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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身体谁做主

2022-11-17董可馨

南风窗 2022年23期
关键词:情动福柯心灵

董可馨

怎么理解人?由柏拉图开启的哲学方式,奠定了二元论的习惯。

柏拉图设想了一个理念世界的存在,真实世界不过是那个理念世界的投射,只有理念是一,是完美,而世界万物和人都是多,是缺憾。在这个意义上,最高尚的生活是投身于理念的生活,是思想活动的展开。于人而言,理性是至关重要的。

延续至笛卡尔,不仅外部世界被两分,甚至人的内部—心灵和身体—也被两分了。“我思故我在”,这意味着,只有“我思”是重要的,心灵管制身体,具有决定性。

这种对人的理解传统的结果是形成了两重分裂,活在现实中的人并不享受当下,而总是向往着另一种美好世界,而人又看轻情感和身体,不断自我压制,以理性为好,感性为坏,去驯化自我。

分裂造成了很多痛苦。理性重要还是感性重要?心灵、头脑、身体,哪个才是人的本质?以这样的方式来思考人,总是不能得到对人的完整理解。清华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教授汪民安在这本书的开篇,以情动为进路,借助斯宾诺莎、德勒兹,对人进行重新解释。

什么是情动?引用斯宾诺莎的理解,人,首先是身体与身体的关系。人的身体会被外界的身体(物体)影响、挑动、刺激,于是会产生一个感触,而情感,就诞生于身体的感触经验。人的际遇、关系会变化,所以由感触所生发的情感永远不是固定的,而是处于变动之中,人会时而快乐,时而悲苦,不仅如此,甚至于相反的两种情感,爱与恨,狂喜与痛苦,也可能同时存在于一种经验中。

人作为一个情感主体,情感无时无刻不在流变,与其说,人是一种静止的观念,一种确定的存在和对象,不如说,人是冲动欲望,是情感活动,是生存与行动。而情动与人的身体和心灵同时相关,它包含人的欲望、人的心灵感受与身体命令。

动态的人很难被定义,唯有从行动来界定。于是,问题就不再是人(身体)是什么,而是人(身体)做什么、能做什么。

“身体,只能在诸身体的关系中,只能在同其他诸身体的相互影响中,只能在它对其他身体的行动中,去寻找它的组织和结构,身体,不应该囚禁在身体内部。”

—斯宾诺莎

斯宾诺莎对人的这一理解,后来在尼采、在德勒兹那里都有相似的回响。

尼采对人的被驯化深恶痛绝,他认为,理性是埋葬本能的暴力,基督教的道德使人变得软弱,他将人的生命理解为权力意志,“什么是好?一切提高人类的权力感、权力意志、权力本身的东西;什么是坏?一切源于软弱的东西;什么是幸福?感到权力在增长,感到一种阻力被克服”。而对于德勒兹,生命是欲望机器,是欲望之间的永恒的连接、永恒的生产、永恒的创造、永恒的流动。

在他们三个人那里,生命都不是分裂的,不是身体与心灵、感性与理性谁更重要这回事,人的身心被统一在力的概念中。生命,就是力的无穷变化,就是力的消长、斗争。这种生命之力,或者跟情感结合在一起,或者和意志结合在一起,或者和欲望结合在一起,总之,都是动态的。

这样的人,不再是只会被系统、被结构决定的被动之物、异化之物,而是充满能动性的。“人不是一个被动的效应,不是一个被塑造出来的寂静之物,而是一个情感的流变过程,是一个永恒的流变过程。”

这样的人,也是更积极的人。“身体和身体之间没有等级,没有操纵,没有统治,相反,它们是相互的感触,是一种内在性的没有缝隙的接壤,是接壤的刺激和招惹,是关联性的一波一波的煽动,是触碰之后的回音和共鸣。”

想想看,选举政治中,能够获胜的那一个,往往不在于他说出了多么具有说服力的理念,而在于他的个人魅力,他的情感能量。而人群,首先也是情感共同体,以某种共同共通的情感纽带相连结,结合为家庭、社群,乃至国家。

那么,人该怎么做?他们说,应当去斗争:“在这斗争中,符号与符号相互对抗,情感与情感相互碰撞,好让一点点欢乐能得到保存,而这欢乐能让我们走出阴影。”

“去肯定生命本身,哪怕是处于最艰难的难题之中的生命。”

“去驱赶悲苦,保持快乐,强化力量,放声大笑,让爽朗大笑压倒那些令人心碎的啜泣。”

对于德勒兹来说,哲学不是加缪所说的,以自杀为唯一真正严肃的问题,恰恰相反,唯一重要的,是对生命的思索。

身体和生命是人的一切,对人至关重要,而人并不真的完全拥有它。对身体和生命的争夺异常残酷,它是政治觊觎的目标,是权力妄图控制的对象,在福柯、阿伦特、阿甘本的思考中,现代政治一个非常重要的特征就是生命政治,是对人的身体和生命的控制。

在阿伦特那里,人的生命區别于动物那样的自然生命的关键,在于人可以得到权利保障,在此基础上,人能够超出生存,建立有质量,有理想的生命形式,由此,人获得了政治生命。

可一旦失去了权利保障,被剥夺了政治生命,也会重新退化到动物生命。这一动物生命状态,在政治与社会面前,是完全赤裸的。“人权的丧失,导致了言谈的丧失,和人类关系的丧失。换言之,这些丧失即人类生命的某些最本质特征的丧失,在某种程度上,是奴隶的悲惨处境。”阿伦特说。

如果说,困在以企业组织为特定形式的系统里的人,尚且能够选择退出,那么困在生命政治中的人,则逃无可逃。主权权力体现为政治,能够剥夺人的权利,让人变为赤裸生命,而主权权力也有动力这样做,因为它也“通过赤裸生命的判定来显示自身,它在赤裸生命身上显示自己的荣耀与威力”。这是生命的政治化,由此,政治和生命直接勾连起来。

而在福柯那里,18世纪之后,出现了以制服身体和控制人口为目的之国家的诞生与技术的爆炸,现代社会权力运作的两个维度围绕此展开:一个是规训权力,一个是生命权力。前者是针对个人的身体的权力,后者是国家对人口进行调节的权力;前者旨在打造出一种驯顺有用的个体身体,后者则试图干预整个人口的生命,它关注“繁殖、出生率和死亡率,健康水平和寿命的变化”,关心国民的幸福感、安全指数、经济产值。由此,社会的核心目标,变成民生。

这种权力不再明晃晃地诉诸暴力和惩罚,不再以血腥为恐吓的标志;相反,它很积极,致力于干预和改造生物的生命,而人的生命也由此进入了政治技术领域。这就是福柯所指出的,人类历史上首次出现的,生物性通过政治性反映出来。“现在,不是人要主动积极地行动去从事政治生活以此获得人性,而是相反,政治开始介入人的生命本身,技术权力开始包围着人本身,人变成了知识—权力的被动客体,成为它们捕获的对象。”

而福柯之所以那么关注性,就是因为性恰好处在人口和身体的结合部。“性是激发、激励、调节、管理,与健康、种族、享乐、生命相关。”

生命政治的后果是什么呢?我们看到,“一个生命政治主宰的国度,对自己国民的安全极其敏感,因此,任何对国民的外在威胁,都必须消除掉”。最典型的逻辑后果,就是核武器。核武器不是屠杀的手段,而是安全的手段。

生命政治的危险在于,一旦太过敏感,不仅将外在敌人消灭了,同时也可能自我毁灭。对危险的过度恐惧和防范,会画地为牢,最终导致创造力的消失和自身的萎缩。

这本《情动、物质与当代性》由14篇文章组成,从友谊、语言与沉默到真理与犬儒主义,从符号价值与商品拜物教到垃圾作为当代意象,从游荡与现代性经验到国家理性与生命政治,看似主题不同,实则内部连贯,汪民安教授借助思想家,尤其是法国思想家,对当代和当代性进行了富有启发性的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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