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狱淬炼后,卢拉“归来”
2022-11-15陈佳琳
陈佳琳
10月29日,巴西圣保罗,卢拉在竞选集会上向支持者致意。图/澎湃影像
南美洲最大经济体巴西在当地时间10月30日迎来总统选举第二轮投票,77岁的挑战者、左翼劳工党领袖卢拉以50.9%的得票率险胜, 仅领先极右翼的现任总统博索纳罗1.8个百分点。
此次大选被认为是巴西自1985年结束军事独裁、实行民主直选以来,最激烈也最分裂的一次选举。尽管另有9人参与总统之位角逐,但92%的选民在首轮竞逐中将选票投给了卢拉或博索纳罗,没有第三路线的候选人能挑战两人地位。
在以极为微弱的优势赢得决选后,时隔12年重新复出的“左翼偶像”卢拉将不得不面对一个倾向右翼的国会,并接手一个经济增长乏力、饥饿蔓延、自然岌岌可危的国家。
“他们试图活埋我,而我好好地站在这里。”在当选新一届巴西总统后,卢拉发表胜选演说,将这场胜利描述为他的政治“复活”。在政坛浮沉数十载,他标志性的卷发和络腮胡变得稀疏泛白。沙哑的嗓音是这位“老烟枪”与喉癌生死搏斗后留下的印记,经过数月来竞选集会的辗转奔波,听起来更加浑浊。
卢拉出生于巴西东北部的贫民窟,12岁时即辍学工作。他擦过鞋、做过工人,并且因工意外失去了左手小拇指。
此番是卢拉第六次参加总统选举。1989年至1998年间,他曾三度参选,均铩羽而归。2002年,在转变为激进工人领袖的形象、向中间路线靠拢后,卢拉首次赢得选举。在2006年,他成功获得连任。
21世纪第一个十年的大宗商品超级周期为卢拉政府带来丰盈的财政收入,也为其推行“零饥饿”和“家庭补助金”等社会福利计划打下经济基础。在卢拉的两个任期内,巴西民生改善、经济腾飞,贫富鸿沟稳步缩减,2000万人脱离贫困,失业率降至历史低点,人均国内生产总值(GDP)增长三倍。
巴西民调机构Datafolha公布的一份民调结果显示,在2011年结束任期时,卢拉的支持率高达83%,是巴西历史上最受欢迎的政治家之一。
然而,一场席卷巴西政坛的反贪风暴使卢拉跌下神坛。他在2014年成为“洗车行动”的调查对象。这项巴西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反腐调查,披露了国有企业巴西石油公司(Petrobras)、政坛精英与多家建筑承包商之间“以回扣换合同”的非法交易。2017年7月,卢拉被控洗钱和贪污,获刑9年半。2018年,法院维持一审定罪并把刑期延长至12年零一个月。卢拉从始至终否认这些指控,但在上诉失败后,他选择自首并入狱服刑。
在以极为微弱的优势赢得决选后,时隔12年重新复出的“左翼偶像”卢拉将得不得面对一个傾向右翼的国会,并接手一个经济增长乏力、饥饿蔓延、自然岌岌可危的国家。
在步入牢房前,卢拉预言,巴西迟早会回到他身边,“强者可以杀死一朵、两朵、三朵玫瑰,但他们不能阻止春天的到来。”
虽身陷囹圄,卢拉保持着活跃。他接受采访,接待来自世界各地的朋友,前欧洲议会议长马丁·舒尔茨和法国左翼政治家让-吕克-梅朗雄都曾出现在访客名单上。
卢拉在15平方米的囚室里度过了580个日夜,直到法院批准其出狱。在2021年,巴西最高法院因管辖权问题、法官判决存有偏见等理由撤销卢拉的控罪,使他重获竞选公职的权利。
卢拉在接受《经济学人》杂志采访时说,“他们决定给我定罪,使我不能参加2018年的选举,因为他们知道,我将赢得选举。”《华尔街日报》社论文章则指出,尽管卢拉被释放并坚持认为自己是无辜的,但实际上“他从未在法庭上得到清白,因为他从未得到重审” 。
5月7日,卢拉在圣保罗市的集会上向数千名现场支持者宣布其参选计划,高呼“我回来了”“将重建巴西”。虽然形象因贪腐案大打折扣,但卢拉在巴西最贫困人口、工会成员以及大多数知识分子和文化界人士中依然保持着强大的号召力。多项民调显示,在经济、环保,以及保障黑人、妇女和性少数群体(LGBTQ)权益等方面,选民给卢拉的打分高于博索纳罗。与以往激情澎湃且充满即兴发挥的演讲不同,一袭深色西装的卢拉,在讲台前照本宣科地读着讲稿。他用词平淡,语调不见抑扬顿挫。据卢拉团队所说,这种令人惊讶的克制是有意为之。这场集会的目标,是要打造卢拉“国家之父”的形象,显示他能跨越党派界限,弥合分歧。
卢拉建立了一个由10个政党组成的中左翼联盟,与博索纳罗相抗衡。隶属中右翼巴西社会党的阿尔克明成为卢拉的选举搭档,两人在2006年的大选中是竞争对手。媒体分析指出,这一组合展现了卢拉温和的风格以及建立广泛联盟、团结“深度分裂”的国家的变通能力。
在新冠疫情冲击、经济状况低迷的背景下,怀旧成为卢拉最有力的竞选武器。在各类竞选活动和采访中,这位前总统不断回顾其八年执政期间良好的宏观经济表现和民生政策,激发选民对他之前两个任期的美好回忆和向往。卢拉还延续为贫困阶层而战的人设,承诺上任后将降低通货膨胀、改革税收系统、提高最低工资标准,并积极创造就业机会。
与博索纳罗一样,卢拉也反对宪法为财政支出增长设置上限。在卢拉看来,社会支出是投资而非成本,“当穷人不再非常贫穷,转而成为健康、教育和商品的消费者时,整个经济就会增长。”
四年前,卢拉与博索纳罗“本有一战”。在2018年,卢拉以戴罪之身领跑竞选初期的所有民调,直到巴西选举法院剥夺其参选资格,而以“局外人”自居的博索纳罗是当时唯一没有腐败记录的候选人。在经济连年下滑、腐败案件层出不穷的情势下,博索纳罗抓住彼时巴西社会蔓延的“反劳工党”情绪,祭出经济自由化和反腐败的承诺,在选举中异军突起。
但自上任以来,博索纳罗多个儿子受到贪污指控,他本人与以反腐闻名的明星部长莫罗分道扬镳,“洗车行动”工作组也被解散。此类事件频频发生后,前述“清水政客”的形象优势不再。
新冠疫情暴发以来,博索纳罗的应对措施饱受诟病。从淡化疫情影响、拒绝戴口罩,到推广疗效未经证实的羟氯喹作为新冠治疗药物,再到拖延疫苗购买及分发进程,失当的疫情处置使得巴西成为全球新冠死亡人数第二高的国家。
在环境问题上,自然保护主义者将博索纳罗形容为“瘟疫般的存在”:他推行放松管制的环境政策,导致亚马孙地区的森林砍伐激增,到今年年底,近4万平方公里的热带雨林将被夷为平地。
在选民最关注的经济问题上,经济部长盖德斯改革养老金、加强央行独立性并进行一系列便利营商的改革,受到商界好评。但在新冠疫情、乌克兰危机、美联储加息等多重因素夹击下,巴西通胀曾长期维持在两位数高位,饥饿人口在过去两年几乎翻了一番,达到约3300万人,给博索纳罗的经济成绩单蒙上阴影。
这一次竞选活动中,大部分民调显示卢拉持续领先。9月29日,多家民调机构预测,卢拉将在首轮致胜,以10至14个百分点的优势击败博索纳罗。但10月2日的计票结果显示,博索纳罗的表现远超民调预期,他与卢拉的差距只有5.2个百分点,而卢拉也未能收获过半数选票速战速决,大选被拖入“加时赛”。选战延长,卢拉对博索纳罗的民调领先优势也逐步缩小。在第二轮投票前夕,Datafolha和Quaest等机构的民调称,卢拉将获得52%的有效选票,与博索纳罗的差距收窄至4个百分点。
关于博索纳罗顽强追赶的表现,存在多种解释。博索纳罗政府在今年7月加码福利补贴,或许为其拉拢了一批最贫困的选民。尽管巴西财政状况已岌岌可危,但博索纳罗成功说服国会绕过宪法对财政支出的限制,拨款260亿雷亚尔(合48亿美元)用于“巴西援助金”计划,将每月向最贫困人口发放的现金从400雷亚尔增加至600雷亚尔(约合100美元)。此外,受大宗商品价格回升等因素影响,巴西经济表现好过预期,今年第二季度GDP环比增长1.2%、通胀指数回落至单位数、失业率下降,在客观上帮助博索纳罗挽回部分失去的民心。
在10月2日举行的国会选举中,博索纳罗所属的自由党成为最大赢家,拿下参议院改选27个席位中的13席,在拥有513席的众议院,席位也跃升至99个。在新一届国会的23个党派中,自由党稳坐第一大党地位。州长选举中,博索纳罗的盟友也好过预期。在巴西最大票仓、工业之都圣保罗州,曾在博索纳罗政府担任基础设施部长的德弗雷塔斯在首轮投票中获得42.3%的选票,领先卢拉支持的工党候选人阿达6.7个百分点。在关键摇摆州里约热内卢,自由党籍的卡斯特罗以58%的得票率在首轮即取得压倒性胜利,获得连任,他随后表态将支持博索纳罗。
“卢拉原本期待能轻松取胜,”卢拉的密友向法国《世界报》透露。面对步步紧逼的博索纳罗,奉行实用主义的老总统不得不更积极地行动。他保证自己的政府“将不限于劳工党”,并将竞选颜色由传统象征劳工党的红色换成白色;他发表 “致福音派人士的信”,向占巴西人口30%的群体声明,他反对堕胎,虽然在4月时他认为堕胎属于公共卫生问题;他的团队放弃了讲大道理,在网上指责博索纳罗是食人族和恋童癖,以回击粗鲁的对手抹黑他是撒旦信徒。
此次大选前,卢拉曾在多个场合表示,如若当选总统,此后不会再谋求连任。他将在2023年1月1日正式就任,开启其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总统任期。
卢拉此番获胜,意味着巴西将告别博索纳罗政府灾难性的气候政策,重新成为一个对环境负责的国家。
在卢拉前两届任期内,巴西在亚马孙地区的森林砍伐率降低了七成以上,并与联合国展开协作,推动发达国家为发展中国家减缓和适应气候变化提供资金支持。此次归来,卢拉表示将打击非法伐木等环境犯罪、致力于实现森林的净零砍伐和《巴黎协定》的减排目标。2008年与卢拉发生冲突而辞去环境部长一职的席尔瓦在9月宣布支持卢拉参选。席尔瓦解释说,两人冰释前嫌,是因为卢拉承诺会执行她提出的环境政策,包括引入碳定价,为可持续农业发布新的财政激励措施,以及创建“国家气候变化管理局”,以确保《巴黎协定》的目标得到遵守。
在经济层面,卢拉的支持者寄希望于他能挽狂澜之既倒,复制此前主政期间经济年均增长4.5%的繁荣景象。
巴西经济自2014年起陷入衰退。2022年,由于俄乌冲突导致大宗商品价格上涨、国内市场消费需求复苏以及国际市场出口需求提升,巴西多项经济指标改善。但巴西媒体指出,巴西经济今年所拥有的利好条件在明年不会重现,卢拉上台时,经济将面临更多不确定性:高利率、难以为继的政府公共财政以及更加悲观的全球环境。
在2016年,为了应对政府财政超支严重的问题,一项为巴西政府公共开支设立上限的法案在国会过关。法案规定,2025年以前,联邦政府预算增长不得超过上一年通货膨胀率,否则视为违宪。
博索纳罗在任内借新的宪法修正案绕过了这一上限,以便为其庞大的社会福利计划提供资金支持。卢拉也表示,希望完全推翻这一上限。但一些经济学家关心和质疑的是“钱从哪里来”?
可持续的经济增长模式是政府增加税收、扩大财政收入的重要保证。英国《金融时报》指出,由于基建不足、基础教育落后等问题,巴西难以提高生产率、实现经济长期增长。左翼劳工党政府在2003年至2016年期间试图扭转过早“去工业化”的趋势,实现产业升级,但最终以失败告吹。工业的长期消退,在国内生产总值中的占比逐年下降,甚至抵消了农业综合企业的增长贡献。
《金融时报》指出,卢拉与博索纳罗专注于增加公共支出,对如何提高生产率缺乏想法。要解决制约巴西经济发展的结构性问题,需要展开彻底的政治经济改革。而在党派数量众多、利益错综复杂的巴西,即便对于长袖善舞的卢拉,也依然是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
眼下还有一个更紧迫的威胁。里约热内卢州联邦大学政治选举暴力观察站的調查指出,今年上半年,巴西已登记214起针对政治人物的暴力案件,2019年同期则录得47起。今年7月,一名卢拉的支持者、劳工党前财务人员在伊瓜苏市举行生日派对时,被博索纳罗的支持者开枪射杀。
博索纳罗被认为是这些政治暴力的助推者。博索纳罗在任内立法放宽枪支管制,根据智库“我支持和平”(Sou da Paz)的数据,2018年以来,私人手中的枪支数量翻了一番,达到近200万支。此外,他频频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指控巴西的电子投票系统舞弊行为猖獗。博索纳罗声言,2018年的黑客入侵事件影响了投票结果,否则他将以更大的优势胜选。但巴西高等选举法院的调查指出,黑客入侵没有对电子投票系统的安全性造成任何损害,自1996年投入使用以来,该系统也从未出现过系统性欺诈行为。
鉴于有着“巴西版特朗普”之称的博索纳罗此前屡屡暗示若败选将挑战选举结果,甚至呼吁拥趸“为自由”献出生命,外界还担心,一场类似美国国会山骚乱的运动或许在酝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