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何以文学:后疫情时代的跨界批评与理论省思
2022-11-17李一扬
李一扬
提要:在“灾难文化”语境下回应后疫情时代“文学何为”这一话题,是目前华语文学学科理论建构与批评实践的一个新的方向。其最新进展集中表现在三个方面:1.在理论建构层面,围绕“忧患意识与幽暗意识”“环境主义”“文学疗愈”“创伤书写”“后人类主义”等核心概念开拓批评话语空间,探索灾难叙事的文化路径;2.聚焦灾难文化语境下的灾异书写、灾害文学、抗灾文学等多种文学形态与体裁特质的讨论,对华语文学灾难书写进行“本体论”层面的辨析、命名与规定;3.关注灾难书写的热点题材,对20世纪华人的战争历史记忆、当代华人的身心疫病尤其是“抗击新冠”经历以及对未来世界灾难景观的科幻想象等灾难书写倾注批评关怀。
人类的历史,始终与各种灾难相伴。COVID-19疫情在晚近的爆发,更是给当今世界的人们带来了重重挑战。面对疫情的冲击和灾难的挑战,如何在学术领域作出回应,这是全球相关领域学者普遍关注的一个问题。为了整合跨文化、跨学科的科研力量,共同探讨灾难在各个历史阶段的呈现方式,以及人类如何应对、理解和反思灾难的历史经验,进而在“人类命运共同体”与“全球亚洲(Global Asia)”的理论框架与视野下,更新理解灾难的思维模式以及应对灾难的实践措施,2021年11月6日至7日,浙江大学—哈佛大学世界文学工作坊共同主办了一期以“灾难文化与华语文学:理论建构与批评实践的新方向”为题的网络研讨会,邀请全球各地的学者对此论题做了深入的探讨,进一步拓展了思维空间。回顾与会专家发表的种种见解,其中以下几个方面内容尤其值得关注:
一、理论拓展:灾难叙事的文化路径
后疫情时代的全球反思使“灾难”议题逐步升格为当代“显学”。以文学回应灾难,用文字凝固灾难时刻与灾难记忆,亦成为当下华语文学创作的一大增长点。“灾难何以文学?”的理论问题已走到亟需澄明的节点。面对既非完全陌生而又远未被耕耘熟稔的灾难文化领域,当下的文学批评一方面要回应“怎样理解灾难文化?我们需要怎样的灾难文学?”的时代之问,为文学创作介入灾难话题提供必要的认识工具和理论支撑,另一方面更要建构、开拓出一个崭新的批评话语空间,历史地、整体地审视华语文学,洞察、阐发其中“隐而未现”的灾难文化图景——探索灾难叙事的文化路径,正是工作坊推进“灾难文化与华语文学”理论建构的核心研讨议题。
王德威(哈佛大学)在主旨发言《论灾难:忧患叙事与幽暗叙事》中报告了当代小说中所呈现的最新的灾难文化叙事方法以及相关题材的衍生状况,是一次颇具启发与前瞻性的灾难叙事批评实践。他主要提出以“忧患意识”与“幽暗意识”这两种相互交错而形成辩证关系的论述行之于华语叙事研究,以显现当代作家如何通过对灾难的想象与叙述,进一步延伸其个人在伦理学、知识论,乃至意识形态上的各种各样的承担以及辩证与实践。通过“知识谱系学”式的文献爬梳,王德威首先指出:“忧患意识(Crisis Consciousness)”在中文语境下源远流长。上至《易·系辞》与孟子之“生于忧患”,下至晚清龚自珍的《赋忧患》与二十世纪新儒家大家徐复观的《中国人性论史》,“忧患意识”与儒家传统“多难兴邦”式的政治伦理寄托总是具有密切关联。而“幽暗意识(Dark Consciousness)”则援引自张灏教授的著作《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以“超越意识”和“幽暗意识”为主要论点,张灏从正反两面辨析了儒家传统文化的合理与不足,指出“幽暗意识”发自对人性与宇宙中与始俱来的种种黑暗势力的正视和省悟,攸关中国现代性发生与民主论述的或正或反的最关键时刻。从“忧患意识”到“幽暗意识”的思想理路正为灾难文化叙事批评由“天灾”向“人祸”视野的翻转提供了话语条件。接下来,王德威对“幽暗意识”进行了更深层次的发挥。他认为,张灏“幽暗意识”的论述基础主要来自马克斯·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对“人性恶”的审视,而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后,中国文学所延续的“幽暗意识”则有更多元的思想源头,包括老庄哲学与海德格尔,以及西方天体物理学界对所谓“暗物质”“暗能量”“暗流体”的发现与理论建构。在充斥、流动于宇宙虚空的“幽暗能量”之中,文学以虚构力量所激发的“幽暗意识”虽起自个别、异端想象,却可以揭露理性的内在虚妄与悖反,成为文学批判公理世界的重要契机。回顾中国现代文学,鲁迅的“无物之阵”就是“幽暗意识”的一种具象表征,它对夏济安以革命牺牲为前提的“黑暗的闸门”论述和张灏以道德坎陷为出发点的“幽暗意识”论述是一种双重的超越。因此,王德威认为,鲁迅式的“幽暗意识”论述可以为我们提供重新思考、审视现代中国文学的路径。通过援引阎连科的卡夫卡文学奖获奖致辞、韩松的小说《医院》、骆以军的小说《明朝》等文本,王德威指出,“幽暗意识”的投射拓展了文学对“人之所以为人”的定位与人之自我超越、自我救赎之路的探索,强化了文学的洞察力。
灾难对人造成的各种身心创伤可以由文学抚平、修复,文学的这项疗愈功能是灾难叙事的一个重要关怀视野。与此相关的,罗柏松(James Robeson)(哈佛大学)《山崩地裂:宗教,文献,天灾》(“Cataclysm [Shanbeng dilie 山崩地裂]:Religion, Literature, and Natural Disaster”)一文采用古典文献学的研究路径,从1755年里斯本发生的地震与海啸对欧洲文艺创作的“催化”作用谈起,立足于灾害、宗教和文学的交集地带,探讨在东亚宗教(佛教)文学中灾难如何被概念化地呈现、灾害如何被理解,并从中寻找可能的应对灾难的物质与精神资源,包括具体的社会行动和心理上的复原力。唐丽园(Karen L. Thornber)(哈佛大学)《福岛灾难后的女权主义、环境主义、亚洲和世界文学》(“Feminisms, Environmentalisms, Asia, and World Literature after the Fukushima Disaster”)一文则在《全球化疗愈:文学,宣传,关怀》等论著的观照路径下,以日裔美国小说家尾关露丝(Ruth Ozeki)书写福岛核泄露灾难事件的作品《时光的彼岸》(ATalefortheTimeBeing)为例,整合女性主义、环境主义、生态主义、亚洲和世界文学等批评视域,在持续面对环境挑战(“气候问题是人类面临的最大健康灾难”)的当今社会,探讨性别、种族正义,为文学史中“沉默的妇女”发声,敦促文学对边缘化人口如妇女、有色人种,以及动物、自然界和“全球南方系统”的主动关怀。
对灾难的创伤式体认与书写则与以上文学疗愈功能形成呼应。罗鹏(Carlos Rojas)(杜克大学)《后震与后击:从唐山到汶川》一文关注到1960—1970年代中国渤海地区发生的数次地震。他援引周成荫教授对地震的“前震、主震、余震”三阶段划分,借用“余震”这一概念,结合心理分析学中的“创伤”理论与“潜意识/无意识(the subconscious/ the unconscious)”等术语,提出“创伤前/后潜伏期”等概念,以张翎的小说《余震》及其电影改编、阿来的小说《云中记》为例,揭示了灾难发生后当事人所遭受的不间断的心灵“余震”。谢有顺(中山大学)在《灾难叙事与创伤记忆》一文中也指出,作为事实记忆的灾难记忆只有转化成作为价值记忆的创伤记忆时,才开始具有文学的书写意义。以想象激活事实,使苦难凝结为一种创伤,使灾难记忆凝炼为一种普遍的民族经验,这样的文学书写才能获得内在深度。
灾难的发生总是围绕着“人”,伴随着当事人的伦理选择,灾难叙事背后需要强有力的主体哲学的更新与支撑。聂珍钊(浙江大学)《文学伦理学批评:论灾难与伦理选择》一文指出,采用伦理学观点阐释文学中的灾难书写,分析伦理选择的发生、发展和结果,有助于我们从中寻获道德启示。朱寿桐(澳门大学)《仁学传统及其在文学中的淡漶》一文从传统哲学“仁学”的角度切入灾难文学,开宗明义地指出灾难文学呼唤着“仁”,正是以“孔孟”为代表的仁学传统的淡漶,导致了现代人学发展的片面性,阻滞了文学对“人”的关怀。
后人类主义批评在近年有“异军突起”之势,其对灾难叙事的批评适用性目前比较突出地表现在科幻小说创作领域。廖咸浩(台湾大学)《明朝不仅只有明朝,明朝如何骗过灾难》(“Tomorrow Is Not Tomb-a-row: Outsmarting Catastrophes inMingDynasty”)一文以骆以军的小说《明朝》为例,从后人类主义、生态主义的视角指出,人类始终处于灭绝(灾难)的边缘,由此引发的自我恐惧从根本上造成了人类的“控制欲”偏执。归根结底,文明重生的核心问题在于自由意志的存在与否,战胜灾难需要战胜自己、发展自己。
本次工作坊设置的博士生小组讨论环节也贡献了关于灾难叙事的跨学科、跨文化、跨媒介等多元化的批评视野。陈济舟(哈佛大学)《(非)物质的再生:〈云中记〉中的地震、地界与地动》一文采用后人类主义以“物”为导向的问题论批评视野,关注阿来小说《云中记》中物质文化的灾后再生,做了扎实的田野调查。黄康妮(哈佛大学)《灾难之声:以小说、戏曲中的题壁诗为中心》一文通过梳理中国古代的题壁诗现象展示了灾难文学的不同面向。黄丁如(哈佛大学)《滇缅公路与危机中的基础设施诗学》一文揭示了滇缅公路跨媒介表现中相互交织又相互竞争的两种视线,即“鸟瞰”与“平视”,考察了以滇缅公路为中心的战时社会、环境与媒介生态。金逸洁(哈佛大学)《无妄之灾:维吉尔〈农事诗〉第一卷中的暴风雨》一文指出暴风雨描写中所充斥着的军事用语预示了罗马内乱之灾难。曲洋(哈佛大学)《摩罗与罗摩:印度古典文学中的灾难与救赎》一文谈到鲁迅对梵语“mara”的借用之典故。施东来(牛津大学)《灾难之“黄”:种族西方主义与〈黄祸〉作为世界文学的流传》(“Disastrous Yellowness: Racial Occidentalism and the Circulation ofYellowPerilas World Literature”)一文则聚焦西方的“黄祸论”,对西方种族主义与《黄祸》作为世界文学的流传做了梳理和批评。
二、本体界定:灾难文化语境下的文学形态
对于灾难文化与华语文学相碰撞最终会生成何种文学形态、样貌与特质的问题,本次工作坊亦有相当篇幅的讨论,并展现出深远的历史观照意识。
项义华(浙江省社会科学院)《灾异书写:从历史到文学》一文从中国历史长河中检视灾难文学本体。他发现汉语史籍中的灾异书写相当发达,而以灾难为题材的文学作品则比较少,其原因主要有环境、主体、机制三个方面。项义华指出,灾异是灾害跟异常现象的复合体,是基于万物有灵的原始思维而产生的天人感应观念。作为一种政治文化的体现,灾异书写在从先秦到两汉的历史记载中逐渐由写实向神话虚构转变。在对伍子胥被奉为“潮神”这种现象和曹娥碑的文本分析中,可窥见帝王叙事/神异叙事如何回避灾难成因而加以文饰,进而湮没人与自然、人与环境冲突的本质性体现。
张堂会(扬州大学)《作为方法的“灾害文学”——百年来中国灾害文学的内涵、表征与特质》一文聚焦“灾害文学”这一类型进行本体论层面的辨析。他指出,“灾害意识”是判断“灾害文学”的一个核心因素。“灾害文学”既是内容,也是方法。从灾害的时间维度考察,当代文学灾害书写呈现为直面现实、想像历史、未来预言三种形态。苦难构成了灾害文学的一种基本底色,苦难叙事是灾害文学书写的主要模式。张堂会特别强调,灾害文学具有一种非常态特质,即全民化、大众化特征,应和时代主流话语,携带特定的意识形态内容。灾害文学以现实主义精神为主导,以一种抵抗的姿态介入当下的公共生活,在一般意义上的审美功能之外,还具有记录历史、反思灾难和心灵救赎等特殊功能。
李继凯(陕西师范大学)《新世纪抗灾文学探析——兼谈华文文学学科的独特性与超越性》一文聚焦“抗灾文学”这一重要文艺现象,跟踪研究中国与世界范围的抗灾文学以及新世纪灾害、灾难文学,呼吁同人关注“三抗(抗灾、抗贫、抗疫)文学”。
工作坊同人对灾难文学本体论层面的思考,也表现在对灾难文学所蕴涵的文体、文类的明确而自觉的理论与批评探索中。朱双一(厦门大学)《清代至日据时期台湾“震灾文学”的产生和发展》一文指出,台湾震灾文学对于灾变发生时人的思想感情和人性表现有着真切表达和叙说。震灾汉诗中有达观、肆应主题,有敬畏大自然的主题,亦有极写身处日本殖民统治下迷茫绝望心绪的社会批判主题。此外,杨逵为震灾所作的报告文学作品还是公认的台湾“报导文学”之滥觞。袁勇麟(福建师范大学)《报告文学的灾难记忆建构》一文指出,以抗疫为题材的报告文学以其真实性不断重构中国人的灾难记忆,在传播知识、保存记忆方面发挥了重要的文体优势,并通过塑造一系列英雄形象,强化了集体认同感,弘扬了民族精神。张瑶(陕西师范大学)《精神反思、英雄叙事与生命意识——论新时期以来灾害报告文学的书写维度》一文,围绕创作者的悲悯情怀与批判怀疑精神、英雄叙事的嬗变以及灾难中人性光辉的展现这三个方面,以点带面地考察了新时期以来的灾害报告文学作品,指出其蕴含的社会责任感与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使命感。张旖华(陕西师范大学)《论九十年代“散文热”中的灾害书写及其意义》一文谈到散文文体书写灾害的优势所在,即抒情文字带来的强烈现场感及其在灾后发挥的心理治疗功能,并从生态主义视角分析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散文创作从体悟自然到敬畏自然的转型过程。
三、创作实践:灾难书写的题材热点
从工作坊同人的批评关注倾向可以发现,灾难书写的创作题材分布呈现出显著的集中性,在具体取材与处理手法上又各有千秋。华语文学的灾难书写可谓“峥嵘初露”,主要可归纳为以下三大板块:
首先是对二十世纪战争记忆的灾难书写。黄万华(山东大学)《华语文学:二战(抗战)与民族灾难意识》一文从人性的恢复、文化的保存等角度考察了二战(中国全面抗战)时期华语文学所表现的民族灾难意识。江少川(华中师范大学)《抗日战争中的伤痛叙事——读哈金〈南京安魂曲〉》一文从历史小说的角度读解文本中文学与历史的交叉、互补、互渗,省思战争对人性的拷问以及战争中的人道主义悲悯情怀。相关讨论还有杨际岚(福建省社会科学院)《二战灾难书写的一座里程碑——张纯如〈南京大屠杀〉备忘录》等。
此外,还有一些学者关注到东南亚华人对二战期间及战后马来亚地区创伤记忆的灾难书写。如计璧瑞(北京大学)《文学中灾难书写的功能和想象力——〈野猪渡河〉的几重面向》一文,从具体文本入手,讨论灾难书写中灾难的无可逃脱、灾难感的唤起、灾难叙事的见证与记忆性质等。小说不对灾难做政治、社会或历史的直接归因,而突出生命毁灭的狂欢化、技术化,从反方向带来心灵的战栗。陈荣强(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转型正义:陈团英小说〈夕雾花园〉对二战的反思》(“TowardsaTransitionalJusticeinTanTwanEng’sTheGardenofEveningMists(2012)”)一文分析了陈团英小说如何以马来亚为历史观察点,历写在马来亚日占时期发生的“华侨肃清”运动、1948年至1960年间马来亚民族解放运动等事件中,主人公个人家庭乃至整个华人族群的遭遇,以小说寻求“对亚洲的(战争)赔偿与正义”。陈庆妃(华侨大学)《盘桓于马共书写的抗战幽灵——黄锦树小说的“抗战”书写研究》一文指出,黄锦树运用后现代的叙事技巧将马共抗战历史放置于不可靠、不稳定的叙述中,通过在忆旧故事中植入华人抗战的残章断简,使其成为幽灵式的存在。
华语灾难书写的当代关怀主要体现在对当代人身心疫病的书写中。张羽(厦门大学)《台湾文学与忧郁书写研究》一文指出,台湾文学更关注疾病与医疗,挖掘心灵疼痛以及抑郁症书写,散发人文主义关怀。相关代表作如骆以军的长篇小说《匡超人》采用互文、戏仿等诸多故事新编式的叙事手法,恣意出入古今,捕捉近年来因政局变动、社会变迁而产生的社会灾难与心灵灾难。凌逾(华南师范大学)《疾病志跨界叙事》一文总结了当代疾病文艺的多元呈现方式,如在创作主题上对医患关系的多视角反思、对城市病的隐喻式书写、对集体疫症的关怀,以及表现形式上的图文配合,或在影视、文学、歌曲等多种艺术形态之间的互动流转、相互建构,总体上呈现出跨媒介、跨文化、跨地域的繁复面貌。
疫病书写还突出表现在2020年以来全球抗击新冠肺炎疫情的“抗疫书写”中。张重岗(中国社会科学院)《差异与共生:全球视野下的疫情文化反思》一文为“抗疫书写热”提供了一个理论话语背景,他比较了东西方疫情认知模式的差异,从国家治理、国际合作和生态文明三个角度讨论了当下疫情文化及人文学在后疫情时代的价值。胡德才(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历史小说〈张仲景〉与灾难文学》一文指出,《张仲景》就是一部抗疫小说,主人公张仲景的一生是抗击伤寒瘟疫、寻找救治良方,为实现“医人医天”理想奋斗的一生。作者借历史题材反思一度肆虐人间的新冠病毒疫情,致敬历史上为民族健康事业作出贡献的医圣先贤。值得注意的是,“抗疫书写”还是海外华文文学的创作重镇。潘碧华(马来亚大学)《净化与反思的马华抗疫文学》一文指出,抗疫文学是抗疫时期的精神药剂。马华作家结集出书关怀、鼓舞疫区人民,歌颂一线抗疫战士,忧思疫情扩散的影响,表现出他们关怀人类命运的悲悯情操。在创作文体上,马华抗疫文学涉及古诗、散文、微型小说等门类。陆卓宁(广西民族大学)《“奥斯维辛”之后,诗歌何为?——以泰华〈小诗磨坊〉第十四辑的疫情叙事为中心》一文指出,“疫情叙事”构成2020年《小诗磨坊(十四辑)》 的核心意象。在全球面临新冠疫情凶残肆虐的至暗时刻,《小诗磨坊(十四辑)》从灾难诗歌的抒情主体“占位”、灾难诗歌的庄重与诗性正义、尊严与叙事伦理等维度,提供了“‘奥斯维辛’之后,诗人何为”的一个样本。樊洛平(郑州大学)《欧华作家笔下的疫情文学书写研究》一文指出,欧洲华文文学的疫情书写多从对疫情时代生存境遇、世道人心、人与自然关系、东西方文化价值观的检视四个方面展开;书写样态上呈现多样化趋势,非虚构创作日增,“专栏写作”成为系列书写样板,“闪小说”大量登场。
灾难书写的“未来”价值面向集中在科幻题材创作中。涂航(新加坡国立大学)《从自然状态到例外状态:刘慈欣小说中的灾难书写》一文关注到科幻小说中灾难书写的想象力。以小说《三体》为例,他指出,在科幻小说的“例外状态与末世想象”书写中,即想象民族国家处于灾难的极端状态时,存在着卡尔·施密特式“主权者”伦理决断与紧急权力常态化的吁求,及对霍布斯式自由主义社会契约观念的超越。涂航还将《政治的概念》中的“敌友之辩”与《三体》中的“黑暗森林法则”相比照,点明后者“向死而生”的生存哲学。朱钰婷(浙江大学)《1990年代以来中国科幻小说中的气候灾难书写》一文则表明,在当代科学技术迅猛发展与气候变化问题日益严峻的语境下,中国科幻作家开始书写自身对于气候问题的想象、认识、判断和期望。有关气候灾难书写的科幻小说蓬勃兴起,通过展示未来世界的灾难性生存景观,反思消费主义生活方式、深度挖掘人性,凸显共同建构、守护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关怀视野。
在战争历史记忆、当代人身心疫病以及未来世界想象这三个板块的华语文学灾难书写之外,对女性生命经验的关注也是灾难书写的一个重要分支。梁燕丽(复旦大学)《女性的悲歌:断裂与联结——灾难在小说中的感性力量》一文,从严歌苓的《金陵十三钗》、穆紫荆的《战后》和张翎的《余震》三部小说中发现,灾难在作品中不但是重要的情节因素,更是感性力量的来源。三位女作家不仅透过灾难造成的断裂、丧失彰显个人与世界的联结与重新联结,彰显自我确认和自我成长等问题,也不约而同地把灾难书写转化为女性书写——在战争的背面,在劫后余生的日常生活书写中,灾难的“余震”往往由女性默默承担。俞巧珍(浙江师范大学)《从延安到江南:民族灾难情境中的女性、“道德”与救赎》一文分别选取丁玲《我在霞村的时候》与张翎《劳燕》所指向的延安与江南两个抗日战争场域,审视作者如何书写女性在非常态的生存空间中艰难抵抗战争及“道德”带来的身体与精神创伤,并在惨遭战争摧毁的人生中修复、重建自我的过程与路径。赵小琪(武汉大学)《欧美华裔/移民女作家自传性作品中国叙述的不可靠性》一文则结合莫洛亚的传记理论与弗洛伊德的精神防御机制理论,说明海外华人女作家创伤记忆的“传记书写中的不可靠性”。
此外,还有一些学者关注“世界华文文学的理论探讨与学科建设”的议题。朱立立(福建师范大学)《华文文学版本差异问题析论》一文认为,版本意识的增强会给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研究的深化和学理化带来积极有效的促动。沈庆利(北京师范大学)《学科命名与海内外华文文学研究之“贯通”》一文呼吁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学科与中国大陆的“内地文学”研究融会贯通,并论述了华人作家及其创作在不同区域之间相互流动和重叠的跨区域、跨文化特质。李继凯(陕西师范大学)也强调,华文文学的最大优势就在于创作主体的经历和见闻都与承认文化差异的“文化磨合”密切相关,并冀望在全球化的“大现代”文化视域中,灾难文学大有作为。
本次工作坊共邀请海内外专家学者110名,提交论文43篇,举行主题演讲14场、论文报告29场、评论6场,在跨学科、跨文化、跨媒介、跨语言、跨地区的宏阔视野中,从灾难文化与各区域、各类型华语文学关系等不同维度、多层面切入并推进灾难文化与华语文学的理论建构与批评实践,呈现出后疫情时代华语文学研究众声喧哗、锐意突破,中西学统对话争锋的学术风貌,以及中西学人共同建构并守护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世界情怀,展示了后疫情时代灾难文化与华语文学研究的创新潜力和成长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