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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究明清小说中女性人物形象的嬗变

2022-11-12时元垚

戏剧之家 2022年3期
关键词:金瓶梅小说

时元垚

(湖北大学知行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11)

明清两朝,理学成为官方正统思想并被统治者改造为思想控制工具,女性作为最大受害者,其地位理应是不断下降的。但有趣的是,明清时期经典白话小说的作者们作为知识分子本应是理学的捍卫者,他们对女性形象的定位与态度在小说中却呈现出相反的演进方向。本文选取代表明初的《三国志演义》《水浒传》,代表晚明至明末的《金瓶梅》《醒世姻缘传》以及清代小说《红楼梦》《镜花缘》,叙述其中女性人物形象的嬗变过程,探究其与理学发展、王学兴起以及社会经济的关系。

一、女性形象的嬗变过程

(一)不受重视的“贤妻良母”及“红颜祸水”论

明初《三国志演义》《水浒传》中的女性角色无论在数量上还是质量上与同书的男性均不可同日而语:梁山一百零八将,女将不过三位,其中扈三娘是书中少有的集美貌与忠义于一体的正面女性形象,但作者写她先是遵父母之命与祝彪订婚,祝彪死后,又遭受灭族之灾的她由宋江做主嫁给王矮虎为妻,她拥有过人武功与胆识,但她对男性掌权人对自己命运的安排从无实质性的反抗,她符合传统社会女性需遵从的“三从四德”,相较于以往的“贤妻良母”式女性没有本质不同;她也没有突出的性格特点,是作者用于兑现书中宋江对王矮虎承诺,凸显宋江义气的陪衬人物。同样的例子也出现在《三国志演义》中的孙夫人身上,孙夫人是刘备的续娶夫人,她的婚姻由兄长做主,嫁与年逾半百的刘备,充满了功利性与政治性。可悲的是,全书大力弘扬的第一明君,他的夫人在罗贯中原《三国志通俗演义》中连人物结局都不曾知!在毛氏父子修改编订后的《三国志演义》中才有了孙夫人的结局:投江殉情而死。这个不符合历史记载的结局显然是毛氏父子出于思想教化目的而强行添加的,她也是作者笔下完成政治联姻后无足轻重的牺牲品。

一类女性是作者所鄙夷甚至仇视的,在《水浒传》中家喻户晓的潘金莲便是鲜明的例子,她拥有出色的容貌,却被主人家强行做主倒嫁给丑陋愚鲁的武大郎;不甘寂寞的她出轨西门庆并鸩杀武大郞,最终被武松残忍杀死。还有杨雄之妻潘巧云、宋江外房阎婆惜,皆貌美却被丈夫冷落,又都选择偷情最终都死于丈夫手中。这类女性基本都兼有出色的容貌与风流的品性,被作者斥为“淫妇”并毫不留情地加以毁灭。可以看出作者极力强化女人的美貌与风流在两性冲突中的原罪论,而对造成女性出轨的原因并未作出理性的思索。

还有一类既不贤良也无美貌的“特殊”女性,《水浒传》作者抹去了他们身上一切体现女性特质与魅力的东西,整体塑造风格偏向男性人物。例如两位女英雄顾大嫂、孙二娘,作者没有赋予她们美貌,给她们起“母大虫”“母夜叉”这样的绰号暗示她们的凶悍;又描绘顾大嫂“兴起便打老公”,孙二娘对外操持酒店生意,都与传统社会要求女性遵守的“三从四德”“足不出户”相悖。她们所拥有的忠与义,力量与胆识,明显是当时社会基于优秀男性的道德标准。究其原因,一是作者在女性人物塑造上尚不成熟,二则出于对女性的偏见。

综上所述,这一时期的小说作者对女性的态度是轻视,刻板化印象占主导地位,导致这一时期小说中女性人物塑造存在数量少、陪衬作用为主导的特点,代表“正面形象”的贤妻良母与代表负面形象的“红颜祸水”构成单调的女性人物形象的两极。

(二)“大女主”小说的诞生和男性作者的新态度

晚明至明末诞生的《金瓶梅》和《醒世姻缘转》将描写视角转入了家庭,这时的小说与明初至明中叶的《三国志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中显著的不同便是主要人物由身具传奇色彩的男性变为平凡的女性。这两本小说的主要女性角色是作为某位男性的妻妾出现的,但在故事叙述的过程中,男性角色围绕着她们,反而成为了陪衬。作者对女性人物的描写也较明初小说成功得多,刻板化、扁平化人物过渡至圆形、多面性人物。例如《金瓶梅》中的吴月娘,张竹坡形象地形容她为“奸险好人”,一语点中她性格中的正反两面:她对外是大度、贤良的,容忍家中众多小妾的存在而表现出不妒;时时规劝丈夫西门庆又不逾矩,得到丈夫认可的“老好人”称号。另一方面,作者写她对西门庆娶李瓶儿的态度时有一个细节:最初吴月娘极力反对,但得知李瓶儿的财产后她迅速转变态度,并要求放在她这里保管。此外,书中她产子时正逢西门庆去世,她在混乱中稍清醒后最惦记的便是她的钱箱子。这两处可以看出她大度外表下的另一面:对钱财的贪婪与吝啬。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刻画吴月娘时将其置入时间轴上,随着时间的推移,一步一步暴露出她贤良外表下隐藏的贪婪、势利,丈夫死后她逐渐磨练成一个精明、绝情的女人。她的形象并非一成不变,这种动态的圆形人物形象相较于明初“脸谱式”正妻是一大进步。

《醒世姻缘传》的薛素姐也有有趣的另一面:她因为前世埋下的仇恨,对丈夫狄希陈异常冷酷,常常寻衅殴婿,百般折磨。但她也有对丈夫心疼的时候:狄希陈在外被薛素姐命令归家,他被众人牵制住,情急之下自残脱身,平日凶神恶煞的薛素姐得知其自残后也“不免有几分疼痛”,不仅并未像平常一样打骂还为夫出气。这种点睛之笔为一个原本性格单一的不贤恶妇添了几分正气,层次更为丰富。

综上,这两本小说的主要人物多为女性,描绘篇目及广度、深度皆是明初代表小说不可比拟的。或许可以称其为“大女主”式小说。塑造及面对新的人物格局时,男性作者的态度也较明初时发生明显变化:一是对出轨女性态度由憎恶转为同情,开始为她们叹息;贞洁观也出现松弛。纵然淫荡恶毒如潘金莲,出轨小厮遭辱后作者对其发出“为人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的嗟叹,金莲死后作者也为其作出挽诗一首,还安排她尸骨入棺,有人缅怀祭奠。而在《水浒传》中这类女性被描述为“十恶不赦”,纵遭剖腹剜心也只会为众人称快的。孟玉楼经过两次婚姻,依然能被出身官家的李衙内相中并结为连理,这也是《三国志演义》中毛氏父子笔下的孙夫人可望不可即的。二是他们对两性关系的新思索,不同于《水浒传》中作者单纯将夫妻矛盾的原因归结为女性自身过失这种做法,金瓶梅和醒世姻缘传的作者对淫妇、妒妇鞭挞的同时,理性地看到了男权社会的不公与罪恶孕育出这类女性的事实:《金瓶梅》李瓶儿之所以性格先淫荡后贤良,是因为她在遇见西门庆之前受尽梁中书、花子虚的轻贱与冷漠,遇见对她真心爱慕的西门庆才感叹他是“医奴的药”,自此安守本分;《醒世姻缘传》写狄希陈虽软弱却也“风流”,面对夫妻权利的不平等与婆婆的公开纵容,薛素姐对丈夫的情感管制也愈加严厉。作者从女性角度出发看到男权社会的罪恶并进一步辩证看待淫妇、妒妇现象的态度,相较明初小说具有显著的进步意义。

(三)“女性群像”的塑造以及真诚的赞美

清代诞生的《红楼梦》作为古典长篇白话小说的高峰,其塑造的女性形象的质量之高、数量之多、形象之丰均是《金瓶梅》所难以匹敌的:金陵十二钗中,钗黛凤探湘形象最为丰满且性格、气质各异,馀者笔墨虽略次但也各有特色;更有副册、又副册的女子及丫鬟、太太等。但仅凭于此还不足以形成本质上的改变,《红楼梦》更大意义在于第一次塑造出了一个彼此相互关联的有机形象整体:大观园女儿群像。她们彼此间以姐妹、姑嫂、妯娌、主仆关系将她们交织成一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对内形象各异,对外都以“大观园女儿”的共同身份存在,共兴衰、共存亡,既千头万绪,又浑然一体。这是《金瓶梅》中西门庆彼此联系松散、貌合神离的妻妾们所不具有的,有机的女性群象的成功塑造,是这一时期小说女性形象塑造的一座丰碑。

与此同时,《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女性观在小说中也有所体现。纵观整本红楼梦,借贾宝玉之口为女性唱出一首首真诚的赞歌:“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忠于女儿。”大力讴歌女性身上善良、美好的一面。大观园诸女儿虽不是尽善尽美的,但瑕不掩瑜,她们的本性都是美好、单纯的。不仅如此,《红楼梦》的大观园诸女儿,不少都是才华横溢,不让须眉,这表明曹雪芹的女性观较《金瓶梅》作者以强者的身份表达对女性的同情又进了一步:开始尝试以平等身份看待女性,正视并肯定女性的闪光点。但是曹雪芹构建了较为平等的女性观,却是他自己的理想,没有理性思索到不平等的本质。诞生于清代中后期的小说《镜花缘》的作者李汝珍则认识到问题的症结,并在《镜花缘》中借女学生唐小山之口发出女性为何不能科举入仕的疑问,触及到不平等的本质:因教育权利的不平等造成多数女性眼界狭窄,走不出家门,进而无经济来源而依附于男性,地位低下。因此,相较于《红楼梦》中大观园诸艳对作诗限于阃内的谨慎,《镜花缘》中的才女从不避讳对外展示各项才能,由花仙托生的她们生在女皇统治,女官当政的年代,通过各自的才能与努力封官加爵,作者写这些优秀女性时已不再注重突出她们的美貌重要性,不再将女性的社会价值仅限于家庭中。综上,这两本小说的作者描绘女性形象时不会有明初作者明显的漠视和偏见,也不会像《金瓶梅》《醒世姻缘传》的作者只着重批判恶妇,《红楼梦》欣赏并赞颂女性,《镜花缘》塑造出大量才能、胆识、忠孝不让于须眉的新女性形象,是古往今来所不可见的。虽具有一定的理想色彩,却也有积极的进步意义。

二、女性人物形象嬗变的原因

(一)社会环境的变更及经济话语权的转移

元末明初,在动荡不安、人心思治的社会背景下,人们崇尚明君、英雄的思想十分强烈,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诞生的《三国志演义》《水浒传》以歌颂明君贤臣、忠义英雄为核心思想,反映出这一时期大众的普遍愿景。在传统社会思想中不做此要求的女性,自然不是这时期主流思想的歌颂对象。在此时期的小说中无足轻重也不足为奇。而明朝社会经过百余年的修养,社会经济不断复苏,根据现有的对《金瓶梅》作者的考证及《金瓶梅》中多次出现的晚明率先诞生于江南地区的拔步床,说明作者有可能在当时的江南地区生活过,此时的江南将传统粮食主产地的职能已分给了湖广,以女性为主要生产者的丝织业异常发达,女性由于经济话语权的提升,家庭地位及社会话语权也随之提升,以描绘世态人情为特点的《金瓶梅》中出现大量女性角色,尤其是对有钱的李瓶儿、孟玉楼的刻画,便是作者对女性地位提升的关注与认可。清初,伴随着自晚明以来因思想变革造成的风气开放的余波,女性的教育权控制出现一定程度的松动,导致有清一代记载的女词人数量繁多,女性对知识的追求与向往加强。在清代的《红楼梦》中,闺阁诗社“海棠社”的成立与兴盛,《镜花缘》中诸位才女形象的确立便是这一时期新的社会风气与环境的折射。

(二)理学束缚的日趋严厉及王学的影响

程朱理学在明初被朱元璋大力提倡,又因其传播过程中被道学家曲解导致其对妇女身心的束缚日益严厉:女性在丈夫生前要做“贤妻良母”,死后迫于社会压力还应“殉夫保节”。毛氏父子改写的孙夫人“投水自尽”便是这种思想主导产生的结果。这种趋势一直到了明中期王学的兴起,王阳明心学的“在客观上突出了人在道德实践中的主观能动性,有益于人的自我意识的觉醒”,在流传过程中激起了人们心中的七情六欲,僵化的理学框架开始被打破。前已论述,女性社会地位在中晚明时期伴随着丝织业兴盛得以提升,女性情欲受理学禁锢也远较男性严重,因此占据新的历史契机的她们对情欲的宣泄有着强烈的需求:在明末白话小说集《三言》中有杜十娘、莘瑶琴等不少主动追求爱情的女性形象,《金瓶梅》孟玉楼也选择放弃守寡,追求意中良人并获得幸福。但在当时的历史时期,缺乏科学思想的引领以致矫枉过正,贞洁观念急剧淡化,《金瓶梅》中诸多淫妇形象也随之涌现。王学思想的泛滥自明末危机后为“经世致用”的务实思想所取代,但其造成的余波尚存,清代文学界对女性诗词教育必要性的争论,便是思想政策松动导致的,只是历经明末的动荡后转为更理性的思考。

三、结语

明清小说中女性人物形象从明初演变至清朝,由单薄至丰满、在小说中由微不足道至“万艳同书”,由负面形象转为歌颂对象,其中不仅有文学自身发展造成的写作技巧提升的内部因素,也有社会经济发展、思想变革等外在影响,女性形象的嬗变不仅是作家对女性的再认知与尊重,也可以反映出社会中女性地位提升与自我意识觉醒的过程,在古典小说的发展史上具有积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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