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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 歌

2022-11-18罗志远

湖南文学 2022年10期
关键词:垦丁化工厂技校

↓罗志远

我和三胖第一次看见青歌是在太平街附近的铁路边上,他低头弯腰,在石头缝里找硬币。

碎石头堆里两棵松树的枝干斜斜地伸出来,隔山坡两百米,绕着太平街的是一条长长的铁路,这铁疙瘩是八十年代建的,到现在一直没维修,老远看像是一条被打折的绿皮蛇,在太平街口那儿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弯下去,形成一个巨大的“弓”形,火车到了这儿通常都会小心慢下来,汽笛扑哧扑哧叫,像是努力憋住却止不住打出的闷屁。

每当这种声音一出现,火车上就会纷纷冒出人头来,男女老少都有,他们捂住衣服侧身想将身子努力往外探,大多数人会匆匆丢下几枚硬币,砸向路牌,扔向铁轨,使劲朝不远处的山坡扔去,旋即关窗。丢硬币的人通常都是跑去垦丁阴阳庙烧香祈愿的,来自外地不同地区,一趟火车,将这伙人聚在一块。因为这儿离火车目的地不远,就几千米,往前是一条笔直的路,在这儿抛硬币,“弓”形凸处,说是阴阳交汇之地,寻个吉利,聚财、好运、保平安。

垦丁离太平街只隔半个山包,翻过去就是,可这一带围了栅栏,近两年没法翻,只有火车通过铁轨过去,公路都没。这一山都是树,阴阳庙先前人烟稀少,哪知这几年越传越神,特别是有几个倒霉蛋跑这儿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祈福,回乡没多久还真发了,一下子,垦丁隐隐吹成了这一带的“小耶路撒冷”,外国人都跑来了,有文化的都说这是“朝圣”,没文化的说是“拜菩萨”。不管怎样,也不知谁传的,总之人们半信半疑,来的人不少就是凑个热闹。因为这,铁路局还专门多加一条铁轨通过去,开凿隧道,将山挖了一个圆窟窿,说是游人方便,拉动地方经济增长。一路杂七杂八各种费用,少不了三四位数,烧香还要钱,于是丢下的金额往往极低,几分、几毛,分散的地方稀稀落落,所以极少有人肯抛下面子过来捡。每天都来几趟火车,每天都会洒下些硬币,它们藏在铁轨间、丛林、山口、路牌边,不动声色,闪闪发亮。

没人来,干脆这些钱就进了我和三胖的口袋。

我和三胖一块在化工厂实习,现在读化工技校还没毕业,索性就这么混着。化工厂里的人多是被分配过去的,没人愿意去,工资低、活儿累,还耽误时间,一天到晚面对的都是顶糟心的化工废料。化工厂老板想了个法子,专从化工技校引人去,学校工厂不分家。轮到我们,按着成绩一路排下来,本来我、三胖、二毛都被学校一个箩筐装,分到了这破旧化工厂的车间实习,但二毛家是零货商,他爹大手一挥,就将他留在自个儿的杂货铺了,去化工厂的事只留下我和三胖两个。

我俩去了一个月,机器轰隆隆响,废料堆一间屋子,就搁几块门板挡着,地上潮湿,光照不进来,靠着几个百瓦小灯泡,整个地方湿漉漉的。在那儿工作的都是些糟老头子,年轻人没有,俗名“师傅”。师傅带我们实习,说是一人带一个,我和三胖各分了一个。三胖跟着的师傅是个老色鬼,五十好几还是单身一人,拉着另一老阿姨,有事没事就往宿舍里跑。三胖学不到东西,就喜欢坐板凳上透过洞眼瞧,一天到晚无所事事。我那个师傅好一点,号称车间“老大哥”,对我说教两天,开始挺负责,教这教那,后来人就没影了,把活儿交给我,自个儿去外边喝酒。一次他喝得醉醺醺,带酒回厂间,运气不好,酒精引起化学变化,起了火,厂里一房子烧了个透,听说那“老大哥”工资没拿,没多久就滚蛋了。

厂里挺无聊,还不如学校有姑娘耍,那阵子我和三胖灰头土脸,戴了副手套没事围着厂房绕圈跑,三胖老偷懒,他说跑步出汗,减少身体水分,这样不好,于是跑着跑着就躲墙角睡觉去了。我享受撒开腿跑的感觉,风呼啦呼啦扑在脸上,这使我感到周围的空气都快速流动起来。这事被化工厂老板发现了,义正词严批评我好几次,脸色铁青,我俩没搭理他。后来我俩听说可以请假,索性和负责人请了一天,说是一天,后来我们就挂个名,再没去过了。

我们俩跑去铁路边上捡钱,早出晚归,带上个塑料袋,穿过生锈的铁丝网,在那儿我们碰见穿白短袖、七分毛裤,脑袋后面扎个小辫子的青歌。

当时我专心致志地低头弯腰摸索地上的硬币,这些银闪闪的玩意儿往往躲着太阳,藏在石头夹缝的地方。我俩需要计算火车来的时间,到了一定时候就赶忙跳到山坡上,等火车过去,有时黄昏到来一不小心看错,还容易弄脏手,索性将厂里发的那副塑胶手套戴着,在铁轨边寻找。我和三胖有各自分配的地方,可他往往找到的比我多,起初我以为是他划定的地方多,后来才知道他那眼力是练的,对着昏暗的洞眼死命瞧,不好才怪呢。

碰见青歌的第一眼,三胖跑过来和我说看见个姑娘,好像年纪不大,腿细长,背影挺漂亮,我问在哪儿,他指着身后的轨道说不远,就差不多两百米,于是我俩屁颠屁颠去找,到了目的地,三胖指着青歌弯腰的背影说,喏,这就是了。

三胖是个大嗓门,因为在这儿捡东西说话必须大声,否则火车来了听不见,他扯我衣服,声音弱下去。风从垦丁那的铁路方向灌进来,逐渐开阔,过了二千多米在这儿停留,变换成轻微的草动。前面的背影踩在草丛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脑后的辫子晃来晃去,奇怪的是,太阳照下来后,从我这个角度看,能感受到有种柔软的质感。

“你们想要的话就归你们了,”那人回过身,看得出有一些本能的戒备,像是一只松鼠遇见另外两只偷抢松果的同类,“就一点零钱,大不了我去其他地方找!”

说完他要走,这时我和三胖才回过神,原来他把我俩当抢地盘的人了。“我俩又不是土匪,化工技校高材生呢。”三胖嘟囔两句,有些失望,他看出眼前的姑娘其实是个男孩。

这个扎辫子的男孩有些瘦,纯白的短袖穿得松松垮垮,脸瘦削,小小的,巴掌大,显得眼睛格外有神。他弯下腰将裤子勒紧往上提成六分,准备走,但裤腿老掉下来,他不得已又往上提。

他从我们身边经过,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愣住了,他停下脚步说:“是你呀,你经常绕着化工厂跑步对不对?”

我朝他看去,他见我没说话,又说:“前一阵子老看到你在化工厂绕圈,我在山坡上隔很远,你每次只跑十圈,我数过!”

他又朝三胖看去,似乎对他没印象,干脆就转过头。我说,一块找个地儿坐坐吧,他犹豫片刻,头轻微点了几下。

我们仨找到一个地方坐下来,火车哐当哐当驶过去,不知从哪儿来,只知道去往前方的垦丁。一些硬币闪闪发光抛向空中,这群人学聪明了,不探头,只需要将手里的硬币扔出来。

这个叫青歌的男孩不是本地人,他爸是一名列车员,工作前一天还和老婆孩子拥抱告别,后一天已经在火车上跟其他女人跑了,再也没有回来。他随着他妈一路从遥远的北方到了这里,来到太平街一带。两地气温千差万别,这事着实困扰到他一段时间,后来他将不需要的衣服全都换了,多换成短衣短袖,棉袄基本省了。初来时候他俩吃了不少苦,特别是他母亲哭得稀里哗啦的,太平街的人都是一群人精,还排外,他俩融不进去,路又远,于是就在这附近一带马虎着住下了。喏,那是我妈开的米粉店,都将近一年了,这年头租金贵,好的地儿不好找,这都是我妈和人家软磨硬泡租来的。青歌伸出指头,对着不远处的山头指,那儿屹立着几棵松树,枝干随风哗哗地响。

“你们现在看不到,往后走才是,被大树都给盖住了,就一段石头路。”青歌说。

我想我大概知道青歌说的那个地方,离化工厂不远,跑步十分钟内就可以到,一条弧度极小的上坡路,门面在山头开着,老远看像个码头,在化工厂的工人都是那儿的常客,不贵、量足,饭菜一字排开,几元钱可以随意夹,管够,完后还可以带一盒饭菜回去。实习时我还和三胖一块去过,是我师傅大气地请了一回客,菜都是家常菜,味道一般,吃起来索然无味,我动两下筷子就不吃了。为此我师傅生我的气,说不吃就赔了,于是自己拼命吃,差点吃进医院。

“其实食材大多是前一两天备置的,不新鲜了,”青歌解释说,“我妈挺鸡贼,配在小盆里的菜多是青菜、豆腐、香干之类的素菜,顶贵也就加些鸡蛋、猪肉,菜上放了很多辣椒、葱花、酱油这些重色的,显得好看。很多来吃的人都以为赚了,其实再死命吃,店里也不会亏。”

“真正好吃的是粉,汤底都是骨头熬的,这个便宜,没多大挣头,我妈通常对客人说卖完了。”青歌说。

我们仨坐在一块,我和他大致说上一些关于我们化工厂和学校的事儿,他挺同情我们,说我们化工厂没意思,一天到晚黑灯瞎火在一个地儿转,阳光都进不去。他好奇说,“待在那儿久了,不会熬出病?”

“所以我俩就逃出来了,可惜二毛没和我们一块见识见识!”三胖是个自来熟,伸手去拍青歌的肩,“在学校才有意思,可惜我们是化工技校,要是纺织类,姑娘多,你想看谁就看谁!”

“二毛是谁?”青歌又好奇地问。三胖盘起腿,将二毛的事添油加醋说一遍,好似二毛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这个叛徒,都不会有难同当!”三胖抱怨说,恶狠狠拔出身边的一株草。青歌懵懵懂懂听着,一面点头说:“如果是我,肯定不会丢下你俩不管的!”三胖挺感动,要请青歌去学校参观。

“我以前想去学校看看,现在不想了,”青歌缩了缩头,努力想往衣领里钻,明明快要到夏天,这个动作弄得和冬天似的,“还是待在外面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挺无忧无虑的!”

我们一块胡天胡地瞎聊,知道青歌没上学后,索性就不再提这个话题了。

周围的青草一点点被我们拔光了,露出一块平地,捡起石头,我们狠狠向不远处的铁轨丢去。近距离看,青歌实际长得比远看时还要小,说话腼腆,语调很慢,说得紧张了,眼睛就不自觉往天上看。他脸颊上沾了些草屑,大概是先前埋头在草丛找硬币没注意,我指过去,他慌忙摸了摸,小心抚去了。

随后的几天,我们通常都会在老地方遇见青歌,他一个人站在铁轨旁,像是在等着我们。人多力量大这句古话说得是有道理,尤其是体现在捡硬币这方面。有了青歌,我们仨相互配合,捡的硬币比之前多不少,效率嗖嗖地往上增。青歌的速度很快,通常一瞄一个准。等到火车要来了,他最先知道,像是耳朵安装有雷达,率先跳上小坡,招呼我们上去。

“我想上火车跑去垦丁看看,听说那儿人挺多的,想见识见识。”青歌站着发呆,看着驶过来的火车,有时会冷不丁地开口。

大概是来太平街后吃亏惯了,青歌在捡硬币这方面格外不留余力。一个硬币同时出现在我俩面前,他往往会先我一步跑去捡起来,丝毫不让,也不留情。或许随后脸上会稍稍露出歉意,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继续捡钱的速度。“算了,反正咱俩也就是玩。”三胖背地里安慰我。我倒是没什么情绪。这季节换得猝不及防,天气热了,近段时间晚上辗转反侧没睡好觉,早晨被太阳一晒,脑子不清醒,老是昏昏欲睡。

我们休息的地方是一个迎风坡,靠着清凉的石头,风吹过来异常舒适。自打头晕后,往往我先上去,三胖随后,青歌还要捡一段时间,听见隐约传来火车的声音后,才会不舍地上来。

“我带你俩吃粉去吧,”青歌坐在一边担心地看着我,“你铁定没吃早饭,肚子没填饱,看见钱都没力气捡。”

不吃早饭是我在化工技校养成的习惯,那时候就没有早上一说,往往中午才起。我们吹了一会儿风,青歌拉着我俩起来,可能太阳真有点大,他随手将脑后小辫子的橡皮筋松开,头发垂到耳梢,配上白净的小脸,不仔细看还真以为是一个挺秀气的姑娘。他领路,草木成荫,路途全都是我和三胖较为陌生的,看得出他极为熟悉这一带地形。树上松鼠都是幼年期,比老鼠大不了多少,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枝叶窸窸窣窣摇晃,松鼠和我们仨隔开一段距离,时不时弄下些松果掉到我们头上。我的脑袋被松果一砸,更加眩晕了。

要不是青歌指出来,我还真认不出青歌和他妈是一个血缘出来的。所有的外形特征汇集起来,大概唯一的相像之处就是体形都瘦,只不过青歌瘦成野白兔,他母亲瘦成黄鸡,八竿子打不着的一对关系。

他妈挺警惕,大概是看我和三胖的气质离人模狗样还有一段距离,以为是诱骗青歌的社会小青年。要不是青歌反复强调我俩是“学生”,他妈恐怕不会让我俩进入这家店。只是她不知道我和三胖来自化工技校,一所当地上了还不如不上的学校。拿着化工技校的文凭去面试,通常都要倒扣分,进这所学校的人纯粹是没玩够,闲得慌。

整个米粉店就像个偌大的亭子,立在山头,用一把大伞撑着,远处滑坡朝下都是一片低矮的平房,稀稀落落藏在野草地中,里面大多没住人了。这会儿时间早,来的大多数是四五十岁上早工的男人。他们稀稀拉拉坐在小桌前,吃一两笼小包子小烧卖,买一碗青菜粥或者冰豆浆,然后提着水壶去上工,我看见这群人中不仅有化工厂的,还有木料厂、火电厂的,他们穿着不同制服走来走去,衣服左上角印的字显露出他们工人的身份。

青歌他妈一口咬定米粉卖光了,这个形似黄鸡的女人对我和三胖的身份依旧感到怀疑,围在锅炉前时不时透过热气偷瞄我们,直到我拿出学生证才作罢。哪有一大早上就没有食材的,很显然,青歌他妈不愿给我俩下粉。这事我和三胖没法说,青歌站起来,拉着他妈跑到角落嘀咕,他妈死命摇头,对着我和三胖的方向指指点点,青歌还在坚持说什么,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两枚光亮亮的硬币塞到他妈手上,他妈没收,推了推,钱放进了青歌口袋里。

他妈最后终于妥协,点头,擦桌摆凳,安排位子时我们一致选择那处在视角最高点的地方。那儿风大,头上太阳一部分被大伞挡住,另一部分落在旁边有数棵几十年老松树的枝叶间,空气在晨雾里格外清爽,隔着整条铁路和稀疏的平房,我们一眼看到的是高楼,是新建的大厦,熙熙攘攘,老远也可感受到其中的热闹,那里是改建的新城区了。

我和三胖要付钱,青歌没收,他说他捡硬币是凑钱买火车票,他只是想坐火车去垦丁瞧一次,现在钱快凑齐了,不需要太多了。“第一次来我免费请算了,下次来再掏钱吧!”青歌认真地对我们说。很显然,他对于先前抢先捡硬币的事带着点心结。

“那么多人去,祈愿铁定很灵!”青歌对于那个未知的,总共才隔几千米的垦丁好似异常笃定。难以理解,他有个列车员的父亲,却打小起从未坐上过火车,在父亲和其他女人跑后,他对于上火车的执念达到一个近乎执拗的地步。

他怎么想我和三胖都管不着,不好评判,我开始怀念起化工技校时,我、二毛、三胖三人坐在学校天台一起谈钱谈女人谈人生的日子,只是现在二毛不在,人变成了青歌,谈人生这件事除了青歌外没有人再提。

我们吃粉的时候那群工人吃饱坐足,正零零散散摇晃着脚步去上工,有几个慢点的还在接免费的凉开水,一面灌进自己的水壶,一面东张西望,扯上两团卫生纸塞进口袋。往我脑袋砸松果的那群松鼠绝大部分都没跟来,仅有那么两三只顽皮地一路跟到我们位子旁边的树上,它们跳来跳去,在我们头顶弄出不少动静,我们拾起石子砸过去,它们太灵活,没几个碰到的,正巧有火车过来,石子在天上划出一道弧线,有些好像不小心落在火车玻璃窗上,清脆如乒乓球声,将抬手扔硬币的人吓一跳,伸出脑袋大声咒骂,说了两句,见没人,又将头缩回去了。

“现在租店成本太高了,特别是那些新开发的地方。我们这老地方现在也爱跟起风来,也不知啥时候涨,一群人老想在被拆前捞上一笔!”青歌低头看一会儿火车,又抬头望天,“有时候想要自己有一房子出租挺好,待在屋里整天啥也不做,想要钱,钱就自动进入口袋!”

我们坐在位子上足足有一个钟头,我脑子的眩晕渐渐散去了,青歌望着不远处发呆,三胖咬着一次性水杯往嘴里一点一点灌,粉不够,又要求加量,不给钱都不好意思了。索性我俩都适当给上一些,这才让青歌他妈脸色好看不少。

店里差不多没人了,我们仨出门前,正好见着青歌他妈在和一人说话,那老男人秃顶,站在青歌他妈对面,比青歌他妈矮一截,肚子差不多是他妈三倍还大,脚上挂一拖鞋,全身穿着睡衣,一面数手中的钱,一面嘟囔。青歌他妈完全变成另一样,低头不断鞠躬,嘴里说:就这些了,就这些了。

我和三胖还想继续看,青歌站在一边默不作声拉一拉我,低声说:“走吧。”语气有些哀求的味道。我心中一动,拖着嘴里还在不断嘟囔的三胖一齐走下坡去。

月末发工资,这会儿是化工厂里人最齐的时候,平日没影的人通通冒出头来。一大伙人排着队规规矩矩在窗口领钱,不会缺一个,有时人还多了。我厚着脸拉三胖跑去化工厂,虽然我俩一个月内有二十五天都不在厂子里,至少没人和钱过不去。

发钱的是厂子里一老阿姨,有事没事爱往副厂长办公室跑,一出来,有人便看见她换了双黑皮鞋,过了一会儿,厂长出来了,穿的鞋是粉色的。厂里的人迫于厂长威严,只敢嘀咕不敢公开说。经常有人去厕所撒尿,看见她赶集似的跑到办公室那单独汇报工作,屁大的事可以汇报上几个小时。

她一个一个登记人头数,递钱时眼睛通常紧紧闭着,不忍看,好似每递出一笔钱如同在她身上割了一块肉。到我时,她对照表抬头看了我一眼,笔狠狠划了一下,露出冷笑:

“你没来过吧!”

“来了,每天都有签到。”我说,一面用手指给她看我托人签的字。

“我怎么没见过你!厂里人员有你名单吗?”老阿姨还是怀疑地看着我,

“我是化工技校实习生,请过一两次假回家,平日在厂房没事,爱围在周边跑步锻炼身体,不信你问别人。”我说。

后面的人开始骚动,因为我这儿耽误了不少时间。老阿姨仔细对照一下签字表,皱着眉狠狠盯我几眼,最后还是钱给我了。

三胖早在门口等我,旁边站着青歌是我没意料到的。两人站在一块,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三胖长得比同龄人成熟,倘若没洗脸没刮胡子,再往青歌那一站,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两辈人。

“进去看看?”我问青歌。

他摇摇头,反而对我手里纸包的钱产生好奇,他问有多少,我将纸包丢给他,细细用手一摸,他顿时就明白了。

“挺少的,还不如捡硬币呢。”他放回我手里,郑重说。

“能多才怪呢,都是实习生,这工厂效益也就那样,我俩还成天没来,能多到哪儿去,”三胖插嘴,说出我想说的话。

我们一路边走边低头踢着石头,三个人的影子并排拉得老长。这段时间我们相互之间说话极有默契,不多问,也不少说。先前铁轨边已经拔光草的那片平地上,又长出新的一层,躺上面异常舒服。蚂蚱出来了,四处蹦跶。太阳太大了,我和三胖都没熬得住,只趁着落日下山前走动两下,捡上一点,其余时间都在树荫下避暑。青歌起初还坚持,身上肤色有肉眼可见的变黑,捡的同时不忘注意来车的动向,一手努力对着太阳试图遮住眼睛。没多久他也不得已放弃,浑身大汗淋漓地陪我俩坐一块。反正也没有人过来,扔在地上的硬币迟早是被我们捡到。

发出的工资微薄,都被用来换冰汽水喝了,青歌喝这个没出钱,他那一份是我垫的。他喝这个和我们常人不一样,老打嗝,还脸红,和喝了酒一样,他说以前没喝过这玩意儿,我问他喝过酒吗?他说他喝过,酸酸甜甜那种,我又问他知道什么是酒吗?他说他懂,高粱酿的嘛,他能喝三大碗!这话逗得三胖嘿嘿嘿地笑,青歌瞪了三胖一眼,把喝光的瓶子耐心贴身收好。

“这玻璃做的玩意儿可回收,实在不行还能装醋装酱油,挺实用的。”青歌说。

我们还爱往青歌他妈那店跑,那山坡的视线高瞻远瞩,坐在上面有一种俯瞰天下的快感。我们随意点些东西,一笼包子或烧卖、不行每人一碗冰豆浆,能坐上好几个小时,将猛烈的太阳时间撑过去。对于我和三胖,他妈的脸色好看不少,大概是照顾她生意的缘故。那个大肚子秃顶男人自从第一次见着后就再也没出现过,三胖为此念念不忘,反复念叨,他说他老了以后就想成为他那样的,前提是已经结了婚,有个好看的老婆。

青歌对这方面兴趣不大,他还在努力攒钱,他说只需要再多一点,他的钱就够买火车票去垦丁了。“到那时,我要去阴阳庙敬三炷香,鞠三个躬,踩大脚步,将那地方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通通走个遍!”青歌很认真地说。我劝他香火就在本地带,跑那儿买太贵,动不动就翻个几十倍,这儿菜市场一炷香和一根葱价格差不多,都需要成捆买。“你买上一捆,去那儿用不完,给每个摆像都上几炷,指不定摆像一高兴,你许的愿就都实现了!”我挺满意自己的回答,一面喝豆浆,一面将这个方法细细说给青歌听。

阳光弱下去的时候,松鼠也会多,这小东西也怕热,平常藏在树上不出来,一凉快全都冒头了,和要发钱时工厂的工人似的。我们在铁轨边捡硬币,它们跳下来捣乱,好好的硬币被弄到各处难寻的地方。它们什么都吃,蚂蚱也吃,两爪子捧起硬币咬,咬两下咬不动就丢一边了,青歌气恼,每次都举起手大声说还我还我,并赶它们走,可总是没多久,这群被吓跑的松鼠又通通回来了。索性,我们就不再管了。

“这松鼠野,平时在林子里没人管,抱成一个个小团体,现在愈来愈无法无天了。”青歌对于一切阻挠他捡硬币的东西都很讨厌。我们都放弃了,他还边数硬币边在唠叨。

“听说这儿也快要被开发了吧,不是成为旅游区,就是变成新城区一部分,树啊林子什么的都得砍掉,这野松鼠也不知能不能送去动物园?”青歌说着说着,语气一下子又低下去,替松鼠难过起来。他这种想法很奇怪,自己前一秒还在嫌弃,后一秒又担心起来。好在他说一会儿就不说了,专心数起硬币。

“多少了?”我随口问。

“运气好的话这个月就攒够了,去垦丁前我还要准备一下,得将硬币都换成纸币!”青歌说。

太平街一带的天迟迟不下雨,蛐蛐不要命地乱叫,天热,路又不好走,去往垦丁的火车比平时少了一半,票价也随之下降,这对青歌来说是一个好消息。受季节影响,我们通通调整生物钟,昼伏夜出,开始加班,青歌辫子来不及扎,散着,穿着拖鞋就出门,以至于头发时常遮住眼睛,他一狠心,让三胖主刀,将头发全部剪短了。

化工厂的实习差不多要结束,我和三胖正忙着办理回校手续,替我们办离厂手续的又是那个发钱的老阿姨,这次她穿得中规中矩,盖章前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喉咙动了动,犹豫了一下说:“毕业后尽量还是别往工厂跑,特别是化工厂,提前提醒你,这厂撑不了多久了,留下来的都是带点感情的。”

“要多想想自己的前途!”老阿姨说。

那晚我和三胖喝了不少酒,喝完后在街上大声唱歌,我俩没叫上青歌,这和他无关。一路上行人都避着我俩,上了一个坡,人渐稀少,胡乱走,我们到达青歌他妈店前。米粉店早关门了,被风一吹,酒渐渐醒了,我感到身子有点凉。我们看见青歌坐在最高处,正对着远处发呆,也不知是看着铁轨等火车来,或是看更远处的新城区,那里灯火璀璨。三胖嘟哝着喊了一声:

“青歌!”

他慌忙回头站起身跑过来,走近后仔细瞧我俩,嗅了嗅,说:“你俩喝什么了,怎么成这样!”他进屋拿两杯漱口水和两条毛巾,我们一齐坐在白天没撤掉的椅子上。

“我买到火车票了!”坐了一会儿,青歌突然开口。

对此我和三胖都很惊讶,青歌没去过售票处,也不熟悉路,我原以为需要我俩其中一个带他去。青歌小心翼翼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票,这票起了不少毛边,花纹图案都糊得看不清了,一点也不像是新的。我和三胖接过来凑到眼前看,票上日期显示的是五月二十多号的,现在都六月了,很显然,青歌买错票了,又或者说,他被卖票的人骗了。

据青歌说,他本想联系我们,但我俩没在,只好自己问路一直走到售票站,那儿售票员问他要什么证,他没有,售票员就不肯将票卖给他了。正巧旁边有一啤酒肚戴眼镜大叔,偷偷将他拉到一边,说自己有票,可以不用证件就卖给他,还打折。青歌一听觉得挺合适,就答应了,掏出近乎所有钱换到一张揉皱的票回来。

“怎么了?”青歌见我俩一直没说话,有些担心,“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别都不吭声。”

我和三胖无言以对,不好说实话,只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安慰青歌没什么事。“我有点困,想回去睡觉。”三胖喝太多酒,还没清醒,迷迷糊糊抚着头,挣扎起身要走,我扶着三胖一块,临走前借到青歌买的那张假票。“给我瞧瞧,后天就还你!”我对青歌说。

这个卖假票的原来也不是本地人,这对我和三胖来说是个好事。第二天一早,我们俩就在售票站旁边脏兮兮的公用椅上找着他了,在青歌描述里,这个人身材挺高,有点胖,黑框眼镜看起来挺斯文。可能看的视角不一样,在我和三胖眼里,这人第一条就不符合,整个人踮起脚还够不到三胖的鼻梁,没刮胡子,睡眼惺忪,我们找到人时,他还在睡觉。

在我和三胖的面前,他很快屈服了,承认自己卖假票,他不断旁敲侧击打听我们的身份,甚至全然不相信我们是太平街本地人。对此我们有经验,三胖拿出化工技校的学生证给他瞧,我拿出离开化工厂前那份证明在他眼前晃了晃。“化工技校毕业的?”那男人本来定了神,现在又心虚起来,想来我们学校的名声还是挺响亮的。

他苦着脸满不情愿和我们交换,看着他死死揉着那假票的模样,像是快哭出来似的。“至于吗?挣什么钱不是挣,一外地人非要售假票,这不没事找事吗!”三胖拿回钱包好,塞进裤口袋,踢他一脚后说。

售票员和三胖带点亲戚关系,买两瓶小酒送过去,说两句好话,他亲戚一乐呵,买票的问题就不是问题了。我们带着一张崭新的去垦丁的票回去找青歌,阳光铺天盖地,一切触碰的东西都在发烫,这明明是从天上来的,可我老觉得全部热气来自于地上。我们在约定的地点没见到他。

“指不定他回去睡回笼觉了,这鬼天气,热得出不了门,”三胖打个哈欠,因为起得太早,显然还没有睡醒,“走吧,我们晚上或者明儿送去,反正也不差这点时候!”

他拉我短袖,我脑袋昏昏沉沉,在阳光下晒上一阵子,整个人发烧似的,视线模糊,莫名感到烦躁。“走,回去睡觉。”我招呼一声三胖,达成一致,一起回家。

这一觉睡到晚上九点才醒来,起来后感觉肚子很饿,我出去寻吃的,在三胖的家门口喊,他没应,显然还在睡觉。简单吃些东西,好在票在我口袋里,不愁送不到青歌那儿。夜晚的风东北转西南,吹起来格外舒服,太平街一带人睡得早,这时路上几乎没什么人。我很容易地找到青歌他妈的米粉店,店早就打烊,里屋灯亮着,隔着窗纸模模糊糊,整个屋子周围一片寂静。不好叫青歌出来,我将票塞到了门缝里,悄悄照着原路回去了。

接连几天,我都没见到青歌,他没去铁轨边捡硬币了,我和三胖也回了学校。一天,我和三胖正磨磨蹭蹭将棉絮搬回技校寝室,在操场,我看见临近纺织技校养的鸽子通通飞往我们学校,它们安然落地,旋即扑腾翅膀飞起,像是一群合格的士兵。隔着一堵墙,我听见对面校园一片欢呼雀跃。三胖挺高兴,说这下好,又可以串校了,对面纺织技校的姑娘铁定要来我们这寻鸽子。三胖将他的被子通通塞到我手里,自己屁颠屁颠跑下楼去校门口等姑娘进来。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青歌。

周末,我领着三胖一块去找,这事没和二毛说,毕竟他和青歌不熟。我们到达坡上,米粉店撤了,仅留下几块光木板,堆积着放在一偏僻角落,蒙上灰,锅炉和盖没见着,我们敲门,敲上半天没人应。隔壁一老太太出来,贼眉鼠眼样,她推了推老花眼镜,仔细瞧我和三胖,叫我俩过去:

“甭敲了,这屋主人在楼上睡觉呢,你们是来租地儿吧!事先考虑好,这主人最近脾气不好,前一阵子被一外地女人给骗了。”

我们又问。那老太太摇头:

“造孽啊!拖了几个月的房钱没给,那女人领着她娃娃悄溜溜跑了,看起来挺老实俩人,一天的工夫,影子都见不着了!”

我们又试图问一些,那老太太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大说人心不古,后来似乎不愿多说了,将头缩回去,砰的一下关门了。

老太太一口一个“外地女人”地称呼,我们没问到关于青歌更多的事。当然,对于青歌是否拿到票,我们一无所知,他有没有去垦丁,这或许永远也难以知道了,他们现今在哪儿呢,大概早已离开太平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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