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指
2022-11-18张勇利
张勇利
他正在做饭,门铃响了。来人不是老乔夫妇,是楼下的邻居老黎,老黎神色中带着愠怒,质问他,你是不是在拆楼,要我帮忙不?他听了脸一红,连忙道歉。老黎在物流公司开车送货,兼做搬运,工作辛苦,时间也不太固定,这会估计被搅了清梦,一头蓬松的乱发,满脸倦容,嘴里还嘟哝不清。他自知理亏,未及开口先自软了三分。
打发走老黎,转回身,他往卧室里瞥了一眼,没看到修虹,只听到一阵碎乱的音乐,其中夹杂着夸张的哄笑。显然,她没有睡觉,很可能坐在飘窗上刷抖音,也可能是快手,对于这类新玩意,她总是乐此不疲。他甚至能想象她的样子:盘着腿,打坐一般,捧着手机傻笑,嘴里多半还含着一粒话梅——她偏爱那种酸中带咸的味道。谈恋爱的时候,他也尝过,但始终无法爱上这种外表皱巴巴的腌制水果。他也知道这东西有一个好听的名字:蜜饯。小时候穷居深山,从书上读到这个词儿,充满了甜蜜的遐想,发誓有一天要弄来尝个鲜。谁知尝过之后,却有点哭笑不得。有些事,还是保持一点幻想比较好,他记得当时就是这么跟修虹说的。土包子,修虹娇嗔地回应。她并没有因此嫌弃他,那时候他们就约定好了,要互相包容。因此他自己虽然不吃,却不止一次去搜罗高品质、新口味的话梅。记得有一次,他穿过了大半个城市去找一家超市买一种进口的新品,当他把东西塞到修虹手里时,她被感动得差点哭了。见此情景,他也被自己感动了。不过这事后来却成了他的一条罪状,每次吵架,修虹都会重复那句千篇一律的话:你说,我咋就找了一个跟自己口味完全不同的人呢?这话像是自怨自艾,又像是数落,听得他心里五味杂陈。
高压锅突突地冒着热气,顶子在蒸汽的推动下飞速地旋转,一边旋转,一边喷吐着白雾,发出咝咝的声响,像蒸汽火车驶进站台时的样子。厨房算是一座小站吧,但绝不可能是终点站,他自嘲地笑笑,心中郁结的闷气也大为消散,生活毕竟还是热腾腾、轰隆隆的。他抓起砧板上的菜刀,掂了掂,试着挥舞了一下。刀称龙泉,着实精美,刀身上布满祥云一般的纹饰,据称是用大马士革钢打造的,要价好几百块。当时面对口若悬河的推销员,他和修虹都犹豫了一下,居家过日子讲究的是性价比,不是仗剑走江湖,花大价钱买把菜刀着实有点奢侈。那人看出了他们的退意,立即不失时机地说,虽然都是砍瓜切菜,普通刀三年五载就钝得难受,一把好刀,却可以用一辈子。这话把他们说动了,两人对了一眼,决定:拿下。那人没有骗他们,刀确实是好刀,关键时刻从来没有让人失望。来家里做客的朋友见了也都要好奇地掂量一番,赞不绝口。老乔有一道名菜,清炒土豆丝,配青辣椒丝、少许西红柿条,猛火翻炒,仅七铲,多一铲都不行,色泽鲜亮、清脆爽口,而且酸辣适度,上桌必遭哄抢,每每朋友聚会总要露一手。他不止一次说过,用刨丝刀刨出来的土豆丝没有灵魂,最好的土豆丝要用手工切的,切土豆丝,最好的刀在令狐家。
这些年他却越来越感觉到刀子太锋利,未必是一件好事,他有时甚至希望它钝一点。说到底,这不过是一把菜刀,就算削铁如泥又如何?用龙泉来给它命名,本来就有点暴殄天物。但今天似乎弄巧成拙,经年未磨的“宝刀”砍起大骨头来竟有点吃力。猪筒子骨,又大又粗,用来煲莲藕汤再合适不过。大骨本来已经在肉摊上砍好了,不过修虹嫌肉贩的刀功马虎,炖不出骨头的精华,坚持要他改一下刀,结果一顿猛虎般的操作把楼下老黎给招来了。邻里之间互谅互让,大家早已习惯,今天也不知道咋了,他竟忘了注意动静。老黎的反应,他倒不意外,楼下夫妇俩都是直性子,火暴脾气,家里噼里啪啦的动静时有所闻,但转眼又跟没事人一样。这不,昨天晚上还在湖边绿道碰到他俩十指紧扣,一起散步,为此修虹酸了他一句:“都说文人浪漫,我看你还不如一个搬运工。”
“我承认自己不浪漫,但我是浪漫的搬运工。”他本想幽上一默,但修虹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她的注意点在别的地方。
她蹭了一下他的肩膀,神秘兮兮地问:“说正经的,你有没有注意到那女人的手?”
他哭笑不得:“我留意人家女人的手干什么?”
修虹在他肩膀上擂了一拳:“想什么呢?戒指,亮闪闪的。”她比了一个夸张的手势。
围绕这个亮闪闪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他们争执了一路。修虹坚持认为那是钻石,但他打死也不信老黎夫妇如此阔绰。修虹有点生气,说,你就是小气,狭隘。
他有点后悔昨晚去散步,简直鬼使神差。不散步,就不会有争执,不争执自然就不会怄气。他也后悔前天答应老乔请客,不早不晚,赶在这节骨眼上。老乔跟他是同乡,老家在邻县,以前素不相识,却在这离乡背井的地方一见如故,彼此都惺惺相惜。不过他们的人生道路截然不同。他大学毕业,教了几年书,后来遇到贵人提携进了文化馆,干自己喜欢的活。老乔是当兵出身,武警消防部队,没正经扛过枪,但冲锋陷阵的事儿没少干,每临大事必一马当先,因此立功提干,还找了个本地姑娘,转业后便留了下来,在戒毒所当民警,看管一帮瘾君子。刚开始知道老乔的工作,他有点膈应,觉得那地方肯定乌烟瘴气,群魔乱舞。亲自去了,看到的多是人间悲欢,不由得对老乔肃然起敬。他和修虹有一个重要的共识:老乔是好人,正派、耿直;他老婆也大方、得体,待人接物很有分寸感。但有一段时间,老乔夫妇好像也出了一点问题,虽然从没见过他们激烈争吵的场面,但冷战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他们曾为这两人会不会离婚进行了认真的讨论,答案是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不过,那个糟糕的结果并没有出现,日子粗粝,那看似无法消除的矛盾最终还是被渐渐磨平,两家人偶尔聚会或出游,大家都装得跟没事人似的。
修虹也是,一点不识大体,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偏要挑客人来的日子跟他置气。老乔夫妇虽不是外人,但也不该如此肆无忌惮吧。她是不是看准了他的软肋?很有可能,她一向很聪明,不过他有时候简直怀疑,她的聪明都用来对付他了,在其他方面远没有那么灵光。这不是他的偏见,实际上连她自己也常常自嘲是傻大姐。可就是这个傻大姐,对他的事儿却精明至极,甚至明察秋毫。连偶尔在报刊上发表一两篇文章,那点稿费也在她的统计范围之内,有时候钱还没到账,她已经想好了用途。这次,坚决不能依她,他眼前又晃过那“亮闪闪”的东西。
手下突然一滑,似乎是那截被刮皮去尾的莲藕不甘心引颈受戮,倔强地挣扎了一下,像一条狡猾的鱼,一直在伺机报复,关键时刻阴谋得逞。他感到手指肚上先是一丝冰凉,慢慢开始发热。痛感并不强烈。看不见伤口,刀刃上也没有血迹,他想起了杨志卖刀——好刀的标准就是杀人不沾血,不由一阵苦笑,也在心里赞了一声:好刀。放下刀,血才涌出来,沿着手指洇开去,血珠越积越大,摇摇欲坠,眼看要滴下来。他赶紧扯了一把面巾纸胡乱裹住,不一会面巾纸表面也透出淡淡的红色。为了尽快止血,他回到餐厅,在椅子上坐下来,紧紧握住受伤的手指,直到它逐渐麻木,直到外层面巾纸上的红色不再继续加深。那一阵,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卧室里隐约传来放浪的嬉笑。他一度想冲进去,义正词严地指责一番,再把血淋淋的手指头伸到她面前。女人天生怕血,拍死一只吸饱血的蚊子也会胆战心惊。为这事,他曾经取笑过她: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那时候他还在教书,经常把鲁迅的名言挂在嘴边。她却说,我不是勇士,就是一个俗人。今天,俗人面对血指,会不会直接晕过去?果真如此,他会感到残忍的快意吗?他当然不会,他也不会干那种蠢事。
静坐了一会,伤口不那么痛了,估计血已经凝固得差不多,更重要的是客人也快到了。他站起来,小心翼翼撕掉面巾纸,露出血痕阑干的手指。血确实凝固了,血痂还没来得及变硬,色泽殷红。他来到水龙头边,清洗了满手的油腻,以及伤指上的血污。细看那伤口,细细长长的一段,显见是皮外伤,离骨头尚远,便重新擦干,找来创可贴贴上。活动了一下手指,僵直,紧绷,很不灵便。重新撕开胶皮,放松一点,感觉好多了。剩下几个炒菜,对他来说不是难事。实际上他对厨艺还颇有研究,婚后好长一段时间都是他主厨。但随着孩子住校,自己应酬渐多,两个人的餐食便逐渐随意、散漫,基本交给修虹对付。
老乔带来一件德国黑啤。他把东西放在茶几上,略带歉意地说,所里有事,下班晚了点,正好碰上晚高峰,桥上密密麻麻都是车。不等他开口,老乔媳妇抢着说,不怪老乔,是我耽搁了,害他在楼下等了好一阵。没事、没事,女人怎么能没点讲究呢?修虹接过话头,伸手去挽住她,一边说,才两周不见,芳姐姐气色状态更加出彩了。他才注意到老乔媳妇今天略施粉黛,明而不艳,自有一种成熟的韵味。心中蓦地生出一阵感慨,曾几何时修虹不也如此?两个女人,无论多么闺蜜,多么情同手足,只要攒到一起,暗中较劲是免不了的。这么说打击面可能有点大,但修虹和瀛芳肯定不例外。对此,他和老乔都心知肚明。两个男人倒没这心思,一文一武,没啥好比的,再说比那干啥,赢了有奖牌,还是能吃一顿?
他的微妙表情没有逃过修虹的眼睛,但她的目光却越过他,看向老乔,嘴里说道:“乔大哥把媳妇养得这么好,真真让人羡慕——只羡鸳鸯不羡仙,说的就是你们吧?”说者有心,听者岂能无意。他心里咯噔一下,生怕她把家里那点俗不可耐的破事拿到台面上来。好在修虹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既恭维了老乔夫妇,又不经意地敲打了他,与其说“一箭双雕”,倒不如说“隔山打牛”。老乔夫妇自然也听出了双关之意,但并没有察觉他们情绪上的嫌隙,只当夫妻之间打情骂俏。他不失时机地表示要向老乔虚心求教,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于是一阵哄笑,宾主谦让着携手入座。
黑啤浓郁的麦香弥散开来。平时不怎么喝酒的修虹不知道是存心捣蛋,还是真来了劲儿,怂恿瀛芳:咱们也喝点。瀛芳有点犹豫,觑眼看着两个男人:真喝?他盛情劝道:难得修虹兴致高,你就陪她喝两杯吧。老乔也笑呵呵点头赞许:喝吧,为了这两口子无处安放的幸福。是哩,为了无处安放的幸福!瀛芳呵呵一笑,欣然应允。哈哈哈,修虹笑得有点夸张,他以为她会反驳,或者冒出一串酸溜溜的话来,但没有。聪明的女人都懂得用适当的沉默来维护自己的尊严,沉默的轻重与缓急,都是学问。修虹虽然气还未消,却保持着应有的理智。
令狐还是令狐,宝刀不老。老乔这话说的是菜,又似乎不仅是菜。他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说,宝刀会老,人也老了。说着抬起左手,在众人面前屈伸一下。这一来,大家都注意到了那一圈浅褐色的创可贴。老乔反应最快,面带愧疚地说,哟,这顿饭吃得……瀛芳连忙问,怎么样,伤的不深吧?没事,割破一点皮而已。他说的是实话,不过在客人听来总有点大事化小的意思。瀛芳出于职业习惯,郑重地告诫他:手上有伤,还处理海鲜,务必要小心。等会吃完饭,我给你检查一下,如果有红肿发炎的迹象,明天到医院来,请外科的医生做专业处理。修虹脸有点红,令狐受伤,她居然一无所知!显然,这个疏忽把他们精心掩饰的东西撕开了一条不易觉察的裂缝。瀛芳的话虽然没有半点责备的意思,她却觉得刺耳异常,忍不住抱怨,看看你,多久没下厨了,好不容易做顿饭,竟然把手剁了。她也扬起手,摇一摇,说,我倒是想剁手呢,可惜没机会。那光洁的素手,五指揸开伸向空中,像冬天里掉光了叶子的树枝。
老乔人粗,心却不粗,立即接口道,正好阿芳也想去剁手,跟我叨叨好久了,改天你们一起去,想怎么剁就怎么剁。谁叫令狐这笔横财发得正是时候呢。他转向令狐问,钱拿到了吗?他摇头,还没。难道要卖了书才来结算?那倒不是,地方文化研究的作品,市场有限,所以当初就说好的,买断版权,不过出版社总得有个财务流程,没那么快。那也不会太久吧?当然,这一点不用怀疑。那就没问题了。老乔笑道,举起酒杯提议:来,为我们优秀的令狐大侠干杯。碰撞和激荡之中,黑啤的泡沫涌起来,淹没了小小的不快。
酒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是喝酒最大的好处。一件啤酒干掉一大半,饭桌上只剩下两个男人。老乔夹起一块莲藕,刚要送到嘴边,却突然停下来,凝在半空,觑眼瞅着它,似乎若有所思。怎么,不对劲?他有些诧异。老乔理着寸头方方正正的脑袋像一部古董的台式电脑,信息输入好一阵才有反应,神情中带着某种疑惑。他说,突然想起了莲花,这盘中之物如果不被炖熟,也应该出落得亭亭玉立吧: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他愣了一下,问老乔,是不是还想着消防队?他知道,老乔一直有个遗憾,没赶上体制改革,消防从部队剥离出来,归入应急。既然不是军人,也就没有转业一说,可以一直干下去。他不明白,老乔为什么对那一行情有独钟,辛苦和危险都是显而易见的。这话以前也问过老乔,老乔的回答是喜欢。他还说,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特点,有些乐趣不足为外人道。这是实话,就像他喜欢地方文化,别人也同样不理解,甚至修虹也不止一次揶揄他,年纪不大,却老气横秋。
老乔摇头,啥也没想,就是纯粹的感慨,看到那截煮熟的莲藕,突然冒出了莫名其妙的想法。你想想看,莲藕被剁的时候会不会痛,有没有遗憾?毕竟它也曾生长在某一片池塘里,说不定头上还开过一朵灿烂的花。老乔的话让他有点猝不及防,一瞬间涌上来的东西很多,有小荷才露尖尖角,有映日荷花别样红,还有留得残荷听雨声。换句话说,他想起了一条藕的一生:那些清新的,灿烂的和萧索的。
老乔没留意到他的感慨,他用筷子拨弄了一下碗里的藕块,又有了新发现:这些莲藕并不适合煲汤,你干了一件错事——因为它有九个孔。他仔细数了一下,不多不少,一圈儿正好九个孔。七孔莲粉而糯,适合煲汤,九孔莲脆而爽,适合清炒或凉拌,这个知识有点冷,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听说过,但可以肯定他从来没有认真数过莲藕上的孔。他有点惭愧,对不起,我真没注意到这个。
“这是什么话,”老乔说,“应当如此和必须如此根本不是一回事,而且事实上可能差得很远。”
“这么说,汤还凑合?”
“当然,相当凑合。”老乔肯定道。
客厅里,修虹和瀛芳没有喝茶,却捧着手机聊得欢。看到他们走过来,两人神情中都有躲闪之意,收了手机,不再言语。修虹重整茶具,招呼老乔:来,喝茶。老乔看了她俩一眼,聊啥呢,神神秘秘的。瀛芳反应机敏,一撇嘴,还能有啥,女人在一起不就是逛逛买买?老乔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网上商城。
其实,他心里早猜到了八九分,刚才修虹收起手机的时候,那屏幕在他眼前晃了一下,亮闪闪的。或许,她是故意的,就是要借着客人在场,向他施加压力。他睃了一眼修虹,她也正侧眼看他,两人目光一碰,像刀剑相交,都怕被对方锋芒所伤,立即收刀入鞘。
茶香很快氤氲起来,话题自然转到了刚出版的新书。散发着墨香的书,翻动时发出唰唰的声响,老乔故意把声音弄得很大,把书页凑到鼻尖上用力闻,一脸陶醉,真好闻。这动作有点夸张,他们都笑了。他在心里感激老乔,不管他是发自真心的赞美,还是出于朋友之间的礼貌,或者仅仅是为了搞气氛,他这番举动无疑彰显了他的价值,无形中也提高了他的家庭地位。
瀛芳嚷着请大作家签名。他没有推托,欣然命笔在印着暗纹的扉页上恭恭敬敬地写上:乔泽兴、牛瀛芳伉俪雅正。并落上自己的姓名和日期。双手把书捧给瀛芳时,她的目光恰好落在那根受伤的手指上,惊叫起来:“差点忘了正事。”
创可贴被重新揭开,伤口两边的皮肤微微有些发红。医生的专业有了用武之地,她指挥修虹取来酒精,用棉签蘸着仔细清洗了一遍,又涂上“百多邦”,撕开一条新的创可贴小心地包裹起来。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力度控制得恰到好处。“看,像不像一枚别致的戒指?”瀛芳哈哈一笑,她对自己的工作感到十分满意。他舒展了一下灵活自如的手指,向瀛芳表达感谢:“真的,确实像一枚戒指。”这句话有点像接头的暗语。这一下全都对上了,他感激地看了瀛芳一眼。
看样子只有老乔蒙在鼓里。这有点像打麻将,其中三个人都对底牌心知肚明,唯独另外一人稀里糊涂。他和瀛芳会心一笑的刹那,竟心头一凛,感觉自己似乎做了一件对不起老乔的事。
修虹换了一泡茶,新鲜的茶香像山间的雾气一般涌起来。三杯两盏过后,老乔突然说,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他们有点吃惊,但并不意外,老乔是个有故事的人,他负过伤,身上至今留着伤疤。他们惊讶的是他讲故事的兴致。当然,与故事本身相比,这不重要。老乔抬手拂弄了一下脑门上的头发,似乎要把覆盖在往事上的杂草刈除。他说那是刚当兵不久的事,当时老乔还是小乔,发量比现在多多了。大家都笑,不约而同想起了《三国演义》里的美女。老乔没笑,脸上浮现出肃穆的神色。他仿佛又回到了事发的那个晚上。
警铃响起来的时候,他们正脱了衣服准备睡觉。单调规律的生活有些乏味,接到任务不但不觉得累,反倒有几分兴奋。开着车出来的时候,他特意看了看天上的月亮,那月亮圆是圆,却毛茸茸的。老兵说,那是月晕,天气要坏。他们并未在意,加大油门,直奔目的地。目标是市郊的电子工业园。对于即将进行的救援,他们并不担心,没有火情,也没有大灾,不过是简单的破拆救援而已。一路上,几个年轻的消防兵开着轻松的玩笑,权当是长夜难遣,出来兜一阵风。
但他们渐渐感觉不对劲,路程本不算远,可是开了很久还没到。一问司机,才知道迷路了,消防车在纵横交织的园区里完全失去了方向。他们从车上下来,发现起风了,雾气也很大,弥漫的白雾把树木和房屋变成一个个孤立的岛屿。更糟糕的是,车子的一个后轮被扎了钉,瘪成一团臭皮囊。一度,他们以为自己也将成为等待救援的人。直到最后,他也不知道他们是怎样找到救援现场的。那幢别墅,隐藏在工业区里,外表看起来像一座厂房。房子里已经麇集了一伙人,叽叽喳喳像一群麻雀。很明显,这些人已经等得不耐烦。看到他们,在场的人都松了口气。那个女人一袭天鹅绒长裙,烫着棕色卷发,脸色有些苍白。面对消防员,她有气无力地抬了一下手,手上的戒指闪闪发光。那时他对戒指还一无所知,除了耀眼,没有别的感觉。后来他专门跑过几趟珠宝店,研究过同类款式,基本确定,那是一枚铂金钻戒,而且是少见的粉钻。
说到这里,瀛芳插话了:“别人的你倒记得清楚。”
老乔轻握了一下她的手,说:“你拿手术刀的手,戴着不合适。”
瀛芳甩开他的手,笑骂道:“得了吧,能把抠门说得这样清新脱俗,也是没谁了。”
众人皆笑,一片欢快。老乔接着讲。救援工作出乎意料地艰难,他们把一切可能的手段全都尝试了一遍:肥皂水、润滑液、保鲜膜,仍无济于事。女人的手指并不十分肥胖,但中间的骨节似乎受到过什么刺激,悄悄地长得更加宽大,明显超过了指环的直径。现在只剩下了破拆一条路。等一等!站在一旁沉默已久的男人提出了新要求,戒指被破坏,应该额外增加补偿,之前的财产分割协议也要重新修订。这他妈倒是合情合理,带队的班长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警告事主:给你们三分钟的时间做决定,不想剪就拉倒。
全场哑寂。女人噌地站起来,说,好,我这就去拿合同。她说完噔噔噔地冲进了房间。好爽烈的女人,大家都在心里暗暗赞叹。我们已经开始准备工具,想到即将破坏一件昂贵的宝物,兄弟们都紧张而兴奋。有一个战友私下开玩笑,这事估计够吹一辈子了。嬉笑声中,里间突然砰的一声,如斩金断玉,紧接着“啊”一声惨叫——老乔模拟的声音太过逼真,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异口同声地惊叫出来:“噢……”一瞬间,大家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修虹怕血如怕蛇,尽管那血仅存于想象之中,仍让她脸色惨白,手上一颤,茶壶盖子掉下来,把其中一个茶杯砸成两半,褐色的茶水汪然恣肆,恍如血迹横流。
尽管时隔多年,老乔讲完手指仍微微发抖。他说,你们永远无法想象那场景,无法想象当时在场的人脸上的错愕和心中的惊惧,还有茫然。血迹在桌子上蜿蜒,看不出红色,倒像是打翻的墨水,带着甜腥腥的怪味。最先冲进去的人,有两个当场就忍不住捏住喉咙哇哇地呕吐起来。这话让三人都有点透不过气来,过了一阵,瀛芳才想起关键的问题:那截手指呢?老乔说,不知道,救护车很快把她接走了,好像就送到你们医院。真的?瀛芳睁大眼睛,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回事。老乔有点犹豫,我也不太确定。
修虹关心的则是另一问题:能接上吗?瀛芳认真想了想回答:“难说,技术上应该可以,但也不能保证,而且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恢复如初。”听到这个答案,他们心里都有点五味杂陈。
夜深人静,他突然被一阵疼痛惊醒。痛感来自于手指,原来是被修虹翻身时不小心压到。对不起,她说。没关系,他随口应道。然后是长久的沉默,正当他以为她已经睡着时,却突然听到从厚实的黑暗中冒出一句话:你说,老乔究竟什么意思?是啊,老乔为什么突然想起说这个,这件事在他心里已经憋了二十多年,就像一颗埋了这么久的种子突然发了芽。他还没琢磨透,修虹的思维已经跳过去。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
“她明明冲进房间去拿合同的。”
“没错,我也听见了,老乔确实这么说。”
“哪来的刀?”
“不知道,可能是菜刀吧。”
“会不会是剪刀?”
“有可能。”
虚空中,他感觉真有一把剪刀,把蒙在头顶的睡意剪开。他们不再说话。黑夜像一床过于宽大的锦被,凌空罩下,把他们严密地包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