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生命从一次寻找开始——评范小青长篇小说《老岸》

魏丽丽

（聊城大学，山东聊城 252000）

真实的人生充斥着“寻找”，寻找的对象是抽象的价值、自我、理想、真理、自由等，抑或是具体的物件或生命[1]。“寻找”是范小青长篇小说的核心，《老岸》便是以寻找真相为主要情节，进一步揭示寻找生命意义的深层意蕴。本文从故事情节、人物形象和生命意义三个方面进行叙述，首先根据普罗普提出的回合的概念，将《老岸》分为三个回合，并依据普罗普提出的回合间的组合方式进行分析、组合，推进故事情节的发展；其次按照普罗普的七种角色对《老岸》中的角色进行分类，以表格的形式呈现人物在不同回合中的角色变化，完成对人物形象的塑造；最后通过抗争命运、释怀过往以及洞悉人性三个阶段诠释生命意义，进而揭示范小青对人类内心世界、生命意义的关注和思考。

一、以寻找展开故事情节

在《老岸》中，范小青从细微处入手，将目光聚焦主人公巴豆，阐述了他寻找入狱真相的故事。根据故事发展，巴豆寻找真相的过程可分为三个阶段：出狱之后到在南州宾馆站稳脚跟，寻找江三，寻找调度。

普罗普是俄国著名的民俗学家、民间文艺学家和艺术理论家，虽然他并不认为自己是纯粹的形式主义者，但他的《故事形态学》毫无疑问开创了叙事形式研究之先河[2]。普罗普在书中提出“回合”的概念：“任何一种始于加害者的行为或缺失、经过中间的一些功能项之后终结于婚礼或其他作为结局的功能项的过程，都可以称之为神奇故事。结尾的功能项有时是奖赏、获得所寻之物或者就是消除灾难、从追捕中获救等等，这样的过程我们称之为一个回合。”[3]《老岸》的三个阶段正符合回合的概念。第一个阶段，巴豆出狱后向三轮车夫张大帅讨教行业内情况，去“三伦”公司讨要车子，去南洲宾馆门前考察，求助邻居毛小癞子等，终于以车夫的身份出现在了南州宾馆门前，一来侵占其他三轮车夫的地盘，二来抢占他们的生意。南洲宾馆的客人多是外国人，大部分三轮车夫的文化水平较低，不懂英语，此时原为医生的高知分子巴豆便显得格外耀眼，因此招来眼红和报复。这一部分是第一阶段的开端，中间经过了寻找南州地盘的老板白板、找到白板等功能项，直到在南洲宾馆门口站稳脚跟结束。第二个阶段，从巴豆在南州宾馆站稳脚跟后，寻找江三开始，中间经历了遭遇陷害、解除危险的功能项，当他一步步接近江三的下落时，躲在暗处的人感受到了威胁，便将台湾老兵的死嫁祸给巴豆，后来一封揭发卖淫集团（台湾老兵死前去的地方）的匿名信使巴豆摆脱了困境，最后巴豆在毛小癞子、江大咬子的帮助下找到了江三，并从江三那里得知幕后凶手是绰号为调度的人。第三个阶段从寻找调度开始，巴豆中间再次经历了遭遇暗算、解除危险的功能项，调度感受到了巨大威胁，便令根芳诬告巴豆，但根芳出于对巴豆的愧疚或其他特殊感情，选择澄清真相，巴豆因此再一次摆脱危险，最后以得知调度的身份是自己多年的邻居兼朋友毛估而结束。由此可知小说中三个阶段的故事符合普罗普所提出的“回合”的概念，因此将三个阶段称为三个回合。

同时，普罗普还提出了回合之间的六种结合方式：一个回合紧跟着另一个回合；新的回合在第一个回合结束之前降临；片段本身也被打断；故事可以从一下子降临两个危害开始，可能先彻底消除一个，然后再消除第二个；两个回合可以有一个共同的结尾；一个故事有两个寻找者[3]88-89。《老岸》的三个回合的组合方式属于第一种，具体如图1所示[3]89。

图1 普罗普“一个回合紧跟另一个回合”结合方式图

《老岸》中三个回合的结合方式如表1所示，从中可以清晰地看出第一回合是以巴豆在南洲宾馆门前站稳脚跟结尾；第二个回合紧接着第一个回合展开，巴豆在南州宾馆站稳脚跟之后，便开始寻找江三，然后以找到江三、得知调度为幕后真凶结尾；第三个回合衔接第二个回合，以寻找调度为开端。

表1 《老岸》中三个回合的结合方式

范小青运用一个回合紧跟另一个回合的叙事方式，构成了巴豆寻找真相的全过程，每一个回合中都会揭开一个谜团，同时又产生新的疑点，根据新的疑点在新的回合中展开下一个谜团，在一个接一个的谜团中逐步找到真相，从而增强小说的逻辑性和悬疑性。

二、以寻找塑造人物形象

小说中，巴豆寻找真相的动作不仅推进了情节的发展，而且牵出江三、威廉、毛估等一系列人物。范小青笔下的人物既不是完美无瑕的，也不是十恶不赦的，他们都有着普通人的喜怒哀乐，《老岸》中的角色亦然。

普罗普在《故事形态学》中通过《黑天鹅》的故事，根据人物执行动作的情况，将童话中的人物分成七种角色：坏人、施惠者、帮助者、公主（主人公）、派遣者、英雄、假英雄。普罗普认为，在童话中，一个人物可以充当不止一种角色，一种角色也可以由几个人物充当，但童话中所有的人物都不会离开这七种角色[4]。根据普罗普的七种角色对《老岸》中每个回合的人物进行分类，具体如表2、表3、表4所示。

表2 《老岸》中第一回合的人物角色

表3 《老岸》中第二回合中人物角色

表4 《老岸》中第三回合的人物角色

由此可以得知，小说中三个回合所涉及的几十个人物都在普罗普所划分的七种角色之内，也存在一个人物充当不同的角色，或者一个角色由不同的人物承担的情况。如江三，他在第一回合中是派遣者的角色，在第二个回合中担任坏人这一角色，在第三个回合中就变成了帮助者；三个回合中坏人的角色同时由江三、威廉、毛估、江四、其他三轮车夫等人充当。

另外，普罗普提出：“同一个人物在一个回合中扮演一个角色，在第二个回合中扮演的是另一个角色（鬼在第一个回合里是相助者，到了第二个回合中就是加害者了，诸如此类）。”[3]80通过上述表格可以直观看出小说中三个回合的角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如江三、毛估（调度）、威廉，他们是巴豆寻找真相过程中的关键人物，他们的前后转变对情节的发展起着重要的推进作用，而且有助于展现人物形象的饱满和立体。

首先，江三在第一回合中和威廉、毛估一起担任派遣者的角色，他们进行文物走私，使巴豆意外入狱，使他原来光鲜亮丽的人生一落千丈，所以才有了巴豆一定要在南洲宾馆门前工作，进而寻找真相的事情。在第一回合中，江三并没有露面，甚至连名字和绰号也没有，只是用“当年的三轮车夫”来代称；第二个回合是以寻找江三为主要的故事情节，江三所充当的是坏人的角色，他在五年前欺骗巴豆说毛小癞子令他告诉巴豆古董出售的消息，让巴豆转告威廉，并将他们带往石湖，之后东窗事发，他却逃之夭夭，躲在没有人认识的小镇上，只留巴豆一人被捕入狱；在第三个回合中，江三又变成了帮助者的角色，他过着隐姓埋名、东躲西藏的生活，“调度”在三轮车业的威望很高，江三为了在这个行业继续生存，不得不听从“调度”的命令，但是江三内心尚且存有良知，他对巴豆一直怀有愧疚，当巴豆找到自己时，便将当年的真相和幕后之人告知了巴豆，这对巴豆之后寻找真相起了很大帮助。范小青在第二回合中令江三所呈现给读者的印象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在第三回合中又成了帮助者，两个回合形成反差，不仅增加了故事的张力，而且也揭示出江三这一人物形象的复杂性。

其次，毛估在第一回合中也担任派遣者的角色，而且是最大的派遣者，他吩咐江三告诉巴豆古董出售的消息，巴豆才会告诉威廉，才有之后的事情；同时，毛估在前两个回合中都充当着假英雄的角色，不同的是在第一个回合中，他并没有采取措施阻止巴豆的行动，因为这时巴豆对于真相的寻找并没有进展，他没有感受到威胁。在第二个回合中，巴豆围绕江三展开调查，并一步步接近真相，毛估因为害怕便暗中指使江四将台湾老兵的死嫁祸给巴豆，在明面上，他仍是巴豆的邻居，最亲密的朋友。第三个回合是以寻找幕后凶手“调度”为主要故事情节，随着巴豆的寻找越来越深入，毛估就是“调度”的这一真相渐渐浮出水面，他所承担的角色便从假英雄转变为坏人，在这个回合中，毛估再一次陷害巴豆，他让根芳诬告巴豆，致使巴豆险些再次入狱。毛估在三个回合中的角色转变增强了小说的悬念。

最后，在第一回合中，威廉承担的也是派遣者的角色，在得知古董出售的消息之后，他心里已知真相，但是当巴豆要随他一同前往石湖时并没有出言阻止，致使巴豆被牵扯进案子；在第三个回合中，威廉成为了施惠者的角色，他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一直为章华和巴豆争取出国的机会。

作者通过人物的角色转变，一方面增强了小说的故事性和戏剧性，另一方面增加了人物的丰富性。

三、以寻找诠释生命意义

范小青的创作一向贴近社会现实，聚焦普通人生存境况的变化[5]。《老岸》中，范小青借助寻找的过程诠释生命的意义，通过对个体宿命的抗争、对过往人事的释怀和对人生本质的洞悉，达到对人生意义追寻的终极指向。

（一）个人宿命的抗争

宿命的安排使巴豆结识了威廉，又无端卷入文物走私案，东窗事发后，其他人都销声匿迹，只有巴豆被捕入狱。从天堂跌落到地狱的巴豆，通过对真相的不懈寻找表达自己对宿命无声的抗争，用自己的行动向世界宣示何为充实且有意义的生活[6]。

巴豆与宿命的无声抗争首先体现在对工作的选择。巴豆出狱之后，父亲毕逸群知道巴豆重操旧业的希望渺茫，但仍尽心地利用自己的人脉奔波，希望为巴豆找到一份称心工作。而巴豆为了让父亲放心，又不忍用年迈父亲的积蓄，于是接受了旅社的工作。但是，巴豆的内心深处仍然笼罩着当年的阴影，因为自己是在毫不知情地情况下被卷入文物走私案的，然后又成为了唯一一个被捕入狱的人，命运仿佛给巴豆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身边的人都希望巴豆能够接受“命运的安排”，但是他在众人的反对下选择在南洲宾馆门前做三轮车夫以便寻找当年的真相，“我要踏三轮车，就是为了要到宾馆街去做，如果不到那里去做我也不会踏三轮车了”[7]，巴豆通过这种形式挣脱现实，与宿命进行顽强的抗争。

巴豆与宿命的无声抗争还体现在与威胁的斗争。巴豆在寻找真相的过程中，不断遇到明暗两处的迫害与阻扰，每一次威胁对于巴豆来讲都是致命的伤害，他的人生已经不起再一次的波折，幕后的人也希望巴豆能够知难而退。面对一次次的威胁，巴豆坚持着无声的抗争，迎难而上，直到真相浮出水面。

巴豆与宿命的无声抗争最后体现在对本心的坚守。巴豆的红颜知己章华一直在筹备二人出国的事宜，她希望巴豆可以放下心中的执念，与自己一同出国。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国内正掀起出国热潮，很多人想出国却没有门路，巴豆如今拥有这个机会，且出国之后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往，他不仅可以重操旧业，在自己擅长的内科心血管专业发光发热，而且可以与心爱的人长相厮守。巴豆心里明白，他不属于三轮车，也知道案子疑团重重，继续查案很有可能再次遭遇不测，放弃查案前往异国便会拥有很好的人生，可以说出国的机会于巴豆而言是弥足珍贵的。但对于此时的巴豆而言，寻找五年前的真相才是他生命意义的所在，最终他选择坚守本心，寻找真相。

如果巴豆听从父亲的安排，放弃三轮车的工作，留在旅社，或是放弃对真相的寻找，随章华一同出国，他的生活在很大程度上都会轻松许多，但是，当回首往事时，心头难免笼罩着阴影，他对真相仍有一丝疑虑，甚至会因向命运妥协而后悔。

（二）过往人事的释怀

一方面，巴豆对过往人事的释怀体现在对仇恨的释怀。巴豆原是街道医院推拿科的大夫，虽然不能发挥自己的专业特长，但是也是尽心尽力地工作。巴豆的妻子是街道医院的药剂员，二人因工作相识、相恋，顺理成章地组建了家庭，婚后又有了一个可爱乖巧的女儿。此时的他工作稳定、家庭和睦，巴豆对自己的生活十分满意。后来，偶然间结识了威廉和章华，还获得了他们的赏识，成为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医生，并担任南洲宾馆的翻译，此时的巴豆在地位和收入上都上了几个台阶。但是，一场文物走私案使他原本平静、安稳的人生一落千丈，东窗事发之后，牵涉到案子的威廉、毛估、江三三人都销声匿迹、逍遥法外，只有巴豆一人被捕入狱。在巴豆心里，他们是无恶不作、大逆不道的坏人，在找到他们之前，他想了无数种方法来对付这些将他似锦人生毁得一塌糊涂的人。但是在不断寻找真相的过程中，巴豆见到了江三、毛估、威廉等人，发现他们并不是十恶不赦的人，他们不是故意陷害巴豆，巴豆心中的仇恨伴随着他们的愧疚逐渐消散，巴豆和江三一起吃饭、同意威廉骑车载着他、参加毛估的婚礼，这些都表现了他对仇恨的释怀和对他们的谅解，从侧面映射出巴豆的理性和善良。

另一方面，巴豆对过往人事的释怀还体现在对事实的接受。巴豆最初一心想要寻找真相，不仅是想要找到当年陷害自己的人，将坏人绳之以法，而且还想为自己平反冤屈。虽然巴豆以三轮车夫的身份寻找真相，但是巴豆内心对这个行业始终是有偏见的，他无法接受自己从医生变为三轮车夫，他想证明自己是无辜的，想回到医院做回毕医生。但是，在追寻真相的过程中，他渐渐认识到自己并不是代人受过，尽管是无心之过，但是他确确实实触犯了法律。小说最后，巴豆在参加完毛估的婚礼后，慢慢地骑着三轮车前行，之后作者并没有交代巴豆是否会继续选择蹬三轮车，但此时的他对三轮车的偏见已经消失不见，已能坦然接受自己不再是毕医生的事实。

（三）人性本质的洞悉

在第一回合中，巴豆刚刚开始寻找之路，在他心里，江三、毛估和威廉都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但到了第二回合、第三回合，人物角色的转变和故事情节的发展引导出了人物的另一面，揭示了人性的复杂。

小说中，江三等三人的身上都有着人性恶的一面。比如江三，走私文物是违法犯罪行为，令我国的宝贵文物流失，势必会遭人唾弃和辱骂，然而他们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沦为金钱的奴隶；毛估是巴豆多年的邻居、非常亲密的朋友，虽然他当年不是有意将巴豆卷入案子，但是因为他的过错，巴豆已经入狱过一次，人生也彻底被改变，在巴豆出狱之后，他又为了自保，一直在背后摆布、操纵甚至陷害巴豆，使得巴豆险些再次入狱；威廉是个很狡猾的人，他以父亲热爱中国为由接近我国的文物，欺骗朋友，一切以金钱至上。但是，他们的身上也有着人性善的一面，他们因将罪行留给无辜的巴豆独自承担，对巴豆怀有亏欠之心，如江三的“你终于来了，我等得你好苦”[7]193，威廉帮助他出国，毛估在婚礼上深深地看了巴豆一眼，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愧疚之心。

小说中的人物是世间普通大众的缩影，列夫·托尔斯泰曾说“所有的人，都是黑白相间的花斑马——好坏相间、好好坏坏、亦好亦坏”[8]；刘再复也认为“纯粹的天使和纯粹的魔鬼都不是人，人既然处于天界与地界之间，就兼有两界的某种特性，就必然是一种合而为一的特殊的生命体”[9]。人世间的万物既不存在绝对的好，也不存在绝对的坏，人无绝对的好坏之分，每个人都是复杂的个体。

综上所述，“寻找主题转向一种精神的寻找，寻找的最终结局导向一种自我的求证或精神的归宿”[10]。小说中的“寻找”并不单单体现在对案件真相的寻找，借助寻找这一动作，作者构建了三个相互衔接的回合，推进故事情节的发展，同时对回合间的角色进行分析，塑造出复杂多变的人物形象，这不仅增强了小说的悬疑性、逻辑性和故事性，而且进一步诠释了个体的生命意义，饱含范小青对个体生命的强烈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