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耀州窑月白釉龙首八方杯的几个问题

王云飞

（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

晚唐五代以来，耀州窑受越窑的影响，青瓷生产逐渐走向成熟。到北宋时期，又发展出独具特色的刻花青瓷与印花青瓷，窑业生产走向顶峰。宋金兵燹，窑场虽遭到一定程度的破坏，但从各地出土的耀州窑青瓷来看，金代耀州窑生产仍具有较高水平。其中一类釉质温润，釉色月白的瓷器，深得上层人士青睐，成为金代耀州窑最为精美的产品类型。耀州窑遗址出土的一件月白釉龙首八方杯，便是这类瓷器中的上乘之作。

这件月白釉龙首八方杯，1986年出土于黄堡窑遗址，现藏于陕西省考古研究院（图一）[1]。全器基本完整，口、腹、底均呈与杯柄垂直的纵向长八边形。敞口，圆唇，弧腹，平底微内凹,长边一侧腹贴一龙头雕塑把手；月白釉，匀润，透明,外底及柄底无釉露胎；胎色灰白，质略粗;内底印莲花纹。口长11.8、宽9.6厘米，底长4.5、宽4.3厘米，通高4.7厘米[2]。从外观上看，其釉色青中泛白，积釉处呈较深的绿色，与北宋时期的橄榄青色大相径庭。釉质温润，素净，呈现出玉质的美感。器型小巧，与腹上贴饰的龙首一起，又不失庄重。然而，关于这件精美而别致的龙首八方杯，其造型来源、年代及功用等问题，过去未见专门的研究。所以，本文以这件龙首八方杯为中心，就其涉及到的几个问题作一讨论。

图一 月白釉龙首八方杯

一、龙首八方杯的产地及器物特征

龙首八方杯作为一类造型独特的器物，梳理其在不同窑口的生产情况，有利于了解这件月白釉龙首八方杯的器形源流及反映的窑场互动等问题。从目前刊布的资料来看，与这件月白釉龙首八方杯造型相似的器物，在北方地区多有出土（表一）。

表一 龙首八方杯的出土与收藏情况

从表一可见，与耀州窑月白釉龙首八方杯相似造型的器物，目前已有10余件之多[17]。从出土地点及器物特征上判断，这类器物主要在河南中西部窑场及耀州窑生产。同时，北方地区其他钧釉窑口或也有生产。总结而言，器物造型小巧，绝大多数为长八边形，龙首贴附在长边的一侧。龙首造型或写实，或写意。同时，有的器柄上还有适于穿带的小孔。器物胎多坚致，色灰白或较深。釉色多样，包括月白釉、钧釉及青釉，釉质多不透亮，呈现乳浊效果。钧釉类器物多素面，有的以紫红色彩斑为装饰。月白釉或青釉产品内底多有印花装饰，印纹以疏朗的莲荷图案为主。

回到本文的这件耀州窑月白釉龙首八方杯。无法回避的一个疑问是，其独特的造型为本地窑工首先创造，还是从其他窑场的产品中获得的灵感？从目前可见的材料而言，能够作出如下的一些讨论。

续表一

二、耀州窑月白釉龙首八方杯的年代及其反映的窑业交流

不同窑场间窑业技术的交流问题，建立在对各个窑场窑业发展阶段的准确认识上。探讨耀州窑月白釉龙首八方杯所反映的窑业交流，必须首先将其置于耀州窑产品的时空演变框架之中，明确其所处的时代及与其他产品之间的关联。

（一）耀州窑月白釉龙首八方杯的年代

从目前来看，尽管在发掘报告中，这件八方杯在北宋晚期的遗物中刊布[18]，但将其看作金代产品，已经逐渐成为共识[19]。但这一宽泛的时代能否进一步细化？由于缺乏严格的地层学依据，且其器型独特，本窑址的产品也仅见非纪年的出土物或私人收藏。所以，从耀州窑自身的发展演变出发，只能从其釉色及装饰上作进一步讨论。

这件龙首八方杯的釉色为耀州窑典型的月白釉。关于耀州窑月白釉的产生年代，发掘报告中曾定为北宋晚期。刘涛根据出土纪年器物，指出耀州窑在金代的12世纪前半至13世纪初，出现了以乌古论窝论墓刻花卧足碗为代表的月白釉瓷器[20]。张凯也通过梳理出土器物，将月白釉瓷归入了金代中晚期[21]。为进一步了解耀州窑月白釉瓷的情况，这里简要梳理已刊布的窑址外出土的耀州窑月白釉瓷器（表二）。

从表二可见，耀州窑月白釉瓷器型多样。其釉色大体有两类：一类为乌古论窝论墓出土的刻花卧足碗，呈现白中泛蓝灰的色调；另一类呈现白中泛淡绿的色调。有些器物在釉色上虽偏青釉，但由于与月白釉有着同样的如玉般的乳浊效果，往往也归入了月白釉瓷。

表二 窑址外耀州窑月白釉瓷器出土情况

其中，出土的纪年器物均在金代中晚期。虽然墓葬随葬品年代与墓葬年代并不一致，但通常情况下相差不会太多。并且从月白釉瓷中具有年代意义的器型上来看，玉壶春瓶均敞口，细长颈，鼓腹，圈足。这种造型的玉壶春瓶，过去有学者进行过相关研究[40]。耀州窑这几件器物的造型流行于金代中晚期。此外，三原县安乐乡出土的三足炉，与大同金代阎德源墓（1190年）的浅豆青色釉三足炉[41]及略阳封家坝出土的青釉泛黄的三足炉（墨书“嘉泰四年柒月”）造型相类[42]。此外，耀州窑月白釉龙首八方杯，器内底印莲花装饰（图二）[43]，纹饰布局疏朗，纹样简化。装饰相似图案的器物多出土于各地金代遗址中，如集宁路古城出土的刻花碗（图三）[44]、侯马市出土的刻莲纹盘等（图四）[45]。结合各地出土情况来看，上述器物应为金代中晚期的产品[46]。

图二 耀州窑八方杯莲纹装饰

图三 集宁路古城出土刻花碗

图四 侯马出土刻莲纹盘

所以综合以上，由于窑址发掘材料尚未刊布，窑址外也缺乏足量的纪年出土器物，目前将耀州窑月白釉瓷烧制年代定在金代中晚期还是最合宜的判断。故而，月白釉龙首八方杯的年代也不会超过这一范围。

（二）河南中西部龙首八方杯的发现情况

与耀州窑月白釉龙首八方杯相似造型的器物，从表一可见，在窑口表述上，包括钧台窑、闵庄窑、段店窑、临汝窑、汝瓷与山西地区窑口。其中，闵庄窑、段店窑与宝丰县文管所收藏的八角杯，由于文字描述简略，仅提供了线图或黑白图片，对其详细特征不得而知。北京怀柔北房金墓、钧台窑址、开封市博物馆、禹州钧官窑址博物馆等几处的器物，从图片来看，釉色青绿且釉层较厚，呈现一定的乳浊效果，属于钧釉类的青瓷产品。所以，总的来看，由于器形的独特及纪年器物的缺乏，对河南中西部龙首八方杯的讨论，也局限在了对其釉色，即钧釉类青瓷、典型钧釉（呈月白、天蓝釉）产品发展演变的考察上。

关于钧瓷的创烧时间，过去讨论十分丰富。大体上包括北宋末期说[47]、金代早中期说[48]、金代中后期说[49]、金代大定年间说[50]、金代大定至明昌年间说[51]、金代晚期说[52]等。同时，有的学者虽持钧瓷创烧于金代中后期的观点，但也不排除钧釉类青瓷年代或早到北宋末年的可能[53]。本文所讨论的这几件龙首八方杯，由于没有与之比较的器物做类型学的分析，其时代也就落在了上述观点所框定的年代范围内。

（三）耀州窑月白釉龙首八方杯反映的窑业交流

上述讨论可见，从时代的早晚上对河南中西部窑场与耀州窑生产这类器物的先后做出明确的界定，进而来讨论这种造型的流转，目前来看似难以做到。同时，从这类产品的精美程度上来看，两地也难分伯仲。但如果退一步考虑，这也正说明了在金代中晚期这一阶段，同作为青釉类窑场的耀州窑与河南中西部窑口之间的紧密联系。

如此，我们再从更长时段的窑业发展阶段上来看，耀州窑自北宋晚期至金代中晚期，刻花与印花青瓷从鼎盛到延续发展。大约在金代晚期，出现姜黄釉涩圈器物，刻花与印花青瓷质量逐步下降。月白釉瓷正是在金代中晚期这一下行趋势中，异军突起的一类产品。其不以传统的刻花、印花装饰为特色，反而开始追求纯净的釉色与玉质的效果。这样的转变，在河南中西部窑场、南宋官窑、龙泉窑等窑场均可见到。源头上来自于北宋晚期汝官窑产品烧造及技术流转。作为拥有相似窑业生产条件的河南中西部与关中地区[54]，在北宋时期，耀州窑作为技术输出地，影响了河南中西部的刻花、印花青瓷生产。到金代中晚期，则又作为技术或产品审美需求的输入地，开始生产釉色纯净的月白釉产品。从这一层面上来讲，结合目前发现的钧釉类龙首八方杯数量更多，耀州窑这类产品受河南中西部窑口的影响而生产的可能性应该更大一些。

三、耀州窑月白釉龙首八方杯的造型溯源与功用

对于耀州窑月白釉龙首八方杯的功用，从表一对这类器物的称呼上（杯或水盛），就可看到一些分歧。进一步对其功用做出更多的解释，可从这种造型的来源上做出推测。考察宋元时期与此龙首八方杯造型上有所关联的器物，在金银器、玉器中有一些实例，现选取3件具有代表性的器物作一介绍（表三）。

表三 与龙首八方杯造型有所关联的金银器、玉器

从表三可见，故宫博物院藏的龙柄玉杯在造型上与耀州窑月白釉龙首八方杯最为相近。而龙首、八方形的构成要素，在金银、玉器上均有许多表现。较早可见辽代晚期八棱錾花银执壶、温碗[58]及南京大学考古与艺术博物馆收藏的辽代龙柄玉卮[59]，此后相沿不断。邵武出土的银鎏金八方盏，除未贴附龙首及器足外，与瓷质的龙首八方杯十分相似。显然，将杯身做成长八边形，再接龙首做柄，更适用于金银器的成形工艺。玉器之所以也有这种器形要素，应该是受到了金银器等金属制品的影响。

但同时，虽然八方形器身与龙首柄在金银器中多有出现，但这并非主流。在这一时期，金银杯盏类器物多高足杯、圆口盏、花口盏、象生盏（梅花、菊花、芙蓉花、各类瓜形）、带柄杯、鋬耳杯等[60]。作为模仿金银器的造型，为何在金代中晚期的北方地区，龙首八方杯在瓷器烧造中成为可能？

首先，从地域上来看，龙首八方杯均出现在中原北方地区。出土地点涉及耀州窑、河南中西部窑场、西安市西大街及北京怀柔金墓。金代以少数民族立国，金太宗后期女真移民已经广泛分布于中原地区[61]。他们在逐步汉化的过程中，对中原文化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如北京丰台金代大定二十四年（1184年）乌古论窝论墓出土的耀州窑月白釉鋬沿洗（杯）（图五）[62]，也是瓷器模仿金银器造型的实例（图六）[63]。耀州窑月白釉龙首八方杯，从带有便于携带的小系来看，有学者也提出其保留着游牧文化特点[64]。作为当时高质量产品的生产地，耀州窑与钧窑自然受到上层人士的青睐，对新的文化因素十分敏感。新出现的龙首八方杯造型，便是这一文化交融环境下的产物。

图五 耀州窑月白釉鋬耳洗

图六 双龙戏珠纹鋬耳金杯

其次，从制作工艺上来看。耀州窑月白釉龙首八方杯，采用模制成形工艺。耀州窑博物馆还收藏有一件八棱杯内范（图七）[65]。自北宋中晚期以来，印花青瓷的盛行是耀州窑发展阶段上的一个重要特点，这也带来了耀州窑印花模具的大量出现。河南中西部地区北宋晚期的汝官窑产品，不论素面还是有纹饰，只要能使用模具的器物，都采用模制工艺[66]。这对继汝窑而起的钧釉窑场，无疑有很大的影响。在刘家门窑址，也发现有菱口碗模[67]。可见，采用模制成形，在生产龙首八方杯的窑场，不仅是其生产的技术条件，更是一种十分流行的工艺。

图七 耀州窑八棱杯内范

最后，从瓷器模仿金银器的发展阶段上来看。自唐代以来，瓷器模仿金银器元素即已出现。到宋元时期，仍然十分流行。但是，不同时期金银器在社会上的影响并不相同。已有学者对青铜器、金银器的地位在宋、元之际的嬗递有所论述[68]。耀州窑月白釉龙首八方杯所处的时代，正是少数民族入主中原，社会上金银器地位逐步上升的阶段。这一时期瓷器对金银器的模仿，还多见菱口、葵口、菊瓣形、四方形器物等。龙首八方杯采用的八方造型，也与同时期钧窑、南宋官窑、龙泉窑烧造的带圈足，平面呈正八方形的瓷杯相类，符合这一时期对金银器模仿的一般特征。

以上，对耀州窑月白釉龙首八方杯的造型来源及产生条件进行了相关讨论。而关于其功用，从器形上来看，这类器物均较为小巧，直径在10厘米左右，适合用作酒杯。其造型来源的金银杯盏，据考证也均为酒器中的“酒盏”“屈卮”“马杓”等[69]。可以想象，当饮酒之时，手持龙柄，长八边形的器形也可更方便地将酒送入口中。此外，泰华古轩收藏的月白釉印花八棱龙首杯，内底印“天之美禄”四字，也是这类造型作为酒具最好的注解[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