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陪读:农村妈妈的冒险
2022-11-15吴淑斌
□ 吴淑斌
2019 年6 月25 目,安徽省六安市,一位陪读妈妈指导孩子写作业。
这些“80 后”乡村女性们,以自己的经济功能和自由作为交换,从城市回到家乡,希望帮孩子从教育路径获得安身立命的能力,过上比父辈更好的生活。但生活的复杂性,不是完全能靠教育解决的;而教育的复杂性,也不是完全能靠她们的坚持和经验解决的。
隐秘的角落
东至县城不大。这个位于长江中游的安徽县城地势平坦,如果骑着电动车走直线,一路穿过最近10 年新开发的楼盘和大酒店,从城南逛到城北,大概只需要15分钟。
王艳华靠不同的学校来勾勒这座小城的模样。她是从农村来到东至县城陪读的妈妈,对她而言,首府、雅苑、国际大酒店这些崭新、洋气的建筑物,并没有那几所陈旧的学校来得熟悉。王艳华能快速理清城里学校的分布:城南边有一所中专,周围主要是服装店、饰品店;城中部,东至二中、三中这两所省重点中学和县实验小学,分布在马路环岛的三个方向。这是县城里的教育重地,也是经常拥堵的地段,学校周边的大小菜市场、文具店、日用品商店、小作坊较多,出租房“一屋难求”;再往北边走,还有另一个次重要区位,有东至一中、二中初中部和另一所小学。
中小学校的周围,无一例外地聚集着大量陪读妈妈。她们从村里或镇上赶到县城,在学校周边租下一间小屋,陪同孩子读书。除了照顾孩子的饮食起居,不少人还会额外打一份零工,用来补贴家用,或是打发孩子去学校后自己的大把空闲时光。
最近10 年,社会学研究者关注到“陪读妈妈”群体。易卓是武汉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的博士生,从2018 年开始研究陪读现象。起初,易卓研究的出发点是农村家庭的性别分工与家计模式。打工经济兴起后,农民家庭的典型分工模式是“以代际分工为基础的半工半耕”——家里的青壮年劳动力在外打工,老人则在家务农。这种分工模式能使家庭经济收入最大化,也可以保持城乡之间的良性互动。当时,农村甚至有一句口号:半工半农,一辈子不受穷。
真正介入调研之后,易卓渐渐发现,农村年轻女性发生了“逆向人口流动”——在经济规律的支配下,人口主要从中西部流向东部。但为了陪读,女性从务工的东部沿海城市,又返回中西部县城。她们以“80 后”为主,大多是初中文化程度,曾经在江浙或广东一带的工厂里打工。易卓在湖北的几个县城调研时发现,陪读的比例已经达到了40%~60%。这个结果让他感到吃惊,“教育作为一个变量因素,竟能如此深度地改变农民家庭的劳动分工模式”。毕竟,在打工经济下,缺少一个劳动力对整个家庭经济的影响不可小觑。
大量陪读妈妈涌入东至县城后,城里的样子也在悄悄改变。王艳华感受到的最直接变化就是“房子”。她租下了距离儿子学校步行15 分钟的一个出租屋。出租屋在一栋四层高的自建民房里,2013年左右建成,并不老旧,但内部空间却像早期的招待所,每层分隔出四个30 平方米左右的单间。屋里有狭小的卫生间和厨房,王艳华摆上两张单人床、一张餐桌兼书桌、一个柜子,基本用完了有限的空间。这个小单间的房租是每年5000 元左右。王艳华记得,大概是从10年前开始,县城学校的周边建起了许多相似的民房,“有的像宿舍楼一样,全都朝向一个方向,专门出租给陪读妈妈”。
一些原本开在村庄里的小型制衣厂、箱包厂,也追随妈妈们的脚步搬到学校周围。说是“厂”,其实更像小作坊,老板租下居民楼里的套房作为场地。厂里工作时间灵活、计件结算工资,雇用的员工一般不到20 人。凭着曾经在沿海城市打工的经验。大多数陪读妈妈能轻松胜任这份工作。王艳华在一家箱包厂做缝纫工,除去做午饭、晚饭的时间,每天从早上7 点多工作到晚上9 点多。根据缝纫难度不同,每个包的工钱从5 块到10 块不等,王艳华一个月能缝出两三千元。
“陪读”让县城有了更多生机和烟火气息。复旦大学博士生殷晶晶曾在东至县城做过陪读调研,她常听当地人说,“整个县城赚钱就是赚陪读的钱。”在当地也能看到,县城里除了一些政府公共服务部门之外,最主要的就是围绕教育和陪读而发展起来的房地产、教辅和服装箱包加工等产业。而妈妈们之间流传的说法是,“一到放寒暑假,整个县城空了一半”。
陪读妈妈群体虽然庞大,但在县城里并不惹人关注,就像隐匿在县城角落里的一群“海滩人”。法国作家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在长篇小说《暗店街》里描绘了“海滩人”的形象。他的一生中有40年在海滩或游泳池边度过,和避暑者、有钱的闲人聊天,身穿泳衣出现在数千张度假照片的人群中。但谁也叫不出他的名字,说不清他为何在那儿,也没有人注意到有一天他从照片上消失了。他留在这个世界的痕迹,只有沙滩上保留了短短几秒钟的脚印。
陪读妈妈们就这样安静地生活在县城里。白天,她们被吸纳进出租屋或工厂内。中午11 点半、晚上5 点半,她们离开缝纫机、放下手里的箱包皮料,从居民楼鱼贯而出,奔赴菜市场、出租屋,路上留下许多匆忙的身影。每年夏天,都有一批陪读妈妈离开出租屋,但新来的人又迅速填充了空屋子,覆盖上一任住户留下的痕迹。曾经打工经济下年轻父母和孩子分离的家庭结构,现在却在“教育”和“陪读”的名义下得到改变。这些“80 后”乡村妈妈们,放弃了自己可能在城市中的经济收益,回到孩子身边,像一个枢纽,将分散的父母与孩子重新联结起来,并承受着在城乡夹缝间的焦虑和张力。
城乡之间
对王艳华的采访大多是在缝纫机“哒哒哒、哒哒哒”的声响中进行的。不时被一些前来查货、递货的声音打断。她的手一刻不停,这些缝纫动作像是肌肉记忆,即使分心和记者聊天,也不会出岔子。
追溯自己陪读之路的起点,王艳华把时间定在2006 年,3 岁半的儿子刚上幼儿园时。正是从那年起,她结束在外打工的生活,回到家乡,开始以孩子为中心。
“现在家里孩子少,宝贝得很呐。”她反复提到。1981 年出生的王艳华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小时候,靠父母打零工和耕种几亩地,一家五口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王艳华读初中时,妈妈检查出有心脏病,再也干不了重活儿。家里经济捉襟见肘,王艳华只好在初二时辍学,即使她的成绩在班上一直是靠前的。“弟弟虽然成绩不太好,但男孩子嘛,初中肯定要读一点的。”她总是强调,对于辍学,自己并不遗憾,但又忍不住添上一句,“也没办法,家里条件供不起我们,那一代人都是这样的”。
16 岁,王艳华开始了大城市的打工生活。她跟着村里人到了浙江的制衣厂。工厂生活辛苦,最初,车间里没有空调,夏天热得像个大蒸笼。她要从早上8 点一直工作到晚上10 点,一个月休息两天,几个手指头都磨出了茧子。但年轻的王艳华觉得开心,“花自己挣的钱,就像现在刚毕业的大学生一样”。
当时,比起干农活儿,这份工作显得现代了许多。“虽然比不上教师、医生、护士,好歹不用下地了。我们那里有采茶叶的人,大太阳下暴晒着,我肯定干不了。”她的技术和人缘好,在厂里“混得不错”。有一次,工厂没有按时结算工资,车间组长是个不爱管事的老头儿,王艳华被同组的七八个女孩推选出来,直接去找老板谈。“老板也没生气,后来我要走了还说,喜欢我这样爽快的人。”晚上下班后,即使已经累了一天,她也要抽空看几页爱情小说——离工厂不远处有一个小书店,办卡后,租一本小说只要几毛钱。
那是王艳华最自在的一段时光。后来,经人介绍,25 岁的王艳华和同村的男子结婚,很快生了小孩。
看小说的兴趣淹没在烦琐的生活里,她的生活阵地也从城市转回了农村。孩子出生后,王艳华曾经外出打工一年,“我想趁他上幼儿园之前赚点钱,回来能给家里盖新房子”。正月十五出门,她埋头干到年底才回家。那一次见面,儿子不再像电话里一样乖巧,抱着妈妈的腿哭个不停,“让爸爸一个人赚钱就行了,你不要走,在家陪我吧”。王艳华看着小小的儿子,“很心痛,算了,在家门口打工吧”。
严格来说,那时的王艳华还不是一名陪读妈妈。儿子在离家不远的村小读完了小学,在那6年里,即使不主动搜寻,陪读经验依然从四面八方涌向她。她在村里打工,同样做制衣工作,收入比在浙江时少了一半。坐在厂里穿针引线,王艳华常听身边一起工作的妈妈们热火朝天地讨论,需要提前多久租房、哪里的房子价格更低。每到开学季,村里的妈妈们总会“消失”一两个,重新从乡村进入城里。
一切都是如此顺理成章。在乡村年轻妈妈们的心里,“陪读”是一条每个人都要踏上的路,区别只在于时间的早晚。
易卓调研后发现,陪读妈妈群体快速扩大的原因之一,是父母对教育的重视程度提高了。“这一代父母,通过打工走出了闭塞的老家,看到了外面的世界。但流水线上的生活是繁重、枯燥而又压抑的。他们吃了很多苦,已经隐约或者明确地意识到,教育是改变生活水平和家庭社会地位的一个重要途径。”
殷晶晶同样在访谈中感受到了年轻父母的观念变化:一位爸爸告诉她,自己在外谈生意时,会因为没有文化而受骗;另一位爸爸做生意挣了些钱,为自己的生意头脑沾沾自喜,不太理解表妹花了十几年时间念书,但他后来发现,表妹一毕业的工资就比自己高出许多。“‘80 后’是见证学历分化结果的一代人。他们以身边的人为参照,发现受教育的程度不同,深刻影响了大家的人生轨迹。”
不得已的选择
向上走,让孩子到更好的学校去念书,成了大多数家庭的目标。一名东至县的乡村小学教师告诉本刊,自己入职10 年,如今学生的人数比当时少了近一半。其实,村里小学的条件在变好,每隔几年就会有新老师入职,都是正规本科院校的毕业生。学校硬件设施也在改善,课桌椅、宿舍、多媒体设备分批次更新,“但还是留不住人,家长看别人去了城里,都怕自己落后”。
城乡之间的教育不均衡仍是现实。相比于村镇,县城里的学校集中了更多资历深厚的教师、更优质的生源。各层级学校能获得的教育资源也是不同的。学者葛岩在论文中对2009—2018 年的义务教育财政投入数据做了分析后发现,由于经济水平不同,不同省份之间,省、市和县的义务教育阶段经费投入明显不均衡。在东至县城里,差距同样存在。2020 年的数据显示,县城里的两所重点中学获得的财政拨款是乡镇中学的2 到3 倍。
更何况,村庄不再是适合孩子成长的环境。“以前我们也讲留守村庄,但整体还是比较热闹,老中青三代人都有,社会交往频繁。”殷晶晶告诉本刊,如今的情况和以前不同了,她印象深刻的是,在东至县的不同村庄走访时,村里常住最多的是70 岁以上的老人。“现在的留守是‘真留守’。村庄的社会结构已经不完整,小孩子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会缺少社会见习和教化的过程。”
即使父母愿意把孩子留在村里读书,现实条件也不一定能满足他们。2014 年年底,在王艳华的儿子上小学二年级时,村里中学因为人数太少,被合并到镇上。“撤点并校”是我国从2001 年开始的一场改革。为了优化农村教育资源配置,对生源少的临近学校进行资源合并,让村里的学生集中到小部分城镇学校。但镇上中学离王艳华居住的村庄有20 公里远。村民们试图“挽回”学校,几十户人家一起写了联名信递交给镇政府,希望不要撤学校。“去镇上,我们只能租房子陪读,开销变大了。而且二孩政策刚放开,有的家庭两个孩子年龄差距大,如果撤了学校,妈妈没法同时带两个孩子,总有一个孩子要转校。”王艳华说。
联名信没有起效。孩子小学毕业后,摆在妈妈们面前的选择有两个:让孩子住校,或者自己租房陪读。
和村子里大多数年轻妈妈一样,王艳华也选择了后者。她不放心让儿子住校,儿子念小学时,因为下雨天把衣服、鞋袜都弄湿了,回到家也不懂得换掉湿衣服,后来得了一场重感冒,发高烧。“现在的孩子自理能力很差,住校后老是生病,成绩不就得下降?这个年纪还爱挑食,初高中正是身体发育的时候,学习不行也就算了,个子长不上去,是一辈子的事。”镇上的初中配备了学生宿舍,却基本空置——班级里五十几个人,住宿人数不超过十个,到初三时只剩下四五个。
妈妈的世界
没有公公婆婆搭把手,丈夫常年辗转天津、江苏等地做木工,陪读的小世界里,只剩下王艳华和孩子,而孩子是这个小世界的中心。
王艳华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找到一份能同时照顾好儿子的工作。求职时,雷打不动的条件就是灵活的工作时间。王艳华到珠宝店做过兼职卖货,店里上下班时间卡得紧,偶尔有客人在饭点来,也无法抽身离开。她还在镇上的商业街摆过煎饼小摊,只不过一个月,就决定收摊了——在东至,人们把煎饼当早餐,王艳华需要凌晨五六点起床准备,这和她为儿子准备早餐的时间是冲突的。后来,王艳华有了经验,先在电话里和老板谈妥了上班时间问题,再去见面。她在镇上一个快递点工作了两年半,负责在店里收发快递。
她的一天被午餐、晚餐时间分割成三块,再用家务活、工作去填满。每天早晚,王艳华会给儿子准备好一杯牛奶。儿子不爱吃苹果、梨,她就在网上买新上市的猕猴桃、芒果等应季水果,一斤能比镇上的水果店便宜好几块钱。下班后,她先赶到菜市场买新鲜的牛肉、鸡肉,有时也买土鸡和鲜虾。
在学业上,王艳华比许多妈妈付出了更多心力。儿子刚上小学时,常常听不懂课堂上的拼音、数学应用题,回家后把练习册摆在桌上,大声喊她。“那个年龄段,孩子眼里的妈妈就像超人一样,什么都会。”这种依赖感让王艳华满足。她是一个爱笑的人,尤其是聊到与儿子的互动时,哪怕再小的细节,都会忍不住笑起来。王艳华早就忘光了小学的知识。她拿着语文课本去找村小的老师,从拼音读写开始重新学起。“过了20 年,我终于把小学知识系统地学了一遍。”每晚,儿子把不会做的作业题标出来放在桌上,晚上9 点多王艳华下班回来,一道题一道题地做。弄懂以后,第二天早餐时再给儿子讲解。
对学业的重视也让她时常焦虑不安。“成绩靠前的学生,老师才会盯得紧,下滑了也会通知家长。我很怕接到老师的电话,自己读书时都没那么怕过。又怕老师不打电话是不重视孩子。”上了初中后,儿子的成绩常常波动,有一次因为买了平板电脑贪玩,成绩在班里下滑了十几名,王艳华“急得头发都白了”。
但初中的课业难度已经超出了她能辅导的范围,“只能托给老师了”,她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和儿子的交流上。进入青春期以后的男孩不再和母亲亲密如前,和王艳华的开朗热情不同,儿子的性格随爸爸,内向、话少,很少主动和妈妈谈起学校里的事情。有一次,王艳华在饭桌上说到儿子的物理成绩似乎比上学期下降了好几名,他才说起自己这学期已经当上了物理课代表的事。“你看,当了好几个月才告诉我,还是为了反驳我的批评。当妈妈的真得多主动走近孩子。”
她关注了七八个教育类公众号,“上面常有专家发文章,教你怎么和青春期的孩子相处”。她最骄傲的一件事是成功处理了儿子的早恋问题。那时候,王艳华在快递收发点工作,常有学生和家长来取快递。一来二去,她听说“班上所有学生都在谈恋爱,没有对象的人很另类”。王艳华一下子想起来,儿子每天上学前,都要花上十分钟在镜子前摆弄发型——十分钟,对初中生来说是奢侈的。和好几个同学打探核实后,王艳华才回家“诈他”。饭桌上,她问儿子:“班上的女生是不是都爱问你数学题?”
儿子有些慌乱,搪塞了一句:“还好吧,好像是经常有人来问。”
“那个叫×××的女生是不是也爱来问你?”王艳华开玩笑地说出了那位“绯闻女友”的姓名。
“偶尔,偶尔。”儿子涨红了脸,只顾着低头夹菜。
“这个时候呢,还是学习要紧。要是成绩不行,以后找不到好工作,也不好意思跟女孩子说话呀,你说是吧?”点到为止,王艳华结束了话题。
母子俩都没再提起这个话题,儿子的状态和成绩也慢慢归于正常。王艳华对自己的这次处理是满意的,“公众号上面说了,堵不如疏,越堵越要出问题的”。她总结自己的心得时,语气里也有了教育专家的样子。
日复一日的忙碌里,王艳华也感到疲惫。她曾发过一条朋友圈:“真想把他像足球一样,一脚踢进大学的门里。”采访的一周里,她只拥有过一个稍微清闲的下午。那一天,父亲从村里赶到县城看病,王艳华请了一天的假陪他。吃过午饭,把父亲送上回老家的公共汽车后,王艳华赶回家洗了衣服,终于能在椅子上坐下,放空一会儿。其实,陪读的生活里,她也有过其他选择。曾经工作过的工厂老板联系过她,请她回工厂当小组长——再往上干几年,就能慢慢升到工厂的管理层了。“是挺心动的。但是万一把孩子搞砸了,挣再多钱有什么用?”王艳华拒绝了。
2020 年7 月,陪读妈妈们正在安装仪表配件。边陪读边打零工是不少人的选择。
好在儿子争气,2021 年中考时考上了县城里的省重点中学。王艳华的陪读之路又向县城继续延伸了一站。如今,她对陪读生活是满意的,即使讲到自己的忙碌和压力,也总是伴随着一阵笑声和成就感。儿子能考上一所好大学,毕业后回到东至县或市区里,考一份公务员、老师等体制内的工作,这是她的全部憧憬。
选择
并不是每个陪读妈妈都像王艳华一样幸运。实际上,在学者们的研究中,县城“陪读妈妈”这条路是付出很多,但收益不高的险路。这些“80 后”乡村女性们,以自己的经济功能和自由作为交换,希望帮孩子从教育路径获得安身立命的能力,过上比父辈更好的生活。但生活的复杂性,不是完全能靠教育解决的;而教育的复杂性,也不是完全能靠她们的经验和资源解决的。
今年42 岁的陈霞已经把儿子送进大学,结束了5 年的陪读生活。儿子上的是一所省内大专院校,在陈霞看来,这是自己陪读失败的见证,往严重点说,自己是一个“不成功的母亲”。她至今仍充满了遗憾、困惑和不甘:“别人陪,我也陪;别人的孩子读出来了,我的结果怎么是这样?”
陈霞的经历和王艳华相像。生长在东至的村庄里,初中辍学到浙江的电子厂打工,然后结婚、生子。儿子上幼儿园时,陈霞舍不得把他留在老家,自己又不愿意回东至,“家里工资太低,挣多少花多少,没意思,想在外面多坚持几年”。她把儿子带到了浙江,在工厂附近的私立托儿所上学,一直到孩子上小学后,母子俩才一起回到村里。
她同样精心照顾着儿子的饮食起居,在学业上却显得无能为力,“我连初一都没有念完,没有能力教他做作业啊”。陈霞辍学早,对“知识”有一种敬畏感和距离感。聊天中,她不断问本刊记者,是否知道“专科还有什么办法能上研究生”。小学一二年级,儿子的数学成绩总是只有七八十分,听说厂里其他妈妈的孩子能考90分,陈霞心里干着急。她想到了补救办法:一个远房叔叔是退休老师,可以请他为儿子辅导数学。每周末,陈霞骑自行车驮着儿子,跑七八公里路到亲戚家补课。
儿子小学毕业、陈霞搜寻镇上中学周边的出租房信息时,一个念头在她的脑海里闪过:自己能不能不去当陪读妈妈?但她很快打消了这个想法,“其他人都去陪,我不去,别人背后指不定怎么说我呢”。丈夫独自留在浙江打工,她有一次打电话时开玩笑地试探:“让儿子住校,我出去打工怎么样?”丈夫很温和,但也很坚定地劝她:“赚钱的事情我来搞,你把孩子带好就行了。”
这是大多数陪读家庭里的角色分工。陪读妈妈打零工贴补家用,爸爸在外打工。“陪读家庭里的丈夫常常要做更繁重、高强度的工作和延长务工时间,来弥补妈妈退回县城后家庭收入的减少。家里的经济权一般掌握在妈妈手中,有助于缓解她们的不安全感,也是目前形势下寻求平衡夫妻关系,维系家庭完整的一种方式。”殷晶晶对本刊记者说。
其实,即便丈夫同意陈霞外出打工,她也不敢冒这个险。妈妈们听说过太多留守孩子学坏的故事。“某家的孩子,妈妈等到高中时才回来陪读,晚了!每天都要到网吧里去把孩子揪出来,孩子还敢跟妈妈动手。”陈霞只有一个孩子,这是她无法承担的风险。在调研中,殷晶晶也确实见过这样的案例。“和以前相比,现在农村家庭未成年小孩沉迷手机的现象比较严重,爷爷奶奶很难监管。有一位妈妈接到老师的电话,‘你要是再不来陪读,这孩子就彻底毁了’。”
最近几年,陪读阶段不断前置,从小学就开始陪读的妈妈越来越多(摄于2018 年7 月)。
但陈霞的陪读生活过得磕磕绊绊。初中时,儿子陈孟的成绩总是上不去,陈霞又一次给他报了课外辅导班,每周上两次课,一个月花2000 元,正好是她打零工能挣到的工资。陈孟对学习总是吊儿郎当,陈霞看不惯,但无论是絮絮叨叨,还是许诺成绩进步能有奖励,都没有奏效。有一次,半夜1 点时,陈霞发现儿子还在被窝里用亲戚送的一部旧手机上网。她感到“血直往脑袋上冲”,抢过手机摔在地上,又随手抓起枕头打儿子。压力在那一刻全都释放出来,“我心里憋屈啊,没意思。钱挣不到,孩子也没带好,觉得自己很失败”。
某种程度上,孩子的学习成绩是检验陪读妈妈成果的重要标准。陪读妈妈似乎成了孩子成长的“唯一责任人”。殷晶晶见过许多被这种压力折磨得喘不过气的母亲。有一次,在湖北一所私立中学附近,一位妈妈还没说两句话就哭了。她的丈夫身体不好,一年只能挣四五万块钱。在女儿的要求下,他们花三万块钱让女儿上了本地最好的私立高中,但孩子的成绩却没有任何起色。“妈妈很无力,很煎熬,也很迷茫,生活好像没有盼头。”残酷的是,大多数时候,陪读的效果并不理想。“许多人并不懂得如何与孩子相处。成绩出现波动的时候,家长会比较焦虑,更多时候还是靠说教。如果孩子对压力敏感,反而会让亲子关系更为紧张。”
在“被逼疯”之前,陈霞与现实和解了。她和丈夫商定,“只要孩子不学坏、走正途就行,成绩的事情顺其自然吧。”庆幸的是,陈孟确实是个开朗、成熟、有礼貌的小伙子。他已经是大一的学生,在学院的学生会里负责外联,每天忙忙碌碌。回忆起妈妈陪读的日子,陈孟有些心疼陈霞:“挺不容易的。别人都有家长陪,如果她不来,我肯定觉得自己不受重视;她来了,又总是啰嗦,我不爱听,就和她拌嘴。”
在陈孟高二暑假时,陈霞做出了一个和大多数人不一样的决定。那时,村主任问她,是否愿意回村竞选妇女主任。这个提议让陈霞心动。年轻时,她的一个小姐妹做过村干部,让陈霞十分羡慕——在她眼中,村干部是个有编制的铁饭碗,是有高中学历的小姐妹才能得到的职位。但她纠结的是,自己还没有完成陪读的“本职工作”。这一次,她先询问了儿子的意见。“我真心劝她回去。到这时候了,陪不陪真的无所谓,成绩好赖都差别不大了。”陈孟告诉本刊,高中时自己只考上了一所中专学校,对高考其实并没有太多期待。“反而是她,又忙又紧张,不如去做点别的事情。”
陈霞最终找到了一个折中方案:每周末,她拎着大包小包来一趟县城,给儿子送来用保温桶装着的在家炖好的汤和肉,还有一些水果、牛奶。如愿当上村干部后,陈霞觉得“生活又有劲儿了”,她每天忙着去村里、镇上开会,去村民家走访,像鱼回到了水里一样自得。
如今聊到陪读经历,陈霞依然忍不住叹气、自责。她回忆,在陈孟高三毕业的那个暑假,自己几乎不敢串门,生怕别人提起高考成绩。“在做妈妈这块儿,我真是比别人矮一头的。很遗憾,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付出了很多,却好像没什么回报。”回村工作前,她告诉房东,自己要退租了。没多久,房东带着另一对母子来看房子,孩子刚刚六年级毕业,马上要来县城上初一。那时的陈霞看着这个温柔、仔细地询问房子细节的妈妈,心想,如果自己重新回到这个阶段,结果会不会不一样。很快,她又清醒了过来,“可别了,我一想到还有那么多年,真是会疯掉”。
(文中王艳华、陈孟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