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园林意象读《红楼梦》

2022-11-18崔二娟

现代园艺 2022年17期

崔二娟

（韩国草堂大学国际文化教育系，全罗南道务安郡 58521）

1 红楼梦中相关园林意象解读

红楼梦中很多场景有园林意象的详细描写：第三回黛玉进京都初入荣国府[1]，入眼皆是画栋雕梁，从黛玉视角描写了荣国府与宁国府的园林建筑；第五回借宝玉视角描写秦可卿屋内布置与太虚幻境内的景色；第十七回大观园试宝玉才情一节，是作者园林描写最集中的一回，作者借宝玉与贾政、众清客之口，描绘出作者对于园林的审美，体现出作者心中丘壑；二十六回借贾芸视角描写怡红院的景色；第四十回、四十一回刘姥姥逛大观园借刘姥姥视角描写大观园的繁华。

古代园林、书法、绘画、诗歌等艺术融为一体，如拙政园由文徵明参与蓝图构造，而文徵明书画双绝，是吴派画法的集大成者，他参与设计出来的拙政园极富诗情画意，且与大观园有相似之处。拙政园同大观园一样有坞、有榭、有亭、有轩、有洲，与大观园的造园手法相似。拙政园、大观园都大量使用花窗、月洞；所用叠石都为太湖石；拙政园梧竹幽居多竹，题内含有凤凰之意，而大观园有凤来仪也多竹、大观园怡红快绿有海棠和芭蕉，拙政园海棠春坞有海棠、听雨轩有芭蕉。

与文徵明比肩的唐寅、仇英、沈周被后人称为“明四家”。红楼梦中秦可卿房内挂的海棠春睡图出自唐伯虎的手笔，冷子兴说荣国府章回中贾雨村也提及唐寅、嵇康、红拂之流易地则同人，认为他们造化命势不过因成王败寇，薛蟠说自己看了“庚黄”的春景画，后宝玉说是唐寅，可见，作者对于唐寅较为推崇。唐寅此人仕途不顺，自号“六如居士”，心在山水田园，作者对唐寅的推崇源自作者自身向往的不慕权贵、自在洒脱的精神世界。大观园内游廊假山、亭台楼阁、池溪花木，郁郁葱葱，红花翠树，宛如一幅山水画，加之匾额楹联、海棠诗社，园中景色的诗情画意跃然纸上，其中叙述表现了作者自身心路历程，借生花之笔为大家勾勒出穷奢极侈的大观园景象。

1.1 造园手法尽显精妙

贾府入门多处连着抄手连廊，游廊本身步移景异，其间行走，如画中游，是古典园林中常用的障景手法之一。迎面翠嶂也是造园中常用的障景手法[2]，“曲径通幽处”就是运用了这一造景手法。古典园林讲究天人合一的自然和谐，大观园奇花佳木、山幽水流、花团锦簇，景色层次布局分明，运用空间布局营造出画意。红楼梦描写的大观园皆为雪白粉墙、朱栏、白石阶，映着红花绿树，这些景色交相辉映的色彩构成一幅画卷。雪白粉墙在私家园林中很常见，江南园林多为青瓦白墙，白墙隐入绿树繁花中，与自然景色融为一体；白石台阶雕有西番花草纹，西番莲纹是指来自西方的百香果花，是明清时期流行的纹样，如故宫、颐和园的天花、影壁、彩画等，颜色艳丽，花纹繁复灿烂，配置在玉石台阶上，尽显奢华，与大观园很相宜。

府中有亭、有榭、有坞、有斋、有轩、有洲，如为元妃省亲的大观园所建的滴翠亭、藕香榭、沁芳亭、暖香坞、秋爽斋、蓼风轩、紫菱洲等，亭榭多临水傍山而建，广植草木，山无水不活，无木不秀，山水草木皆具方得自然，古典园林忌矫揉造作，多呈现自然之景与所建造之景融为一体的天人合一景象，如拙政园、网师园都有山有水有草木，池塘内俱广植荷花。大观园山水草木皆备：沁芳亭外奇花佳木，水泻于两山之间；潇湘馆得泉一派，竹木成林，后园种着梨花、芭蕉；稻香村有一石碣，里面红艳艳百株杏花，外种着桑、榆、槿、柘；蘅芜苑中广种兰草，玲珑山石遮蔽；怡红院山石几点，一边芭蕉，一边海棠、园内有清溪流出；蓼汀花溆中，泉水泻出石洞，上有藤萝下有流水。

洲同舟是船形建筑，坞为四面高而中间低，亭同停，是供游者停留休憩的地方，为露天建筑，多建于高处，四面开放无墙壁遮掩，亭子本身就是一个大的画框，以框景手法把园中景色框入亭中。榭临然水上，与亭一样四周开阔，藕香榭前荷叶片片，采用了框景与借景手法。轩指高处，从空间位置来看，暖香坞用仰借手法借周边之景，蓼风轩以俯借之法借周边之景，各得其妙。长廊曲洞是为障景与借景，怡红院玻璃大镜是障景，各色花窗、月洞是借景。

古典园林讲究园必隔，水必曲，大观园中曲径通幽处，锦幛、石洞是为障景；沁芳亭“绕堤柳借三分绿，隔岸花分一脉香”，是为借景与香景，通过借柳树之春色来呈现画境，花香扑鼻，是以为香景；蘅芜苑玲珑山石和游廊是为障景，蘅芜苑山石把园中景色遮蔽住，要进入其内才能观其景色，引人入胜，游廊屏障，一步一景，造景手法精妙。

大观园中遍布的匾额与楹联是古典园林特色之一，古时题匾额楹联多为文人仕子们的风流韵事，引经据典既显才情又生景色，大观园所题匾额多为宝玉所题，元妃省亲时有所改动，宝玉所题有凤来仪、红香绿玉、稻香村、沁芳亭、蘅芷清芬、蓼汀花叙等，皆巧用诗词典故，不落俗套。古典园林讲究诗情画意，大观园既富诗情又有画意，作者通过对园内各处景色描写，描绘出精妙的园林意象[3]。

从宝玉和贾政口中，可读出作者对园林审美的见解，作者重视园林中的诗情画意，借宝玉之言表述出：是园林匾额忌范正村名，忌陈旧老套，忌粗陋、忌牵强附会，描绘景色，引经据典，忌太直白，忌偏颇不能点出全部景致；园中山水草木皆备为佳，山水应姿态各异，借其地势或高悬而下或细流潺潺，山石如太湖石等瘦、皱、透为妙，因地而设，或一点两点、或重峦叠嶂；游廊小径，以曲为佳；造园借景，要如天雕地琢，天然似画，不可过分人工雕琢，否则将失之以天然；植物掩映着白墙，或三两株，或一片片，或用花木，或用兰草；园中各处景色应因时因地制宜各得其妙，院内花草树木应根据主人喜好精心设计，花窗户镉镂雕纹案以新奇为妙，种类多而巧，勿要失之俗套或粗陋；墙面设计等花样应翻新，推陈出新；屋内摆设装潢一应物品根据院主喜好与性格，或精巧花样、或新颖奇特、或繁复名贵不尽相同；桑、松、柏不如院内，花木流水山石潺潺，诗画同景；院内合景一体自然，分景自然，以幽径、曲廊、小桥、流水、山石相互串联；景色微露半掩以美人遮面为妙，影壁影之、游廊隔之、山水拦之，未入园隐隐绰绰景色微露，入园内层层叠叠、曲曲折折景色一目不可尽，如天然山水，须畅游其中方得其真味；借东风垂柳、借山石水草、借四季光景，春来赏海棠花开红艳艳，夏来赏荷叶一片片，秋来赏菊花一点点，冬来赏雪梅一树树；景色动静相宜，雨打芭蕉、水扑石面、残荷听雨、声飞流直下，或叮叮或潺潺，其声动听，佳木异草争春其香醉人，声景香景得其妙用；雕梁画栋其精巧虽美，田园野趣其乐无穷，两者难可兼得，远无山郭近无水村，人工琢其野趣终不及天然山水，矫揉造作，何得其妙哉；红男绿女阴阳相合，芙蓉佳人，竹林引凤，男女居所，题匾草木，俱可相对；诗意美妙，园景之美当若赋诗放歌，匾额楹联典出有据，忌陈、忌粗、忌陋、忌直、忌偏、宜新、宜雅、宜隐、宜全，两相应和，相宜成趣，生搬硬套失之雅妙，长者居中、屋大而多，幼者居侧、屋小而妙，东为主位，主家居之；材料种类精多，各屋器用应顺应人伦，尊其高悯其幼，长者以精材显其贵、儿女以新奇花样得其趣；地板、石阶花纹暗露彰显富贵；浮雕、圆雕、镂雕、镶嵌等雕刻手法皆可用；建筑亭、台、楼、阁、洲、轩、榭各有其妙，宜相地合景而设；绿色纱窗、纸糊纱窗、五彩纱窗，窗应花样百出、色彩纷呈得其妙。

1.2 建造材料尽显富贵

从木材用料来说，有紫檀、花梨、金丝楠、乌木等。如荣国府穿堂置的紫檀架大理石插屏，荣禧堂用的紫檀雕螭案、楠木椅、乌木银雕的对联，探春屋内放的花梨大理石案、紫檀木架、宝玉屋内花梨园炕桌等。紫檀为木中最佳，多为皇亲国戚所用，花梨、金丝楠为贵重木材，这个从刘姥姥说酒杯不是杨木定是黄松，众人哄笑可看出平民所用应多为杨木，松木都算比较好的木材，而贾府所用紫檀、花梨、楠木都价值不菲，时至现代，花梨、楠木、紫檀仍是木中佳品。

从石材用料来看，有大理石、虎皮石、冻石、太湖石等。探春屋内放有花梨大理石案，书中所提如鬼怪猛兽般的白石，大约就是太湖石，太湖石以“瘦”“漏”“皱”“透”为美，形态各异，明清时盛行，显自然意境，如故宫御花园、拙政园、留园等都置有太湖石，太湖石很稀有，而贾府到处都置有太湖石，可见其滔天富贵[3]。

1.3 建造工艺巧夺天工

工艺上说，古时常在木、石、琉璃上进行浮雕、镂雕、透雕、沉雕、线雕、圆雕、镶嵌雕等[4]。木主要使用漆工艺金漆镶嵌、雕漆、脱胎漆器、螺钿等：如宝玉屋内的螺钿柜子是以贝类雕花镶嵌的漆柜，需要雕工精细，费时费力；凤姐儿用的雕漆痰盒、填漆茶盘、缀锦阁的雕漆小几有海棠式、梅花式、荷叶式、葵花式、方式、圆式等诸多样式，海棠寓意富贵，荷叶与梅花寓意高洁，葵花寓意信念与高傲，都是美好的象征。怡红院的集锦格子四面皆是雕刻镂空的木板，雕有“流云百蝠”“岁寒三友”、山水人物、翎毛花卉、万福万寿等，其中“流云百蝠”是园林中常用意象，云纹意为吉祥，蝠同福，意为吉祥幸福。“岁寒三友”，常用来代表文人气节，寓意高洁坚韧，万字纹、寿字纹、福字纹都是古典园林建筑常用花纹，如故宫、颐和园等皇家建筑屋顶、门窗常用万字纹、寿字纹、福字纹装饰，寓意长寿与幸福。不论是镂雕工艺、镶嵌雕工艺还是雕漆工艺、螺钿工艺都需要能工巧匠耗时制作，体现出贾府的富贵。

1.4 文学意象尽显底蕴

从文学符号意象看，龙自古以来就是皇权的象征，而荣禧堂案雕螭龙、贾母榻绣夔龙护屏、大观园正殿玉石牌坊上雕刻蟠龙、螭龙，蟠龙纹是盘旋着龙的样子，而螭龙是雌龙，大观园为元妃省亲而建，雕刻皇家才能使用的蟠龙和螭龙纹，是皇权富贵的象征。夔龙纹，一种独角独足、类似龙的形象，商周时期常用在玉雕、青铜器之上，笔者并不是通篇强调描写贾家富贵，但细节可见贾府富贵无边。如万字纹样，典出佛教，寓意吉祥；寿字纹样寓意长寿；福字纹样寓意幸福。

文中描述荣国府、宁国府都是门口两个石狮子，三间兽头门，厅五间，大观园为五间正门：根据《明史》[5]與服四中的记载，三间门、五间厅、兽面锡环为一品、二品官员府邸才能使用的规制，古代每四棵柱子围成的面积称为一开间，开间越多，代表地位越尊贵，以故宫为例，太和殿是其最高等级建筑，为十一开间，大观园为元妃省亲时居住，用的是皇族规制，规制比宁国府和荣国府更高，由此直观反映出荣国府与宁国府的荣华富贵。门口石制狮子象征勇敢，多意为镇宅辟邪；门上兽头铺首在《明史》中详细规定了它的形制要求：“六品至九品黑油门环；三品至五品黑油锡环；一品至二品绿油兽面锡环；公侯金漆兽面锡环”[5]，兽同寿，寓意长寿。因此，在古时，门上常用兽类形象制成铺首衔环，金属衔环既方便敲门，又方便开门，铺兽的常用形象为虎、龟、蛇、螭等，故宫有椒图龙铺首，虎本身象征威严，寓意守护家宅，《广雅》[6]记载“无角曰螭”，螭龙生于水中，头部如虎，龙同隆，寓意家族兴盛，是镇宅祈福的神兽。古时建筑多为木制构架，五行中木怕水，而水克火。因此，常以水生动物如蛇、龟、螭龙、椒图来做装饰，螭龙在木制建筑屋顶常见，龟寓意长寿，典型的蛇相关意象有女娲半人半蛇、白娘子、虺龙等，蛇排在十二生肖龙的后面，民间故事白蛇传中白蛇最后位列仙班，《抱朴子》[7]中说“有蛇镯化成之龙”，《述异记》[8]中说“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可见，蛇在中国文化意象中地位很高，常被认为是守护安宁的象征。椒图是传说中龙九子之一，形似螺蚌，意为守护，寓意趋福避祸。

各种植物意象是古典园林传统文化的重要部分，宁国府种有松、柏，大观园中植有海棠、杏花、石榴、芭蕉、荷、竹、菊、桑、榆、槿、柘、牡丹、芍药、荼靡、蔷薇、梨花、松、柏、蘅芜、白芷、芦苇、梅、柳等。文中又常以花喻美人，文中抽花签各人都对应不同的花，黛玉对应芙蓉，宝钗对应牡丹，李纨对应梅，史湘云对应海棠，探春对应杏花，元春对应石榴花，麝月对应荼蘼花，香菱对应并蒂莲，袭人对应桃花。园中先是办海棠社后改为桃花社，咏菊、咏柳、咏桃花、咏芙蓉。荼靡花意为美好事物的失去，桃花寓意爱情，海棠寓意富贵，竹寓意坚韧，菊寓意淡泊，石榴寓意多子，荷寓意纯洁，杏寓意幸运，芦苇寓意漂泊，松柏寓意长寿，都是古典园林中常用的植物意象[8]，大观园败落前，海棠花枯，既应在晴雯身上，也是一种暗示，寓意贾府富贵难长存，其后海棠又死而复生，喻意贾府短暂的繁荣富贵。有凤来仪处种有很多竹子，凤凰喜食竹子，以竹子比拟元妃身份高贵。

2 大观园读宝玉诗情

大观园匾额多为宝玉所提，足见宝玉是极有才华的，他只是不爱八股文章，宝玉不喜官场的尔虞我诈，人情世故，不喜古板教条的八股文章，这也可隐喻为作者也同宝玉一样，厌倦功名利禄，情愿追求自由，宝玉看似不成才的背后，表达作者对浊世的不屑。宝玉所提如有凤来仪暗点出潇湘馆的多竹；红香绿玉一词从气味、颜色、质地上描述了海棠和芭蕉，君子如玉，宝玉用绿玉二字描述芭蕉的样子，得其神态；稻香村的稻香暗指此处古朴农家景色，不直接用杏花村，是因为古时园林命名忌直接用已有的名字，杏花村虽出自经典，难免过于俗套，可看出宝玉对园林意象把握贴切；沁芳亭暗指水景与草木交融之景，一个沁字，让景色仿佛立体起来，以动词沁代指水景，芳字以气味代指草木，生动形象，“泻玉”二字虽富动感，只点出一半景色，失之以偏；蘅芷清芬意为花草景色之香气，古代常以兰草来比喻君子的德性，把蘅芜苑景色暗点了出来，这些都可看出宝玉喜读诗词又聪慧机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