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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的时代镜像:清末民初汉学家邓罗的译者行为研究*

2022-11-17李鹏辉高明乐

外语研究 2022年2期
关键词:三国演义译者译文

李鹏辉 高明乐

(1.辽宁大学外国语学院,辽宁 沈阳 110136;2.北京语言大学外国语学部,北京 100083)

0.引言

第一次鸦片战争,西方列强用坚船利炮打开了古老封闭的满清王朝的大门,中国在经过一系列不平等条约之后丧失了部分主权,沦为半殖民地国家。然而,清朝的衰败给海外汉学研究提供了契机,清末民初来华的传教士、外交官、海关职员在海外汉学的确立与发展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这些来华西士通过对中国的亲身接触和实地考察,在中国文学、历史、哲学、宗教或艺术方面有很高的造诣,中国数千年的文化遗存,在他们面前撩开了神秘面纱。历史需要理性和辩证地分析。在国内展开对西方汉学的研究,其目的之一就是沟通两个学术界,使其展开对话,在世界范围内推动中国历史文化的研究(张西平2011:22)。在汉学和翻译史勃兴的今天,考察清末民初时期翻译活动主体的行为便是题中应有之义。在这一历史时期,以英国人邓罗(Charles Henry Brewitt-Taylor,1857—1938)为代表的学者型官员,凭借对中国文化的真挚热情,从众多来华西士中脱颖而出,成为具有卓越才能的汉学家。邓罗一生笔耕不辍、著作颇丰,最主要的成就是向英语世界首次完整译介了《三国演义》,让这部集中体现中国古代政治军事谋略的百科全书式小说开始逐步走向海外。作为翻译活动主体的“人”是译者行为批评研究的基本要素,“译者行为批评”提出了“行为批评”这一新视角。行为批评视域属于语境研究,关注翻译外因素,也不忽视翻译内因素,是基于译者行为的合理度而在翻译内外两个层次对译文质量所做的动态评价。评价的范围涉及译者身份下译者的角色化在译文上的反映,也涉及译者超出“翻译”范畴而在非译者身份下所进行的任何创作(周领顺2014:28)。本文以“译者行为批评”为理论工具,通过考察学者型官员邓罗译介《三国演义》的时代背景,分析译作在经过必要的文化改写、文化阐释后所再现的中国古典小说形象,并从接受史的角度考察译作产生的学术影响和文化意义。

1.邓罗生平著述与《三国演义》全译本的首倡之功

邓罗1880年来到中国,直到1920年退休,在中国工作生活了40年,经历了清末同治、宣统两个王朝和民国初期,见证了中国社会的动荡与变革。邓罗最初来华时就职于船政学堂。太平天国运动落下帷幕后,其他各地小股武装起义依然风起云涌,如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等出将入相的帅才稳定了清政府的局势。奕等主持洋务运动,本着中体西用的原则,清王朝出现了昙花一现的中兴局面。19世纪60年代至90年代的一场洋务运动,前期以“自强”为口号,创办了一批近代军事工业,后期以“求富”为口号,兴办了一批近代民用工业,民用工业中著名的有左宗棠在福州马尾创办的福州船政局和船政学堂,邓罗就是在这里开始了长达11年的教学生涯(Cannon 2009:56)。为教学需要,邓罗撰写了《航海及航海天文学问题和定理》(Problems and Theorems in Navigation and Nautical Astronomy),此后亦发表了大量译著。

小说与民间故事不仅是清末民初外侨理解中国人的心灵与习惯的窗口,而且也是他们学习中文的工具。认识到了通俗文学的重要性,邓罗在工作闲暇开始译介中国古典小说和民间故事,于1885年在《皇家亚洲文会北华支会会刊》(Journal of the North China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①首次发表译文“How Snow Inspired Verse and a Rash Order Made the Flowers Bloom”,该片段译文取自清代文人李汝珍创作的长篇小说《镜花缘》第四回“吟雪诗暖阁赌酒 挥醉笔上苑催花”。同年,《皇家亚洲文会北华支会会刊》又刊发了邓罗翻译的一篇有关中国孝道的民间故事(“A Dutiful and Unselfish Heart”)。1888至1892年间,《中国评论》(China Review,or Notes and Queries on the Far East)②陆续发表了邓罗的四篇片段译文和一篇书评,所选内容均出自《三国演义》。其中,“罢免皇帝——中国的克伦威尔”(“Deposing an Emperor—A Chinese Cromwell”)一文取自第4回“废汉帝陈留践位”,邓罗通过横向对比中西历史,让西方读者了解了东汉末年权臣董卓为了更好地掌控汉朝皇室,逼迫汉帝退位的历史故事。“孙策之死”(“The Death of Sun Tse”)和“戏法”(“Conjuring”)分别选自第29回“小霸王怒斩于吉”和第68回“左慈掷杯戏曹操”,邓罗认为,中国很多文学作品中都少不了奇幻和超自然的情节,很有可能是作者并不确定读者会对自己的作品保持多久的耐心,因此插入一些令人感兴趣的故事来调节枯燥乏味的叙事情节,中国文学作品中最善于塑造道士形象(Brewitt-Taylor 1890a:126)。此外,为了敷衍三国故事中的谋略,邓罗选译了第8回“王司徒巧使连环计 董太师大闹凤仪亭”,另取名为“三国中的阴谋与爱情”(“A Deeplaid Plot and A Love Scene—from the San Kuo”)。总体看来,译者所选取的译文多为具有中国本土宗教色彩的玄幻情节,突出了三国故事的趣味性和道德教化作用。

1891年,邓罗加入清朝海关税务署,任职期间,邓罗用汉语撰写了一部海关研究著作《理财节略》,并重新修订了德国汉学家夏德(Friedrich Hirth)撰写的《新关文件录》(Textbook of Modern Documentary Chinese for the Special Use of the Chinese Customs Service,1909),该著作成为目前研究近代中国海关的重要文献。此外,邓罗翻译了由金国璞、平原道知合著的《谈论新编》(Chats in Chinese:A Translation of the T’an Lun Hsin Pien),于1901年由北京天主教北堂(Pei-Tang Press)出版。《谈论新编》内容庞杂,从官府事务到商贾业务无所不包,每一章的内容都选自当时受欢迎的中国报刊,反映了当时社会现状。作为中西文化的摆渡人,邓罗向外侨同胞传达了中国人处事的态度和风格,为来华西士融入一个陌生的国度架起了桥梁。

19世纪末,列强的侵略使中国广大民众陷入苦难的深渊,也培育起他们的忠君爱国之情与仇外心理。义和团斩杀洋教士、焚烧洋教堂,毁坏铁路、拆毁电灯,对19世纪60年代以来中国的近代化成果造成了严重的破坏。1900年义和团的拳民焚毁翰林院,损坏《永乐大典》三百余卷,幸运的是,邓罗从大火中救出三卷,之后捐献给了大英图书馆(Cannon 2009:118),为中国古代典籍的域外保存和传播发挥了作用。不幸的是,邓罗历经十五年翻译的《三国演义》手稿在义和团运动中付之一炬(ibid.:115)。或许,跌宕起伏的一生让邓罗对《三国演义》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怀着对中国文化的崇敬之情,邓罗退休回到英国之后提笔重译,1925年,《三国演义》第一个精装全译本San Kuo,or Romance of Three Kingdoms由上海别发洋行(Kelly&Walsh)出版。

邓罗的全译本结束了《三国演义》片段译文长达一百多年支离破碎的状态③,该译本一经出版就在清末民初的文化圈中产生很大影响。A.J.Bowen在《中国科学美术杂志》(The China Journal of Science and Arts)④发表书评,认为译文地道的英语让读者准确地领悟到了作者的意图。更重要的是,译文很好地保留了原文的精神内涵,这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Bowen 1926:18);E.Mengel在《皇家亚洲文会北华支会会刊》上肯定了邓罗多年的劳动成果,认为读者应该带着感激之情品读译文,阅读中国古典文学足以丰富一个人的精神世界(Mengel 1926:207)。潘子延(Z.Q.Parker)在单行本《赤壁鏖兵》(The Battle of Red Cliff:An Episode of the Story of the Three Kingdoms,1926)的序言里提到,邓罗已于1925年完整地译介了《三国演义》,该英文译本由上海别发洋行出版;戴森(Verne Dyson)在《中国古代被遗忘的故事》(Forgotten Tales of Ancient China,1927)中多次引用邓罗的英译片段,如刘备、关羽、张飞的外貌描写,桃园三结义的对话场景以及诗词译文;斯诺(Edgar Snow)在《活的中国:现代中国短篇小说选》(Living China:Modern Chinese Short Stories,1936)的序言中提到,邓罗翻译的《三国演义》已于1929年问世;阿灵顿(Lewis Charles Arlington)与艾克顿(Harold Acton)的合译本《戏剧之精华》(Famous Chinese Plays,1937)中交代了每部三国戏在邓罗译本中与之相对应的章回、页码,从译文中可见译者在翻译三国戏剧本时多次参考邓罗的译文;爱德华兹(Evangeline Dora Edwards)编译的《龙》(The Dragon Book:An Anthology of Chinese Literature in Translation,1938)一书,选有邓罗《三国演义》全译本中的八段节译文;费子智(Charles Patrick Fitzgerald)在《中国文化简史》(China:A Short Cultural History,1942)中引用邓罗的译文来复述曹操杀害吕伯奢全家的故事,并在文末评价“这是一个无法超越的全译本”(Fitzgerald 1942:499);赖德烈(Kenneth Scott Latourette)在著作《中国历史与文化》(The Chinese:Their History and Culture,1947)中介绍中国元代文学时,把邓罗的《三国演义》全译本列为文学类别的参考书目。不难看出,邓罗译本成为清末民初业余汉学家在译介三国故事时纷纷参考的对象,同时也成为后来的专业汉学家开展中国古典小说学术研究的蓝本。

此外,邓罗的译本统一了《三国演义》的英文译名,1925年之前译名各不相同,如甘林(George F.Gandlin)译为The History of the Three Kingdoms(1898),倭讷(Edward Chalmers Werner)译为Story of the Three Kingdoms(1922),卜舫济(Francis Lister Hawks Pott)译为The Three Kingdoms(1923),翟理思(Herbert Allen Giles)译为The Story of the Three States(1882)和San Kuo Chih Yen I(1924),但是在第一个全译本问世后,《三国演义》的英文名统一为San Kuo或Romance of Three Kingdoms。1925年之后,邓罗的译本经塔特尔公司(Tuttle Publishing)、新加坡Granham Brash出版社、美国Heian International出版社和Silk Pagoda出版社多次再版,这些无不证明了邓罗译本持续的学术生命力与影响力。塔特尔公司出版的1959年版本由日本东京国际基督教大学教授米勒(Roy Andrew Miller)撰写导言,“两卷本内容详尽、装帧精美,《三国演义》让人联想到沃尔特·司各特(Walter Scott)的历史小说,是一部值得西方人了解的杰作”(Hudspeth 1959:559);2002年的版本附上了美国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中国语言文学教授、东亚系主任何谷理(Robert E.Hegel)的导言,从历史演义的文体、作者生平、创作思想、中国古典小说的艺术价值等多方面评述,加深了西方读者对《三国演义》的了解。

2.翻译动机:西方汉学的“小说界革命”

清末民初的来华西士对于《三国演义》的海外传播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邓罗所在的文化交际圈塑造了他独特的文化身份,他的中国小说观以及对《三国演义》的认识受到中外学者的影响。

2.1 邓罗的中国小说观

1890年,邓罗发表了一篇长达11页的《三国演义》评论文章,包括故事主旨(gist of the narrative)、人物(the characters)、战争和军队(battles and armies)、作战方法和战略(methods of warfare and strategy)、写作风格(the style of the San Kuo)。邓罗首先提到了英国汉学家伟烈亚力(Alexander Wylie)的著作《汉籍解题》(Notes on Chinese Literature)。《汉籍解题》是晚清时期出现的一部有关中国文献的目录学著作。该著作按经史子集四库分法,向西方人系统介绍了两千多种中国文献,堪称英文版《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或译为《中国文献录》《中国文献纪略》等(王燕2012:155)。从《三国演义》全译本的译者序中不难看出,邓罗的中国小说观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伟烈亚力的影响,序言近一半的篇幅引用了《汉籍解题》中伟烈亚力对于《三国演义》的介绍。伟烈亚力提到,中国人不把出色的小说作品当成文学的一部分,而西方人认为小说非常重要、不容忽视。读者通过阅读小说可以体察到不同时代的风俗民情,小说中不断变化的文字既是语言标本,也是历史年轮(Wylie 1867:161)。尽管小说在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地位远不如诗文,但就对社会现实生活的反映和影响而言,诗文又难以与小说相比,这一点在当今学界已得到普遍共识,但19世纪末以伟烈亚力和邓罗为首的来华西士率先意识到中国古典小说在中国文坛乃至世界文坛上应有的地位,在梁启超1902年发动“小说界革命”之前就呼吁中西学者应该借助中国小说透视中国文化,不能不说这是伟烈亚力、邓罗等早期汉学家的智慧。

清末民初的来华西士活跃在同一个文化沙龙圈,他们通过学会、西文期刊、报纸和书籍彼此展开互动与交流,开展一系列对中国的历史、社会制度、文化习俗、哲学艺术、语言文字等专业汉学的研究活动。1867年,英国外交官、汉学家梅辉立(William Frederick Mayers)在《中日释疑报》(Notes and Queries on China and Japan)⑤中将中国文学中特有的文体“历史演义”看作是“对历史的解释”(Paraphrase of History),对此邓罗持相同的观点。邓罗认为,paraphrase(解释)一词比romance(传奇)更适合用来解释“演义”,因为romance(传奇)是描写两三个主要人物的传奇故事,例如《亚瑟王和圆桌骑士》,而《三国演义》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小说,甚至并不像司各特(Scott)创作的历史小说(Brewitt-Taylor 1890b:169),它更像是一部为舞台表演而创作的历史剧(ibid.:170),通过舞台表演会比文字阅读更让人理解透彻(Brewitt-Taylor 1929:preface)。英国汉学家德庇时(John Francis Davis)在《三国志节译文》(Extracts from the History of the Three States,1834)中,把三国故事中出现的英雄人物与《伊利亚特》(The Iliad)中的人物相比较,突出人物英勇善战。在语言方面,又认为《三国演义》与用“诗歌”创作的《伊利亚特》(The Iliad)有些相似,尤其是在英雄们使用的“守门人般的语言”(the porter-like language)方面(王燕2018:338)。但邓罗并不认同这一观点,他认为三国中的英雄人物并不是由哪位神仙所生,他们生来只是普通人,从未受到奥林匹斯众神们的点化,未得到中国朱诺(Juno)任何帮助,也没有受到中国维纳斯(Venus)的拯救,他们来自民间“义、礼、道”的社会阶层(ibid.:170)。邓罗把三国人物分为文臣和武将,重点介绍了曹操、关羽、诸葛亮。《三国演义》创作于民族矛盾加剧的元末明初时期,时值带有纲常伦理色彩的正统观念深入人心,这给罗贯中“拥刘贬曹”叙事立场的形成提供了思想的土壤。《三国演义》的正统观念和忠奸立场塑造了以刘备为典范的仁君形象,表达了古今中国民众对明君贤相的渴望。但是在评论文中,邓罗对刘备这一正面人物颇有微词。在西方人看来,刘备是个自私的人,他对朋友漠不关心,失败了就独自逃跑,留下他的将军和士兵自生自灭,甚至抛妻弃子。有这样一个故事,他的一位大将赵云为救刘备襁褓中的儿子表现得极为英勇,而刘备的妻子同样为了这个孩子献出了生命。当刘备抱过被赵云救出的孩子时,他把孩子摔在地上,对那位险些丧命的大将赵云百般怜惜,却从未说过一句同情孩子母亲的话(ibid.:173)。不难推测,邓罗的这段评述涉及《三国演义》第34回“刘皇叔跃马过檀溪”、第27回“美髯公千里走单骑”、第41回“赵子龙单骑救主”的故事桥段,“跃马檀溪”的典故是刘备在情急之下驱赶所乘的卢马跳出檀溪,从而逃脱追杀,“的卢救主”的传奇故事意在说明皇室后裔刘备有神明相助;“美髯公千里走单骑”和“赵子龙单骑救主”两则故事突出的是关羽和赵云的忠勇。汉学家邓罗以“他者”的视角建构了一个有别于东方的评价标准,为解读三国人物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

《三国志演义》有李卓吾评本、钟伯敬评本、李笠翁评本和毛宗岗评本等。邓罗在评论文中着重对金圣叹的序言和毛宗岗的“读三国志法”做出了详细的阐释,这为考察邓罗的底本选择找到了突破口。由于毛宗岗评点《三国志演义》有序托名金人瑞(即金圣叹),后署“时在顺治岁次甲申嘉平朔日,金人瑞圣叹氏题”,不难推测,邓罗正是采用晚清时期广为流传的毛宗岗评本作为底本。如今《三国演义》在中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地位的确立,首先当然是这一古典小说本身所具有的独特魅力所致,但同时也要归功于一大批眼光独到的中外小说批评家的评论,清末民初时期,金圣叹、毛宗岗、伟烈亚力、梅辉立、德庇时等批评家不仅开创了《三国演义》中西批评的新局面,也使包括邓罗在内的更多读者,通过他们的批评更深入地了解了《三国演义》的精髓和魅力,为首个全译本的诞生奠定了基础。

2.2 官员和学者的双重身份

译者行为批评视域是“以人为本”的研究视域。译者行为批评和文本批评互不可分,译者身份和角色决定译者行为,译者行为决定译文品质,而译文品质高低是与译者的身份和角色相一致的。从译者身份和角色入手进行译文质量评价,有望实现全面和客观(周领顺2014:2)。19世纪末在华外侨群体包括传教士、外交官和海关职员等,大部分人身兼数职,具有多重身份,翟理思就是其中一位。他先后任职于英国驻汕头、厦门、宁波和上海领事馆,同时对中国文学、历史、儒学和词典编写有独到研究(熊文华2007:94),是19世纪末与邓罗保持密切往来的重要人物之一。翟理思慧眼识英才,他看到了邓罗的能力与韧性,在他的鼓励下,邓罗开始着手翻译《三国演义》(Cannon 2009:75)。1891年,邓罗告别了翟理思,离开福州前往天津担任海关官员,此时,赫德(Robert Hart)担任晚清海关总税务司。中国的现代海关兴起于两次鸦片战争之后,洋务运动之时,由于受所签条约之限制,从成立之日起,名义上隶属于总理衙门或外务部,实际上是一个由外国人控制的独立机构。受历史观的影响,我们很容易把外籍海关税务司或服务中国海关的外籍人士视为帝国主义“欺辱”中国的工具,忽略了由外国人管理的中国海关对中国经济、社会、文化研究所产生的正面影响(李培德2016:214)。据书信记载,海关总税务司赫德时常提醒来华官员要把自己看成是中国官员的兄弟,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中国人民的同胞。他劝诫来华官员要学习汉语,做事要有耐心,不要颐指气使,要谆谆告诫而不是强制命令,更要效忠雇主(Cannon 2009:82-83)。赫德曾任晚清海关总税务司达半个世纪之久,他一直与邓罗保持着密切的社会往来,在赫德的思想灌输下,邓罗的汉学成就斐然,这也成就了其在华事业,他先后在天津、汕头、上海、蒙自、北京、福州、沈阳和重庆身居要职,于1920年5月在重庆海关总税务司这一职位上退休(ibid.:193)。在职期间,他时常将自己在中国的见闻与感想诉诸笔端,在一篇名为《一把铜钱》(A Handful of Cash,1888)的评论文中,邓罗写道,中国人每天都在使用旧式铜钱,这的确是值得骄傲的,那些精明的外交官建议他们抛弃这一过时的风俗习惯,但即使中国人不采纳这一建议亦无可厚非(ibid.:268)。出于对中国的真挚感情,邓罗在字里行间流露出对当时中国海关的同情,以及对那些干涉他国事务的外国人的不满。清末民初时期围绕在邓罗周围的外侨群体凭借着对中国的真诚敬意,诠释着学者型官员的身份内涵。

3.横观纵览:翻译策略的历时变化

邓罗的译本经历了从节译到全译的过程,现撮举例文,通过横向对比阅读,考察翻译策略在时间纵轴上的历时变化。

“Objective”表明该测试是一种客观评量,体现在各站测试目标明确,得分标准清楚;“Structured”意为测试的各站内容经过详尽的规划、非随机的测验,具有特定的目的性(即考查临床技能的某一特定部分,设计考试一定要有蓝图,见表1);“Clinical”意为测验的是临床技能,而且使用真实的临床案例;“Examination”包含3层涵义,该测试同时可作为回馈性测验、总结性测验和执照考试。据此,OSCE可运用于教学、毕业生或新进人员评鉴及执照考试。

例[1]:

原文:夫人曰:“因汝不信,以致如此。今可做好事以禳之。”策曰:“吾命在天,妖人决不能为祸,何必禳耶!”夫人料劝不信,乃自令左右暗修善事禳解(罗贯中1998:209)。

节译文:His mother replied,‘It’s because you did not believe in him that you have come to this pass;you had better do something to atone for it.’Tse said,‘My days are numbered in heaven and no juggler can do me any harm;why,then,should Ifast and pray?’His mother saw that persuasion was lost on him,so she herself told the servants to arrange for fasts and prayers to be made(Brewitt-Taylor 1889:150).

全译文:“This comes of want of faith,”she replied.“Now you must avert the evil by meritorious deeds.”“My fate depends on Heaven:wizardscan do me no harm,sowhy avertanything?”Hismother sawthatitwasuseless to try persuasion,but she told his attendants to do some good deeds secretly whereby the evil should be turned aside(Brewitt-Taylor 2002:332).

例[2]:

原文:母谓策曰:“圣人云:‘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又云‘祷尔于上下神祗。’鬼神之事,不可不信。汝屈杀于先生,岂无报应?吾已令人设醮于郡之玉清观内,汝可亲往拜祷,自然安妥。”(罗贯中1998:209)

节译文:His mother said to him one day,‘The Holy one said,“spirits have their peculiar virtues:they are various;”moreover it is said,“Pray to the spirits of the air and of Hades.”You must believe in these spirits.You sought to kill this Yüand he will certainly revenge himself.I have already sent to have prayers recited on your behalf and you yourself should also go and beseech forgiveness.’(Brewitt-Taylor 1889:150)

例句[1]和例句[2]出自第29回“小霸王怒斩于吉”。例1中的“禳”是个颇具宗教色彩的词汇,指祈祷消除灾殃、驱邪除恶,是道教最富特色的法术。全译文以avert the evil by meritorious deeds(趋善避恶)进行阐释,而节译文中用宗教词汇“赎罪”(atone)、“祈祷”(pray)和“斋戒”(fast)进行改写,用救赎观念代替原文中的道教文化。在“小霸王怒斩于吉”这一桥段中,孙策命人斩杀了于吉,母亲吴国太为了让孙策谢罪,引用了例[2]中的两句古语进行劝慰。前一句“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出自孔子之口,意思是“鬼神的德行可真是大得很!”,节译文和全译文都能体现出鬼神的力量无所不能。后一句“祷尔于上下神祗”出自《论语·述而》,原文:“子疾病,子路请祷。子曰:‘有诸?’子路对曰:‘有之。《诔》曰:祷尔于上下神祗。’子曰:‘丘之祷久矣。’”(杨伯峻1980:76)意思是,孔子病得很重,子路请求祈祷。孔子说:“有这回事吗?”子路回答说:“有的。《诔》文中说:‘为你向天地神灵祈祷。’”孔子说:“我早就祈祷过了。”由此可见,“祷尔于上下神祗”并不是出自孔子之口,而是出自《诔》文。译文2中的连词and让读者误以为前后两句话都出于孔子之口,而节译文用moreover it is said(又据说)巧妙地避开了这一误译;此外,“设醮”指的是道士设立道场祈福消灾,全译文中用“祭祀”(have sacrifices performed)更忠实于原文。

例[3]:

原文:见貂蝉分花拂柳而来,果然如月宫仙子(罗贯中1998:55)。

节译文:She soon came through the flowers looking more lovely than ever like a fairy from the Palace of the Moon(Brewitt-Taylor 1892:34).

全译文:After a long time she appeared,swaying gracefully as she made her way under the drooping willows and parting the flowers as she passed.She was exquisite,a perfect little fairy from the Palace of the Moon(Brewitt-Taylor 2002:88).

例[4]:

原文:百姓有倒悬之危,君臣有累卵之急,非汝不能救也!(罗贯中1998:52)

节译文:You can pity the sorrows of Han and you can alleviate them.It lies with you to deliver the Empire from a tyrant and restore the Imperial dignity(Brewitt-Taylor 1892:33).

全译文:The people are on the brink of destruction,the prince and his officers are in jeopardy,and you,you are the only saviour(Brewitt-Taylor 2002:82).

例句[3]和例句[4]出自“连环计”这一桥段。例[3]中“分花拂柳”是指貂蝉走路时婀娜优雅的姿态,节译文中came through the flowers(从花丛中走来)没有再现这一成语的比喻意义,全译文中swaying gracefully as she made her way under the drooping willows and parting the flowers as she passed不仅实现了修辞上的对等,而且再现了源语中“花”和“柳”的文化意象;例[4]中“倒悬之危”指人被倒挂着,比喻处境极端困难。“累卵之急”指的是像堆叠起来的蛋,极容易打碎,比喻情况极其危险。相比于节译文的大幅度改写,全译文中The people are on the brink of destruction,the prince and his officers are in jeopardy.不但辞采丰富,而且句式整饬,在形式和意义上再现了原文的内涵。总体来看,在从节译文到全译文的过程中,翻译策略由意译为主、改写为辅的归化方式逐渐转变为直译为主、在意义与风格上贴近源语的异化方式,译者将自己对原文研究后的理解与阐释融合在全译本的字里行间,彰显了中国古典文学的艺术特色。

皇皇巨著《三国演义》结构宏伟壮阔,时间跨越百年,人物多至数百,事件错综复杂,情节头绪纷繁。全书刻画了四百多个人物,其中主要人物都是性格鲜明、形象生动的艺术典型,描写了大小战争四十余次,展现了一幕幕惊心动魄的战争场面。为了减少枝蔓、避免繁杂的人名、字号、官职头衔给读者带来的困惑,邓罗译本删减了大量三国人物,精简了人名、官职、地名等。译文没有附加过多的文外注释,读起来通顺流畅,但保留了诗文,尊重原著章回体小说的文体风貌。与20世纪90年代美国汉学家罗慕士(Moss Roberts)的全译本相比,邓罗译本由于存在较多误译、漏译常遭人诟病,但在清末民初时局动荡的年代,西方关于中国古典文学的学术资源相对匮乏,汉学家能参考的文献极为有限,因此邓罗译本的时代价值仍是不可否认的。

4.结语

无论英国人邓罗最初出于何种动机来华,在清末民初时代镜像的折射下,他充当了中西文化交流的先锋,为中西方思想、海关文化、生活习俗等方面的交流做出了贡献,尤为重要的是,他将中国传统中被视为野史稗文、街谈巷语的中国古典小说《三国演义》和民间故事搬上了世界文学的殿堂,使中国文学以更丰富的姿态展示在西方读者面前。从“译者行为批评”视域来看,一方面,在翻译外层面,清末民初的报刊为邓罗等外侨群体营造了一个良好的文化沙龙圈,为译介《三国演义》提供了文化土壤。另一方面,邓罗在清末民初的外侨群体中得到了身份认同,学者型官员的身份促使他在服务于海关工作的同时,积极投身于文化交流事业,成为中西文化交流的使者。译者的身份认同在翻译内层面留下了或浅或深的行为痕迹,在重译《三国演义》的过程中,翻译策略由编译、改写、阐释的归化方式逐渐转变为在内容与形式上贴近源语的异化方式,彰显了中国古典文学的艺术特色的同时,也诠释了学者型官员的身份内涵。

注释:

①《皇家亚洲文会北华支会会刊》(Journal of the North China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是19世纪亚洲文会在上海创办的汉学杂志,以调查、研究中国及其周边国家现状与历史为宗旨。该会刊1858年出版第一期,至1948年停刊,历时近百年,共出版75卷计109册,主要以调查和研究中国为主,间及朝鲜、日本、泰国、越南、柬埔寨、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以及俄国等邻近国家,所刊之文章涉及汉学研究的各个方面,包括动植物及矿产资源调查、水文气候分析、地理物产调研、政治经济评述、风土人情介绍、时局动态跟踪、艺术宗教以及历史文化研究等等,是19世纪中期至20世纪前半期具有重要影响的汉学杂志。

②《中国评论》(China Review,or Notes and Queries on the Far East)(1872-1901)是清末出版的英文汉学期刊,这份25卷的杂志总共有150期,近1万页,包括论文、书评和翻译三类专文,内容为中国的语言文字、文化和历史。撰稿人绝大多数是在华的西方侨民,包括传教士、外交官和海关职员等。

③据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王燕教授考证,早在1815年,第一位来华新教传教士、英国汉学家马礼逊(Robert Morrison,1782-1834)在他编著的《华英字典》第一部中以有限的文字展开了三国人物画廊。

④1923年苏柯仁(Arthur de Carle Sowerby,1885-1954)与美国人福开森(John Calvin Ferguson,1866-1945)在上海联合创办《中国科学美术杂志》(The China Journal of Science and Arts)。该杂志原为双月刊,每年一卷。两年后改为月刊,1926年每年出两卷。从1927年起该杂志中文刊名更改为《中国杂志》,英文名称也相应改为China Journal。该刊以刊登短文为主,配以精美照片,风格清新明快,1941年终刊。

⑤《中日释疑报》(Notesand Querieson Chinaand Japan)(1867—1869)是19世纪的一本汉学杂志,停刊后被《中国评论》承接,反映了当时中国社会各方面的情况,存世数量极少,具有较高的文献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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