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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煜词中“梦”意象的探究

2022-11-12

戏剧之家 2022年11期
关键词:故国李煜词人

王 欣

(湘潭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

“梦”作为中国文学里常见的传统意象,早在先秦时就已被写进《诗经》之中。春秋战国时期,《庄子》一书中与梦相关的篇章大大增多,且出现了“庄生梦蝶”等哲理性极强的典故,进一步丰富了“梦”意象的隐喻义和象征义。到了唐代,文人对“梦”意象的书写达到了新的高度。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借助瑰丽想象表现了诗人的生活理想和人生抱负,陈陶以一句“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道破百姓饱受的战争之苦,白居易用笔下诗句“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展现出琵琶女年华老去、独守空闺之恨。唐末五代时期,中国文坛上出现了一位笔尽情事、字字泣血的“词中之帝”——李煜,他充分发挥了词的“言志”之用。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道:“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李煜完整流传下来的词约三十六首,其中有十四首提及“梦”的意象,可见“梦”在其词作中的重要地位。纵观文坛,在众多描写“梦”的作品中,李煜梦词至今仍熠熠生辉,散发着不朽的光芒。

一、李煜之“梦”为何

若以南唐亡国的时间点为界,大致可将李煜的创作阶段分为前期和后期。从创作时间上来看,李煜包含“梦”意象的曲子词中既有前期之作,亦有后期之作。从“梦”的内容来看,李煜之“梦”可分为“思人之梦”“故国之梦”和“人生之梦”。

“思人之梦”指以寄寓思念之情为主的梦,思念的对象或是李煜少时相惜的情人,或是其“入宋不得归”的弟弟李从善,或是亡妻大周后。写“思人之梦”的词大多为前期作品,其中既含喜情又有悲情,有描写风花雪月,展现对多情佳人之渴慕的;也有抒发离愁别恨,聊慰心中相思之苦的。但总的来说,这些梦词所传达的大多是“闲情”,因而情调轻盈,词风相对明快,没有深重的国仇家恨。

“故国之梦”指“重游”故国的梦境,李煜借此主要想表达对故国山河、旧人旧地、往昔欢娱时光的怀念与眷恋,对物是人非、国破家亡的无奈和忧愁。与“思人之梦”相比,“故国之梦”更加沉郁厚重,其背后蕴含着词人的泣血之悲和无尽哀痛,是李煜在面对残酷现实时构造的脆弱“温柔乡”。

“人生之梦”在“故国之梦”的基础上凝练而来,是“故国之梦”的深化和升华,它已不是具有浓厚个人色彩的梦,而是更为抽象化的表达,传递出李煜对人生的思考,对生命的叩问。面对风雨飘摇的南唐,李煜在滔滔江水般的悲痛中饱受煎熬,对“人生之梦”的创构是他与痛苦共存的方式;在重有千斤的家国之恨下苟延残喘,“一梦浮生”的感叹是他与痛苦和解的办法。

二、“梦”对于李煜的意义所在

(一)逃离现实

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说道:“梦是愿望的达成。”在李煜词中,“梦”是满足他自身欲望的所在,是其个人潜意识的显现。“梦”帮助李煜完成了在现实世界中无法完成或不可能完成之事,使他能够短暂地脱离现实的管辖。

以《菩萨蛮·铜簧韵脆锵寒竹》一词为例:

铜簧韵脆锵寒竹,新声慢奏移纤玉。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

雨云深绣户,来便谐衷素。宴罢又成空,梦迷春睡中。

“雨云深绣户,来便谐衷素”写词人与心悦之人在眉目传情后于绣户欢会,心愿终于达成,此二句直白露骨,营造出暧昧愉悦的氛围。然后笔锋陡转,“宴罢又成空”一句与前面的男欢女爱形成反差,展现出词人与佳人分别后心中的不舍和空虚,对再次共度良宵的渴望。最后一句以梦结尾,由实入虚。词人将现实中未尽兴之情事移入梦中,突破实际生活里的重重阻碍,使自身欲望得到了满足。全词既有大胆直叙之语,又有委婉含蓄之辞,生动形象地描绘出男女相会、情浓意密的场面,是描写“思人之梦”的典范。

在对“故国之梦”的刻画中,“梦”帮助李煜“逃离现实”的作用更加突出,是他精神世界的避难所和栖居地,并成为他释放压力的重要法门。

如《浪淘沙·帘外雨潺潺》一词: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开篇以写景为主,潇潇雨中,春意凋零,凄凉无限,而后由远及近,写被褥单薄,无法抵挡夜中春寒,刻画出李煜身为阶下囚的悲凉处境。上阕采用倒叙的手法,先写梦醒,后写入梦之时。在睡梦之中词人并不知晓自己身处异国,仿佛重游旧地,回到了自己的国家,远离一切悲痛和哀伤,在虚幻的梦境中得到了片刻安歇与抚慰。“一晌”言梦的时间之短,和“贪欢”二字连用,表现出词人对往昔岁月的眷恋、依赖以及重回旧时的强烈愿望。在这片刻的欢愉中,词人抛却外物,释放了内心深重的愁情,然而梦醒时分,绝望将再次涌上心头。

(二)回归现实

越沉溺于片刻的安宁,梦醒后的落差感就越大,然而梦总会醒。事实上,李煜并非单纯写梦境之美和对故国的怀念,在他后期词中,美好的梦境往往与残酷的现实相伴,从而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给读者呈现出一种破碎感和凄婉美。

李煜没有沉溺在虚无的想象之中,这也使“梦”的作用不止步于帮他“逃离现实”,而是更上一层,令他以独特的方式“回归现实”。长久陷于痛苦之中,或许感知已麻木;短暂地“回到”过去,为李煜重新体会亡国之痛提供了契机。梦的反复使他的痛苦像活水一般迭代更新,像被不停砥砺的匕首一样锋利尖锐。正如雾里观花,隔岸观火,梦即是岸,当它被潮水吞没,随之而来的是残忍的现实、切肤的苦楚和更深的绝望。

仍以《浪淘沙·帘外雨潺潺》为例,这首词作为写“故国之梦”的典型,以其宛转寂寥之美而享誉诗坛。夜间寒意使词人从梦中醒来,忽觉此前景象不过幻景,于是悲从中来,失落感萦绕心间。“罗衾不耐五更寒”所写不仅是环境之“寒”,更是李煜心中之“寒”,它与“欢”形成对比,表现出极大的情感张力。对李煜来说,打破幻想,迎来的只是无止境的绝望。在梦境与现实的拉扯中,虚与实的转换中,李煜见水流花谢,江山易主,繁华已属他人。这首词以落花结尾,暗示着他的生命也将随落花而去。整体上来说,全词感情基调低沉悲怆,用白描手法绘景抒情,凄凉哀婉、情真意切。此外,李煜在《子夜歌·人生愁恨何能免》中也有“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之语,更加直接地书写了对物是人非、山河破碎的悲叹。

李煜的“梦”与他在词中展现出的悲剧精神密切相连。入梦时分,梦与现实浑然如一,使他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身处何年。梦醒之后,彼时的温暖与当下冰冷的现实相对立,强化了词人的飘零之感。由此“梦”具有了双重性,它既消解现实的悲剧,又反衬现实,重新建构悲剧,使李煜的悲苦更加明晰。“梦”看似是一种逃避,于李煜而言却是让他更清楚地认识现实,使其意识到故国难再,并从纸醉金迷的旧象中醒来的跳板。

(三)超越现实

在梦与现实相互对抗的过程中,李煜似乎败给了现实。但其实,李煜凭借梦境在某种程度上又超越了现实,得到了精神上的解脱。面对“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愁绪,李煜无可奈何,他在梦与醒之间体味到了“浮生一梦”的深刻哲理。“梦”作为李煜精神世界的变种,可被看作“无限”的象征,从而超越现实的有限。对于国破家亡的事实李煜无可奈何,但他利用诗词所创造的精神世界把时间与空间模糊,使自身有了跨越时空的可能。李煜没有囿于个人化的哀愁,以梦来触摸生死,叩问生命,探寻人生的本质。

“梦”的超越性主要表现在“人生之梦”中,以《乌夜啼·昨夜风兼雨》为例: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欹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上阕以景物描写为主,写凄风苦雨,以哀景衬哀情,表现出李煜心中的抑郁不平之气。下阙以议论为主,抒发词人自身感慨。面对亡国的悲惨境遇,李煜在长时间的消沉低落中渐渐找到了与痛苦共存的方式,即把过往种种看作一场梦境。此种想法看似消极,但却蕴含着李煜摸索出的人生哲学。正因此他才能宽慰自己,并获得战胜困境的能力,而不致被困境压倒,完全丧失“生”的勇气。“算来一梦浮生”一句充满了哲理性,人生数十年,新仇旧恨源源不绝,倘若沉浸在绝望之中,那绝望也就具备了摧毁一个人的力量。把人生当作梦境,所有刻骨铭心的情感也如梦般虚幻,一切最终都会化作一抔黄土。

《子夜歌·人生愁恨何能免》写道:“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这首词把“故国之梦”和“人生之梦”融合在一起,展现出了“梦”帮助李煜“逃避现实”“回归现实”和“超越现实”的全过程。生活带给李煜无穷无尽的悲痛,却也使他一步步揭开生活的面纱,走向超脱的境界。

不过,李煜的解脱不是佛道所推崇的弃情绝欲式的解脱。他仍然带着情感的镣铐,也正因此才无比痛苦。性格的软弱使他无法自杀,而作为至情至性之人他又不会完全抛弃尘世恩怨、心无增减,所以诗词成为了他情感的泄洪口。他无法选择以屈原的方式来寻求解脱,亦未投向宗教的怀抱,只能借文学来开辟属于自己的境界,寻找自己的解药。作为借文字以消愁的代表,他用自己织就的梦境把人类普遍困境摆在了读者面前。

三、“梦”在李煜词中的艺术价值

(一)虚实结合的艺术效果

宗白华将文艺作品中“虚”与“实”的问题看作是中国美学思想的核心问题,并在多篇文章中进行了阐述。他在《美学散步》一书中写道:“一个艺术品,没有欣赏者的想象力的活跃,是死的,没有生命的。一张画可使你神游,神游就是‘虚’。”概而言之,“虚”代表人的思想、情感和想象,具有极强的象征意义,梦就属于虚的范畴。李煜在词作中大量运用“梦”意象,但并不单写梦,而是采用“虚实结合”的艺术手法,既写梦境又写现实,从而营造出悠远深邃的意境,把自身精神世界描绘给读者。

“虚实结合”手法的运用,精妙地展现出李煜心中的欲望和愁思,使读者紧跟词人脚步,在虚幻和真实之间穿梭,不致令作品因全然描写物象而无法传递词人所要表达之意,也不会使作品因全部写“虚”而脱离现实。李煜对梦意象的恰当使用令他的梦词超越了前代众多和梦相关的作品,同时启发后世,推动了“梦”意象在文学作品中的广泛应用和深度使用。在后代作品如《红楼梦》《聊斋志异》中,梦的象征意义更加明了和深刻。

(二)由小及大的艺术境界

“梦”意象因其本身的虚幻性和时空一体性而具备极强的可塑性,它为创作者提供了开辟更广阔的艺术空间的可能,是其表现自我的重要工具。梦境使李煜的词充满浪漫色彩,但他又不脱离现实,而创造了属于自己的艺术境界。从对个人愁绪的书写扩大到对人生的追问,在真和幻之间,李煜的梦词由对个人生活的表现转向对人类集体困境的关照,而对广阔人生的追求中又无处不包含个人化的思考。“人”和“人类”这两个词语在李煜的作品中水乳交融,不可分割。

李煜叙写个人,然后由小及大,其词作境界也由狭窄转为开阔。多样化的梦境可以在“小”与“大”之间自如切换,因而也是李煜刻画自我和命运的最佳选择。李煜之“梦”所构造的由小及大的艺术境界在“思人之梦”“故国之梦”“人生之梦”的层层递进中被表现得淋漓尽致,对后代文学产生了深远影响。

注释:

①杨敏如.南唐二主词新释辑评[M].北京:中国书店,2003.130-136.

②(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梦的解析[M].方厚升,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6.109.

③李煜.李煜词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44.

④李煜.李煜词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62.

⑤李煜.李煜词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12.

⑥李煜.李煜词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07.

⑦李煜.李煜词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12.

⑧宗白华.美学散步(彩图本)[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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