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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医“药引子”的来龙去脉*

2022-11-17张承坤

浙江学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引子医者大众

张承坤 崔 为

提要:“药引子”形成于宋代,原本是指成药之外需要病家另行准备,配合成药服用的液体,因这些液体多是用各类饮子来充当的,最初便借名为“饮子”,后来改为了指向更专一些的“引子”,元代正式定名为“药引子”。明清以来,由于汤剂重新取代成药成为主流剂型,药引子的本义已不被社会熟悉,其概念在医者和大众之中产生了不同的演变:医者从不同路径将之理论化,大众则将它不断奇异化、关键化。

一、引 言

药引子,简称药引,是传统中医处方中的一种特别药物,在当今的临床医疗活动中,仍然被一定程度地使用。临床医生会将药引子的运用视为有价值的知识进行传承和推广,例如仪征市中医院的中医师杨爱国等发表论文,总结扬州名中医张恩树运用葱白、鲜枇杷叶、荷叶、生姜等药引子的经验心得,(1)杨爱国、汤定伟、张恩树:《张恩树主任医师运用药引经验总结》,《中国民族民间医药》2016年第23期。南京中医药大学附属医院的王凌等结合中医理论,分析药引子在头面颈项部、胸腰躯干部、四肢损伤中的应用前景,(2)王凌、马勇、郭杨:《药引在伤科内治中的应用分析》,《中医杂志》2019年第14期。郑州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的聂安政等则通过对古今文献的梳理,探讨药引子的应用规律、适应证、用法用量和注意事项等,以期为临床合理用药提供依据。(3)聂安政、高梅梅、凡杭等:《中药特殊服法的探讨与思考(I):药引》,《中草药》2019年第23期。

从上述文章来看,药引子作为一种较为专业的中医知识,涉及到了配伍、增效、毒性、引经、矫味等不同的理论领域,似乎应当较难被缺乏系统中医知识的社会大众所熟悉,但事实上大众对于药引子并不陌生。《平凉日报》的一篇报道称:“业委会不一定是破解平凉商住小区物业管理困局的一剂良方,但它肯定会成为一剂‘药引子’,或许能够引导我们逐步到达‘病变部位’”。(4)秦玉龙:《业委会,破解物管局的“药引子”》,《平凉日报》2017年8月27日,第1版。《深圳特区报》的一篇评论写道:“电视问政只是‘药引’,可以把问题一股脑儿搜出来,但台下落实才是‘良药’。”(5)清如许:《电视问政只是“药引”,台下落实才是“良药”》,《深圳特区报》2019年6月26日,第2版。《小康》的一篇文章援引上海师范大学教授观点,称打造自驾游是“带动山地旅游发展的‘药引子’”(6)郭煦:《自驾游成为山地旅游“药引子”》,《小康》2016年第23期。。能够经常在比喻中充当喻体,可见药引子的确是被大众所熟知的事物。

然而,药引子这样一个既被医者关注、又被大众熟知的事物,其含义在当今却存在着很大的争议。《现代汉语词典》将药引子解释为:“中药药剂中另加的一些药物,能加强药剂的效力。”(7)《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1585页。述说了药引子需要方外另行准备和增强方剂疗效两种特性。而《辞海》“药引”一条则作:“药方中引导诸药,使药力达到病处,或使药力通达某经络、脏腑的药物。”(8)《辞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9年,第1588页。多了引药入经、引药入脏、引药达病的特性,却又删去了方外另加、增效两个特点。正如辞书观点不一,中医界的医生和学者往往也各执一词,由此产生了许多争论。对此,张瑞贤等提出了一种新说:“药引一般具有引经、增强疗效、调和脾胃、解毒、矫味等作用中的一种或一种以上功能。同时药引大多是一些生活常见药,还有不少是食物。”(9)张瑞贤、张卫:《药引不等同于引经药》,《中国中医药报》2007年4月26日,第5版。这把药引子的范围扩大化到相当的范畴,以此将中医各家不同的观点都囊括了进来。

应当说,这种新说是基于明清以来的复杂现实情况提出的,在尽可能保留不同观点的同时,又具有一定的合理性,有利于学界消弭争端、形成统一的认识。但是,从历史的角度而言,药引子这一中医知识在构建的过程中,真的能够包涵如此广泛的含义吗?如果不是,药引子最初产生时指的是什么?又是通过什么途径形成了后世的众说纷纭?药引子的概念在医者中发生的变化,是否能够得到社会大众的接受?而大众中,是否存在不同于医者的中医知识演变?这些都是值得探究的问题。

二、“药引子”的产生

关于药引子的起源,目前学界尚存在一些争议。方醉等认为药引即佐使药,(10)中医理论中,方剂的组成分为君药、臣药、佐药和使药,后两者常合称佐使药,用来辅助君药和臣药发挥治疗作用。伴随着方剂的产生而形成,因此在春秋战国时期已出现,至于究竟起源于何时,则难以具体回答。(11)方醉、周文泉:《中药药引源流探析》,《辽宁中医杂志》1997年第1期。林汉钦认为药引是引药归经(12)中医认为人体存在十二经脉,某些药物可以引导其他药物的药力,一起作用于某条或某几条经脉,从而产生更加针对的治疗效果,这一过程就叫引药归经。的俗称,故《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中早有记载。(13)林汉钦:《中药药引及作用》,《实用中医内科杂志》2013年第21期。戴缙等认为药引是方剂中的使药,马王堆汉墓出土《五十二病方》中的“以蜜和”“米一升”等都是药引子。(14)戴缙、杨天仁:《试述药物归经、引经药、药引、方剂归经的起源与关系》,《中医药学报》2018年第1期。以上观点,都是将药引子视为其他的某种中医事物,然后将这种事物的起源当作药引子的产生,这显然是错误的。张瑞贤等的新说虽然没有将药引子混淆成其他某一种中医事物,但赋予了药引子包括佐使药、引药归经等特性在内的更加包容和广泛的内涵,因此也只能称药引子“至少在《伤寒杂病论》已经使用了,如桂枝汤中的姜枣即是使用药引的典范”,得出这样的结论是混淆其他概念的必然结果。

另有一些学者将药引子产生的时间下调至宋代。张庆莉等明确药引子产生于宋代设立和剂局之后,由于丸剂、散剂等成药(15)成药指事先已经由卖方配置好的药物。在临床上盛行,促使药引子得到广泛应用,(16)张庆莉、张娜、司庆阳等:《略谈“药引”》,《北京中医药大学学报》(中医临床版)2003年第4期。王明喜同样认为药引子始于宋代,称我国第一部成药典《太平惠民和剂局方》的颁布促进了成药发展,进而促使药引子得到广泛使用(17)王明喜:《中药“引经药”与“药引”》,《中医药学刊》2006年第6期。,但他们对于成药盛行为何影响到药引子的应用,都未能加以详细说明。孙豪等认为成药存在不能随证加减的不足,而医生为了适应不同患者的病情与体质,增强药物的针对性,便在中成药处方之后另添一两味药,以适应患者的特殊需要,促进了药引子的广泛应用。(18)孙豪、李明:《浅谈处方中的药引》,《继续医学教育》2017年第1期。这类解释将药引子视为成药处方的方外另加药,是比较符合宋代实际情况的,但把运用药引当作医生配合患者病情进行个性化施治则未必,宋元医书中绝大多数方剂的药引子都是固定的,少有随病证化裁的例子。

事实上,根据现有资料,“药引子”(包括它的简称“药引”)一名出现的时间是比较晚的,非但秦汉晋唐等时期的医籍中并无记载,甚至连传世的宋代中医古籍中,也未明确出现其身影。最早出现“药引子”一名记载的是元代。《全元曲》中的吴昌龄杂剧《张天师断风花雪夜》楔子中载:

净云:你丸药来不曾?

内云:我丸药来。

净云:你丸了多少药?

内云:我丸了八囤半。

……

净云:弟子孩儿,亲眷上门,你怎么不多与他些?曾说药引子来么?

内云:不曾说药引子。

净云:快赶上去说与他,要生姜两船,枣儿五担,水要十桶,着他做一服儿吃。(19)徐征、张月中、张圣洁等编:《全元曲》,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标点本,第1872-1873、8872页。

这里出现的药引子,是“生姜”“枣儿”和“水”,全都是配合丸药(成药的一种)服用的,需要病人在成药之外自己另行准备。《全元曲》中另有无名氏散曲《中吕·快活三过朝天子》,其中一段作:

身子儿似袅娜,美脸儿赛过姮娥。恰才相见便情合,离了他半霎儿应难过。想他,念他,镇日耽寂寞。恹煎成病怎生奈何,早晚着床卧。亲检名方,真诚修合,自炮炼自捣罗。若得我病可,除非是见他,药引子舌尖上唾。(20)徐征、张月中、张圣洁等编:《全元曲》,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标点本,第1872-1873、8872页。

描述了一个得了“相思病”的人,虽然也检用了名方,又仔细修合炮制药物,但真正能够治疗此病的关键,却是相思之人的“舌尖上唾”这味药引子,而“舌尖上唾”显然也是在名方的组成之外的。

此外,时间大约在元至明初的黑水城出土医药文献中,也出现了一处药引子的记载,残片M1·1079[Y1:W117]中出现了“炮制引子”四字:

友人寒山照写□□□立请肥儿丸内药耳。人参、京三棱、香□、荜拨、广蒁等各三钱,对本收买。有不全的,请王福礼外郎两个相知:任太医或黄讲师处配全。将炮制引子抄写前来,休得有误,紧等。(21)于业礼、张如青:《黑水城出土汉文医学文献研究》,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21年,第126、127页。

该残片是一封私人书信,写信者请人收买药材,用以配制肥儿丸。于业礼认为“炮制引子”是炮制药物时加入另一种药物作引子,“与金元以后习称的‘药引子’不是一个概念”,并举《指南总论》炮制滑石时加牡丹皮同煮的例子。(22)于业礼、张如青:《黑水城出土汉文医学文献研究》,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21年,第126、127页。但是,“炮制引子”一事并不见于医籍记载,因此值得怀疑。从文本角度分析,此四字应句读作“炮制、引子”才更加合理,解释为“炮制方法和药引子”,即写信者叮嘱购药人,要将几种药物的炮制方法和肥儿丸服用时所需的药引子仔细抄写来。

“药引子”是否可以写成“引子”?经查,确有此事,而且“引子”这个名称出现的时间要比“药引子”更早。宋代许叔微《普济本事方》卷一防己汤方服法:

每服四钱,水一盏,引子半盏,煎至七分,去滓温服,日三四。引子用竹沥、荆沥、地黄汁各一盏,姜汁半盏,和匀用。(23)许叔微:《普济本事方》,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07年标点本,第11页。

元代王珪《泰定养生主论》卷十五:

药中去赤茯苓、桔梗,加青皮、白术者,名清气散,治法并同。但以荆芥穗为引子,不用生姜、薄荷。(24)王珪:《泰定养生主论》,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14年标点本,第144页。

元代危亦林《世医得效方》卷六:

又方,治脚手皆肿,不能行步。川乌、赤芍药、苍术酒浸、土朱。上为末,糊丸如梧子大。引子同上。(25)危亦林:《世医得效方》,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09年标点本,第232页。

该方引子同上,而前方用的是郁李丸,服法为“木瓜汤调下,酒亦可”,因此药引子是指木瓜汤和酒。以上数例,都将“药引子”径称为“引子”,因此可证黑水城出土残片M1·1079[Y1:W117]中出现的“引子”是指药引子无疑。

通过以上例子可知,药引子在宋元时期是十分流行的,不仅仅在医者中被广泛使用,大众对它也十分熟悉。值得注意的是,上述这些宋元古籍中记载的药引子,存在着一些共同特性。其一,它们都是在成药之外,需要病人另加的事物。《张天师断风花雪夜》中的药引子是丸药之外需另备的生姜、枣儿和水;《中吕·快活三过朝天子》中的药引子是名方之外相思之人的舌尖上唾;黑水城残片M1·1079[Y1:W117]中的药引子虽未明确,但可以确定是肥儿丸之外需要另备的事物;而《泰定养生主论》中的清气散和《世医得效方》中的郁李丸,药引子也都在成药的本体之外。其二,上述例子中的药引子,大都呈现了出液体的特性。《普济本事方》中防己汤的药引子,明确记载是用竹沥、荆沥、地黄汁、姜汁等液体;《世医得效方》用木瓜汤或酒为引子,都是液体;《张天师断风花雪夜》用生姜、枣和水制作药引子,制成的成品显然是液体;《中吕·快活三过朝天子》中“舌尖上唾”这味药引,虽然属于作者玩笑之笔,但细究仍未脱离液体范畴。

宋元时期的药引子普遍呈现出液体的特性,这使得另一种读音与“引子”相似的事物变得十分可疑起来——“饮子”。饮子是一种在隋唐时期兴起的饮品,不但可以日常服用,还经常被用于医疗保健活动中,因此又常作为汤药的别称,唐代杜甫即有“省郎忧病士,书信有柴胡。饮子频通汗,怀君想报珠”(26)《全唐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缩印本,第574页。诗句。中古时期医书中记载了为数众多的饮子,如《备急千金要方》中有杏仁饮子、犀角人参饮子、竹叶饮子、芦根饮子等,《外台秘要方》中收麦门冬饮子、枇杷叶饮子、半夏饮子、甘草饮子等。唐代就已经出现了专门从事饮子制卖的行业,称为“饮子家”(27)石英:《唐代民间医疗视角下的“饮子”研究》,《合肥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3期。。至宋,饮子行业颇为兴盛,张择端所画《清明上河图》中即有挂着“饮子”“香饮子”招牌的饮子摊铺,(28)张树剑:《〈清明上河图〉中的医药图像》,《中国医学人文》2017年第3期。可见其流行。

宋代医籍中,饮子除了单独被用来治病外,还常常被用来配合丸药、散剂等成药服用,需要在成药之外另行准备。宋杨士瀛《仁斋直指》有返魂丹,又名益母丸,方用益母草、赤芍、当归,服法为:

右同为末,炼蜜丸如弹子大,每服一丸,随饮子下。(29)杨士瀛:《仁斋直指》,中医古籍出版社,2016年标点本,第524页。

宋刘信甫《活人事证方》卷十二治下血如猪肝片,须:

煎四顺饮子,下驻车丸。(30)刘信甫:《活人事证方后集》,中医古籍出版社,2017年标点本,第422页。

宋以后,“饮子”的写法在医籍中仍有所保留,如明孙一奎《赤水元珠》载防风当归饮子,方后云:

治烦热皮肤索泽,食后煎服,空心,宜以此饮子下地黄丸。(31)孙一奎:《赤水玄珠》,中国中医药出版社,1996年标点本,第191页。

从上述记述来看,诸“饮子”都属于用以配合成药服用的某种液体,同前文总结的宋元古籍中“引子”的特性完全一致,因此可以确定是同指一事物。宋代成药市场在官方推广之下极为发达,政府在中央和地方设立药局售卖成药,并编修了中国第一部成药典《太平惠民和剂局方》,致使丸剂和散剂等成药逐步取代传统汤剂,在医疗处方中占据主流地位。丸散等成药事先由卖家提前配制,虽然较汤剂更方便购买和存用,但是并非所有药味都适合预先配制,如传统汤剂中常见的鲜品药物,需要保证药材的新鲜来提高疗效,这是成药配制中无法解决的问题,因此需要病家自己另行准备。随着成药的广泛流行,这些配合成药服用的液体也渐渐为人熟知,这便是药引子的由来。宋代之前,虽然也有一些丸药须配合酒、醋等服用,但规模较小,这些酒醋类尚未独立成为新事物。对于宋元时期的处方来说,成药和药引子是不应分割的,受限于技术,处方中的一部分药物可以预先制成丸散,另一些药物却只得另行做成药汁,二者组合在一起才是一张完整处方。正如《伤寒论》小柴胡汤为传统煎剂,方用柴胡、黄芩、人参、半夏、甘草、生姜、大枣七味药共同煎煮,(32)张仲景:《伤寒论》,中医古籍出版社,1997年标点本,第30页。而到了《太平惠民和剂局方》中,小柴胡汤变成了散剂,以柴胡、黄芩、人参、半夏、甘草五味药为散末,用时再加上生姜和大枣煎煮。(33)陈师文:《太平惠民和剂局方》,中国中医药出版社,1996年标点本,第35页。于是,生姜、大枣就从传统煎剂里的普通药味,变成了散剂中散末这种成药之外需要病家另行准备的药物了。

药引子最初应没有特定的称呼,由于它同饮子一样都具有药用液体的特征,并且许多成药本就是直接用市面上的各类饮子送服的,因此药引子被径称为“饮子”,后来才逐渐定名为“引子”。“饮子”与“引子”的读音相似,中医古籍中二者音近而误的例子便有不少,如约成书于五代时期的《颅囟经》中有“引子方”(34)佚名:《颅囟经》,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4年影印本,第412页。,明龚居中《痰火点雪》治血后咳嗽多谈,方用“和肺引子”(35)龚居中:《痰火点雪》,人民卫生出版社,1996年标点本,第58页。,明张太素《订正太素脉秘诀》中有“麦门引子肺虚空”(36)张太素:《订正太素脉秘诀》,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85年标点本,第50页。句,清陆以湉《冷庐医话》则有“或冷香引子、及二陈汤”(37)陆以湉:《冷庐医话》,中国中医药出版社,1996年标点本,第24页。语,都是将“引子”的“饮”写作了“引”。又《银海精微》有“治眼引子于后”(38)孙思邈:《银海精微》,人民卫生出版社,1956年标点本,第34页。条,但随后所列木香汤、菊花汤、当归汤、十全大补汤四种,都是饮子。不过,单纯的音误一般很难成规模地出现,宋元医籍中“引子”一名的普遍应用,则可能还存在着类似将专指药引子的“饮子”与市面售卖的指代更加广泛的“饮子”相区分的主观因素在其中。

总结而言,药引子作为一个宋代兴起的概念,原本是指在中医处方之中,用来配合成药服用的某些液体,其中主要是各类饮子,因此曾名为“饮子”,后改作“引子”,至元始称“药引子”。作为一个新兴事物,药引子的产生并非源于中医学理论的发展,而是受到社会因素的直接影响,特别是中药制剂技术的发展和宋代政府对成药市场的大力推广。宋元时期的药引子,并不具备什么特别的医理内涵,它更多情况下只是中医剂型从传统汤剂到丸散等成药转变时,为解决部分问题而产生的权宜附加产物。

宋元时期,无论医者还是大众,对于药引子概念的认识都是比较明确的。但到了明清时期,药引子原本的含义已经逐渐不为人所熟知,再加上受到了一些医学思想的影响,药引子的概念开始在社会上发生演变,并且由于不同人群中医理论的基础不同,这种知识演变在医者与大众之间也发生了不同的转向。

三、“药引子”在医者中的重构

明清时期,药引子的概念在医者与大众中发生重构和异变,这主要也是受到了社会环境变迁的影响。一方面,宋元两代常设的惠民药局等机构在明代已无法长期续存,逐渐成为了荒政体系的一部分(39)陈松:《明代惠民药局研究》,黑龙江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3年。,导致成药市场相较宋元时期大大萎缩,使得传统汤剂在明清时期取代丸散等成药重新占据主流地位。另一方面,明代冶炼业发达,专用的切药刀具制造业也随之蓬勃发展,促进了切制中药饮片的兴起(40)赵艳:《明代方剂剂型及制备工艺发展探析》,《江苏中医药》2013年第11期。,一定程度上也促进了传统汤剂再次成为主流剂型。

明清时期的医者继承了使用药引子的习惯,但对于药引子宋元时期的原本含义已经十分陌生,由于此时主流剂型已经重回汤剂,因此药引子也往往被用来配合汤剂使用。不过,用一种药液来送服另一种药液,这显然有些不合乎常理,医者需要为药引子赋予比“这是前人传承下来的处方习惯”更加有说服力的解释。于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一些医家很快被药引子的“引”字误导,得到了望文生义的结论——药引子就是引经药。

引经药,源于金易水学派创始人张元素提出的引经报使理论。所谓引经报使,是指某些药物能带引其他药物一起到达病变部位,来更好地发挥全方治疗的作用,就好像旅游的向导一样,例如白芷可以引诸药入足阳明胃经,独活为足少阴肾经的引经药等。这一理论经其弟子李东垣、王好古等发扬,对后世的影响巨大,以至于干扰到医家对于药引子的理解。清冯兆张《冯氏锦囊秘录》论药引子,称:

久痢不已,脾胃之中气固虚,而肾家之下元更虚,闭藏之司失职矣。当勿事脾而事肾可也。亦以八味丸,用人参炒老米,同煎汤化服,当自愈也。幸以余言是诺,照法服之,不一月而痊愈,可见用药引子亦不可忽,同一八味,一用生脉饮,引至金木二脏而阴生,一用人参老米汤,引至脾肾两家而阳生,奏功回别,故曰:引子,古人因义命名,今人何罔顾名察义。(41)冯兆张:《冯氏锦囊秘录》,中国中医药出版社,1996年标点本,第523页。

不难看出,虽然冯兆张还有意无意地保留着以药液为引子的习惯,但已经完全把药引子视为引经药来使用了。明清医家喜谈理论,热衷于在文本之外加以发明,由望文生义而产生的学术淆乱并不罕见。除药引子之“引”被错误拓展到引经药外,《金匮要略》中的“伤胎证”也是个典型的例子。《金匮要略》妇人妊娠病篇中,有一“妇人伤寒”条文,在流传过程中讹误作了“妇人伤胎”,一些医家便就此发明出来了仲景之伤胎证,(42)张承坤:《〈金匮要略〉文献研究》,南京中医药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20年。如清徐彬云:“伤胎者,胎气失养,实有所伤,而病流下焦,非偶感之客邪,在中上焦比矣。”(43)徐彬:《金匮要略论注》,人民卫生出版社,1993年标点本,第305页。唐宗海云:“怀身腹满,小便不利,腰以下重,如有水气,即致伤胎之证也。”(44)唐宗海:《金匮要略浅注补正》,学苑出版社,2012年标点本,第284页。都是从医理角度解释何为伤胎证。陈邦贤在《有关妇产科的一些史料》中论仲景妇产科脉证,亦列有“伤胎”一证(45)陈邦贤:《有关妇产科的一些史料》,陈邦贤纪念文集工作组:《“医史研究会”百年纪念文集》,中华医学会医学史分会第十四届一次学术年会论文,2014年。。原本只是一处文本讹误,却被望文生义而发明出了病证,创造了新的中医知识。

实际上,药引子和引经药之间存在着很大的区别:药引子是配合成药的产物,发挥作用上是成药为主,药引为辅,需要病家在所得成药之外,再另行准备;而引经药从方剂配伍理论而言却是至关重要的,能够关系到处方是否发挥治疗效果,而且些地位关键的引经药,分明让医者直接开在处方里,随其它药物一起煎煮就可以了,何必再单独在处方中列出来呢?清代温病学家吴鞠通发现了这种矛盾,他在《医医病书》中有一《引经论》,云:

药之有引经,如人之不识路径者用向导。若本人至本家,何用向导为哉?如麻黄汤之麻黄,直走太阳气分;桂枝汤之桂枝,直走太阳营分。盖麻黄、桂枝为君者,即引也。虽其中有生姜、大枣,生姜为气分之佐,大枣为营分之佐,非引经也。何今人凡药铺中不卖,须本家自备者,皆曰引子?(46)吴瑭:《医医病书》,中国中医药出版社,1999年标点本,第172页。

吴鞠通认药引子就是引经药,如麻黄汤中的麻黄、桂枝汤中的桂枝,可以引导全方的药力进入气分或者营分,(47)温病学创立了卫气营血辨证体系,将外感温病由浅入深侵入人体的过程分为卫分、气分、营分、血分四个阶段。气分是邪气由表入里,人体阳热亢盛的阶段;营分是邪气内陷营阴,人体心神被扰的阶段。所以它们可以叫“引子”,而生姜和大枣在麻黄汤和桂枝汤中并不是引经药,人们不该把这类药味都称作“引子”。但实际上,吴鞠通所批判的这种“凡药铺中不卖,须本家自备者,皆曰引子”的现象,才更加贴近宋元时期药引子的原本特性,前文所列宋元时期的药引子,从《全元曲》中的“姜”“枣”“水”,到《世医得效方》中的“木瓜汤”和“酒”等,都是成药之外,须病家另备者。

明清以来,将“凡药铺中不卖,须本家自备”的药物称为药引子的情况并不罕见,是药引子的概念在医者群体中演变的又一种路径。不过,虽然这一路径并没有将药引子与引经药进行混淆,一定程度上保留了药引子原本的特性之一,但是也发生了许多随俗为变的情况。首先,药引子用来配合的不再仅限于丸、散等成药,由于传统汤剂重新占据主流剂型,故此时的药引子也多被用来配合汤剂。其次,药引子本身也不再限于是液体,而是变成了一切药铺中难以提供、需要病家自行准备的药物,多数是一些价格低廉、居家常备或处所皆有的药物,如生姜、大枣、粳米、盐、醋、芦苇、童便等。清张叡《医学阶梯》中列举了大量当时的常用药引子:

古今汤方莫尽,药引无穷,临机取用,各有所宜。如发表用鲜姜;温中用煨姜;解胀用姜皮;消痰用姜汁。调营益卫用大枣;泻火疏风用红枣;补气益肺用龙眼;泻火安神用灯心;表皮用葱叶;表肌用葱白;表里用葱茎;健脾用湖莲;止痢用石莲;治风用桑叶;治湿用桑枝……药引多端,指难遍屈。今以常用之引,聊录数则。举一反三,其惟良工乎?(48)张叡:《医学阶梯》,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16年标点本,第133-134页。

文中涉及的药引,大多数都不出价格低廉、居家常备或处所皆有的范畴,虽然其中部分药物也有引经的作用,但整体而言张叡所述的药引子绝非引经药的概念。清龙之章《蠢子医》中的《大药引子甚是得力》一篇说:

治病引子最为先,引子便是先锋官……我尝治伤寒,大葱一把煮水煎;我尝治吐衄,茅根一握煮水煎;我尝治腹疼,黑豆一碗煮水煎;我尝治尿血,蓟根一束煮水煎;我尝治疮肿,忍冬一掐煮水煎;我尝治风症,艾叶一团煮水煎;我尝治眼红,薄荷一襟煮水煎;我尝治滑泻,五倍一两煮水煎;我尝治虚热,童便一罐当水煎。又尝姜汁一大盏,对药治顽痰;又尝韭汁一大杯,入药治血鲜;又尝酩酼一大壶,炒药治喉干;又尝治半边,外用醋麸裹腿缠;又尝治项强,外用热瓦枕藉眠;又尝治瘰疬,外用神针把火燃。诸如此类症,引子最为先。(49)龙之章:《蠢子医》,人民卫生出版社,1993年标点本,第43页。

文中的药引子不但有用来煎煮内服的,还有不少是用来外治的,比如用枕热瓦睡觉来治项强,用烧针治疗瘰疬,这说明药引子的范围仍在不断扩大。相较于把药引子当作引经药的演变,这条新的演变路径无疑与药引子的原初特征更加接近,但依然不可避免地被医者赋予了医理上的解读。《医学阶梯》故意列举各种疾病所用之药引,为令读者可以“临机取用”,这本身就是把药引子从“药铺不售”而被动出现,变成了医者根据疾病的不同而专门选用的产物。《蠢子医》更是把药引子比喻成治病的“先锋”,所谓“治病引子最为先”,俨然把药引子在处方中的作用特殊化,以至于和把药引子当作引经药的演变路径殊途同归,都令药引子从一种被动出现的产物,变成了医家主动选用的富含医理之物。

宋代以来,士大夫在“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影响下不再耻于谈医,儒医群体开始大量涌现,医者的社会地位虽然未能显著改善,(50)余新忠:《“良医良相”说源流考论——兼论宋至清医生的社会地位》,《天津社会科学》2011年第4期。但医者的理论文化素养却得到了普遍提升。因此,许多汉唐以来的中医知识都如同药引子一般,在明清时期的医者群体中发生多种路径的演变,重构出相互之间不能统一的各家学说。民国以来现代中医形成的过程,即是对这些各家学说的重新整理的过程,剔除其中明显的错误和过于偏颇的观点,再将其余通过不同路径重构的知识进行归纳综合,并结合观察和实践,最终得出一个广泛而包容的定论。

四、“药引子”在大众中的异变

相较于医者群体,中医知识在大众中的演变历史,在既往的研究中往往是被忽视的。传统的“内史”研究学者多聚焦于医学本身,对非医群体的关注较少,而从社会史、文化史角度研究中国医疗的“外史”学者,虽然将视域拓展到了患者、家属等被忽略的群体,注重医疗活动中的他者视角,但由于受到的专业医学训练相对不足,取得的研究成果往往较少涉及中医核心范畴。事实上,大众对于诸如药引子等有代表性的中医事物,长期以来都有着自己的认识,他们同医者群体一样,都是中医知识演变历史的参与者。

由于缺乏系统的中医理论基础,大众对于药引子的认识一直都没有和引经药或者其他中医理论发生任何混淆。根据现有材料,最早体现大众对药引子认识的例子便是元曲中的记载,前文所举的元代散曲《中吕·快活三过朝天子》中描述了一个相思病患者,若想要治愈他的相思病,“亲检名方,真诚修合”显然都不重要,只有相思之人的“舌尖上唾”这味药引子才是治病的关键。这个例子虽非真实地描述客观事实,但也从侧面体现了药引子这一中医知识在大众中的两个演变趋势:一是药引子的治疗作用在逐渐提升,愈发成为治病救人的关键;二是药引子逐渐脱离了普通药物的范畴,变得愈发奇异化。如果说医者中的演变是基于医学理论的重构,那么药引子在大众中的这种变化则是一种直接的异变。

明清时期的小说作为大众通俗文学,最能够印证这一异变现象。例如《西游记》中就曾多次出现药引子,第六十九回孙悟空为了给朱紫国王治病,开出了两种药引子,任国王选择一种用来配合“乌金丸”服用,其一是“无根水”,其二是“六物煎汤”,其中“六物煎汤”的“六物”指的是:

半空飞的老鸦屁,紧水负的鲤鱼尿,王母娘娘搽脸粉,老君炉里炼丹灰,玉皇戴破的头巾要三块,还要五根困龙须:六物煎汤送此药,你王忧病等时除。(51)吴承恩:《西游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833页。

从“六物煎汤”送服丸药这个描述来看,尚还保留了药引子原本的特性,但六物的组成则完全荒诞不羁,都是无法寻得的稀奇之物。作者如此创作,虽有一定诙谐夸张的成分,仍能反映出药引子在彼时大众眼中应是奇特的、难寻的。书中朱紫国君臣难以寻得“六物”,转而选择另一种药引子“无根水”,孙悟空便唤来了龙王,在空中打了打喷嚏,降下“无根水”,朱紫国王用之为药引服下乌金丸,随后病愈。这一段精彩情节的背后反映了作者的认知,即药引子在治疗疾病时是不可或缺的。《西游记》中另一个著名的药引子,是第七十八回比丘国王为求长生不老所需的小儿心肝:

国丈有海外秘方,甚能延寿。前者去十洲、三岛,采将药来,俱已完备。但只是药引子利害:单用着一千一百一十一个小儿的心肝,煎汤服药。服后有千年不老之功。(52)吴承恩:《西游记》,第946页。

仍是煎汤服用,但有无此耸人听闻的药引子,已经成为决定比丘国王是否能够长生不老的关键,周游十洲三岛采来的秘方仙药反成为了陪衬。清代小说《济公全传》第四十四回,赵凤鸣求治眼的妙药,济公说:“这一双鞋是药引子,还要一个全单。药味不同,我开出来,你等照方儿预备罢。”(53)郭小亭:《济公全传》,岳麓书社,2018年标点本,第182页。竟用一双鞋为药引子。《升仙传》中有天坛道士欧法官用珍珠和银元宝做药引,名为珍珠元宝汤,还说:“造化造化,珠子银子俱煎成汤,这才算是好引子哩!”(54)倚云氏:《升仙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标点本,第201页。当然,如果小说的情节还带有虚构色彩,不能足够准确地反映真实的历史情况,那么鲁迅最初发表于1926年的《父亲的病》,则更加清晰地展示了药引子的概念在大众眼中的异变。

该文中,鲁迅陈述前后两位绍兴本地中医为他的父亲治病的经过,前一名医的方子需要药引子:“生姜两片,竹叶十片去尖,他是不用的了。起码是芦根,须到河边去掘;一到经霜三年的甘蔗,便至少也得搜寻两三天。”(55)鲁迅:《朝花夕拾》,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第54、55、55页。治疗两年未愈,又换成了绍派伤寒大家何廉臣(56)何廉臣(1861-1929),名炳元,号印岩、越中老朽,浙江绍兴人,近代中医名家,擅长内科、妇科、儿科,是“绍派伤寒”的代表人物。曾任中国医学会副会长、绍兴医学会会长,创办《绍兴医药学报》《绍兴医药月刊》,编著出版《勘校通俗伤寒论》《重订感症宝筏》《重订广温热论》《新医学必读》《实验药物学》《新纂儿科诊断》《廉臣医案》《印岩医话》等书。参见傅维康:《何廉臣生平述略》,《上海中医药杂志》2008年第6期。接手。在鲁迅眼中,何廉臣使用的药引子更加匪夷所思:

芦根和经霜三年的甘蔗,他就从来没有用过。最平常的是“蟋蟀一对”,旁注小字道:“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似乎昆虫也要贞节,续弦或再醮,连做药资格也丧失了……然而还有“平地木十株”呢,这可谁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了,问药店,问乡下人,问卖草药的,问老年人,问读书人,问木匠,都只是摇摇头……(57)鲁迅:《朝花夕拾》,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第54、55、55页。

“原配的蟋蟀”“经霜三年的甘蔗”“结子的平地木”……鲁迅笔下这些看起来十分奇特的药引子,似乎成为证明中医都是“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的有力武器。大众眼中,这些稀奇古怪的药引子,是医者刁难病人、追逐利益和推卸责任的工具,但若以医者的视角来看,则何廉臣并不是一位庸医,鲁迅笔下的这些药引子也并非是故弄玄虚。蟋蟀、平地木二药均可见于清人赵学敏所作《本草纲目拾遗》,其中蟋蟀“性通利,治小便闭”(58)赵学敏:《本草纲目拾遗》,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07年标点本,第414、201页。,平地木可“治吐血”(59)赵学敏:《本草纲目拾遗》,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07年标点本,第414、201页。。鲁迅父亲所患为肺结核,此病以发热、消瘦、咳嗽、咯血为主要症状,后随病情加重而出现了严重水肿,因此何廉臣使用蟋蟀、平地木二药均属对症,确实是以传统中医知识为指导来进行治疗的,而何廉臣之前,“S城名医”施用的甘蔗、芦根两个药引子,也都是极为常用的清热之品,并不违背医理。

此外,平地木本就是一种结子的植物,广泛分布在陕西和长江流域以南地区(60)沈保安、刘荣禄:《现代中药鉴定手册》,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06年,第293页。,鲁迅的家乡绍兴并不难寻;芦根更是产于大多数的江河湖泽,只是由于古代药铺没有保鲜条件,所以用鲜芦根一般需要病家自备;(61)周祯祥:《本草药征》,人民卫生出版社,2018年,第68页。甘蔗的寿命一般是三到六年,因此经霜三年的甘蔗并不罕见;至于原配的蟋蟀,鲁迅在《父亲的病》中已经坦言:“这差使在我并不为难,走进百草园,十对也容易得。”(62)鲁迅:《朝花夕拾》,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第54、55、55页。也就是说,这些药引子其实都是药铺中不售、需要病人自行准备的事物,普遍具有价格低廉、居家常备、处所皆有等特点,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且完全符合明清医家对药引子的第二种知识重构。

明明这些药引子既不稀奇古怪,也不难以寻找,鲁迅却仍然下意识地运用文学技法,给它们披上了一层稀奇色彩,把他们往奇异化的方向引导,而广大读者也都下意识地接受了鲁迅的这种违背客观事实的引导。究其原因,缺乏系统医学知识的大众有着患者、患者家属、潜在患者和潜在患者家属的身份,他们无法理解医者的一些行为,却天然地带入在医患关系中偏于弱势一方的视角,对医者的施治行为往往更加容易感到不信任。在这样的不信任之下,需要病家自行准备的药引子,便会从不理解发展为曲解,以至于不断稀奇化,最终形成稀奇古怪、难以寻找的普遍认识。由此,也就不难理解为何鲁迅面对父亲所需的甘蔗、芦根、蟋蟀、平地木等四种药引并不难寻的事实,仍然下意识地将它们写得有些离奇了,这其实是社会大众对于药引子的普遍认识对鲁迅产生的影响。张立平在《“药引”漫谈——从鲁迅先生“父亲的病”说起》开篇谈到:

对于“药引”的最早印象,来自于中学时代鲁迅先生一篇名为《父亲的病》的文章。文中“药引”有河边现采的芦根、经霜三年的甘蔗、原配的蟋蟀以及平地木。那个时候最易产生共鸣的是对庸医误人的痛恨,以及对用“药引”故弄玄虚的鄙视。多年以后翻看鲁迅先生的《朝花夕拾》,再次读到“父亲的病”一文,感受却大不相同,因为自己已经是中医人了。(63)张立平:《“药引”漫谈——从鲁迅先生“父亲的病”说起》,《中国中医药报》2018年3月9日,第8版。

为什么当一个没有中医知识基础的大众,变成为拥有系统中医知识的医者之后,对《父亲的病》一文的感受会发生这么强烈的变化?在医者与大众之间,仿佛存在着一个巨大的知识壁垒,而这个壁垒两侧的群体,会对中医知识平行地形成各自的认识。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大众常常谈及的“上火”。不同语境中,“上火”可以是牙龈肿痛,可以是口腔溃疡,也可以是咳嗽咽痛,甚至眼干、目赤、耳鸣、失眠、便秘、腹泻、尿黄等多种疾病或症状都可以叫“上火”。对于种种“上火”,不但没有中医理论可以准确匹配,甚至医籍之中都没有出现过相关记载。有的学者认为“上火”等同于中医的火热证(64)钱苏海、钱俊华:《中医“上火”的内涵、表述及其应用初探》,《浙江中医药大学学报》2015年第6期。,有的认为指中医理论中的内生虚火,(65)张国玺:《上火初释》,《药物与人》2007年第11期。更有论以离位之相火(66)余凯、钱俊华、范永升:《以离位之相火论“上火”之火》,《中华中医药杂志》2017年第8期。、情志之火者(67)李彦、秦璐、焦一凤等:《论七情与上火》,《中华中医药杂志》2017年第2期。,这些解释细究都有些牵强。如果研究者能够意识到医者与大众之间存在着知识壁垒,了解到中医知识在大众中的演变并不都基于医学理论,有时甚至会如药引子一般发生相反的异变,那么就会发现用专业的医学理论来解释壁垒另一侧大众的认识,实在是没有必要的。

五、结 语

药引子形成于宋代,原本是指成药之外需要病家另行准备,用来配合成药服用的液体,因这些液体多是用各类饮子来充当的,故最初便借名为“饮子”,后来改为了指向更专一些的“引子”,到了元代才拥有“药引子”这个定名。元代以后,专门售卖成药的药局机构逐渐退出历史舞台,传统汤剂重新成为了主流方剂剂型,整个社会不再熟悉药引子的本义,于是药引子的概念便在医者和大众之中发生着并不相同形式的演变。文化素养不断提高的医者群体热衷于探求医理,于是从药引子的“引”字上望文生义,混淆进了引经药的概念,形成了第一条知识重构路径,而第二条路径则是沿着药铺不卖、须另行准备这一特点发展,扩展了药引子的来源,这两种路径的共同点是都赋予了药引子更多的医理,使其从因成药制作工艺而被动出现,变成了医者主动选用的富含医理的事物。药引子在大众中的演变趋势是逐渐奇异化、关键化,这是由于大众普遍带入患者视角而产生的不信任感导致的,这种认识脱离了明清以来医疗活动事实,却普遍存在于整个社会之上,因此可以称之为异变。

药引子在医者中的概念重构,最主要的影响就是繁化了相关中医理论,并由此产生出了引经说、先锋说、增效减毒说、调和药味说等不同学说,相互之间时至今日仍然争论不休。而这些相互之间存在矛盾的学说,不过是新瓶装旧酒,将中医学既有理论加在了药引子身上,并不能取得学术上的革新或突破。对于中医知识史、学术史研究而言,应特别注意中医知识演变过程中尤其是明清时期原本不含理论的事物被不断理论化的现象。

由于知识壁垒的存在,以药引子为代表的中医知识在大众中发生的异变,并不影响中医自身的学术发展。但无论是对于学者更好地开展历史研究,还是科研与临床工作者更顺利地进行实践而言,重视大众一侧的中医知识演变都是很有必要的。学者如果能够意识到知识壁垒的存在,诸如用中医理论勉强解释“上火”的现象就会相对减少。临床医生若能准确把握大众对中医知识的特殊认识并加以合理利用,则有助于营造更加和谐的医患关系,取得更好的疗效。(68)笔者曾治疗一个便秘患者,处方以润肠丸促进排便,同时嘱咐每天吃熟梨一颗,以滋阴增液。最初一周,患者虽然按时服润肠丸,但却没怎么吃熟梨,笔者便对他说熟梨是药引子,病人听了顿时重视起来,此后再没有忘记吃熟梨。诚然,造成医者与大众之间认识割裂的知识壁垒是历史悠久且坚实厚重的,但如果医者群体能够持之以恒地深入大众,尝试理解他们的思维,并以坚持推行知识科普和学术下沉工作为锥斧,则凿穿壁垒,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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