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主义题材中英模人物的塑造
——电影《我是医生》创作谈
2022-11-13袁孝民
袁孝民
(上海电影集团 上海 200041)
“常规,对于科学、医学、法学、社会学来说都非常重要,但对于艺术创造来说,这是平庸的另一种说法。”——摘自余秋雨《艺术创造学》引论。
2021 年5 月22 日13 时02 分,一代医学巨匠,中国肝胆外科之父吴孟超逝世,民众呼吁电视台重播反映吴老的电影《我是医生》,央视六频道、新媒体、上海电视台以及全国部分院线纷纷响应。作为该片制片人,也接到了很多采访,其热度反超当年上映时。这让我又一次回顾当年的创作历程,以及此片获得众多专家肯定,被认为是一部反常规的英模类电影,最后获得“五个一工程”奖殊荣的过程。
作为制片人,我接到电影《我是医生》的创作任务是2014 年的三月份,在此之前,有关东方肝胆医院吴孟超院士的纪录电影《报国之路》已经由东方电影频道开拍。相关电影《大医》也一直听说在创作中,几经挫折,诸多不满。后来了解到,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几年前也排演过相同题材的话剧,由老戏骨娄际成饰演吴孟超。当时给我的感觉,也是对自己以及编剧导演等主创的要求就是,不管如何,这些前人已经走过的路,踏过的坑我们都要回避。
一、“反常规”塑造英模人物的困境
“反常规”,说起来容易做起来真的很难。特别是命题作文类的电影创作,难度更大,这种带任务的英模人物的塑造,很容易落于俗套和表面化,即余秋雨先生所指的“常规”,因为对大多数创作者来说,似乎“常规”比较安全。
果真如此吗?因为是英模人物,所以无论是满足本人、家属、同事或周围人的要求,都容易唱高调和拔高人物形象,但这样做,至少命题方是满足的。所以长久以来,在现实主义题材创作中,国内有一类专门的英模片,一提起它,大家都似乎有一个约定俗成的概念。《孔繁森》《钱学森》《焦裕禄》等在创作上给人印象至深的电影和人物是成功的范例,但有更多不成功的案例,渐渐地也给人一种创作老化的概念。所以,创作这类题材的电影,往往得到的结果是多方不满。首先是创作者不满,由于创作时被多方束缚,人物塑造就容易显得单薄和扁平,国外传记类电影其实有很多很好的经验和手段借鉴,但这些经验手段对国内创作者来讲是无用的。因为,首先要家属授权或本人授权,要组织同意、领导审查,而这些其实都并非电影内行的角度与眼光,很多都是与电影创作本身无关的意见。但国情让这些意见与电影创作又有很大的关联,创作者在沉重的枷锁中负重前行,自然牢骚满腹,在创作态度上也会当成行活来完成;其次就是观众不满,由于多次对这类题材电影的观影不适,现代观众普遍对这样题材的电影持排斥态度;然后就是业内专家不满,业内专业人员和电影评论专家从专业角度更是无法完成对相应电影的审阅与评论;接着就是英模人物本人或家属不满,这是专家和观众口碑不满的自然反应;再往下就是一个传递链,家属或本人不满必然会反映到相关领导层面,引起主管领导不满。总之,拍这类电影,常规做法也吃力不讨好。
二、《我是医生》的创作历程
但《我是医生》却做到了皆大欢喜,专家普遍认可,吴老高度肯定,除了“五个一工程”奖,其他奖项拿奖无数,政府奖励不吝惜,最终双倍收回了成本。
纵观当时的创作过程,现在看来是非常自由幸福的。当然,首先是传主本人吴老的信任和其本身带来的丰富的创作素材。但从专业角度来讲,《我是医生》的制作难度大。既是人物传记电影,又是一位丰功伟绩德高望重的英模人物。如何用电影语言艺术再现特定人物?我带领着编剧——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主任黄丹以及他的学生吴珊珊扎进吴老医院去采访。“对艺术来说,伟大作品的成功秘密,除了人格原因外,也不排除方法上的原因”(余秋雨《艺术创造学》引论)。我们试图从吴老的现实生活中,摸索出一条当前英模电影的创作模式以及人物塑造的非常规之路。
传主本人所提供的丰富的创作素材其实是把双刃剑,我们是电影不是电视剧,没有足够的时空可以展示吴老一生丰富的生活和成就,制作资金也不允许,只能选取其生平的一段经历,而选什么、写什么是摆在创作者面前的第一道选择题。吴孟超早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就已经出名。1963 年,上海科学教育电影制片厂就拍摄了以吴孟超为首的三人科技小组复制出了人体肝脏的血管模型,为以后的肝脏手术扫清主要障碍的故事。同时,吴老一生中在肝脏手术领域也创造了无数第一,也因此获得了中国最高科技奖。包括他的学生和同事以及资方等多数人,都认为我们会选取其中的高光时刻来表现,但我们觉得“平庸”了。写医患关系?以吴老的事迹可以写得很感人,吴老所在的东方肝胆医院宣传科提供了大量的素材供我们参考,但我们依然觉得“平庸”了,多数人能想到的角度我们不用。我们决定用最笨的办法——深入生活,观摩吴老手术,自己找人访谈,希望能挖掘出一个真实而与众不同的吴老形象,我们首先要亲自去感受。
医院这个世界对于非专业人士而言处处都有吸引力,让人好奇,尽管并不足够舒适。比如手术室里弥漫的血腥味、消毒水味、电刀灼烧皮肤的焦糊味、手术器械交到医生手中的哒哒声、医学仪器的蜂鸣带来的紧迫与压力……我们在这里看到了病魔如何肆虐,而医生又如何举重若轻地游走于生死之间,将病人一个个背过河,从鬼门关拉回来。
这些能够用视听语言呈现得十分精彩的内容,有足够动人的细节,但并没有超出我们对医学或者医生的既定概念。这在剧作思路上,便意味着无法突破常规与套路。尽管这是吴老最广为人知的成就,也是一个医者已经无法超越的荣耀,但是我们能不能再多走一步?
当我们把目光重新聚焦在吴老身上,这位带有神性光辉的医学大家略显疲惫地坐在手术休息室里,喝着喜欢的绿茶,一脸明快的笑容。他自然而随意,谦和而亲切,有着饱经沧桑、依然少年的纯粹与纯真。面对自己令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医学成就,他睿智冷静,语出惊人,他说,一名医生以治愈病人为己任,而他们还没有战胜癌症。
至此,我们终于找到了人物灵魂中最动人心魄的特质,在他九十岁高龄的时候,他是这样看待自己的职业生涯与人生理想的——他辉煌荣耀的成就并不足道,因为他的格局并不在小我或者一个东方肝胆医院,医者的使命才是他的终极目标,并且成为他不断突破、勇往直前的指引与动力。为此,他才如此致力于癌症基础研究,多年来进行战略布局,筹备癌症研究中心,成为癌症攻坚战的将军。作为一名医生,他的格局远远超过了一把手术刀。吴孟超不仅是一名医生,同时还是一名医学科学家。吴老说:“一把刀,一台手术每次只能救一个人,我一生站在手术台上,至今完成了一万五千多台手术,创造记录了,但也就救了一万五千多人,可得肝癌的病人却越来越多,看着越来越多的病人我深感无力,但基础医学研究的突破却可以救成千上亿的人。”。吴老的话,他的战略眼光和思考让我们找到了创作方向,我们都有些激动。说实在的,如果把吴老仅定位于医生,我们觉得还是非常好写的,他本身有着非常多动人的故事,医患关系又是热点话题,稍一渲染,影片不缺乏感动,煽情。而以往创作者也基本遵循着这样的一条途径在创作,这对于编剧而言,驾轻就熟。但作为创作者其实是不满足的,我们的创作态度本身,也并没有把这个创作任务当行活儿来对待,我们本意就想突破创新,突破这类题材创作的固有思维,同时也是对自己的突破与挑战。所以,我们深入采访后发现,吴老不仅是一个悬壶济世的医者,更是一个高瞻远瞩的科学家的时候,我们觉得找到了人物的魂。
非常奇妙的是,对吴老逐步深入地了解,契合着我们创作的逐步深入,竟然有着如此的相似之处。勇于突破、不断超越,成为我们对吴老这个人物形象最重要的定位。而我们的剧作创作,也秉承了这个理念。
剧作的魂与创作理念都找到了,但新的问题随之而来,我们需要吴老在新时期一个具体的、真正的科研成果来体现,要不然,都是虚的,没有实际的论据来辅证,作品没有说服力,而在我们创作初期这些是真的没有,医学科研不是那么好做,说有就有的。苍天不负有心人,《我是医生》的剧本从采访到成稿到拍摄,前后经历了一年多时间,也就在这一年多时间里,吴老和他的学生一直致力于细胞免疫治疗领域的研究,该项研究取得了突破性成果,走到了世界第一梯队。编剧和导演很快捕捉到这一信息,及时把这一成果写入剧本,终于在拍摄前使剧本完整了,逻辑更为紧密。
论述人生很容易沦为庸常。这是艺术创造论最大的担忧,其实,无论是人类生态还是人生方式,都气度高远,只要找到一个合适的直觉形式,便是大匠之门,不容易沦落了(余秋雨《艺术创造学》本论)。
我们摒弃了宏大叙事的创作手法,大胆地采用吴老老年时光来概括一生,通过他与周边几组人物关系的铺设来诠释人物。我们希望提炼人物的战略格局,并且用富有人性化的细节来丰富人物。
在艺术创作中,我们内心并不按照主旋律或商业片来进行定位与划分。因为不管是什么类型,它首先必须是一个好故事。主旋律影片一样是讲述人性,商业片一样也需要正能量的价值观。《我是医生》,这个简约而质朴的名字,可谓大道至简,大象无形,其实也是我们想要塑造的影片调性与人物气质。
尽管是吴老的人物传记,但我们并没有倾其所有地着墨于吴老。我们所塑造的二号人物赵一涛,力道相当,承担了重要的剧作功能。他才华横溢又放荡不羁,有医德也有私心,他是吴老的难题,也是希望,在他身上凝聚着吴老几大弟子的特点,吴老是他的对镜与观照,他所发出的光亮,其实是吴老光芒的一种投射。作为最重要的一组人物关系,蕴藏着我们对剧作创作的理念,那就是以人为本,在人物情感逻辑上做事件逻辑,这也是其他几组人物关系的铺设基准。就像吴老并不会拘泥于手术台做一名医生一样,我们也不必拘泥于人物传记套路来塑造人物,不必狭隘地一味围着主角用力,用深刻的人物关系来诠释人物内心,其实更具表达力,也更为大气。而在我们设置的所有人物关系中,都饱含着性格张力与戏剧冲突,以此快节奏地推进故事情节。
同时,人性化写作,一直是一句口号,但绝不是一句空话。它需要实打实的内容呈现。为此,我们敢于表达一个老人的疲惫与忧虑,甚至是脆弱。他对自己的学生说,总有一天,我会老得背不过去那些病人。他在妻子墓前歉疚地说,我来告诉你,女儿病了。一颗星辰的光芒是掩盖不住的,不需要刻意强调,但是它旋转的速度,运行的轨迹,它内部燃烧的熔岩,那些不为人知的特质与细微处,却蕴藏着直抵人心的力量。这也是我们努力挖掘与寻找的艺术表达,并相信这样的写作能够将英模光辉变为令人信服的人性之光。
而能够达成我们反常规“走得更远”的创作理念的,正是我们的主人公吴孟超院士。
初稿之后的研讨会,我们听到过各种不同的声音。因为吴老的生平事迹太伟大,很多人期望在大屏幕上看到的吴老,是他们心目中完美的光辉形象,或者具有纪录片般的纪实气质。在认真聆听我们的创作思路与艺术理念之后,吴老力排众议,一锤定音:剧本创作,听编剧的。
那一刻,我们的感动无以言表。在每一次的创作中,我们都希望突破,希望多走一步,更好一点。纵观吴老的境界,吴老在浩渺的医学领域,面对那个高不见顶的医学高峰,带着他的学生与“战士”,勇往直前,永不言弃。因为他拥有这样的科学精神,所以能够给予我们最大的理解与信任,支持我们完成一次知行合一、行以致远的艺术创作。
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仲呈祥在影片研讨会上说:“这部电影是在自觉地向人类精神世界深处开掘,这很不容易的。所以,它的思想性很强,厚重,太值得我们反复玩味、体味,想想这部戏传达出来的人生的意境都是很高的。”
三、结语
感谢所有电影同仁(不仅限于主创)对这部作品的付出,使之终于呈现在大屏幕上。尽管电影是遗憾的艺术,无法在100 分钟的时间里展示更多,但就像斯皮尔伯格说过的,“电影人的信仰就是用两个小时影响世界”,我们希望这部作品,能够真实展现吴老与他所代表的医生群体的伟大人格与精神信仰,他们用毕生的付出去救治无数生命,这一种精神,更加能够激励与影响这个世界。
一代国士吴老走了,但反映他精神的影片《我是医生》留下了,我们创作者也在不断沉淀和反思,今后如何更好地创作英模人物电影,受吴老精神感召,不断突破自己。谨以此文为记,希望对业内同行的创作有所启发和帮助,共同提高,把英模人物传记电影创作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