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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姐姐的自我和解
——从精神分析视角看《我的姐姐》

2022-11-13钟炜静

戏剧之家 2022年6期
关键词:安然领养姐姐

钟炜静

(中山大学 广东 广州 510275)

一、《我的姐姐》中的安然形象

虽然电影的命名是从弟弟的视角出发,但是镜头更多地跟随姐姐安然,通过聚焦安然的自我在本我、超我以及现实的拉扯中摇摆前进的过程来推动剧情的发展。因此,这部影片的主角毫无疑问是姐姐安然。

安然的童年是灰暗的,相较于备受宠爱的弟弟,她只因性别为女便遭到父母的粗暴对待。她在少女成长的关键时期被父母要求假装残疾,正是爱美的年纪却连裙子也只能偷偷地穿……十年过去,脱离原生家庭的机会终于到来了,她却因高考志愿被父母偷偷篡改而无法逃离。于是当被父母告知“家中的一切都属于你”的弟弟安子恒听到姐姐安然的经历的时候,他天真地问:“为什么我们爸爸好像不是一个人?”

虽然姐弟的父母都是同一人,但父母面对不同性别孩子的双重面孔却让安然痛苦不已。从小便缺少父母的宠爱,使安然对于家庭和亲情充满了向往。于是,尽管安然明知独自北上读研是最好的选择,但在家庭和血缘的声声呼唤中,最终选择了顺应母性的本能,试图兼顾弟弟的成长与自己梦想的实现。

二、本我的原始冲动

“本我”来自于人格最深层,它遵循享乐原则,无关理性,只求本能的满足。

安然第一次见到弟弟安子恒是在他们父母的葬礼上。相较于姐姐的沉默隐忍,年幼的弟弟面对至亲的死亡显得十分懵懂。接着镜头一转,当亲戚们忙着处理父母遗留下来的学区房的时候,安然经年累月的对于原生家庭的不满突然爆发了。饱受“重男轻女”思想观念摧残的安然对父母的差别对待深有怨言,然而父母去世之后,她仍然处于“姐姐”身份的桎梏下。面对这些眼前要求自己抚养弟弟成人的亲戚,她反复地在亲戚面前重复着:“我要学区房,我要去北京,我要离开这里”,最终她的怒气达到顶峰,她甚至与大伯父爆发了肢体冲突。

然而,仔细分析安然的冲动行为便会发现,安然看似脾气很差,冲动易怒,但她的怒气其实精确地对准了她的父母以及她的亲弟弟安子恒。相较于她面对亲戚的恼怒,对父母埋怨的态度,她对于弟弟的情感表达显然要更为外放。安然在影片的一开始仿佛将她的弟弟视作敌人,急于摆脱他,譬如将弟弟喜爱的玩具尽数丢弃、动辄推搡弟弟、执着地为弟弟寻找一个领养家庭……影片开始不久,姐弟之间已经爆发了好几次冲突。

弟弟安子恒是在安然上大学之后才出生的,他理应与安然没有太多的直接矛盾。但在弟弟出生前的十几年,备受父母打压的安然针对那还未来到这个世上的弟弟的爱与恨的情感已经萌芽了。而且由于这个尚未出生的弟弟,她人格中渴爱的本能无法被父母满足,于是,成年后,当“弟弟”这个实体真正靠近她的时候,安然累积的情感有了发泄的对象。由此可以看出,安然采取的这些行动背后最本质的还是对于自己幼时无法得到足够的爱的补偿,以及对重男轻女的父母的报复。

安然不时的情感爆发以及面对安子恒时的冲动作为其实都是非理性的,而且并不符合中国忍让内敛的民族性格以及重视血缘的伦理道德。她的所作所为都在顺应本能最原始的冲动,没有考虑结果,她只求压制弟弟的反抗行为以及在压制成果显现的同时取得直接快感。

倘若追溯至安然深藏的被压抑的无意识,可以发现她行为的动因有相当一部分来自于她童年的遭遇。在她年纪尚小的时候,她的父母便对她十分严厉,要求假装残疾骗过计生人员。她也曾试图反抗父母在家中设立的权威,譬如在计生人员家访的时候穿上裙子——但那天她却因此受到了父亲前所未有的愤怒责骂与殴打。此外,根据弟弟的存在可以推断,恐怕安然自那以后便老老实实地假装残疾,服从于父亲的权威之下,直到她的父母获得了生育二胎的资格。随着年纪渐长,这段经历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记忆里,而且在她没有意识到的内心深处,她幼时渴望反抗父亲权威、取代父亲建立新的家庭规则的愿望成为她的潜意识的一部分。可以说这个与童年经历紧密相关的“俄狄浦斯情结”仍然对她造成影响:从前她的父亲压抑她的愿望,要求她顺从,将她的一切都赠给弟弟,那么现在的她希望夺回她应得的一切,压制弟弟的反抗行为,使弟弟服从于姐姐的权威,就像幼时她服从于父亲的权威那样。她在父母在世时被压抑下来的对于弟弟的嫉恨在本我的作用下得到了宣泄,有意无意的,她对于弟弟的严厉管教与从前的父亲有许多相似之处。

安然的“本我”促使她忽略社会主流的道德规范,遵循本能对弟弟释放出她被压抑多年的对于家庭的不满。

三、超我的强大束缚

虽然安然期望能够摆脱父母留下来的亲情羁绊,但她注定无法随心所欲。

“超我”作为道德化的自我,遵循着道德原则,它的形成与后天的教育和社会环境相关。在安然的成长过程当中,父母的要求以及社会规则已经内化为她的一部分,而这些都在她的“超我”的建立过程中产生着巨大的影响。

安然家庭中“重男轻女”的氛围并非一朝一夕形成的,这是整个社会、整个家族几代人传承下来的固有思想观念,他们早已经习以为常。“重男轻女”这个思想,在人类社会中已经流传了上千年,在潜移默化当中对社会成员施加着影响。譬如安然在医院中负责的那个患有孕期子痫的产妇,即使已经有了两个女儿却依然选择拼上性命去赌一个儿子。当孕妇被送上救护车的时候,她的婆婆和丈夫却都怀着“尽力赌一个儿子”的迫切心态而对安然的哭喊和劝说无动于衷。由此可以窥见“重男轻女”思想的社会影响有多么广泛。

安然一家也同样受到这个思想的影响。在安然几次提出要脱离弟弟的束缚、去北京读研实现自己成为医生的理想的时候,同为女性的姑妈的反应反而最为激烈。姑妈苦口婆心地教育安然“长姐如母”,她认为姐姐为弟弟无偿奉献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实际上,她也确实将这一观念落实在了行动当中。考上西师大的姑妈为了考上中专的安然父亲放弃了继续念书,她为了弟弟签字放弃了学位房的继承权,当年为了照顾初生的安然,她甚至放弃了在俄罗斯做生意的机会回国开了个小店。姑妈看似作为一个完美的“姐姐”既无私又伟大,但当她抚摸着俄罗斯套娃的时候,她那落寞的目光以及喃喃的几句俄语,已经展露出她内心不愿承认的遗憾和无奈。其实她对于自己的人生选择并非那么满意,但自奶奶那里灌输的思想,使她屈从于既定的命运。于是,姐姐这个身份对姑妈而言是一个在来到世界的第一天便已经准备好的模板,她认定“我是姐姐,从生下来那天就是,一直都是”,既然身为长姐,她的出生意味着父母必定会再要一个男孩,而她也一定会需要承担姐姐照顾弟弟的责任。

即使清醒独立如安然,她也仍然受到这些道德准则的影响,在行为之后进入“姐姐”的身份。譬如当弟弟受伤后撒娇要她背回家的时候,她虽然犹豫但也照做了;当弟弟要求她帮忙系鞋带的时候,她也蹲下去照办了;当弟弟想吃肉包子的时候,愤怒归愤怒,但她还是去便利店买给他了,甚至最后她为了弟弟学会了自制肉包子。而当弟弟几次有机会被领养家庭接受的时候,安然的超我屡次出现,通过无意识的罪恶感对她进行支配。于是她数次落泪,纠结反复,颇有不舍之意。安然期望摆脱既有生活的决心无人能够否认,她也清楚地知道承担教育抚养安子恒的责任和她去北京追梦的计划是冲突的,但每当她选择顺从内心的寻梦的冲动之时,遵循着道德原则的超我便出来对她的行为做出批判与谴责,使她对于弟弟的态度忽软忽硬。

超我与本我虽然都离意识很远,但是对于自我的影响很大。因此,无论安然的理性所处的立场和观念如何,它们都对她的目标实现过程造成偏移。

四、自我的平衡实现

“自我”是人格结构的中心。人的意识隶属于自我,自我也控制着能动性,它遵循现实原则,与遵循享乐原则的本我相矛盾,但它也习惯于把本我的意志转变为行为。同时,超我以道德的形式或无意识的形式支配自我。②可以说,自我作为意识与外在世界接触的代表,调和着来自社会、本我和超我的不同意志。

随着与弟弟相处时间的变长,安然对于弟弟的态度渐渐软化,主动承担了对弟弟的教育责任。而在安然的教导下,弟弟也由一开始的骄纵任性慢慢变得听话懂事。随着情感交流的增加,他们在彼此心中的分量越来越重,但安然仍然对自己被父母篡改的志愿耿耿于怀。于是安然仍然锲而不舍地为弟弟寻找领养家庭,并在弟弟故意闹出事故拒绝去领养家庭之后再次回到了之前对弟弟冷漠严厉的状态。然而,安然的自我能够调节自身以及所处的环境,在现实原则下满足本我的要求。于是当弟弟端着泡好的姜茶到她床边之后,虽然她被懂事的弟弟所感动,没有拒绝弟弟主动的肢体亲近,但面对弟弟的撒娇,她仍旧表达了她去北京读医学硕士的决心。这时,安然仍居于矛盾状态,面对亲情和理想,她无法做出最终的决定,她的自我依然没能平衡本我与超我。

对于安然来说,除了弟弟安子恒,她那因车祸去世的父母也是她的心结所在。安然对于父母的感情相当复杂,他们对她动辄打骂,对弟弟严重偏心,还私自更改她的高考志愿使她与触手可及的理想失之交臂……面对父母的所作所为,自从她的自我意识觉醒以后,她对于父母是有恨的。而当她听到表姐说那天早上自己的父母本想打电话给她,但是因心肌梗塞造成汽车失控而意外身亡的时候,尽管她依然无法轻易原谅父母,但对鲜少与自己交流的父母突然有了几分愧疚。而当她在与弟弟相处的过程中,在亲情的影响下,她回忆起了从前夏天与父母一同玩水、母亲帮年幼的她洗头的温馨片段。自我受到本能的影响,存在着可以被置换的能量,因此当现实发生变化以及安然经历增加,当其对于父母和弟弟的剧烈对抗被克服之后,她以前所恨的对象成为她所爱的对象。在数次的爱与恨的转化之后,安然对于亲情和伦理道德的认可度飞速上升。于是,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父母的墓前,在泪水中说出了内心真实的想法:“我努力生活,只是希望有一天能得到你们的爱和认可”,并撕碎了为弟弟诞生提供条件的“残疾人证明书”。安然在墓前的内心独白以及撕碎那张残疾人证明的举动,象征着安然最终选择与家庭和灰暗的过去和解,相比起对家庭的恨,爱占了上风。于是当血脉相连的弟弟为了安然的前途主动前往不允许安然和弟弟再次见面的领养家庭的时候,安然丢下了存有二十万的银行卡,拉着弟弟跑出了领养家庭。

《我的姐姐》是一个开放性结局,影片的最后一个镜头停在了安然和弟弟一同踢完球后紧紧拥抱的身影。回想影片的开头,安然反复强调她为弟弟寻找领养家庭是为了给他一个更好的家。依照计划,安然晚上将要乘坐飞机前往北京,但在如此接近梦想的时刻,安然却无法放下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亲弟弟。奇怪的是,倘若弟弟安子恒能够顺利被领养家庭收养,那么这对于安然的追梦计划以及安子恒的成长都是有利的。当年幼的弟弟都倾向于选择离开姐姐被领养家庭收养的选项时,安然反而成为姐弟中不理智的那个。究竟是弟弟无法离开姐姐,还是姐姐无法离开弟弟?或许,还是安然内心深处渴望完整家庭和亲情的本能作祟。即使是一个年幼、需要她照顾的弟弟,她仍然期望能够从他的身上得到来自以血缘为纽带的原生家庭的一部分亲情补偿。但她也依然无法放弃自己的理想,于是她也没有放弃乘上飞往北京的飞机。

在结合多种因素之后,安然的“自我”在遵循社会道德准则的“超我”以及遵循享乐主义的“本我”中间选择了一个微妙的平衡点。

事实上,在父母去世、与弟弟安子恒同住以前,安然的本我、自我和超我处在一个相对平衡的状态。她对于父母怀有恨意,对于与男友一同去北京读医学硕士的理想非常坚定。虽然它们三者的力量时有变动,且偶尔会有摩擦,但安然还是能够心无旁骛地依照自己的未来规划行动。然而家中突发的意外使她不得不将弟弟也纳入她的生活当中,而弟弟的存在打破了安然在之前十几年保持的人格结构的平衡,使她不得不对自身的人格结构重新进行调整,直到在自我的调控下达到新的平衡。

五、总结

《我的姐姐》的选题十分新颖与大胆,这或许是中国首部以“中国姐姐”这一沉默而庞大的群体为切入点的大众商业电影。不过,它的剧情走向和故事结局引起了广泛的争议。

“重男轻女”思想在今日的中国社会也仍然盛行。对于许多女性来说,“姐姐”这个身份是对于她们的规训,迫使她们放弃自我价值的实现,不得不将自己的人生拴在弟弟的身上。鉴于题材的特殊性,在观看电影以前,那些在现实社会饱受封建思想摧残的观众期待影片的女主角安然能够脱离“姐姐”的身份,实现现实中“姐姐们”无法实现的理想。然而,安然却由一开始充满攻击性与个性的女孩,最终变成了愿意亲自承担抚养弟弟的重任的温柔姐姐。当她将要启程去北京圆梦的那日,她转而将卖房得来的二十万赠与弟弟的领养家庭,拉着弟弟愤而离开领养家庭。在安然放下二十万的那一刻,弟弟的重要性甚至一瞬间超过了她为之奋斗了数年的梦想。来自原生家庭的传统观念以及社会固有的道德准则在潜移默化中终究还是进入了她无法逃避的潜藏的无意识,并对她造成了影响,结果导致由她的意识所掌控的自我最终实现了对于“姐姐”的身份认同。

导演为了兼顾亲情与理想两大主题的圆满安排了模糊的开放性结尾,电影的结尾好似童话故事般不真实,姐弟二人紧紧相拥,而他们的未来仿佛充满了无限可能。但从理性的角度分析,安然的选择可谓全然不顾后果:一个穷学生在人生地不熟的大城市要兼顾学业和抚养年幼的弟弟实在是不太现实。但影片终究只是影片,它与现实社会终究还是有差别的。弟弟安子恒的扮演者机灵可爱,最终成长为能够体恤姐姐的“小天使”。然而现实中的“弟弟”绝大部分都不会这么讨喜,他们可能终其一生都会将“姐姐”的付出视作理所当然,成为好吃懒做的“吸血鬼”。虽然说《我的姐姐》作为一部现实主义关怀电影是不完美的,但作为影片之外的观众不必对角色有那么高的共情感。能够通过观看这部电影,了解到“中国姐姐”这一群体的苦楚,便能使那些社会中已经习以为常以至于视而不见的落后观念有了改变的可能。从这个角度而言,《我的姐姐》这部影片作为一个带领观众走近“中国姐姐们”内心的引路人已然成功实现了它的目的。

注释:

①弗洛伊德.自我与本我[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128.

②弗洛伊德.自我与本我[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137.

③弗洛伊德.自我与本我[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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