉华:《宋代羁旅词:存在主体的欲望焦虑与自我救赎》,《云南社会科学》2016年第6期。。例如苏轼初贬黄州时,一开始对黄州持以负面态度,但他并没有拒绝接受,而是积极发现、营造黄州与故乡的关联,进而调和人地的紧张关系,努力适应黄州的自然人文环境④汪超:《人地关系与苏轼的黄州地方书写》,《南海学刊》2017年第3期。。不过对于周邦彦而言,虽然羁旅空间的自然物象与登山临水之乐能给他带来一定的慰藉,但总是伴随着化不开的愁绪,当下地理空间之中总是寄托着他对故乡与汴京的苦苦追忆与飘零不偶的羁旅忧思。
三、现实空间:自我调节的失败
在恋地情结的支配下,人一旦脱离原来所在的空间,就容易产生不安感、恐惧感,这会直接影响主体感知环境的方式。从周邦彦羁旅词的回忆空间中可以看出,虽然他对当下地理空间有积极描写,但情感上很快会转向消极的一面,这使得他的羁旅词明暗两种色调相伴而行。
周邦彦并没有像苏轼那样积极调解与当下地理空间的矛盾,即使是美好的景象也会引他走向失意和消沉,在一次次的奔波迷茫中发出宦游人的倦怠之叹。他的羁旅词中有11首明确用“倦”来表达自己的感受⑤胡洋:《周邦彦羁旅词对倦客心态的诗化书写》,《文艺评论》2014年第10期。,如“残灯灭,夜长人倦难度”(《宴清都》)、“倦途休驾,淡烟里、微茫见星”(《庆春宫》)、“去去倦寻路程”(《绮寮怨》)、“倦游厌旅,但梦绕、阿娇金屋”(《蕙兰芳引》)等,更有几次直接用“倦客”来定性抒情主人公,如“倦客最萧索,醉倚斜桥穿柳线”(《绕佛阁》)、“劝此淹留,共过芳时,翻令倦客思家”(《西平乐》)、“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兰陵王·柳》)等。周邦彦羁旅词中的“倦”意是在宦游羁旅之中慢慢积淀而成的。《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是抒发羁旅倦意的代表作。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凭栏久。黄芦苦竹,疑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①周邦彦:《清真集校注》,孙虹校注、薛瑞生补,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99、273页。
这是周邦彦任溧水令时所作,写的是飘零憔悴的羁旅之思、倦客之苦。词的上阕从夏日江南风景写起,虽有黄莺、梅子、树荫、绿水等美景,但词人眼中只有遍地的“黄芦苦竹”,从而奠定了悲伤的感情基调。下阕“年年”二字不可忽视,正是经年不休的宦途奔波,才使原本有着青春热情的自己变成了“江南倦客”。溧水为官不过是“来寄修椽”,不是长久之计。前途的模糊不清令词人的心志趋于消沉,甚至不想听宴会上的急管繁弦,只希望在歌宴旁醉眠罢了。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苦闷,把异乡为客深沉沧桑的倦情显露无遗。陈廷焯在评《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时说:“此中有多少说不出处,或是依人之苦,或有患失之心,但说得虽哀怨,却不激烈。”②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17-18页。哀怨却不激烈正是“倦”的感受,词人在日复一日的奔波中感受不到旅途的惊喜,内心都是对故人、故乡的思念,又未能寻找到自我调节的有效方式,这种痛苦迷茫的状态构成了“倦客”的心态。周邦彦羁旅词中的“倦意”是在宦游羁旅的过程中不停重复着离别痛苦与奔波劳碌慢慢积累而成的,是由疲惫、孤独、无聊、无奈等多种情绪综合而成的复杂心理感受,具有低沉黯淡的特点,这也是对羁旅词中常见的“愁”“恨”“苦”“伤”等情绪的一种补充。《绕佛阁》是周邦彦晚年离开汴京时所作:
暗尘四敛,楼观迥出,高映孤馆。清漏将短,厌闻夜久、签声动书幔。桂华又满,闲步露草,偏爱幽远。花气清婉。望中迤逦,城阴度河岸。
倦客最萧索,醉倚斜桥穿柳线。还似卞堤、虹梁横水面,看浪飐春灯,舟下如箭。此行重见。叹故友难逢,羁思空乱,两眉愁、向谁舒展?③周邦彦:《清真集校注》,孙虹校注、薛瑞生补,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99、273页。
词人在旅途中夜宿孤馆,室内寂寞,厌闻更漏之声,于是他步出室外,漫步在月下沾满露水的草地上,朝偏远幽深的地方走去,闻到花气清婉,面前一片迤逦的景象。但词人依然发出了“倦客最萧索”的感叹,这种失意惆怅的心境无法从周围环境中得到安慰。之后通过“还似卞堤”的景象引出“故友难逢,羁思空乱”的感叹,虽然眼前的景象就像汴京重现,但词人牵挂的故友却难以相逢,这样的愁肠又能向谁倾诉?刘扬忠先生指出,周词中“一个‘倦’字反复使用,表明他心理的衰迟颓放。他的柔弱的心灵一受外部世界的刺激,便易生疲惫难禁的劳累感”④刘扬忠:《唐宋词流派史》,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76页。。
周邦彦羁旅词中不乏精致迤逦的空间要素,但时刻寄托着作者的羁旅忧思、倦怠之叹。这与他的现实经历密不可分,在青年时期,周邦彦初有青云直上的机会就迎来了贬谪的十年,在大展宏图的年纪却郁郁不得志。周邦彦再度返京之时人已中年,在受到哲宗召见并献《重进汴都赋表》后,才迎来了事业的开端。《重进汴都赋表》是周邦彦十年沉浮之作,表达了他真挚的情感。“不能俯仰取容,自触罢废”表达了他在元祐更化时期的坚定立场;“漂零不偶,积年于兹”概括了他转徙漂泊的痛苦;“孤愤莫伸,大恩未报,每抱旧稿,涕泗横流”道出了他对元祐党人的深刻不满。宋哲宗执政之后,他被授予国子监主簿、秘书省正字以及校书郎这类的官职。到了宋徽宗继位,他的官位还有所提高,最高担任大晟府提举官。但是宋徽宗在位期间追求奢靡、政治腐败、外交不力,以致民怨四起并埋下靖康年间亡国的祸根。周邦彦自壮年至晚年,周旋于蔡京、童贯这类人物之间,这无疑令他惆怅与失望。而他虽然具有忧国忧民之心,却没有接近广大人民,再加上难以自我调节,一旦遇到挫折便趋向颓唐,走向消沉。这种苦闷投射到作品中,即使他的羁旅词焕发出独特的魅力,因为这不仅是他宦游生涯的折射,也是许多平凡士子的真实写照。陶渊明的隐逸、苏轼的旷达与杜甫的执着固然是许多文人追求的目标,但要想实现却十分不易。对于普通官吏来说,疲于羁旅之途,却又因为一些现实原因不得不继续奔波,是他们面对的真实情况,个中滋味也只能自己消化。周邦彦以宇宙天地间匆匆过客身份体会到的倦意,是一种高度孤独无奈的惆怅,是对宦途奔波、人世劳碌、归期无望、不得解脱的沉郁之叹,情感真挚,发人深省,展示了一个在40多年宦海沉浮中痛苦挣扎的灵魂。
从地理空间的角度对周邦彦的羁旅词进行分析,或许有助于准确把握其作品的内涵。周邦彦的羁旅词情感充沛、意蕴深广,是其心路历程的真实写照。他所经历的神宗、哲宗、徽宗三朝党争激烈,文人的仕途普遍坎坷并充满变故。周邦彦虽然早早进入官场且起点较高,但经历几度沉浮,总处于奔波于官场、前程不定的状态。在当下地理空间与现实情感需求发生冲突之时,他建构起恋情空间与昔日生活空间作为精神支撑,寄托自己对故人、故乡的怀念。然而周邦彦没有探索出与当下空间的和解之法,逐渐走向消沉颓唐,发出了宦游人的倦怠之叹。现实与恋情或昔日空间的交互使用营造出了周邦彦羁旅词中回环往复的空间结构,使其羁旅词呈现出缠绵凄婉的审美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