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木牵丝作老翁,戏里戏外道人生”
——论文人观“弄老人”戏有感
2022-11-12隋汝娜
隋汝娜
(青岛大学 山东 青岛 266000)
在唐人笔记中,“弄”类戏剧频频出现,这是一种以言语或动作调谑戏弄为主要表演形式的戏剧。如晚唐段安节《乐府杂录》中便记录了“弄参军”“弄假妇人”“弄婆罗门”等戏的著名演员,此外《旧唐书》中还有“弄孔子”戏的搬演记载等。关于“弄老人”,在《乐府杂录》中没有记载,目前文献中也未见有著名的演员留存。但却不约而同地出现在唐代多位诗人笔下。
从梁锽的《咏木老人》诗可知,“弄老人”是采用提丝傀儡的形式进行表演。《乐府杂录》中“傀儡子”一节,交代了傀儡戏的起源及其滑稽笑乐的戏弄风格。傀儡戏起源于“汉高祖平城之围”,又云:“后乐家翻为戏,其引歌舞有郭郎者,发正秃,善优笑,闾里呼为‘郭郎’,凡戏场必在俳儿之首也。”杜佑《通典》记“窟罍子”一条,云“今闾市盛行焉”,可见唐代傀儡戏的流行。“弄老人”戏即是以此为基础发展起来的。
唐代缺乏傀儡戏“弄老人”的相关文物图片资料,可以借宋代的弄老人戏作参考。1976 年河南省济源勋掌村出土的宋三彩瓷枕,上面所绘“三人婴戏傀儡图”中便有“弄老人”的表演。画中瓷枕左侧有一株柳树,右侧有地堂栏杆,中间柳荫下有三个儿童在戏弄傀儡,左侧一小儿手提一小偶人,似有长须状,应在作“弄老人”的表演;右边席地而坐的一个,左手执圆形小鼓,右手执鼓槌作敲击状;中间一小儿吹横笛伴奏。这种以鼓笛伴奏提线傀儡的表演场面,正符合黄庭坚诗中所说“从他鼓笛弄浮生”的情景。其中虽是小儿戏傀儡,但依旧可以大体知晓宋人演傀儡戏“弄老人”的场景,并以此窥探唐代“弄老人”戏的演出情况。
一、唐代观剧诗“弄老人”
唐代观剧诗较为多见,有名的如张祜的《容儿钵头》,常非月的《咏谈容娘》等。“弄老人”即多次出现在唐代诗人笔下。
首先,是梁锽的《咏木老人》。此诗一题作《傀儡吟》,《文苑英华》二一二又题作《咏窟磊子人》。因《明皇杂录》载“李辅国矫制,迁明皇西宫,戚戚不乐,日一蔬食,咏此诗”,而讹传为唐明皇之作,《能改斋漫录》八已辨其非明皇作。此诗内容如下:
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须臾弄罢寂无事,还似人生一梦中。
不论是从题目还是内容来看,此诗中所描绘的正是傀儡戏“弄老人”。首句“刻木牵丝作老翁”,交代牵丝傀儡的制作过程,牵丝傀儡,也就是今日所说的提线木偶;第二句“鸡皮鹤发与真同”,突出手艺之精巧。虽然表演内容并不可知,但由后两句“须臾弄罢寂无事,还似人生一梦中”来看,应是对老人一生中标志性阶段的再现表演,且有前后闹热与冷寂的鲜明对比,因此使人有“须臾弄罢”“人生如梦”之感。
其次,是顾况的《越中席上看弄老人》。此诗直接以“弄老人”为题,诗中写到:
不到山阴十二春,会中相见白头新。此生不复为年少,今日从他弄老人。
此诗是诗人于“越中席上”观看“弄老人”戏所写。诗的前两句写不到山阴已经有“十二春”,点明已经十二载未见山阴友人,而再见已是新添白发。后两句,紧接上文抒发人生难再少之感。
最后,是卢纶的《焦篱店醉题(时看弄邵翁伯)》。此诗题进一步明确了老人的名姓——邵翁伯。诗言:
洛下渠头百卉新,满筵歌笑独伤春。何须更弄邵翁伯,即我此身如此人。
此诗是诗人出任河南密县县令时在焦篱店醉饮时所作。诗的前两句写:此时正是百花齐放的春日,看众人皆是“满筵歌笑”,而唯有自己“独自伤春”,大概是联想到了自己的前后经历。最后两句直接将自身代入戏中,表达自身恰如戏中被戏弄的邵翁伯一般。
三位诗人均写到“弄老人”戏,且从情感基调来看,多为郁郁不乐。试从三位诗人的人生经历分析原因。
梁锽,唐玄宗天宝中人,官执戟,职位较低。清代洪繻《四十初度感赋》中提到“梁锽意气无禄位,苏轼头颅有隐衷”,“无禄位”一语,可知梁锽仕途不顺,沉寂下僚。
顾况(约727-815 年),字逋翁,苏州海盐(今浙江海宁)人,至德二年(757 年)进士,授校书郎,迁大理司直。贞元二年(787 年),担任镇海军韩滉的节度判官,德宗时由宰相李泌引荐,入为著作郎。因作诗嘲讽权贵,被贬为饶州司户参军。晚年隐居茅山,自号华阳真逸,炼金拜斗,后卒于家中。
卢纶(约739-799年),字允言,河中蒲县(今山西永济)人。唐玄宗天宝末年举进士,遇乱不第;代宗朝又应举,屡试不第。大历六年,经宰相元载举荐,授阌乡尉;后由宰相王缙荐为集贤学士,秘书省校书郎,升监察御史,又出为陕州户曹、河南密县令。后因元载、王缙获罪,受到牵连。诗中所称“焦篱店”“洛下渠头”,应是其出为河南密县令时所作。
综上,三位诗人生活的年代大致相仿,大都生活在唐朝由盛转衰的天宝之后;经历类似,一生较为坎坷,且多仕途不顺。在相似的人生经历下,看到弄老人戏,三者不约而同地发出了相似的感慨:“还似人生一梦中”“此生不复为年少”“即我此身如此人”。将“人生恍如一梦”的精神体验,与戏剧的“临时性”“假定性”联结起来,生发一种“人生如戏”的感慨。正如任半塘先生所言:“傀儡戏中,专以人生为主题,以老人为主角,散场之后,致使观者兴‘此生’与‘一世’之感,其有故事,有情节,有相当效果,不仅作龙钟踊踏,以博浅笑而已,可知。”
文人观弄老人戏均生发出类似的人生感慨,推想这种联结在于:其一,演戏具有临时性。人生犹如一场戏,浮沉荣辱,不过是帘幕的开闭、演员的上场下场,即梁锽所谓的“须臾弄罢”。其二,戏剧具有假定性,一般是按照既有情节搬演,傀儡戏更是如此。每个人就如同提线人手中被摆弄的傀儡,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因此不遇的文人才会发出“即我此身如此人”的深切感慨。
从“弄老人”进一步扩展到“弄傀儡”戏,亦引发相似的人生感慨。宋代黄庭坚诗中曾有言:“万般尽被鬼神戏,看取人间傀儡棚。烦恼自无安脚处,从他鼓笛弄浮生。”鼓角之间,便可“演绎浮生”,可见“浮生若梦”。清代孔广林散曲《观傀儡戏》云:“重关厚围铁限裹,谁把愁城破?聊将傀儡睃,磊块浇一过。堪叹世情都戏作。”道出弄傀儡并非一味笑乐,实蕴含创作者之胸中块垒,内含世情百态。清世宗胤禛在《御制拣魔辨异录》中提到:“但看棚头弄傀儡,抽牵全藉里头人。”是对弄傀儡全由人来操控的客观记载。清代陈栩在《和翠儿梦江南曲》中直接唱道:“俺呵,似人间赘瘤,独自羁留。呀,只怕做牵丝傀儡。”显是怕任人操纵,全无自由。以上均是由观傀儡戏引发的思考感受。
二、“人生如戏”的思考
有学者提出戏剧脱胎于散乐百戏。但与以娱人为主要目的的散乐百戏不同,戏剧在戏谑娱乐的同时,往往是“寓教于乐”,在使观众产生共鸣的基础上,进一步引发思考。通俗讲,我们观演杂技,往往仅仅是惊叹于艺人高超的伎艺;而观演戏剧,却往往能得到“热闹”之外的东西。文人观剧诗中,将戏剧与人生联结的视角及感受,将观戏体验上升到人生思考,使弄老人戏在戏谑调弄外有了更深层次的反思。甚至《傀儡吟》在被讹传为唐明皇自叹诗后,曾成为佛教“劝世”的绝佳材料。如《敦煌变文集·维摩诘经讲经文》云:
也似机关傀儡,皆因绳索抽牵,或舞或歌,或行或走,曲罢事毕,抛向一边。直饶万劫驱遣,不肯行时,转动皆是之(诸)缘共助,便被幻惑人情。若夜断却诸缘,甚处有傀儡各囗。所以玄宗皇帝从蜀地迥,肃宗代位,册玄宗为上皇,在于西内。是政已归于太子,凡事皆不自专。四十八年为君,一旦何曾自在。齿衰发白,面皱身赢,乃栽请(诗)自喻甚遂:魁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须臾曲罢还无事,也似人生一世中。玄宗尚且如此,我等宁不伤身,奉劝门徒云云。
讲经中强调,机关傀儡皆是通过绳索的抽牵,或舞或歌,或行或走,一旦作罢,便被抛向一边。因此其驱遣行时与否,皆是外因;并以玄宗“四十八年为君,一旦何曾自在”及“玄宗尚且如此,我等宁不伤身”等语,奉劝门徒断却尘世俗缘。
“人生如戏”的思考,在明代钱希言《戏瑕》中论述更为具体清晰。其在《自序》中提到:“且天地一大戏场也,山河影迹,悉成戏具;俄顷百年,无非戏剧;而古今君子,则戏人也。余与汝皆囿于大戏之中而不知者也。”清代李调元《剧话》中亦言:“夫人生,无日不在戏中,富贵、贫贱、夭寿、穷通,攘攘百年,电光石火,离合悲欢,转眼而毕,此亦如戏之顷刻而散场也。”《旧唐书》记载了懿宗朝,庞勋叛军由湘入徐途中:“(庞勋)其众千余人,每将过郡县,先令倡卒弄傀儡以观人情,虑其邀击。”令弄傀儡以观人情,一定意义上也是“戏演人生”的体现。
三、结语
将个体的人生放入整个人类的长河中来看,确实是“渺沧海之一粟”,短暂而又充满了“假定”。“人生如戏”,表面看来确有一定的消极色彩,但另一方面亦是对人生深层次的思考。同样是观看弄傀儡戏、弄老人戏,文人之所以更容易为之所动,恰恰在于其对事物更为敏感,有更多的思考。
注释:
①执戟,秦汉时期的宫廷侍卫官,因执勤时手持戟,故名;唐代正九品下级官名,与司阶、中候、司戈合称“四色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