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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公学、《竞业旬报》与“胡适”的形塑(1906—1910)

2022-11-17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2年8期
关键词:公学竞业白话

夏 寅

内容提要:胡适(1891—1962)早年离皖赴沪,于1906年考入中国公学,四年后赴美留学。在此期间,以中国公学和《竞业旬报》这特殊的“一校一刊”为主要媒介,少年胡适得以与晚清各种富于特色的社会力量、文教设施、政治思潮以及文学资源相接触。在与之化合的过程中,不但性情意志受到磨砺,其基本的政治认同、文学好尚和处事风格亦得以形塑。通过对胡适个人“晚清经验”的爬罗剔抉,这一时期历史文学的多元图景也多少得到还原和展现。

1904年,胡适以“十二岁有零”的稚龄离乡赴沪,接受本国的“新教育”;又于1910年离沪赴美,接受异国的“新教育”。①胡适:《四十自述》,亚东图书馆1933年版。本文所引胡适自述早年生平多出自这本小书,为免繁琐,下引此书不具注。七载学成归国时,已怀揣着“文学革命”的主张和北京大学的聘书,旋即成为全国文化界的中心人物。

同为早年生涯,两相比较,在美时期既有“文学革命”的酝酿和提出为线索,又有详备的留学日记为参考,交游、著述和思想的迁变均较为明晰;在沪数年,则因记载阙漏、人事丛脞而显得相对晦暗。这很大程度上由他的成长阶段和所处位置决定。成功实现以“出洋留学”为“上进之阶”的青年胡适①1910年6月30日胡适致母亲函,潘光哲主编:《胡适全集·胡适中文书信集1》,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18年版,第38~39页。,志向已大体择定,能力、环境又足以相副,便觉天宽地阔、居高声远。倒退数年,以贫家子初入社会,资源匮乏,身不由主,只能抓住有限的上升通路,于人海中载沉载浮。不过也正因如此,在尚未崭露头角的少年胡适身上,恰可见出晚清种种关系、思潮与设施的交相融汇。其中,中国公学和《竞业旬报》这“一校一刊”,尤具枢轴般的作用。

胡适初抵上海时,因志在求学,又肩负着母亲厚望,遂不走徽州后生惯经的学贾之路,在兄长安排下,以学名“胡洪骍”入读父亲的好友张焕纶创办的梅溪学堂,在那里接受了初步的英文和算学教育。时隔一年,又因不愿受学堂安排参加上海道署的考试,经二哥胡觉的好友白振民介绍,转入另一所著名私立学校澄衷学堂就读。

在胡适追忆中,和转学相对应的,是其思想的日新月异和性格的趋于独立。在梅溪,他课外接触到了《新民丛报》《革命军》等时新书刊,已感到“思想上的一种激烈变动”。其所以转学,便是在仇俄排满的时代风气下,对上海官厅心生不满的缘故。到了澄衷,除对梁启超等人著作的阅读更为深入之外,该校主事者白振民、杨千里等皆有明显新派作风:后者将《天演论》引入课堂,使之成为胡适一个奠基性的观念构成;前者鼓励学生建立形形色色的社团,在教师监督下施行有限度的自治。胡适在其中非常活跃,是不少组织的发起人和主导者。②这些组织包括“自治会”“阅书社”“集益会”等。见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集》第1册,联经出版公司2004年版,第3~51页。

外感风气濡染,内得师长赏拔,胡适的澄衷生涯一度如鱼得水。不料在几件小事刺激下,他决意于1906年暑假再度转学。这次他未经师长介绍,自主投考了一所极具传奇色彩的特殊院校——数月前新成立于上海的中国公学(简称中公),并被欣然接纳为一员。

胡适自称起意转学,缘起于“班上一个同学被开除”,他向总办白振民两次抗议无效,反被悬牌责备,记大过一次,于是心中不平,离校他去。从当年日记来看,此人应指被胡适视为“同学中之最相契者”之一的余成仁,事情发生在1906年暑假将届的7月中旬。①《胡适日记全集》第1册,第48~51页。胡适那段时期日记常有失记,故不知其详。不过两个月前,胡适和白振民就发生过一次严重冲突,余成仁亦涉事,因此有研究者认为二事实为一事。②焦鹏:《胡适澄衷学堂退学真相考证》,《胡适研究通讯》2012年第2期。就现有材料来看,尚不足以下此定论。然如谓两事都激起胡适对澄衷的反感,导致他最终转学,则殆无疑问。

胡、白之间的龃龉发端于1906年5月16日的一件小事。是日天气炎热,胡适作为西一斋班长,以夏季操衣未备为由,率学生在室温课而未出操。受此带动,“东一斋亦不复操”。一向赏识胡适的白振民知情大怒,认为有“聚众要挟”之意,将两班长撤职。胡适初未置辩,然而并不心服,听到余成仁转述总教责怪之语,辄投书自辩。双方几番争论,互不相下而恶感益深。尽管胡适很快在二哥介入下认错,将此事“翻篇”③《胡适日记全集》第1册,第29~32页。,却已潜生去意④焦鹏指出:“闰四月八日(阳历五月十九日)胡适往复旦探访自己梅溪时期的挚友郑璋后,于当天日记中记录:‘谈甚久。郑君劝吾下半年权再居澄衷,俟他日觅得好学校当与吾同学。情甚恳挚也。’可见他们当日谈论过胡适下学期转学的事情。”见氏著前揭文。,对学校的教员水平和规章安排也都看不顺眼起来。6月13日,他和几个同学计划数日的“开学艺会”提议遭白振民否决,胡适暗自慨叹:“盖吾西一斋所建白之言,在办事人视之,殊无可听之价值”,显然觉得在管理者威权之下,所谓“自治”有名无实,大有意兴阑珊之感。⑤《胡适日记全集》第1册,第43~45页。一个月后,好友又遭开除,大概终于坚定了他转学的决心。

此事是非不足深论,胡适多年后谈起,也仅付之一笑。然而一个十四岁学生固执无畏又不失冲动鲁莽的性情,却已展现无遗。当时他受二哥影响,日以宋儒语录为修身进德的法门,却仍无法彻底调伏自由反叛的少年天性。

在此意义上,胡适和新成立的中国公学其实是一次情投意合的双向选择。后者本就是一群青年集体退学的激愤之举的产物。胡适回顾往事,特意从该校著名的缘起讲起,表明他的投考并非出于无心,而是此地特殊的历史、制度以及在舆论场中形成的反响有以致之。

中国公学之成立,起于1905年留日学生界的所谓“反对《取缔中国留学生规则》运动”。日本文部省于是年11月初颁布此项规则,意在对本国相关学校从严约束,对留日华生亦有间接管理,却触动中国学生极敏感的民族自尊心,引发了群体性的罢课抗议。①“取缔规则”是俗称,原名汉译当为“关于准许清国人入学之公私立学校规程”。事情经过,参见实藤惠秀《中国人留学日本史》,谭汝谦、林启彦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18~344页。风潮发生不久,留学生中的健者陈天华欲使国人“有所警动”,于12月8日蹈海而死,对事态激化有极大推动作用。他本人持论稳健,在绝命书中谆谆劝告“取缔规则问题可了则了,切勿固执”②《陈星台先生绝命书(附跋)》,《民报》第2号,1905年12月22日。,传播时却演变成“遗书数千言,勉励同人,非达到取消取缔规则目的,决勿留东”。“留学生全体为之震动”,直接促成大批学生即刻起行归国。③黄尊三1905年12月10日、13日日记,谭徐锋整理:《黄尊三日记》,凤凰出版社2019年版,第31、34页。

对许多留学生来说,负笈异邦本就为了成材报国,而今为抗议压迫,却将自陷于“求学无地,救国无才”④黄尊三1905年12月10日、13日日记,谭徐锋整理:《黄尊三日记》,凤凰出版社2019年版,第31、34页。的矛盾境地。于情于理,均应预作安排,庶可避免“不安本业、好事废学”等对“闹学者”的常见指责。学生代表王敬芳、刘棣英等因此受命驻留上海,担任招待,与归沪的数百人“相与讨论自办学校”事宜,遂有中国公学之发起。

退出一校后自办一校,是当时学潮参与者一道常见的“善后策”。南洋公学发生风潮,乃有爱国学社之建立(1902);震旦学院风潮之后,亦有复旦公学代兴(1905),皆是前例。然而中国公学的特殊之处在于,其倡议动机并非教习苛待或董事擅权之类局限于一校的小事,而带有整体性的对外交涉性质,甚至被创办学生上升到了“与其俯仰随人”不若“自耕自获”的教育主权的高度。

事实上,留沪同人集议兴学的同时,“取缔规则”虽未撤销,几则有争议的条文已在斡旋下得到修改,风潮渐告平息,得讯的留学生们“纷纷联袂东归”。①《中国公学创办经过》《宣统三年(1911)中国公学募捐启》,朱有瓛主编:《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2辑(上册),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720、721、737页。此时坚持建校已不再是一种抗议手段,而是返国志士对自己并非中外舆论诋諆的所谓“不能持久”的“乌合之众”的自我证明,也是陈天华对后死者“刻苦求学,徐以养成实力,丕兴国家”之期待的具体凝结。②《陈星台先生绝命书(附跋)》,《民报》第2号,1905年12月22日。中国公学的招生广告在1906年2月登出③《中国公学招生广告》,《时报》1906年2月1日。,并于3月4日举行了开学典礼④郑孝胥同日日记,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1032页。。

个人求学直接连通于家国振兴,中国公学的这一特性,对胡适等平素就“竭力以新智识、新学术相挹注”⑤胡适1906年5月1日日记,《胡适日记全集》第1册,第23页。的新派少年产生了无与伦比的吸引力。其时舆论密切跟踪“取缔风潮”进展,形成了国内外人员信息的广泛联动。以胡适当时最为“爱恋”⑥胡适:《十七年的回顾》,《时报》1921年10月10日。、对智识阶级深具影响的《时报》而论,主笔陈冷血称,“方此事初起也,留东诸君子,即有寄规则译文来者,本报曾登载之;自后事迫,又接留东诸君子电,本报亦曾载之;自后或电、或信、或记事、或议论,有近于情实者,本报无一不登载”⑦冷(陈景韩):《敬告留学诸君子》,《时报》1905年12月31日。,并特辟“东京留学界来函”一栏,专门刊布相关来件。胡适等新学生每日耳闻目睹,自然知之甚晰。1906年4月,公学虽已开学,然经费不充,难以为继,庶务干事姚宏业为唤起社会注意,步湖南同乡陈天华之后尘,留书同人,投黄浦江而死,让晚清投水自杀的志士行列中又多一人。遗书长文在几种沪上大报同时登出⑧《中国公学姚烈士绝命书》,《申报》1906年4月17、19日;《中国公学姚烈士绝命词》,《新闻报》1906年4月17、18日;《湖南留学生姚君宏业遗书》,《时报》1906年4月17、18日。,“使社会受了一震动”,也令其时转学之念未起的胡适“大受感动”。两年后,他在为姚宏业所写的白话传记中,对此事作了详细介绍和无保留的赞颂,清晰反映出这段中公草创史对他的影响。⑨铁儿(胡适):《姚烈士传》,《竞业旬报》第16、17、18、20、23、26期,1908年5月30日、6月9日、6月19日、7月9日、8月7日、9月9日。

历经重重波折,公学撑持到了第一个暑假。第二学期的招生广告于7月见报,欢迎“国文清通,身体强健,品行端正”的学生投考,便是胡适所见者了。该校初分高等普通预科甲、乙班,普通中学甲、乙班,普通师范班和理化班。①《中国公学招生广告》,《时报》1906年2月1日。后来应该有所调整,第二学期招生时,仅普通中学甲、乙班和英数专修甲、乙班“补收四十余人”。对考生资格的要求不算高,考甲班者,“英文一二年,算数至比例,代数至一次方程者为合格”,乙班则“未学代数亦可”。②《中国公学招生广告》,《时报》1906年7月9日。已在“管理严肃”“考试认真”的澄衷学堂打下底子的胡适,不但轻松通过,命题作文“言志”还博得了总教习马君武等公学负责人的激赏。可见中公取士,对器识抱负相近者格外青睐。

中国公学之成立,本是归国留学生们“为办学而办学”的结果,校址、校舍皆系匆忙租定,教员队伍也不很整齐。除“聘请日本教习五人,英法德语教习三人”外,其余或由发起学生自行充当,或请宋耀如、胡朝梁、姚康侯、王显华③《四十自述》中作“王仙华”,后来任商务印书馆经理兼发行所所长,是商务高层中的所谓“教会派”。、李登辉、邝富灼等沪上已有一定名望者担任。④教员姓名,参见《光绪三十三年(1907)教员表》《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2辑(上册),第734~735页;胡适《四十自述》及张承槱《中国公学创办的回忆》,《学府纪闻·私立中国公学》,南京出版有限公司1982年版,第153页。后者多半是创校学生们通过各种社会关系邀来的,不无仓促杂凑的痕迹,教学质量也就可以想见。1907年的教员表显示,当时中公有英语教员五人,数学教员四人,余如伦理/历史、国文/地理、物理、化学、博物等科目都只有一人。如此畸轻畸重,显示了该校办学之蕲向。

胡适所在班级为高等普通预科甲班。入学不久,他就“感得公学的英文数学都很浅”,自己“在甲班里很不费气力”。⑤张仲民《少年胡适在上海时史料补遗》一文指出,《神州日报》1908年1月18日刊布的《中国公学年终试验成绩表》显示,当时胡适在21名学生中成绩为倒数第三,和他《四十自述》里的叙述“有些出入”(《叶落知秋:清末民初的史事和人物》,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32~33页)。然而胡适说“在甲班里很不费气力”,时间限定在1906年入学“不久”;测试是一年多以后的事,两者并不矛盾。此外,测验成绩如此,很可能跟他屡次请假回乡养病有关。大约这两门课程较为时人看重,是衡量学堂水平的“硬指标”。就此而言,公学的程度不算太高。而后来与胡适一生发生较大干涉的国文一科,则仍由澄衷时期的老师杨千里任教。其他教员如胡朝梁、姚康侯等,一个是陈三立的诗弟子⑥胡朝梁生平,参见肖伊绯《严复与〈诗庐诗文钞〉》,《新闻出版博物馆》2018年总第33期。,一个是辜鸿铭的学生,旧学涵养自不必说。他们在此担任的却是英文课程,于胡适国文素养的增进,便也没有太大助益。此前他在家乡蒙馆念过若干部儒家经典,到上海所受教育主要在于英语和算学,旧学方面更多依赖东鳞西爪的自修①关于胡适在竞业报馆时期苦读自修的情况,见叶德真《读〈藏晖室劄记〉后的感想》,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藏,馆藏号HS-JDSHSC-0365-006。叶德真本名“德珍”,后又改为“德贞”“德争”“德真”等,在《竞业旬报》时期用的是“德争”,故胡适留学日记与《四十自述》均称“德争”。,而非严格完整的体系奠基。这样的知识结构在“先天不足”的中国公学得到延续,成为他未来学者生涯中需要花大力气克服的障碍,也赋予了他对新旧文学、学术的独特感觉。在这点上,胡适不但与刘师培、陈寅恪等世家出身的学者大相径庭,就是和钱玄同、陈独秀、鲁迅等年纪稍长的“新文化”同道也颇为异趣。

回溯到1906年5月底,胡适初动念转学时,曾由梅溪旧友郑仲诚导游复旦公学吴淞新校址。见该校“校规太宽,上课时间亦少,非‘苦学生’也”,两人都不认为够得上“好学校”。②胡适1906年5月30日日记,《胡适日记全集》第1册,第37页。而今中公功课程度较澄衷更低,校规亦未见森严,胡适却全然不以为意,足见他对此地的期待本不在于学业的深造,更多是一种全新组织形式和生活愿景的许诺。③同一时期入学中公的任鸿隽后来也回忆称,当时该校“程度仅为中等,而政治改革空气却极浓厚。余乐其与己见相合,故即居之”。见氏著《五十自述》,《任以都先生访问记录》“附录二”,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3年版,第172页。具体来说,就是他在回忆中津津乐道的早期中公职员、学生一体,事务付诸公决的所谓“共和制度”。

二十多年后,时任中公校长的胡适为本校写《校史》,特别强调此制度是发起公学的革命党人们有意“试行民主政治”,将建立“民主国的政体”之理想投射并实践于一所具体学校的创举。④胡适:《校史》,《吴淞月刊》第3期,1929年9月15日。中公学子和后世论者亦多视此为该校“特立独出,与众不同”的特色。⑤张承槱:《中国公学创办的回忆》,《学府纪闻·私立中国公学》,第157页;江勇振:《舍我其谁:胡适(第一部)璞玉成璧》,联经出版公司2011年版,第87~88页。其实若置之于清季兴学的整体背景下,此举并不乏先例,中公第后出而有所发皇者耳。

晚清以降,将国势不振归因于国民团结力的缺乏,须以良好的自治为疗救之道,几成常言。中公执行部干事王敬芳表字抟沙⑥王正中:《先父王公抟沙传略》,《郑州文史资料》1989年第6辑。,其寓意很可能就是要将“散沙之民”抟聚成群,颇能反映这种风气。①胡适《四十自述》回忆,爱用《天演论》里的术语名词“做自己或儿女的名字”是当时风气,如他的同学孙竞存、杨天择等。以此类推,其他流行观念也会在名字上有所反映。因此,将学校视作“造成理想的国民”之基地,在小范围内养成群治习惯,作为“建立理想的国家”之预备,颇得教育界的信仰。②《光绪二十八年(1902)中国教育会协助成立爱国学社并退学学生意见书》,《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2辑(上册),第689~690页。一遇机会,便要付诸实行。即如胡适后来在和中公的对比下认为有如“儿戏”的澄衷学堂的种种学生组织,也都为此而设。这一观念的基本预设是,国家、团体(学校)、个人,三者彻上彻下,组织治理形式应当是同构的。

1902年,官督商办的上海老牌新式学堂南洋公学,因校方轻率责难、开除学生,发生了一场著名学潮。肇端虽不过小小一只墨水瓶,然涉事教习平素就禁止“阅一切新书及《新民丛报》”,学生等蓄怨已久,乘机发难,退学以示抗议。他们向社会的解释是:

于是诸生愤然辞出,相谓曰:学生者,国家所以生存之要素。今教习悍然以奴隶待学生,为种种之束缚,总办复顽钝抑制学生言论之自由,是等奴隶教育,凡为国民,谁能堪之!……夫我国学校专制之轭,实我学生社会之公敌,曾无有起而抵抗之者。大陆专制国,惟我国与露西亚。露国酷待学生之事实,为一部惨淡之历史,而学生至于流毋限鲜血以争之,将断断造成他日共和之新露国。呜呼!我同学之负担,岂不重哉!③《光绪二十八年(1902)南洋公学学生出校记》,《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1辑(下册),第546页。

处政府管制之下,学生们仍自觉将偶发事件与宏大议题相牵连,公然以“自由”“共和”相鼓吹,说明这一论调在舆论场中很能得到同情。善后阶段,他们更自觉置身于清季学潮的序列中,要依“革命进化天演之例”,将抗争成果制度化。具体做法便是以“共有资本”“协同劳动”等“共和营业”之法,组建一所与国家政体相背驰的“共和学校”。其核心在于“自治”和“公议”,一切制度的设立,务期“防他日渐趋专制之弊”——“定章程,立学课,延教员,皆公议以多数决之”。④《光绪二十八年(1902)林洲髓等筹同学善后策》,《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2辑(上册),第687~689页。

时任南洋公学特班教习的蔡元培及其发起的中国教育会,对此极表赞许,助成学生们另创爱国学社。俞子夷、蒋维乔等当事人回忆,新校成立后,同学初时“未免有些彷徨”,继则体验到与志同道合者共同奋斗的“无限温暖与自豪”。①俞子夷:《回忆蔡元培先生和草创时的光复会》,《文史资料选辑(合订本)》第26卷,中国文史出版社2011年版,第307页。在“共和优于专制”的进化论公式影响下,此事竟有转移风气的示范效应,不少人“以退学为美举,各省官立学堂学生之反抗退学风潮,乃相继以起,学社中遇此事,必发电以贺之”。而作为对原校苛酷管理的反动,新校风气顺从学生意志而“极端自由”。学社教员如章太炎的奇装异服、吴稚晖的滑稽突梯,校中人不以为怪,反而非常仰慕。②蒋维乔:《中国教育会之回忆》,《东方杂志》第33卷第1号,1936年1月1日。

这些事后追忆或不无夸饰,然而很好地传达出悬浮于家庭和社会之间的学生们,在堪称“知行合一”的乌托邦式集体生活中,那种昂扬、自信、欢愉的状态。胡适脱离“管理严肃”的旧校来到中公,朝夕相处的都是些“剪了辫子,穿着和服,拖着木屐”的归国留学生,或“带着老花眼镜,捧着水烟袋”的“内地老先生”。日常教学之外,老练机警、行踪诡秘的革命同学此往彼来③胡适:《校史》,《吴淞月刊》第3期,1929年9月15日。,有时甚至把他也拽到行动中。在应接不暇的新经验面前,他一定也体会到了类似的兴奋。

爱国学社于1904年因“苏报案”影响而解散。作为后继者,中国公学在“共和制度”的构想和实践上走得更远。王敬芳回忆,由于当时“青年心理迷信共和”,也因为发起、办事、就学者都是学生,公学最初采取“共和制度”,水到渠成,毫无争议。他是梁启超的“密友”,一生政见与梁氏高度同步,是所谓“立宪派”。④王正中:《先父王公抟沙传略》,《郑州文史资料》1989年第6辑。然而他也承认,“章程所以采取共和制度者,我亦其中主张最力之一人”⑤1931年7月30日王敬芳致胡适函,耿云志主编:《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24册,黄山书社1994年版,第387~407页。此信未署年份,信中云“六月廿五日”曾在“北平图书馆开幕的礼场见着”胡适。查该馆于1931年是日举行落成典礼,可知写信时间。,足见这已是新学生群体内部超越党派政见的一种共识。其落实于实践便是:

全校分执行与评议两部。执行部的职员是学生投票互选出来的,有一定的任期,并且对于评议部负责任。评议部是班长和室长组织成的,有定期的开会,有监督和弹劾职员之权。开会时,往往有激烈的辩论,有时到点名熄灯时方才散会。

又据1905年8月起草、次年5月改订的《中国同盟会章程》,同盟会的组织架构中亦有执行部、议事部之分。或谓中公制度乃“革命党人参照革命组织而公开试行者”①罗佩光:《中国公学和两位最可崇敬的校长》,《学府纪闻·私立中国公学》,第255页。,并非无因。惟同盟会议事部议员“由全体会员投票公决”,执行部各科职员“由总理指认”,又大有不同。②《中国同盟会总章》,《孙中山全集》第1卷,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84~285页。那么两者应该都出于对一些行之有效的制度原则的总结,并各自有所修改。

终其一生,胡适都是“共和制度”热烈坚定的鼓吹者。然综观其著述,对它本身的合法性与优越性却少有论证,显然以为是不言自明的。经过上一辈人激烈的思想论争,孰为理想政体,对胡适一代来说,已不成其为问题。③李泽厚指出,以梁启超为代表的康门弟子的思想政论一度与革命派颇有接近之处,只是“随着形势的发展,才逐渐由潜在的分歧而为公开的对立和直接的斗争”;此转变约发生于1904年。见氏著《梁启超王国维简论》,《中国近代思想史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430~435页。于此,他谈不上衡量利弊的理性选择,只有非此不可的自然崇奉,是最基础、最深刻的政治认同。唯其似无来由,乃见熏染之深。他自言初入中公的一年,因“年纪太小”,“不够当评议员”,只能“有时在门外听听他们的辩论”。这伫立倾听的姿态,活画出一个少年的无限神往。他贯彻一生的对自治结社的热衷,对制度改良的信仰,也都由此奠定。④胡适留学时期,看到美国报纸对中国政情似是而非的议论,常投书报馆,为“共和中国”辩护。参见陈通造《胡适留学时期英文佚信三封》,《胡适研究通讯》2019年第4期。

缘起于一场外事风波的中国公学,将胡适由以同乡和亲友为主要构成的生活圈,引渡到了更大的世界。奇妙的是,后来与胡适聚首于北大的钱玄同、鲁迅、周作人等,也都感应到了“取缔风潮”的波及,并各有不同的反应。

1905年12月,就读于南洋公学的钱玄同赴日探望长兄,在神户得到风潮的消息,虽然感慨陈天华自戕之壮烈,却未打消留日计划。次年归国成婚后,他再次东渡,入早稻田求学。①杨天石主编:《钱玄同日记(整理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9~58页。又据周作人所述,时在“震中”东京的鲁迅认为不应以个人学业为牺牲,“别无全体归国之必要”,在留学生大会上被慷慨激昂的秋瑾一派“判处死刑”。不久他也遵从母命,回乡完婚,带着二弟重返东京。②周作人:《知堂回想录》,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3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00、332页。而就在1906年6月底,因“苏报案”入狱的章太炎甫脱缧绁,即在同盟会安排下前往日本,主持《民报》。鲁迅作为忠实读者,觉其论战文字“所向披靡,令人神旺”③鲁迅:《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王世家、止庵编:《鲁迅著译编年全集》第20册,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85页。,极表仰慕。两年后的夏天,在章氏的《说文解字》“小班课”上,钱玄同与周氏兄弟由相识而相熟,得了个“爬来爬去”的绰号。④周作人:《钱玄同的复古与反复古》,《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4卷,第135页。关于这轮听课的详情,见周振鹤《鲁迅听章太炎课事征实》,《藏书不乐》,东方出版社2018年版,第79~92页。极为巧合的是,章太炎出狱后在沪的短暂居留之地非他,就是中国公学的寄宿舍⑤蒋维乔1906年6月29日日记云,章太炎当日出狱后,由叶瀚“偕乘马车至中国公学,今晚送往日本邮船,明晨赴日本”(《蒋维乔日记》第2册,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215页)。数年后章太炎回忆此事,则谓碍于“三日内出租界”的判决,恐遭迫害,在中国公学“留三日即去”(张庸:《章太炎先生答问》,《南通师范校友会杂志》第2期,1912年5月),与朱经农(《在我记忆中的熊秉三先生》,《东方杂志》第44卷第1号,1948年1月)、任鸿隽(《前尘琐记——叔永廿五岁以前的生活史片段》,《任以都先生访问记录》“附录一”,第146页)、张承槱(《中国公学创办的回忆》,《学府纪闻·私立中国公学》,第154~155页)、胡适(《校史》,《吴淞月刊》第3期,1929年9月15日)等早期中公学生记述相符。如此,应是他抵达中公后,计划有变,延住三日,方启碇赴日。——两个月后,新入学的胡适搬进了这里。

凡此种种,自后观之,真称得上“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可见在当时国界并不森严的东亚,革命团体与新派学生相互交融,形成了一个对趋新青年富于召唤力的小社会。这几个未来的《新青年》同人,尽管当时互不相识,却已在同一根时代之脉上搏动,分别进行着自我的形塑。

晚清维新事业落实在文化建设上,有其不同层面的构成。有志于此者,往往一身而数任,以期彼此配合呼应,达到影响时局、转移风气之目的。严复在1905年认为自己“只有开报、译书、学堂三事可奋其驽末”⑥1905年3月1日严复致张元济函,《与张元济书(十八)》,《严复集》第3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555页。,这话颇具代表性。趋新青年学着从事这些公认的维新活动,构建自己作为“志士”的社会存在,被钱玄同形象地表述为“扮新党”①钱玄同1904年4月2日日记云:“保存国粹,输入新思想,光大国学,诚极大之伟业也。数年以来,余扮了几种新党,今皆厌倦矣,计犹不如于此中寻绎之有味也。”《钱玄同日记(整理本)》,第33页。。他自己入读新学堂,留学日本,主持《湖州白话报》,“要做那开通民智的事业”②钱玄同1919年1月1日日记,《钱玄同日记(整理本)》,第336页。,都是常见步骤。此外如陈独秀发起《安徽俗话报》,周氏兄弟议创《新生》,取径虽有“普及”“提高”之别,要之均系以文字播散新风的“开报”无疑。

胡适刚加入中国公学,就与白话报《竞业旬报》发生关联,由受邀撰稿到后来成为主笔,此一过程正是“扮新党”诸般程序的自然展开。该报于1906年10月2⑧1906年由归国留日学生成立的“各省旅沪学生总会”,在简章中也提出要“组织各省杂志及白话报”,只是未能实施。见《各省旅沪学生总会第一次简章》,舒新城编:《近代中国教育史料》第4册,中华书局1928年版,第169页。日创刊,距离胡适入学才一个多月,主办方是不久前创立的竞业学会。③《竞业学会缘起》,《申报》1906年9月14日。该会会员“十分之八”是公学学生,但与公学没有组织上的合作或隶属关系。长期主持会务的谢寅杰(诮庄)也是留日返国学生之一,却非中公成员。④竞业学会的会长,张承槱说是谢寅杰,胡适则说是钟文恢。综合《竞业旬报》、叶德真的回忆等材料来看,为谢寅杰的可能性较大。又或许曾有改选,两人都当过会长。尽管从名字上不易看出,竞业学会其实带有很强的地域性。重要成员如谢寅杰、丁洪海、钟文恢、杨卓林、刘尧澂、蒋翊武等,均来自在晚清堪称革命渊薮的萍乡和醴陵。它们分属湘赣两省,却是关系密切的邻县。⑤《胡适留学日记》卷九“蒋翊武”条,《胡适日记全集》第2册,第53页。据考证,《竞业旬报》第1期《论学官话的好处》一文的作者“大武”很可能就是蒋翊武。见周勇《“大武”为蒋翊武笔名考》,《近代中国》2018年第28辑。后三位于民元前后殉身革命,成为烈士,著名醴籍革命者宁调元也常在此居停。

以“救生灵于水火,唤国魂以文章”⑥《竞业学会公致同胞书》,《竞业旬报》第1期,1906年10月28日。自期的竞业学会,创办一份“期在文明普及,使国人自知奋勉振拔”⑦梓方(胡朝梁):《发刊辞》,《竞业旬报》第1期,1906年10月28日。的白话报,是典型的“志士办报”。⑧1906年由归国留日学生成立的“各省旅沪学生总会”,在简章中也提出要“组织各省杂志及白话报”,只是未能实施。见《各省旅沪学生总会第一次简章》,舒新城编:《近代中国教育史料》第4册,中华书局1928年版,第169页。学会强烈的乡籍特征,为革命者意图融合全民意念、消弭地域界限的宏大视野所抵消。是故《旬报》没有采用白话报最为主流的“以本地读者为受众”的“分地办报”模式⑨冯仰操:《晚清白话报刊的推行与经营》,《编辑之友》2019年第2期。,而是以全国“小学校之青年国民”为拟想读者,“取国语之最纯熟者”为书写语言。①《凡例》,《竞业旬报》第1期,1906年10月28日。无署名,作者应为傅熊湘。这和姚宏业遗书中所谓“熔全国人才于一炉,破除(省界)畛域”②《湖南留学生姚君宏业遗书》,《时报》1906年4月17、18日。的中公办学理念如出一辙。胡适显然也是受此宏愿感召的一人,其日后的文学改良主张与此思路有明显的继承关系。

开始时,胡适在《竞业旬报》的角色是打边鼓的撰稿人,主笔傅熊湘(1883—1930)才是奠定体制的灵魂人物。③《旬报》初期简章规定,有两种“主笔”,一是“各热心会员每期担任演稿若干篇”,“名为义务主稿员”;二是“公聘二人长住馆内,担任撰述、编辑及一切事务”。后者才是一般意义上的“主编”或“主笔”,实际只有一人。见《上海竞业旬报简章》,《洞庭波》第1期,1906年10月18日。他是醴陵人,长胡适八岁,自称“少耽吟咏,颇事篇章”,早年除了致力于“治科学,营乡校”的维新事业外,其才性、爱好主要在于作诗。两年后南社成立,他是其中健将。1906年旧历七月,他从家乡来到上海,与同乡宁调元、陈家鼎等创办“以排满革命为帜志”的杂志《洞庭波》,仅一期而夭。④傅熊湘:《〈钝安诗〉自序》,颜建华编校:《傅熊湘集》,湖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317页。他和竞业学会主持者既是同乡,政治上也志同道合,《旬报》首任主笔由他担任,便颇为顺理成章。

《竞业旬报》诞生于晚清民初的白话报潮流之中,此时距离第一份白话报《演义白话报》(1897)的创刊已有十年。其间出版的白话报数以百计,不少以江浙皖的城市和上海为主要根据地,《无锡白话报》(1898)、《杭州白话报》(1901)、《中国白话报》(1903)、《安徽俗话报》(1904)等是其中佼佼者。⑤胡全章:《清末民初白话报刊研究》,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1年版,第23~30、408~419页。傅熊湘也因此有了可供依循、参考的体式。他的安排应规入矩,说不上自出机杼。大体每期以“社说”“论说”居首,系以演说体讲述一些堂皇正大的道理。中部填充版面的是“学术”和俗文学两种功能性栏目。举凡“地理”“军事”“实业”“传记”等归于“学术”部,取其承载新知、启迪民智。俗文学则以“小说”“杂剧”“歌谣”等文体为代表,取其通俗晓畅、平易近人。处于末尾的是“时闻”和“谭苑”。前者用白话毛举各地关于维新改良之事的要闻,后者有时也叫“杂俎”,是寓言、笑话之类带有滑稽性质的简短文字,语体文白不一。

此类宣导性报章,“论说”最为要紧,多由主笔自写,“社说”栏尤其是其禁脔。在傅熊湘主编的十期上,他有两个主要帮手,一个是江苏仪征人张丹斧(1876—1937)①张丹斧卒于1937年,众口一辞。其生年,则有1868、1870、1881等说法;今据《晶报》所刊讣告,定为1876年(《讣告 本报编辑张丹翁先生之丧》,《晶报》1937年10月21日)。,长于诗文俗曲,负责“小说”以外的俗文学栏目;另一个就是胡适。胡适最初提供的是“学术”栏目的稿件,一篇用白话演说地理,一篇阐述雨水生成的科学原理。虽云“学术”,其实乃是蒙学,以一个中学生的知识储备已足胜任。就《地理学》一篇而言,从宇宙群星说到地球,再由东西半球说到几大洲,是各类白话报上的老生常谈。他以“海边望帆船”“苍蝇攀苹果”为喻,演说“地圆”的道理,貌似新颖,其实已数见于晚清蒙学课本,是一次毫不新鲜的重述。白话报之所以如此重视此类知识,大概是为了输入一种全新的世界图景,“纠正‘中国’的自大与偏执”②夏晓虹:《〈蒙学课本〉中的旧学新知》,《晚清白话文与启蒙读物》,复旦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110~120页。。在此意义上,原创性本就不是白话报的追求。相反,将新派人物眼中已成常谈、毫不奇异的常识性道理——提倡科学、摧破迷信、张扬女权等等——通过反复不断、苦口婆心的述说,灌输进“下等阶级”的头脑,使其知而能行,才是主要目的。

可以明显感觉到,胡适对写作这类文章的兴致不很高,《地理学》未完篇就搁笔了。他期待的是更能体现个人才智、视野和创造力的写作。他的“社会小说”《真如岛》虽然和大部分白话报小说一样,人物呆板,情节随意,一切场景、对话,无不带有粗陋简朴的象征性,好直接服务于“破除迷信,开通民智”的目的,尚未计及小说作为虚构文类的自律性,但已多少可以满足一个有小说癖的少年的创作冲动。在这十期中,他也尝试过“论说”的写作,还把曾在外文读物里看到并深受感动的英舰沉船故事译述成语体文③参见江勇振《舍我其谁:胡适(第一部)璞玉成璧》,第132~133页。,初步展现了对文字事业勃勃的好奇心,以及更深广地介入这份刊物的愿望。相形之下,张丹斧就“安分”许多,满足于完成自己的雇员任务,和胡适的状态有主客之别。

1906年底,革命军在萍乡、浏阳、醴陵等地发动起义,学会成员杨卓林、宁调元等踊跃策应,然卒告失败。挚友宁调元被逮于岳阳,傅熊湘也起身归里,《旬报》宣告停刊一年。④《本社紧要广告》,《竞业旬报》第10期,1907年1月24日。胡适和他“聚不多时忽又离”,时间虽短,相处却颇为相得。从《四十自述》中的叙述来看,当年胡适对这位青年诗人很有几分崇拜,收到他表示推举的酬应诗时①钝根(傅熊湘):《留别适之即和赠别之作》,《竞业旬报》第37期,1908年12月23日。,且羞且喜,从此“发愤读诗,想要做个诗人”。也是从傅熊湘这里,他习得了白话报组织栏目、安排文类的普遍程式,并在未来付诸实践。

傅氏去后,《旬报》于1908年4月复刊。胡适1915年在留学日记中说,该报主笔前后只有傅熊湘、张丹斧和他自己共三人。②《胡适留学日记》卷九“蒋翊武”条,《胡适日记全集》第2册,第53页。此说影响很大,但并不符合事实。因为从复刊的第11期至胡适接编前的第23期,这十余期的主笔显然不是张丹斧。种种证据表明,至少还有吴铁秋、杜课园二人担任过此职。只是胡适对这一时期的办报业绩并不满意,故有意略去了。

第11—17期的“社说”文字均由江苏沭阳人吴铁秋所作,其余如“演说”“时评”等栏,亦多吴氏文字。据其自述,此人早年中过秀才,废科举后,在家乡“办私塾改良社,办明新书报社,摘报自撰论说,抄写张挂城门”,都是“为地方开风气”的典型维新事业。后来他渐有向外发展之念,于1908年加入上海的江苏教育总会,并“为湖南友人谢寅杰编《竞业旬报》,每期撰白话社论一篇”,也为其他白话报供过稿。③吴铁秋:《滨八老夫自述》,转引自尚宾《铁骨冰心 我有我在——吴铁秋先生传略》,《沭阳文史资料》1988年第4辑。说他是这七期的主笔,当无疑问。④张仲民《少年胡适在上海时史料补遗》一文声称在《竞业旬报》上找出了数十篇胡适署名“与存”“济民”的“佚文”,理由是这些文末常有一段署名“铁”的文字,表示和标题下的署名者是同一个人(《叶落知秋:清末民初的史事和人物》,第35~38页)。其实这些文末文字都低一格印出,明显是编者附加的按语。而且“铁”是当时的主笔吴铁秋的省称,并非“胡铁儿”(胡适)。

杜课园担任主笔的证言,则来自当时随其同入《旬报》的叶德争。叶氏回忆,1908年夏天,他和受聘担任编辑的杜课园“相偕到上海,一同住在会内”。“一个月之后,课园引去”,他也随之离开。⑤叶德真:《读〈藏晖室劄记〉后的感想》。后来他又受邀回来,和胡适做了一段时期的同事,两人非常交好。杜课园号清碧,是扬州江都人,早年从医,甲午投军,入过基督教。1904年在镇江创办《扬子江丛报》,后改为《扬子江白话报》。因刊登讽刺小说《警察怪现状》触怒地方士绅,被陷入狱,引发全国性的舆论反响,是个老牌地方维新人士。①杜课园1906年前的生平事迹,略见两本名叫《杜课园》的小册子。其一系张丹斧编,东京翔实社1906年版;其二出版者不详,1909年出版。张丹斧与他交好,曾写文章为他鸣冤。《旬报》聘请杜课园,或许是通过张的牵线。不过第18—23期这一个多月的状况较为特殊,“社说”笔名不一,只有第22期的一篇是杜氏所写②清碧(杜课园):《敬告电车经理者》,《竞业旬报》第22期,1908年7月28日。,其他作者都是《旬报》上的熟名字,应该都是学会会员。大概这几期没有采用常规的编辑模式,而处于一种类似会员“共治”的散漫状态。

吴、杜二人来历相似,主持刊物的作风也差不多。在这十三期中,《旬报》最大的改变是栏目设置的芜杂和文言成分的增加。起初只有“小说”“时闻”“时评”等个别栏目出现文言;到后来,于白话报颇为要紧的“社说”“论说”“演说”等栏也由文言所写。文白比例颠倒至于如此,宜民便俗的自我期许便成了空谈。他们增设的栏目有“劝戒文”“新智囊”“卫生编”“廋词”“滑稽文”等,从名称上就能看出用意。但这些和“论说”“学术”“杂俎”等原有栏目时有交叉,前后重出,显得相当凌乱。这当然是主事者缺乏通盘规划,依赖旧经验,因循为之的结果。同时也应意识到,这样一份拟想读者不甚清晰、又非扎根于本乡本土的“非典型”白话报,想必令习惯于向近在眼前的同乡百姓演说琐细道理的吴、杜二人无所适从,致使他们不安于位,迅速引去。此后两人主要也都在地方活动,没能成为全国性人物。

胡适对这十三期刊物的面貌很不满意,一个显著迹象是投稿大为减少,只登出了三首诗、一则西方传说的译述,以及一篇记录姚宏业生平的《姚烈士传》。在公开出版的《四十自述》中,他的解释是,傅熊湘离职后,《旬报》“编辑无人负责,我也不大高兴投稿了”。其实在此书稿本中,前半句原作“编辑的人不很高明”,被他用墨笔圈去。③胡适:《四十自述残稿六件》,《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5册,第548页。诚如他自己所言,作为《旬报》资格最老的作者,胡适对这“一会一报”的底细“知之颇详”④《胡适留学日记》卷九“蒋翊武”条,《胡适日记全集》第2册,第53页。。所谓“无人负责”,其实是说负责者不够称职,达不到他的期望而已。他的两篇散文来稿都是纯粹的语体文,或可视作一种无声的谴责。

值得注意的是,从第12期起,《旬报》增设了“文苑”栏目,专门发表学会同人的旧体诗。对于一份真正以“下等社会”为目标读者的白话报来说,此栏可说毫无必要。然而它却从此固定下来,成为一个常规栏目,较之一些沉闷敷衍的白话栏,反倒更有看头。主笔大概也意识到了矛盾,于是登出一条这样的启事:

本报文苑一门,此后均须关于时事惩劝之文,方合格选刊。至于吟风弄月,哀悼感赠之佳作,概从割爱。尚祈海内外大吟坛鉴诸。记者识。①《本馆启事》,《竞业旬报》第21期,1908年7月19日。

这恰好说明该栏对同人的写作积极性颇有调动作用,而且投来的作品以“吟风弄月,哀悼感赠”者居多,持续发挥着“诗言志”和“诗可以群”的传统功能。“文苑”栏的异常兴旺,凸显了《旬报》很大程度上是学会同人和友好们沟通声气的平台。作为“拟想读者”,这些彼此熟识的青年志士,当然比虚无缥缈的“下等社会”要实在亲切得多。②胡全章指出:“其实际读者并非识字无多乃至目不识丁的‘一般国民’,而是知识界和革命‘同志’。这一现象在清末白话报中颇为普遍。”见《清末民初白话报刊研究》,第82页。

1908年农历七月,胡适正式接手《旬报》编务。此事和他困窘的家境有关。由于家中产业受到打击,他住不起学校宿舍;寄居竞业报馆,则不但能省下食宿,每期还能领到“十块钱的编辑费”。有赖于和竞业学会的友好关系,对于他的办报方针,学会方面从不加干涉。

胡适一上任,就做出了大刀阔斧的改革。最突出的一点是《旬报》立刻回到几乎全刊白话的状态,体现了他对傅熊湘奠定的白话报体制的忠诚。例外的是“文苑”栏得到了保留,大概是当时胡适也意识到《旬报》作为学会机关刊物的性质,以及正对旧诗写作兴致盎然的缘故。

在一些很小的地方,他一面对傅熊湘的做法有所仿效,一面也加添自己的创意。比如在前十期上,一篇文字写完,另一篇必换页排印,因此文末常常留下一些空白。傅熊湘延续一些革命刊物的做法,常以特别格式排印几句宣传汉民族主义的激昂小诗作为补白,如第8期第20页的“匹马昆仑勒石还,黄金寸寸汉河山。就中几许英雄血,留与轩辕子姓看”③这首诗出自四年前《新小说》上刊载的一部新编粤剧《班定远平西域》,见夏晓虹《梁启超曲论与剧作探微》,《阅读梁启超》,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115~116页。。吴、杜主编时期,此做法无形取消,后来又被胡适恢复。不过他没有这种排满志士的壮怀激烈,更愿意选取一些和文章立意相关的句子,显示自己编辑的匠心。如讲述一个见义勇为而死的小人物顾咸卿的故事,末后补白诗摘选了陶潜《咏荆轲》结尾的名句“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①铁儿:《适盦平话·顾咸卿》,《竞业旬报》第24期,1908年8月17日。,极为贴切。

在胡适主持下,不但“社说”全部自写,“传记”“时闻”“学术”等常规栏目亦多由他操持。他对传记之文似有明显偏好,除了先前的《姚烈士传》,还陆续写过数篇。传主涉及古今中外,既有圣女贞德和王昭君这样的知名“女杰”,也有顾咸卿、杨斯盛等名气有限的地方人物。和前者的奇情壮采相比,后者富有人情味的力行善举同样让他深感兴趣。这一倾向日后不断发展,终于酿成他对传记文学的著名提倡。②胡适:《传记文学》,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第12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62~74页。

由于涉及过几乎所有栏目和文类的写作,胡适所受的“长期训练”也就不仅限于白话文这一个方面。举例来说,“谈丛”“杂俎”二栏带有杂谈、随笔意味,本无语体的限定。主题、性质相似的文字往往忽文忽白,交替出现。比如同为批评世相的读书札记,既有文言的《消夏丛摭》,也有纯粹白话的《读〈汉书〉杂记》。③适之:《消夏丛摭》,《竞业旬报》第25期,1908年8月27日;铁儿:《读〈汉书〉杂记》,《竞业旬报》第35期,1908年12月4日。同为载录隽语逸事的简短笔记,既有“学那说平话的样子”,刻意以说书口吻写出的《顾咸卿》④铁儿:《适盦平话·顾咸卿》,《竞业旬报》第24期,1908年8月17日。,也有以文言记言记事,模仿史传笔法的《闻所闻录》⑤铁儿:《闻所闻录》,《竞业旬报》第35期,1908年12月4日。。

初执笔政的胡适,无论文白,都试图写得本色、地道,显示出对一些既有文体的着意效法。在他这里,对不同语体、文类的习得和演练差不多是齐头并进的,和年长一辈的白话报创办者们迥然不同。对后者来说,更熟悉的模式是将来源不同的文言作品“敷演”成白话,是一个弃熟就生、避易就难的过程,工具转换间常流露出生硬吃力之态。胡适则是将素材本身直接转化为相应文体,效果也就自然得多。或者可以说,在白话的使用上,他们有着“移民”与“原住民”之别。

此外,胡适的写作还体现出相当程度的“著述”意识,即追求观念的新颖、说理的缜密和表达的奇突。他为王昭君作传,将她描述成一个弭平边患的爱国女杰,其翻案之勇,大有王安石的作风;①铁儿:《中国爱国女杰王昭君传》,《竞业旬报》第32期,1908年11月4日。讨论婚姻问题,一反“新学家”的常言,将中国婚姻的弊病解释为父母过于放任随便的缘故;②铁儿:《婚姻篇》,《竞业旬报》第24、25期,1908年8月17、27日。攻击鬼神迷信时,特意从历代前贤法语中勾勒一条“无鬼论”的线索,试图用广博征引和精湛思辨说服读者。③铁儿:《无鬼丛话》,《竞业旬报》第25、26、28、32期,1908年8月27日、9月6日、9月25日、11月4日。

应该说,像这类炫露才智、淬砺头脑的写作,和一般白话报“措词不欲其奥,陈义无取甚高”④《凡例》,《竞业旬报》第1期,1906年10月28日。的宗旨其实是抵触的。在后者中,隐匿特征的“非个人化”写作才是常态。然而对于一个进学成人之念强烈,自我表达需求旺盛,写作又充分自由、不受管束的少年来说,这样做却再自然不过。无形中,白话用以讲谈学问、辨析事理、传叙人物等以往独属于古文的“非传统”功能也在胡适手上得到了初步锻炼。后来他那些结集为《胡适文存》的白话散文,大体都没有超出这三种范畴,写法格调也颇有相似处。只是由于具备了自觉的“文法”意识,表达更为精练和书面化了。

以上这些例子很能体现胡适对面向公众的言论事业的态度。介入之前,先通过观察形成通盘设想;一旦有机会经手,辄以强大的执行力,将自己的意志点滴灌注到刊物的方方面面——如此,方称得上他眼中的“负责”。这种颇为强势的编辑风格,日后还会在《留美学生季报》《新青年》《努力周报》《独立评论》等刊中一再重复。此时不过是初次演练而已。

不过这并不就意味着胡适在主编期间独断专行,全未受到他人影响。他与张丹斧的交往就很说明问题。《四十自述》称《旬报》自第24期以下,直到第38期都由胡适编辑,此言亦不甚确实。从“社说”作者和文章数量看来,至少第30 — 33期是张丹斧编辑的。⑤胡适晚年对此有所修正,称“旬报有一个时期曾由张丹斧编辑”。见1958年11月21日致吴相湘函,吴相湘:《胡适之先生身教言教的启示》,《回忆胡适之先生文集》第2集,纽约天外出版社1997年版,第29页。此前随着傅熊湘去职,他一度离开,于第28期回归,又和胡适共事了一段时间,到第35期才彻底退出。前已言之,张丹斧的喜好、擅长非常明显,写诗填词之外,“歌谣”“杂剧”等俗文学创作尤其是拿手好戏。这方面他确有别才,俚俗猥亵的小曲小调信手拈来,偏偏还能灌注以劝惩教化、兴国救亡的崇高主题。此类“时事新歌”在其他白话报上固屡见不鲜,然多不如张丹斧的《中国历史小曲》《地理十八摸》等篇构思奇巧,造语生动,今天读来依然很有趣味。

由于白话报旨在通俗,这些具有娱乐功能的诙谐栏目一直是它的必要构成,和典正的“论说”“学术”并行。这也不独白话报为然,一般报纸多少都有传播思想和推广销路的双重面向。因此,有些报纸就干脆分成“庄部”和“谐部”两大板块;①如创刊于香港的《唯一趣报有所谓》(1905)及其后身《东方报》(1906)便是如此。见方汉奇主编《中国新闻事业编年史》,福建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77~178页。在《竞业旬报》上,则体现为胡适和张丹斧的两种写作风格。而如果整本都是“谐部”,以商业而非启蒙为主要取向,那就由“化俗”变为“化于俗”,成为滑稽小报之流亚。如此说来,从志趣高尚的白话报到迎合民众的商业小报,并非不存在转化的可能②对于一些白话报“启蒙宗旨”与“消闲策略”的离合,胡全章有简略的分析,参见《清末民初白话报刊研究》,第71~79页。,张丹斧就是一个例子。其老友叶德争回忆:“丹斧旧学有相当根底,他有些名士气,不是《旬报》需要的人选,所以任期很短。”③叶德真:《读〈藏晖室劄记〉后的感想》。所谓“名士气”,指其为人放佚,不耐拘束,而且玩世不恭,时有惊人言动。从他主编的几期来看,游戏文字和调笑口吻从“谐栏”向外四处流溢,将全刊拉向轻松戏谑的方向,连最为庄重的“社论”也起了个《尊屁篇》的玩笑标题④父近(张丹斧):《尊屁篇》,《竞业旬报》第31期,1908年10月25日。,和他后来那篇成为个人商标和文坛典故的《太阳晒屁股赋》同出一辙。⑤此赋原名《晒股赋(有序)》,刊《神州日报》1917年4月26日“怪话”栏,署名“丹翁”。1923年5月7日,柯仲英在《时事新报·学灯》上讨论《初中的国文教学问题》之“选文问题”,认为“《神州日报》作《太阳晒屁股赋》的张丹翁”等一干旧报人都不配入选。《晶报》主持者余大雄见之,遂于同月12日以新题重登旧赋,缀以按语,谓“今之时贤,每言丹翁,必及此赋,几将为丹翁之商标”云云。在新旧文人中,这一类型虽难称大雅,却也别具一格,自有魅力。傅熊湘所谓“丹斧奇气不可收,自写小曲谈箜篌”⑥傅熊湘:《索居无聊,读诸友旧诗,各题其后》,《傅熊湘集》,第280页。,将他跌宕自喜的风致形容得很传神。连眼光极高、不轻许人的周氏兄弟,也曾几次提到张丹斧及其《晒股赋》。虽说都是拿来“起兴”,以刺他事,言辞中似乎竟略带一点包容、欣赏的意味。①周作人和鲁迅先后于《乡谈》《从胡须说到牙齿》二文中提及此赋,分载《语丝》1925年11月2、9日第51、52期,是这对失和兄弟一次小小的文字呼应。周作人谓:“而且我的确也有点想做《太阳晒屁股赋》的意思起来了。其实《晶报》有什么不好?它是《文章游戏》,《岂有此理》这一派的支流,也是滑稽文学的一种,倘若它的趣味再醇化一些——然而即使是现在那样子,也不能说是顶坏,倘若与有些东西如《公言报》们相比。”鲁迅则称,与其听章士钊“说政法,谈逻辑,实在远不如看《太阳晒屁股赋》,因为欺人之意,这些赋里倒没有的”。笔法几无二致。

性情作风大相径庭的胡适和张丹斧相处得很好,文学上尤其投机。胡适初学作诗,偏爱形式自由的古风,惮作格套严整的律诗。同时,他受公学教师姚康侯鼓励,喜以旧体诗格翻译英文诗。他的译诗和自作诗风味相近,均多白描、叙述和议论成分,较少用典和对仗,两者间或有交相影响的关系,共同构成了他的基础文学趣味。后来“文学改良八事”的提出,与此当不无关系。张丹斧、傅熊湘不通外语,对胡适颇具异质性的翻译实践却非常鼓励欣赏。②见“铁儿”译《军人梦》后附“斧”按语,《竞业旬报》第31期,1908年10月15日。傅熊湘亦有诗云:“铁儿喜译蟹行诗,或是吾曹胡适之。”(《索居无聊,读诸友旧诗,各题其后》,《傅熊湘集》,第280页)而见张丹斧的爱国小调“越做越得劲,越唱越开心”,胡适也不禁技痒,仿效他的《送丈夫出洋留学(十杯酒)》,作了一首同主题的《十杯酒》。③斧:《送丈夫出洋留学(十杯酒)》、铁儿:《答丹斧十杯酒》,《竞业旬报》第32、33期,1908年11月4、14日。这首诗本身不足道,也不是胡适诗作的主流,然足以说明在他的白话观念中,俗曲小调早已是一个稳定组成,并不因滑稽俚俗的民间品格而受到排斥。胡适日后在美鼓吹文学革命时,面对好友“小说词曲固可用白话,诗文则不可”的挑战,这些谣曲杂剧就自然而然地成为白话阵营的“诗”,来与旧体诗放对。

1916年,胡适作了首“白话长诗”寄给梅光迪,自称“其得力处都在杂剧”。梅光迪和任鸿隽本着精英趣味,以“莲花落”“俗话诗”“京调高腔”为讥讽。胡适的回应是只要作者是“第一流文人”,“京调高腔未尝不可成为第一流文学”,举例之一便是“吾友张丹斧尝用京调体为余作《青衣行酒》一出,居然好诗”,足见他对张丹斧的信服推重。④见《胡适留学日记》卷十四“答梅觐庄——白话诗”“答觐庄白话诗之起因”“一首白话诗引起的风波”诸条,《胡适日记全集》第2册,第372~393页。张丹斧确有一出杂剧《青衣行酒》,刊《竞业旬报》第9期,1907年1月14日,署名“无为”,或即为胡适而写的那篇。任、梅将“诗文”和“词曲”判然划作两截,要害在于认为它们背后存在雅俗、高下之别,代表着当时知识阶级的普遍见解。然而对于才高性僻的文体游戏家张丹斧来说,此类满带头巾气的古板规矩,本就是他蓄意淆乱、颠覆的对象。少年心性的胡适对此非常欢迎,在他未来看似严正的文学改良主张中,张丹斧顽皮狡黠的面影也隐约可见。①这两者之间并非没有龃龉和张力存在。“文学革命”时期,在部分《新青年》同人和张豂子的新旧戏之争中,胡适立场的暧昧,甚至引起过钱玄同不满的抗议。而笔头灵活、好事倔强的张豂子正是一个张丹斧式的人物,两人也都是《晶报》的重要作者。到了“后文学革命”时代,这种讲幽默、好诙谐的“打油”趣味,作为胡适一个较为私人化的人格面向,终于成为他新旧体诗作的主导风格。

张丹斧在晚清主要是一个支持排满革命的地方文人,凭才华渐在文坛、报界立足。民元后卸脱“志士”的甲胄,依才性、交际和生活方式的归趋,成为沪上小报巨擘。1919年3月3日,后有“小报之王”之称的《晶报》在上海创刊,他常年担任主笔,走出一条和胡适大不相同的道路。②张丹斧的办报略历,见镇冠《回忆丹翁先生(六)》,《晶报》1937年11月8日。在这背后,是白话报原本内含的“庄”“谐”倾向彼此分离,再与其他社会力量结合,各自演进的过程。

大概正因有这些早年因缘,和钱玄同等人的避之若浼不同,胡适一直同以张丹斧为代表的上海通俗文学界维持着不错的关系,周作人因此把《晶报》唤作“胡适之的朋友的报”③岂明(周作人):《胡适之的朋友的报》,《世界日报副刊》1926年7月4日。。该报创生稍早于五四,正是胡适风头极健,开始获得全国性声望的时候。张丹斧对此有敏锐的观察,谓“京城内的学派可分三个时期”,前两期的代表人物是林纾和章太炎,都将被“后来居上”的胡适“打倒”,玩笑地自称愿在“旗下当一名小卒”。④丹翁(张丹斧):《两个宝贝》,《晶报》1919年9月3日。对于胡适的白话文学,尤其是白话诗的主张,他也很有唱反调、发异论的兴致。虽然照例出之以戏谑嘲弄的口吻,其中却不无有价值的见解。⑤参见李国平《文学革命初期新诗论争的余波——重评1919年〈晶报〉与胡适关于白话诗的论争》,《殷都学刊》2008年第4期;汤惟杰《〈一颗星儿〉、“毛瑟架”与“新”的政治——胡适与早期〈晶报〉关系新探》,《现代中文学刊》2010年第6期。此后《晶报》对胡适的言行踪迹持续关注,常常拿他打趣,胡适也怡然不以为忤,有时还会给他们赠书投稿。⑥赠书见无厄《介绍,介绍〈海上花〉》,《晶报》1927年9月30日;投稿见《胡适之考证赛乳会》,《晶报》1928年7月6日。一位《晶报》记者写道:“他(胡适之)常对人说,‘《晶报》不知什么意思,常常骂我。其实我以为骂也是宣传的一种,尽他去骂罢。’胡先生这几句话,不像是无可奈何的话,大有赞成《晶报》的意思,也许是很欢迎《晶报》那些称扬他的文字的。”(天牛:《替胡适之宣传》,《晶报》1923年12月6日)将双方关系形容得微妙生动。

由此而论,虽然《竞业旬报》在当时并不起眼,却因晚清各种报章、人事线索之堆叠,呈现出地层剖面般的复杂状况。而傅熊湘、张丹斧等人所挟带的办报路线与文学资源,也在胡适这个年轻的主笔身上达成了奇妙的综合。

中国公学一校,起自一场惊动中日的大学潮,1937年复因两国淞沪之战而正式停办。其间三十余年,一直与各种大大小小的学潮相伴随,成为一个不可多得的教育史标本。即与北大、东南等历史悠久、矛盾丛集的老牌国立名校相比,恐怕也未遑多让。而胡适于1906年夏入读此地,未能待到毕业即出校,其后一度潦倒海上,终于振起而出国,均拜中公成立后的一场大学潮所赐。此中种种磨砺与决断,对胡适性格意志的养成,颇有陶铸之功。

回溯起来,这场导致包括胡适在内的中公学生集体退学、另建中国新公学的风潮,和前后学潮相比,含有许多新颖的要素。此前学堂内部风潮,多为“下克上”,即学生为争取平等对管理层“压迫”的反抗。且常为琐事引发,带有偶然性,如激起1902年南洋公学学潮的“墨水瓶事件”即是。而在王敬芳所谓“发起者为学生,办事者为学生,读书者亦为学生”①1931年7月30日王敬芳致胡适函,《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24册,第387~407页。,阶层已然极为扁平的中国公学里,争议却起于执行部三干事黄兆祥、张邦杰和王敬芳试图修改建校之初的“共和制度”,建立权威的尝试,是一场事关根本的“政体危机”。

根据反对方面的叙述,就在胡适入学中公的丙午年冬天,三人趁“评议部员多数归家之时”,取消评议部,另立新校章,将“学生主体的制度”改为“董事会主体的制度”,并请与中公渊源甚深的郑孝胥担任监督。由于此举违反了旧章“非经全体三分之二承认,不得修改”的规定,引发同学抗议。在双方一年多的漫长交涉中,三干事一度服软,同意全体学生参与新章程的修订;但在新监督夏敬观支持下,立场转为强硬,不但拒绝修章,而且为儆效尤,将为首学生断然开除。有人总结当时“学生社会”的特点是“一睹公启,一聆演说,如响斯应,预约退学,不爽晷刻,团结之力,信必之概”②《光绪二十八年(1902)林洲髓等筹同学善后策》,《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2辑(上册),第688页。,在这次风潮中又一次得到验证——几番冲突过后,大部分学生集体退学,一所“中国新公学”就在1908年10月建立起来。①《中国公学全体学生报告天下书》,《竞业旬报》第29期,1908年10月5日。《四十自述》里对此次学潮的叙述,显然本此。

事情的来龙去脉相当清楚,值得玩味的是双方在整场对峙中表现出的态度。在1905年底的抗议“取缔规则”风潮中,三干事都是积极参与者,由此脱颖而出,毅然归国,承担繁剧的兴学事务,皆为热诚高洁、精明练达的晚清志士。另一位干事姚宏业投江殉校后,他们身负亡友重托,无不以殒身不恤的悲壮感为公学效力。1909年夏,张邦杰募得营建新校舍的经费,每日奔走监工,竟积劳而致病卒。他和姚宏业的事迹,即使在风气浪漫峻烈、侠言义行层出不穷的晚清,也是很突出的。尽管也有人怀疑此事或含奉政府密令监视公学的政治图谋,然而三干事中,王敬芳虽倾向立宪,黄兆祥和张邦杰都隶籍同盟会,揣测很难成立。②张承槱:《中国公学创办的回忆》,《学府纪闻·私立中国公学》,第152~157页。他们对办学救国事业的忠悃,修改章程的无私心,应无可疑。

有意味的是,三人虽然自信公学制度确有修改的必要,最后不惜采取铁腕手段,整个过程中却出现多次游移反复,甚至常使用“拖”字诀,与抗议同学避不见面。③《中国公学全体学生报告天下书》,《竞业旬报》第29期,1908年10月5日。是可知对“共和制度”合法性与进步性的执迷也给他们造成了极大压力,以至于难以理直气壮地申述改章的合理性。

多年后,王敬芳列举的理由有三条:一是“原发起时的学生日少,而各省新考入的学生日益加多”;二是“当时政治上及社会上的人,均不以公学共和制度为然”;三是“当时公学既无校舍,又无基金。……经济困难,岌岌可危。故欲求公学存在,非向各省请求补助不可。公学之共和制度,既为政界及社会所诟病,若不修改,必为筹款最大障碍”。④1931年7月30日王敬芳致胡适函,《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24册,第387~407页。第一条属管理问题,关涉民主制度的参与门槛,姑置不论。二、三条事关公学存亡,其实是一回事,即校内“共和制度”不为能提供长期稳定资助的社会力量所信赖;为打消其疑虑,势必淡化中公的“革命背景”,非改不可。这些社会力量,具体说来,就是干事们自公学建立起就奔走于门下、试图获得其支持的官僚士绅们。

这些所谓“贤大吏之洞达中外时局者”⑤《宣统三年(1911)中国公学募捐启》,《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2辑(上册),第737页。,既掌握财权和人脉,又兼观念开明,对维新、兴学有一定兴趣,向来是办学者首先求助的对象。如1905年马相伯、严复之创立复旦公学,从一开始就深受官绅如两江总督周馥、苏松太道袁海观、张謇、曾少卿等人的关注扶持。和他们颇有交往的《时报》主持者狄楚青、陈景韩等,也从舆论上予以鼓吹,事情遂进行得极为顺利——这自然与马、严等人的地位名望大有关系。①关于复旦公学建立的详细过程,参见张仲民《言行之间——严复与复旦公学》,《叶落知秋:清末民初的史事和人物》,第61~68页。适成对照的是,中公创办时,根基未稳的青年学生也曾向周馥寻求支持,在呈文中依样借郑孝胥、张謇、李瑞清、陈三立等海上缙绅之名以自重,换来的却是一条不痛不痒的简短批复。②《光绪三十二年(1906)二月上江督周玉帅禀》《光绪三十二年(1906)二月又上江督周玉帅禀并批》,《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2辑(上册),第723~725页。实际上,周馥对这些不安分的“闹学者”早有负面看法,故含混以应。③周馥、张之洞等清廷大员对“取缔风潮”的看法有一致性,认为是革命学生借端生事所致。见郑匡民《一桩隐藏在“取缔规则”背后的政治交易》,郑大华、邹小站主编《中国近代史上的民族主义》,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版,第377~379页。而在舆论方面,王敬芳回忆:

曾记一日赴郑苏戡先生处,时报馆的狄楚卿君在坐。极言公学学生主体之不可。迩时我为拥护公学计,侃侃与之辩驳。狄君行后,郑颇怪余言太戆直。④1931年7月30日王敬芳致胡适函,《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24册,第387~407页。

以开明著称的《时报》尚且如此,其余可知。

“学部及商学界巨公竟消声匿影,等诸幻泡”⑤《中国公学创办经过》,《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2辑(上册),第721页。之际,唯有蛰居沪上的郑孝胥对中公另眼相看,不仅在经济上施以援手,还贡献出自己的人际资源,为干事们牵线搭桥,从继周馥之任的端方处争取到了官款补助。⑥参见章玉政《光荣与梦想:中国公学往事》,浙江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51~74页。为使经费常态化,摆脱朝不保夕的困窘局面,同时也为集中权力,提高行政效率,干事们决定将校内政体改造为当时社会公认的形式,不吝为此付出代价。

对于以上情形,抗议学生其实也心知肚明。在向社会刊布的公开文告中,他们专就干事们擅改章程、自食其言等违反“程序正义”之处发起攻击,而策略性地不提对公学“共和制度”遭到破坏的反感。同时,他们避免将矛头直接指向董事会和监督制度本身,提到郑孝胥、夏敬观时,措辞还格外尊敬,认为过错全在于“朦蔽监督,隔阂上下之情”的干事们。①《中国公学全体学生报告天下书》,《竞业旬报》第29期,1908年10月5日。这说明学生们感受到的现实压力与干事们并无不同;对于后者依赖官绅,维持办学的苦心,也并非全然没有了解;只是出于对“民主政体”的忠诚,认为不能不抗议而已。他们也曾派出代表向明确支持三干事的郑孝胥私下寻求转圜,“言公立之中国公学不应改为官立”。郑的答复正中其病痛:“如学生能自筹费,不借捐款、官款则可;今公立二字久已卖却,复何言乎!”②郑孝胥1908年11月17日日记,《郑孝胥日记》,第1166页。

涉事双方都自视为姚宏业遗志的继承者:干事们穷其所能,矢志维持办学,欲将其建设“为中国第一学堂、为世界第一学堂而后已”;学生们则强调其“以大公无我之心,行共和之法”的制度精神和公共性质,坚持“一切组织,莫不以此为归宿”。③《湖南留学生姚君宏业遗书》,《时报》1906年4月17、18日。据蒋维乔《中国教育会之回忆》一文,昔年该会中亦有“主张以学校为革命秘密机关”的“激进派”与主张“纯粹办教育,培养国民”的“温和派”之对立;与中公情形有相似处。双方互执己见,又都对对方价值立场有一定了解和认同,最终各行其所是,分裂为制度相异的两所学校。④新公学成立半年多以后,曾组织“各省及在沪各团体”来校考察,多为政商文教界的要人;会后议定校长、总教习的人选及新校址的勘测(见《记中国新公学之参观》,《时报》1919年5月4日)。这显示,为了争取社会支持,新公学的体制至少在表面上也开始向其他学校趋同。

胡适无与于中公最初的创办,又年龄幼小,在风潮中不是主要角色。尽管争议初起时,他回乡养病,未曾参与,但凭着对早期制度和生活方式的深刻认同,自然站在学生方面。风潮激烈时,他主要承担做记录、写宣言的书记工作。张丹斧后来回忆,当时抗议学生作了一篇“和校长郑孝胥为难”的“檄文”,便是由胡适拿到他素所崇拜的《时报》去登载。不料主笔陈景韩未置可否,几乎一言不发,给他碰了个大钉子。⑤丹翁:《取而代之》,《晶报》1921年7月15日。文中所谓的“梅报馆”和“热血大主笔”,其原型一望可知。胡适自言看到这篇游戏文章后,“觉得很对不起陈冷血”,特意和他作了一番谈话。见胡适1921年9月4日日记,《胡适日记全集》第3册,第304~305页。

随着新公学成立,已入学中公两年余的胡适毅然脱离旧校,受托“担任低年级各班的英文”。此地失去官绅的有力支持,经济窘迫,无法按时支付全份薪水。而“屋漏偏逢连夜雨”,胡适两位从商的兄长经营不力,家事大坏,“破产就在眼前”。内外交困下,他咬牙苦撑,不因此推卸对新公学的义务,且以“榛莽凭谁辟,颠危好共扶”①胡适:《闰月六日新校全体合影》,《旧诗稿(丁未、戊申、己酉、庚戌)》,《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11册,第148页。之语,与同人相勖勉。

对于自信心底无私、理想纯洁的力行者来说,往往处境越是艰难困苦,就越能体会到其中蕴藏的无穷快感。行动者的个人牺牲因指向某个高尚目的而道德化,使一己悲欢溶化于集体奋斗的“无限温暖与自豪”。这种一边行动,一边将行动本身嵌入浪漫的整体图景中加以想象和回味的心理机制,在少年胡适身上体现得很明显。在1909年11月14日出刊的《竞业旬报》第33期上,登载着胡适的《短篇小说·苦学生》。虽然仿效《时报》小说体例,以“某月日,某学堂中,有两个学生,在那里说话”含糊开场,知情者却一望可知是对中国新公学财政竭蹶、摇摇欲坠的办学情形的实写。故事中,两人的交谈不啻胡适自述心事:

那人读完,回头对那哭的人道:“正是,咱们千辛万苦,受了多少羞辱,吃了多少苦头,好容易才有上课的日子,如今难道捐钱的人真个这么少,看这样子,又要倒了,这不是永永给人家笑话么!”说到这里,眼圈儿都红了,喉咙也咽住了。

他们商量出一个权宜性的挽救之策,叙述者卖了个关子,不肯直说,而是在结尾将视点凝聚在“铁马路当铺”和“爱而近路小押店”里多出来的“五六件皮袍”“几副金丝眼镜和两个小金表”,以及学堂新增的“七八章当票”和“一百几十块钱”上。学生们一呼即应的团结牺牲,也就不言而喻了。通过这篇稚嫩的习作,胡适将包括自己在内的退学者们外在化,以触发情感,巩固认同。形式的含蓄机巧,是为了引出更浓郁的抒情。

王敬芳回忆道:“当公学闹风潮时,《竞业旬报》是反对公学当局的惟一刊物。”②1931年7月30日王敬芳致胡适函,《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24册,第387~407页。此言未免有些夸张。不过竞业学会既以中公革命学生为主体,《旬报》在事件中的偏向是不言而喻的。新公学成立前后,正是胡适、张丹斧担任主编的时期。鉴于以往经验,学潮的发展常常伴随着双方相互指责、争抢道德高地的舆论战,胡适在该刊上体现出的谨慎克制就很值得关注。他直接议论此事的文章只有一篇《对于中国公学风潮之感言》,间接文字如《苦学生》也几乎不含对对手的声讨。堪为对照的是,并非中公学子的张丹斧则在自己主持的几期上对旧公学方面连篇累牍地冷嘲热讽,大肆攻击。如《某月日》一文以简古的文言体戏拟监督和干事的对话,谓两人愁集体退学后无人上课,竟将书记、庖丁等杂役找来充作学生。文末特意声明“此事无一句不实,阅者注意”①父近:《某月日》,《竞业旬报》第31期,1908年10月25日。。像这样奚落对手来增进己方团结,倒是此类事情的常态。

胡适的《对于中国公学风潮之感言》于《苦学生》的下一期刊出,缘起于他读到了发表于同年11月10日《神州日报》的一封旧公学学生的抗议信。来信的“吴中杰、林襄、田毓瑞、张世毅暨同学一百三人”抗议两天前该报一篇名为《中国公学风潮详志》的时评。《神州日报》创刊于1907年,和中国公学关系密切,其最初的发起人中,中公骨干占了一大部分,总理于右任也是公学的创办者之一。②于右任回忆,《神州日报》“发起的同人”有八位来自复旦公学,八位来自中国公学,三干事及钟文恢等皆在其中。见氏著《新闻自由万岁!中华自由万岁!——复旦新闻馆落成典礼讲演词》,《右任文存》,海豚出版社2015年版,第71页(文中“王抟沙”误作“王博沙”)。李敖《胡适评传》首引及此(远流出版公司1986年版,第204页)。这则时评明显同情退学学生,归咎于夏敬观和三干事。又谓新公学成立后,旧校缺乏学生,“无可为计,乃劝学生入住校舍,许免征收膳宿费,又于书手杂役中,选其俊秀者,充拔学生”③《中国公学风潮详志》,《神州日报》1908年11月8日。云云,和张丹斧的说法大同小异,估计是不少人信之不疑的传闻。旧公学当然甚为不满,认为“于同人之名誉大有妨碍”,遂登报澄清。不过对于《详志》一文叙述学潮始末的主体部分,吴中杰等却不愿哓哓置辩。他们的说法是:

夫事理之真是真非,本难确定,人惟各就其一方面观之,乃有彼此异同种种之观念,同人等对于本校此次风潮亦然。故因意见之不同,遂致取舍之各别。愿去者去,愿留者留,本求学之心思,作自由之行动,何以劝为?正是双方“各行其是”态度的反映。面对不可调和的原则性争议,至少在姿态上,他们试图保持一种克制和尊重的态度。

胡适的《感言》看似是对这封抗议信的反驳,写法倒和它颇为相似。他的不满主要针对落款中署名的吴中杰和张世毅二人。根据胡适的说法,前者和另一个中公学生雷时达一样不齿于其同乡,人品可疑;①《中国新公学学生来函》,《竞业旬报》第31期,1908年10月25日。后者则在风潮激烈时是个善于表现的抗议分子,开会演说时激昂慷慨,“几乎把桌子都拍碎了”,此时却幡然转向,发此大言,恬然不以为耻,其人格可知。即使怒火中烧,胡适的措辞依然极为克制,出之以反语而非疾言厉色的申斥,其自重身份、爱惜羽毛的特点已有所显现。

值得注意的是,胡适的矛头主要在于以张、吴二人的道德品质,不配写这封信,对于信的内容却无异词,因为这和他自己的态度颇有共通之处。他在文章开头道:

我原是中国公学的学生,散了学出来,我又做了本报一个小小的主笔,我狠有良心的,我从来没在这报上说一句中国公学的丑话。一来呢,我自己怎么好说自己新学堂的好处,说人家的歹处。二来呢,那边老公学,也有我许多好朋友在内,我不忍得罪他们,我狠原谅他们。②骍(胡适):《对于中国公学风潮之感言》,《竞业旬报》第34期,1908年11月24日。

将他自己何以没有参与对旧公学的攻讦,解释得很清楚。除了不愿公器私用的道德自律外,试图将分裂限制在较为纯粹的对公层面,不愿损害与立场相异而作出相反选择的好友的感情,显然也在他的考量之内。③对胡适早年史料发掘甚力的李敖也注意到了胡适这篇文章,他说:“文中以新公学的拥护者的身份,把老公学骂得狗血喷头!”则不很准确。见氏著《胡适评传》,远流出版公司1986年版,第243页。

在新公学方面,胡适的态度不算孤立。就在下一期的《竞业旬报》上,刊出了一篇《中国新公学募捐启》。此文旨在募款,仍强调新公学对中公建立初期公立性质和制度精神的继承,呼吁社会扶助,同时也对干事等声言学生“倡乱”的指责有所分辩。不过,既然两校分立已成事实,此文对他们眼中“奔走权贵”的干事们也愿取一定程度的谅解:

凡此种种,学生等终不为干事之罪。因时境之不同,希望之各异,干事既以中国公学故获此声誉,拥此巨资,则其办事自有不得已之苦衷。①《中国新公学募捐启》,《竞业旬报》第35期,1908年12月4日。

措辞如此哀婉,不无故示卑弱,好博取舆论同情的考虑。“获此声誉,拥此巨资”云云,也话里带刺。然而在意识到双方争执的本质在于因彼此的处境、地位、希望之不同而造成的路线歧异,而非个人恩怨或道德上此正彼邪这一点上,新、旧公学可说并无不同。胡适关于此事的认知,就是在此气氛下形成的。也正因如此,双方在感情上始终没有完全决裂。干事间常常议论,“遇着机会,总以将学生收回为是”,其中尤以张邦杰主张最力。②1931年7月30日王敬芳致胡适函,《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24册,第387~407页。这一点因缘,就促成了1909年7月两校就新公学回归一事展开接触。一度触礁后,或许是由于张氏殉职病逝的刺激,终于在11月商洽成功。此时新公学因经济困难而处劣势,旧公学也没有落井下石,给出的条件堪称优厚:“凡新公学的学生愿意回去的,都可回去;新公学的功课成绩全部承认;新公学所有亏欠的债务,一律由老公学担负清偿。”在和解的氛围下,胡适的好友,已于一年前自新公学毕业,曾在风潮中遭开除的朱经农,此时竟也回到旧校任教,甚至“兼任学校一部分之行政”,成了管理层的一员。③王云五:《我所认识的朱经农先生》,《谈往事》,传记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91页。

尽管如此,并非所有人都愿意接受调停。中公早期学生张承槱回忆,“昔日由日本归国重要著名有党籍之分子”叹息“学校精神已非昔比”,“多数均不愿再回原校”。④张承槱:《中国公学创办的回忆》,《学府纪闻·私立中国公学》,第156~157页。就胡适而言,他未入党籍,亦不“著名”,家境又艰窘万分,面临着即将自谋衣食的压力,回到故校是个合乎逻辑的选择。然而得知两校合一的消息,他虽感窘迫,对于如何取舍,却没有丝毫犹豫,在给好友许怡荪的信中写道:“此事实出于万不得已。惟弟现在不上不下,万不容再归旧校。”⑤胡适致许怡荪函,约写于1909年10月,梁勤峰、杨永平、梁正坤整理:《胡适许怡荪通信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6页。在他看来,原则既已择定,便须坚持信守;至于付出代价,那是合当承受之事,不能成为妥协转向的理由。他在《姚烈士传》中的话“要是我们既然晓得什么叫做责任了,那就应该认真尽我们的责任,努力做去,无论什么艰难困苦,都不可退缩,务必拼命去做”①铁儿:《姚烈士传》,《竞业旬报》第16期,1908年5月30日。,显然也是一种自我要求。由此可以得知这位日后以平易随和闻名的学者,性格中果断倔强、往而不复的一面。

在波诡云谲的二十世纪中国,成名后的胡适多次遇到类此需要作出政治抉择、与往日同道有分道扬镳之虞的关头。举其大者,如与梅光迪、章士钊在不同时期的文白之争,与陈独秀的《新青年》分裂之争,与杨杏佛的“中国民权保障同盟”之争,玄黄之际是走是留的关键选择,等等,小者更不可胜数。大略来看,尽管处理手段的圆熟沉稳与日俱进,但就其明确认知理念分歧的实质,对双方异见之所由有所了解,同时又在原则问题上不容妥协、不惜分裂的政治性格而言,可说分毫未改。而他惯常采取的分隔公私领域,让争议停留在思想和处事层面,避免向人格、道德肆意延伸的处理方式,也让胡适很少彻底失去与某个朋友的情感联系,常能在事过境迁后重归于好,甚至有再度合作的机缘。在一定程度上,这是中国公学这所特殊的学校给他的厚赐。

1909年1月,胡适在《竞业旬报》第40期上登出了一则简短启事,谓“今年大病数十日,几濒于死”,“病后弱质,殊不胜繁剧”,特辞去“撰述之任”,“后此一切,概非鄙人所与闻”。②《铁儿启事》,《竞业旬报》第40期,1909年1月22日。辞职声明写得如此突兀决绝,似乎暗示内有别情。不过以他自我克制的性格,当年既然没有明示,将来更不会提及。一期之后,这份跟他关系匪浅的白话报也告停刊。

离开《旬报》的胡适搬入中国新公学居住,继续在此地教授英语。十个月后,新公学也告解散。此事对胡适打击巨大,加上糟糕的家事和无望的前途,更令他难以为怀。

“开报”“办学”两无着,蔷薇色的维新图景渐次剥落,立身择业的压力却已横亘在眼前。在“心绪灰冷,百无聊赖”的困顿中,他与几个事业不顺的革命党朋友同居,过了一段饮酒打牌、叫局听戏的颓靡生活。短短数月中,“凡诸前此所鄙夷不屑为之事,皆一一为之”③《胡适日记全集》第1册,第57页。,和朋友通信,也“常有些消极论调”①叶德真:《读〈藏晖室劄记〉后的感想》。,其根源便是“理想主义受打击之后”的“反动”。终于在一场荒唐大醉的刺激下,他决意结束这样的生活状态,在许怡荪等友人资助下进京参加留美官费考试,并一举成功,于1910年8月放洋,实现了精神和生活的大转折。

以上作为《四十自述》的末节,被胡适讲述得极富戏剧性,他也的确有意将其处理为一次全面的更生。莫知所从的混沌人生,此时忽然有了一个明确的方向。所谓“宗庙之美,百官之富”,他在“新大陆”都一一亲见亲闻。不仅头一次体验到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共和制度”在社会中的整体实现,也在全新的知识环境和社交氛围中酝酿出了“文学革命”的重要主张。

单叙少年往事的《四十自述》收束得警策轻快,显然是刻意为之:

我在学校里用胡洪骍的名字;这回北上应考,我怕考不取为朋友学生所笑,所以临时改用胡适的名字。从此以后,我就叫胡适了。

学名的改变,象征着当这艘名为“新铭”的客轮②胡适于1910年6月28日夜乘坐“新铭轮”北上应考,见同日致许怡荪函,《胡适许怡荪通信集》,第7页。驶离上海,为世人所熟知的那个“胡适”即将诞生。

就其结果而言,这样说当然没有问题。只是与其将他此前几年的上海生涯当成一个牵出“正文”的简短“引子”,一段由“胡洪骍”向“胡适”进化的晦暗“前史”,倒不如放松必然性的缰绳,把它作为一个条贯备具、首尾完足的人生章节来对待。无论如何,在中国公学和《竞业旬报》的数年历练中,一个大致模范了“胡适”未来离合迎拒的稳定人格,已然形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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