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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秋子散文印象

2022-11-17葛水平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2年8期
关键词:耗子草原舞蹈

葛水平

内容提要:冯秋子的写作致力于一种单纯的阅读。怀乡可以说是现代社会唯一可能的宗教,草原记忆则是冯秋子用于与城市现代性对抗的资源,饥饿却是这一记忆的首要内容。这一点同样体现在她的舞蹈中,冯的舞蹈具有某种安静有力、与土地相接的姿态,这是她自我整肃、返回故土的另一种方式。在此,冯秋子以她的文字持续地赠与世界以关爱、热闹、气息和震动。这是一个真正作家应有的德性。

一 地理意象的天遥地远

一年的时间,大部分内容,在老人们眼里,是一场风。①冯秋子:《荒原》,《冻土的家园》,大象出版社2017年版。

风在内蒙古草原上。有时候是以一个傍晚的某一刻为节点,世界突然被改造甚至颠覆,一夜之间,铺陈在万物之上的风走过,一切已经形成沙漠。越来越多的土地在沙化,小老杨已经阻挡不了沙的脚步,嗦嗦的沙尘的声音在树木成长的啸声中如蚁虫连绵低吟,没有多少人会看得到远处,只有朝夕一起的人和事物,欲望越来越短,沸沸扬扬的热闹,绕世界抓挠金钱,跟狼走回来似的。

秋子怀念从前的故乡。是高原民族的故乡。那里有植物和动物,因为大地和星空的永恒关系,蒙古族人对草原产生了宗教情感。生命底层的那一行最初文字,仿佛一张刻满神谕的羊皮纸,慷慨地、一览无余地铺陈在草原上,流动在蒙古族人脸上的那一袭笑容,一直以来装在秋子的心里。莺飞草长枯荣变换,秋子想到他们,会觉得原本过于空旷和贫乏的世界一下子充盈起来、色彩斑斓起来。

有一天,孩子问我内蒙古有多少山?我们正乘坐一辆破旧的长途客车从通火车的城市出来,吃力地翻上一座山。……我说:“从这座山开始数,数到车停下不走,你来告诉我。”

数字在草原真的不是一个特别有价值、特别有力的东西。①冯秋子:《蒙古人》,《冻土的家园》。

七零八落,谁的思维能够赶上风的速度?天际影子似的若有若无绵延无尽的草原丘陵是风刮出来的,那些空间意识特别强又轻易能分辨语言中微妙差异的人,风言风语是他们的力量。在地理概念里,北方以北的风是凌厉的,当春天迫切需要风的时候,不是因为风吹绿了小草,是因为风可以吹走雾霾,风在一个有思想的头脑里生根,并且日渐清晰。有一天突然会恐惧地想到:对神的敬畏和对人的恐惧同样令人头皮麻炸。

我们已经失去怀念。有一种无法逃避的生存状态,一种加速的内驱力,正在营造一个与人类不同又紧密结合的狂躁欲望。打造的激情遍布犄角旮旯,单一化审美标准必须有人警惕,自觉地和那些狂躁欲望对抗。是的,我们的记忆已经失去了保温效果,不远的将来,还有多少人会对泥土怀恋?!

小时候,常看见热布吉玛额嬷跪坐在后脚弯里整理她的黑发,……把一天的活儿干得差不多以后,已是后半晌,她要唱歌了。她想说的话,尽在歌声里。是不是深刻,有没有人在听,她不去想。后半晌是安宁的,她喜欢寂静的午后,她发现那段时间心地开阔、舒坦,说不出地幸福。②冯秋子:《蒙古人》,《冻土的家园》。

一个人的一生,始终有一个躲藏在心里的诱惑,时间流逝中失而复现,虽然已经不能通过记忆去追怀那些藏匿在深处的感受,但在等待中,秋子会在某一天与它相逢吗?已经不可能了。文字藏在所有感受复活的记忆里,能够想起来对所有的人已经是一种幸福的仪式。不慌不忙的岁月,是民间的神祇,母亲的歌声更是民间平安的信物。

一位东方哲人说:宗教是什么?宗教就是一声惊奇和一声叹息。怀揣故乡的人,只要看到故乡的人眉眼舒展,手脚安稳,不慌不忙,平心静气,世上的宗教,此时就只是对故乡的敬畏了。

寂静的、黑蓝色的夜空下,地下的千古埋藏,从草地和耕种的庄稼地的缝隙里传诵出去。那些沉没了千古牺牲的滋味,有血海浮游出的真性,随西北风掠过每一根草,来到人心上。那就是草原上的声音。①冯秋子:《在我心里,有一条路通向你》,《塞上》,浙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

旧时雄姿,今已丧失殆尽。九十九眼泉,像一个传说,也像一面被风刮漏了的残败旗子。②冯秋子:《荒原》,《冻土的家园》。

她写辉腾锡勒草原。兀然屹立于一片开阔之地的窝阔台大帝的点将台也已没落。那是一杆直指欧亚的大旗。水草丰沛,曾经的历史的隧道里赢取过的一个辉煌的草原,沙化了。过往的日子,一半被压成纸型,跌藏在《察哈尔蒙古史话》里,一半,化作辈辈相传的故事,散落在沙漠零星的草原里。当一个女子捕捉到了它曾经的天候时,抚今追昔,一笑复一叹,笑自己欲小则易乐,叹自己欲求愈大,知之愈多,痛愈多。

生活在北京的秋子,就这样,以其卑微的肉身响应着自然界的风霜雨雪,在灼人的雾霾中,在风轻凉微的细雨中紧缩着自己的身体,无论是家或者外面,而作为会写作的她,对于一些经年的往事,远走的人事,常常疼得叫出声来。文字中的万物谈笑风生,秋子是寂寞的。浩大的草原和尘土裹挟着的村庄,头包花巾的妇女在焦黄的旷野中迎风行走,鼓荡的衣裳已经不再是那种厚重的布料,谁也没有权力阻止她们告别古老的习惯,走向现代文明。秋子在讲述草原往事的时候,她的文字不是正襟危坐的,不逼着你感动,也不把你诱到要思考什么的圈套里,她只是让你阅读,爱不释手地阅读。

二 双重叙事空间的弱小生命

2008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走进秋子的居所。黄昏是一天最宁静的时刻,打开门的瞬间,沉郁的颜色使房间里的气氛更加宁静。狭小的空间里摆满了她的欢喜,那些物件犹如她的亲人。偶或还能听到时光中带回来的物件一两声窃语,我到来的瞬间,所有都闭了声。我是一个陌生的闯入者,我真真切切地感到,这个世界,这个屋子,这种生活,就只有冯秋子这样的女子,才可以。它们停顿在各自的方位里吁气,既不会吓着陌生人,也不会叫主人尴尬。

她说:“你坐下来,我调酒。”

我靠墙坐在地毯上,在一种美好的感觉中期待着。盘腿打坐,夏日里一个好气氛。她在我的对面讲草原。她从听来的民间叙述中讲草原上的精神,故事有表里,讲到激动处,有一个不能抹去的“寂寞”。她说:

额嬷的歌,出落在那片土地,出落在传统的蒙古调式里,仍旧带着无法抗拒的沧桑感,在高亢辽远中,在自由奔放中,在大幅度的回旋跳跃中,仍旧潜藏着深邃的忧郁。那时节,草原上行进的只有额嬷的歌,万物祥和、静谧,额嬷回过头来看望我们,我们才知道还有自己的呼吸。蒙古谚语说:“活着,我们亲如兄弟;死后,让我们的灵魂一同成佛。”我就是从热布吉玛额嬷唱歌,开始理解一个生命怎样孕育出他的世界,并且理解了世界上有一种哭泣,不是为着艰难痛苦哀戚,仅仅是看见了你吟唱的万物,看见了上苍,你为之感动。①冯秋子:《额嬷》,《塞上》。

是这个喧嚣世界的宁静韵致,这不是劳作,而是在叙述中对于以往温馨的回忆,很近也很远。尽量地让往事更像往事的样子,更像最坚实的底层。被读懂的快意,人和时间,一些逼人的事实,岁月被严密保守才会有的尊严。她说她喜欢静夜时候一个人的光阴。也只有此时她会潜回故乡,活泛的故乡等着她,在次数越来越少的清醒中,她回忆母亲讲述的饥饿。

饥荒的时候,人口特别少,不知道耗子为什么那么多。

母亲一生,经过很多事情,若让她说出,什么东西是她最害怕的,她会指是耗子。

母亲见过的耗子,有青鼬,黄耗子,尖脸耗子,黄鼠(大眼贼)。那些从山西移民到了内蒙古我们旗的农民,常吃黄鼠,他们信奉一种说法:天屙地补,鸽子肉黄鼠。每到秋季,在地里流动作业的农民,常常绕着裤腰别一圈黄鼠,嘀里嘟噜带回家,扒了黄鼠的皮,将赤光光的黄鼠放入油锅,炸成焦黄色以后当美餐食用。①冯秋子:《1962:不一样的人和鼠》,《塞上》。

人的一生无时不在满足自己的胃口。我们一直在朝着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奋斗,历史明白地告诉我们,当原始人类告别茹毛饮血的蒙昧时代,埋锅造饭,饲养家畜,烧制陶器,酿制水酒,佩戴珠宝,走着奋斗着,我们就活不下去了。世间畜生都来和人抢食,尽管我们还来不及想象,这样的事情却已经发生。

母耗子先把麦子捆成一大抱,放在一边,自己仰面朝天躺倒,等着公耗子把麦捆搁到她的肚皮上。麦捆一上身,她即刻收拢四条腿,紧紧环抱麦捆,由公耗子咬住她的尾巴,向目的地开拔。公耗子如一位常年迈步河滩的纤夫,弯腰曲背,倒着身体拖拉母耗子,噌、噌地向他的后方、母耗子的前方移动。此时的母耗子,以自己的身体,充当一辆平板车,却没有平板车能够支撑必不可少空隙的轱辘;她脊背着地,心甘情愿地以身顶车,由她的丈夫拖运那“车”粮。每只母耗子的后背,在紧张的转移、搬运秋食的日子里,全被磨擦得血糊淋漓,皮开肉绽,一根微细的鼠毛都不剩。②冯秋子:《1962:不一样的人和鼠》,《塞上》。

鼠类的爱情,为了生存的爱情,配合,如同自愿憧憬于未来,它们的劳作让我想到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俗世夫妻。敞开的洞穴,希望更多的粮食归来,这因生长而精疲力竭的土地,需要新鲜的空气。明亮,喧闹,鼠类辐射出温暖的气息,在迷蒙的阳光幻觉中,喧哗在顷刻间归于宁静。你突然会觉得,土地并不荒凉,在渐渐强劲的北风里,生存不仅仅是懂得互相配合,还有皮开肉绽。由于温饱,土地上的物产是农民一生的惦念,饥荒让素淡的空气中,与人类的抢食显得格外地鲜明生动,每双眼睛都发出绿光。

这是一九六二年秋末冬初。鼠类的存储成了人类活下去的目标,也是活下去的温情和希望的光芒。求生存是一切生物的本能,也是权利。每一种物种,既然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有其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理由,若非迫不得已,是不能任意扼杀或伤害的。我记得童年时的一个秋日黄昏,走过农田时,看见光秃秃的地间探出的小脑袋,伸出来瞬间又缩了回去,像弹簧一样,它们是可爱的。有时候我想,是不是,在动物世界中,弱小生命对以自身为食的大生物,虽有恐惧却并不仇恨,能够天长地久在同一天地间繁衍生存。有了人,鼠类就有了危难重重。

草地里长着分岔的蒿子秆,耗子踩着一块石头、一截木头,爬上了离地一尺高的蒿秆的分杈处,把头往蒿杈里一卡,然后跃身,用两条后脚爪将头紧紧抱住,使劲抻自己的头,一直抻到断气为止。绝大部分耗子照搬这一种死法,攀登着蒿秆上去,解决自己,一死一大片。那个旗的南方、西方,上吊的老鼠,弯曲着身体,挂在一根根蒿草杈上,随风摇摆。没有了主动性的死鼠,和枯蒿秆一样,灰头土脸,遍布草场,场面蔚为壮观,可谓人世间的奇迹。①冯秋子:《1962:不一样的人和鼠》,《塞上》。

无法了解鼠类的生命,无法知道它们死去的真正原因,秋子只是从母亲的复述中获悉,生命消亡时或许是一场大雪覆盖,一切看起来没有什么不正常,春天如期到来。

那是一个年代的事情,谁还会去记得一个年代的事情呢?那么多的死亡,似乎这个世界上死是不存在的,万物在生长,那些植物的生长,那些花朵的盛开,死亡给了生长更多的养分。现在已经没有人和田鼠去抢夺食物了,那些浪费掉的粮食足以养活那些少吃少穿的穷人,可那些浪费粮食的人从来都不愿意去施舍,宁愿浪费是一场狂欢,是一场富贵的颜面。

三 没有阻塞的一位质朴舞者

我们一起去内蒙古的呼伦贝尔草原,她告诉我,在家乡,没有比这里的草长得更好的草原了。我从她的语气中感觉出了她上年岁的慈祥。一个年轻的女子,因为触摸到了过往的疼痛,她的感叹纯粹得如徐志摩的诗:“入世深似一天,离自然远似一天。”她的感觉是一种思想,她的思想绵绵若存,超越得失,直抵生命的最后。

我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多少写作的女子在用英文阅读,秋子在阅读,有时候在用英文写作。她在写作之余去跳舞。我们在草原上听着蒙古长调看她舞蹈,歌声的空隙处,她是歌手身后的女子。不是说歌手的歌声遮蔽了她,而是她把歌手的声音扶起来了,推了他一把。她带着她的舞蹈曾经去过许多国家,如果世界对美的欣赏都是一致的,她会让任何发现她的人,在一段时间里有一份好心情。

我牢牢记住了德国现代舞大师皮娜·鲍什的一句话:我跳舞,因为我悲伤。这是埋藏在我心底的话,也是我一辈子说不出来的话。从那一刻开始,我与现代舞像是有了更深、更真实的联结。皮娜·鲍什朴质的光,在这一天照进了我的房子。我听到了许多年来最打动我的一句话,说不出心里有多宽敞。①冯秋子:《我跳舞,因为我悲伤》,《舞蹈的皱褶》,海峡出版社2015年版。

她的现代舞,有非舞蹈者的内涵,有非舞蹈者的质感,有她自己的理解和思想。她把没有说出来的话,没有用语言表达出来的情意,通过舞蹈传递出来,从她的舞蹈,你会看到情意的熨帖、如意和尖锐。正如她的女友文慧所鼓励:

说我身上有种特别的东西,天然的、没有后天装饰的,是她希望引入她的排练中的。比如,舞蹈演员经常是往上拔,身体飘惯了沉不下去,她觉得我能够与土地相接,身心是安静有力的。文慧非常想要与大地靠得更近的东西。我说,我想拔拔不上去呢。她说,你别,别丢掉你的东西。她还想要我投入时的状态。可我觉得,我投入时整个看起来像个衰老的人,身心全都陷落进去。过去是忧郁,现在除了忧郁,还有陷落,沉浸之深已经不太容易拔出来了。听别人说话,或者我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全是那种样子。幸而讲述者跟我一样也那么投入。于是我想,那时候我们是平等的。倾诉和倾听,都身临其境,心里的感受甚至分不出彼此,一样感同身受,能够传达,能够理解,并且不知不觉中已在承担。我专注时候的那个样子,是文慧想要的吗?②冯秋子:《我跳舞,因为我悲伤》,《舞蹈的皱褶》,海峡出版社2015年版。

对于一个质朴的舞蹈者,一切都没有阻塞,这是她理解的生活气息,她的起舞渊源。绝望而不放弃,力量单纯,并且自觉、能动,长久、持续。假如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索,只要她的摸索准确,她就无所谓黑暗与否,优雅里暗示着安详的结论,她把那些佯装丢在地上。

这是没有规范过的伸展,我的内在力气一点一点地贯注到里面,三十多年的力气,几个年代的苍茫律动,从出生时的单声咏诵、哭嚎,成长中心里心外的倒行逆施、惊恐难耐,到今天,悲苦无形地深藏在土地里,人在上面无日无夜地劳动……此时此刻,我在有我和无我之间,没有美丑,没有自信与否,只有投入的美丽。①冯秋子:《我跳舞,因为我悲伤》,《舞蹈的皱褶》,海峡出版社2015年版。

我有一种久违的激动,熔金的黄昏黏在我们身上,像麦草黏在鼠类的身上,我们共同看到了慈眉善目的蒙古草原。在这么宽展的舞台上,没有人能够依据自己眼所能见或耳所能听的现象判断出她舞蹈的意图和方向。她的身体涨满了力气,她是一个面对秩序的凡人,对世界表现最多的情绪就是忧伤,她用舞蹈来挽留自己向另一方向滑行的内心。

毕竟是人在跳舞,人在完成舞蹈,人在使舞蹈具有品质和深度,人在使舞蹈具有人性浇灌后,消化悲苦、生长美好的指望。心境停顿和坠落的感觉是阴惨的,我们在那样的情境里,盘桓的时日已经足够多了,被啄蚀的疼痛至今刻骨铭心。缩短一些什么,拉长一些什么?我是这么想。我们都希望那个集体的人们,每一天,都清静地把自我的能量运送出去,通畅、明亮地投入练习。那些牵制人、扭结人、阻碍人的东西,真真切切,成为舞者解放出来的坚韧的土地,成为放射人性光泽的平台。②冯秋子:《我与现代舞》,《舞蹈的皱褶》。

四 在文字里游走的爱与勇敢

“歌是歌,人是人。”

她在《我们生活在这样的地方》中解释。

与其说《一个女人的影像》中她写那个女子,不如说是写她自己。

她的爱,会来得比较猛烈,而且,她也有特别粗心大意的时候,她并不想让自己更完美,她更在乎真实感受。她的真实,是顺应性情,去追求不那么过多算计的相对单纯的活法。她不会太多地想生活中的事情,而比较多地想着工作。在工作中,她把自己投放进去,即使是牺牲也在所不辞。所以,她想笑的时候,就笑,平时不为了给谁看,给谁听,想到为了什么才怎样,只是随心所欲地到达自己向往的地方,不在路上作盘桓,不在路上打算盘,不在路上摆姿势,不在路上可怜自己。①冯秋子:《一个女人的影像》,《舞蹈的皱褶》。

既然爱情已经无处收藏,经不起铭记,便不再成为爱。她只想过世上最平淡、简单的生活,过去的日子就是一串省略号,剩余的日子,她只想对一些即将消失的物事表达关怀。比如,一片龟裂而洼陷的土地,还有荒草,还有几丛经霜后倒伏的玉米,粮食是否已经成为毒药?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过去就认识到了社会做了许多蠢事,她的文字,谁会在乎一个女子的文字?

窗外绿叶满目,让我如处森林。桃花已经谢尽,梨花开得正好,北京最宜人的季节也许是秋天,秋高气爽时秋子走在车流扑面的马路上,那是一张高原人的脸,脸上的眼睛是用来发现物事的,只要看见绛驼色的脸,穿着一袭厚重的袍子,她望着那个影子说:老乡。

新生代的人越来越没有故乡了。想象一下吧,没有故乡的人。

爱可以简单到只需要一种:对任何时刻站在你面前的人的爱。你做到了。一个作家提供给这个社会的内容,无非是要给世俗生活多一点点关爱,多一点点热闹,多一点点气息,多一点点震动。真正的作家更应该有一份心里的端正和庄严,你的端正和庄严一直隐在文字的背后,支撑着生活,不会让生活败坏。因此上,你安静、结实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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