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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跟随我,跟随你自己

2022-11-15张远山

中外文摘 2022年16期
关键词:重估奴隶教导

□ 张远山

尼采

尼采最著名的两句话是“上帝死了”和“重估一切价值”(均出自《快乐的科学》),但这两句话的重要性,与它们的著名程度是不相称的。比如“上帝死了”这句话,就有相当的哗众取宠成分,但未必是尼采想哗众取宠,真正的哗众取宠者是众多的转述者。从语言哲学的角度来看,上帝是个不真实的“虚概念”,因此判断“上帝”之生死没有哲学意义。但我认为,“上帝”这个虚概念一旦从人脑中产生,它就不会“死”了。所以尼采宣布“上帝死了”以后,即使无数人赞成、同意、转述这句名言,“上帝”以及各种各样的上帝替代物,依然大受崇拜。至于“重估一切价值”,诗人气质的尼采本人并没有全面展开这个“重估”工作,而说过此话的思想家,古今中外不知凡几。

我认为,尼采对现代文明真正有贡献的思想,是另一句不太著名的话:“不要跟随我,跟随你自己。”(《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句话与耶稣对门徒说的“跟我来”(福音书)针锋相对,不仅与西方哲学传统“认识你自己”(古希腊阿波罗神谕)接上了源头,而且大大推进了一步:认识自己,是为了跟随自己。跟随自己,是为了实现自己。

西方哲学这一步,花了两千多年。

一切传统的思想家,无论宗教家或哲学家,在教导别人时都坚信,唯有自己真理在握。因此他们教导别人“认识你自己”,其实是“认识你自己的无价值”,而“你”一旦认识到了自己的“无价值”,“你”就会无条件地放弃自己,成为一个精神上的奴隶——“跟随我”。

尼采的伟大在于,他教导别人“认识你自己”,是“认识你自己的价值”,而你一旦认识到了自己的“价值”,“你”就学会了独立思考,成了一个精神上的自由人——“跟随你自己”。

从“认识你自己”到“跟随你自己”,标志着人类从蒙昧的古代跨入了文明的现代,标志着人类从宗法时代的盲从,走向了科学时代的自主。当所有的人都跟随自己的时候,上帝就真的寿终正寝了。每一个跟随自己的人,必然会对任何貌似神圣的“绝对价值”提出疑问,做出自己的重新评估。可见“上帝死了”和“重估一切价值”,必须以“跟随自己”为根本前提。上述两句名言的价值,与这句金言不可同日而语。因此我认为,仅仅因为这一句话,尼采成了现代文明乃至未来文明的奠基者。

当然,问题并非表面上看来那么容易。从前现代的“跟随我”即跟随权威价值,到现代的“跟随自己”即跟随自主价值,虽然是一种进步,但“我”是什么,“自主价值”从何而来,还是一个根本难题。众多的“我”,完全是异化的“空无”。太多的人,没有“自己”,没有“自我”。“我”是一切人生价值和哲学审视的死角,没有人能一劳永逸地解答“我”之大惑。因此前现代那种否定自我式的宗教训诫、准宗教信条,往往有众多的追随者。要现代人反对传统的宗教式训诫并不难,真正的难题是,“我”就像奥古斯丁所追问的“时间”一样:你不说我倒明白,一说反倒糊涂了。放弃“我”而跟随他者时,不一定要弄清“我”是什么;跟随“我”时就必须弄明白:“我”是什么?由于人类思想尚不能真正解决这一生命大惑,因此后现代思潮走向了尼采所代表的现代思潮的反面:怎么都行。以致后现代的“我”,成了比前现代的“我”更虚幻的空无。因为前现代的“我”虽然空无,但空无的“我”还有所追随的绝对价值可依傍,还有“上帝”的神权做精神支柱,还有“皇帝”的极权做生命拐杖。后现代的“我”以空无的“自己”为追逐对象,结果“自己”也成了“他者”。跟随我,原地转了一个圈,依然可悲地沦落为跟随他者。

尼采教导所有的人都成为“超人”,结果德国人都去追随“超人”希特勒,意大利人都去追随“超人”墨索里尼,西班牙人都去追随“超人”佛朗哥,日本人都去追随“超人”东条英机;如是等等。事实上,只要被追随的“超人”依然像尼采批判的耶稣一样命令同类“跟随我”,那么“超人”同样没有“自己”。没有“自己”的“超人”,并非尼采召唤的超人,恰恰是尼采批判的“奴隶道德”的信奉者,是没有自主价值的他者,是追随“他者的他者”的他者。“他者”对“他者的他者”、“他者的他者”对“他者的他者的他者”……的无限追随,组成了一个倾倒中的多米诺骨牌阵。每一个不加批判地、自愿或被迫地加入多米诺骨牌阵的现代人,最终都将“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地被击倒。然而用“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来为自己的被击倒辩护的人,恰恰是没有个人的自由意志。所以主张“超人”学说,相信“铁的必然性”的尼采,同时又是唯意志论者。尼采主张的权力意志,是教导前现代的基督教精神奴隶们,要以顽强的自由意志维护每个人自己的天赋权力,而不是要前现代的精神奴隶们放弃自由意志,把不可转让的天赋权力拱手交给唯一的“超人”。当人们把尼采的伟大学说与法西斯主义视为一路货色时,当希特勒的追随者海德格尔被公认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哲学家时,当伟大学说被其追随者改造成登峰造极的“奴隶道德”时,除了“物质文明”的辉煌成就之外,二十世纪还有什么“精神文明”可言呢?继尼采死了之后,哲学也死了。继上帝死了之后,人也死了。

后冷战时代,人们追随的他者,不是前现代的人格化权威价值,而是后现代的非人格化流行,是瞬息万变的时尚,是由物组成的“无物之阵”。在这日益非人化的物质世界中,电脑的类人“智慧”乘虚而入,成了人类的引导者。非我的、非人格的、电脑化的、极度理性化的狂,将把每个人乃至全体人类引向何处?人类将跟随流行、跟随时尚、跟随电脑、跟随疯狂走向何处?生在尼采以后的每个人,尤其是每一个欣赏晋代殷浩“吾与吾周旋久,宁做我”的态度的中国人,都将不得不面对这一考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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