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炸绿番茄》：女性意识的觉醒与反叛——基于女性主义电影批评理论

巩馨媛

（山东师范大学 新闻与传媒学院，山东 济南 250000）

20 世纪中后期以来，随着女权运动的兴起，女性主义在历史上掀起三次浪潮，对西方国家乃至整个世界都产生了极其重大的影响。在三次浪潮的影响下，女性主义与新兴电影产业擦出火花，基于电影文本的女性主义批评理论也逐渐进入大众视野。

电影《油炸绿番茄》上映于1991 年，影片选用了套层结构的双线叙事模式，讲述了现代时空中的中年主妇Evelyn 与老妇人ninny 在养老院相识，通过倾听ninny 讲述Idgie 和Ruth 的故事而受到鼓舞、获得新生的故事。

一、凝视与反凝视：叙事结构的套层式构建

劳拉·穆尔维在《观感快感与叙事性电影》中提到，主流商业电影的影像与叙事的基本构成原则，是建立在男人看/女人被看、主动/被动、主体/客体等一系列二元对立式结构上的叙述与影像序列。在这种叙事结构中，观众别无选择地在这种双重机制中认同男性主人公的角色、行为和视点。与此相对，影片中的女性角色则承担着影片中的男性叙事主体和透过影片男主人公视点的观众双重视线与欲望的凝视，成为戏里戏外被双重观看的客体。而影片《油炸绿番茄》摒弃了传统好莱坞式的男性主体叙事，一方面，影片将讲述故事的权利和观看的视点让渡给了女性角色，由女主角Evelyn 承担并制造叙事功能，主控着影片的叙事结构。另一方面，影片在叙事结构上采用了套层式的双线叙事模式，别出心裁地设置Evelyn以听众的身份进入Idgie 和Ruth 的故事中，听故事的Evelyn 为第一层凝视，而场外的观众则被带入由Evelyn 所构建的女性视角和叙事主体的第二层凝视中。这样套层式叙事结构的构建，在改变了传统好莱坞商业大片男性叙事主体的基础上，同时将场外观众与片中同样具备观看功能的女主Evelyn 的身份重合，Evelyn 暗喻场外的观众，以女性视角承担起了叙事功能，规避了男性的欲望投射，也消解了观众在男性视角下的双重凝视。

除了精巧的双层叙事结构消解了男性欲望的投射外，影片还在一定程度上解构了围绕男性建立的叙事系统。克莱尔·约翰斯顿在《作为反抗电影的女性主义电影》提出，在意识形态化的影像操作中，女性成了一种抽象的实体，在影片中承担符号功能，在男性主导的符号系统中只作为对男人有意义的形象而存在。反观电影《油炸绿番茄》，片中的女性角色拒绝加入由男性主导的符号系统成为依附于男性意识形态下的客体。

Ruth 和Idgie 第二次相遇源于Idgie 的妈妈认为Idgie“野小子”式的生活方式源于哥哥巴迪的去世而受到打击，因此寄希望于Ruth 将女儿拉回淑女式的“正常”生活。同样，Ruth 也认为idige 的“反常”是因为哥哥的去世，而哥哥的去世又与自己有直接关系，便自然而然地将Idgie 代入了会仇视自己的叙事逻辑当中，并以带有愧疚的补偿心理与Idgie 相处。从这里我们不难看出，无论是以妈妈为首的长辈、亲戚、邻里，还是Ruth 等同龄朋友，都将Idgie 已经去世的哥哥当成Idgie 性格行为变化的直接原因，这暗含着一个潜在的深层逻辑——男性才是电影叙事中的首要关注对象。按照以往电影中的常规情节发展，Idgie 与Ruth 将会陷入简单的仇恨叙事逻辑中，即Idgie 将哥哥的死亡迁怒到另一个女性Ruth 身上，认为是Ruth 间接害死了哥哥。而直到Idgie 对前来劝说的Ruth 说出那句“你才是真正放不下我哥哥的人”时，Ruth 和观众才意识到Idgie 已经跳出了以男性为惯例的传统叙事系统，Idgie 不为其他人改变，而是为自己而活。

消解以男性为中心的叙事结构除了表现为Idgie在哥哥去世后对Ruth 轻描淡写的“和解”外，也在Ruth 的儿子buddy 身上隐晦地展现出来。Buddy 与Idgie 的哥哥一样，都在命运般的轨道上遭遇不幸，Idgie 哥哥为此丧命，而buddy 如同轮回般在铁轨上同样遇到了呼啸而过的火车，但幸运的是他只是丧失了一只手臂。Buddy 作为男性失去手臂后，身体是残缺的，按照现代精神分析的理论，失去手臂的buddy 象征着已经遭受阉割威胁的男性，而在传统的以男性为中心的叙事结构中，这种赤裸裸的残缺会严重威胁到自我的生存，会引发焦虑、产生创伤记忆。在影片中，这种阉割威胁被无形消解了。一方面，影片以较短的篇幅对buddy 失去手臂的情节进行了描述，但并没有对此事件进行过度描述，而是一带而过，然后将目光聚焦在Idgie 和Ruth 的友情叙事中。另一方面，影片表现了Idgie 和Ruth 以及其他人对buddy 失去手臂的态度。Buddy 在铁道上遭遇不幸后，上一秒镜头还是他在黑人怀里哀嚎哭喊，下一秒镜头切换至一个墓碑，正当观众为墓碑上buddy的名字感到悲伤时，随着镜头的移动，观众发现，原来墓碑上写的是“buddy 的手臂长眠于此”。包括buddy 在内的所有亲朋好友都神情肃穆地和buddy 的手臂告别，这种近乎娱乐的方式极大地解构了男性阉割威胁的叙事逻辑。过去，当男性遭遇到阉割威胁时，影片往往以沉闷压抑的故事情节和悲情的色调为基础，大肆渲染失去身体后的男性在整体环境中遭受到的异样目光和歧视，包括经历阉割的男性自身都对自己残缺的身体感到愤怒和厌恶，但在影片中，这样的大环境却恰恰相反，buddy 所有的亲朋好友都真心地对buddy 的手臂进行悼念，甚至Idgie 还在开buddy 的玩笑，戏称buddy 为“墩子”，并拿buddy 的手臂来开玩笑。整个“悼念”仪式轻松又愉快，以一种轻描淡写的方式对抗男性经历阉割威胁时悲痛苦闷的叙事逻辑，解构了以男性为中心的叙事结构。

二、不在场的男性：女性的自我反抗与拯救

《视觉快感与叙事性电影》认为，“两性差异”决定了影片的形式。在精神分析的菲勒斯中心主义下，女人是作为缺乏或被阉割的形态进入符号系统的，她们作为男性的“被阉割”的他者在庞大的电影工业背景中不断被凝视、观看，逐渐被塑造成男性的客体，成为一种被欣赏和把玩的景观。而影片《油炸绿番茄》力图跳出被客体化与被景观化的符号话语体系，在人物形象和情节设置上突破了男性他者身份的桎梏，尝试建立以女性为主体地位的影视话语体系，从而完成女性的自我反抗与拯救。

一方面，从人物形象的建立来看，影片在回忆叙事线中设计的两个人物就带有鲜明的女性主义色彩。首先，Idgie 这一形象的设置就跳脱了原有的菲勒斯中心主义框架，她是父权制度的反叛者，拥有着自己独一无二的性格和思维方式。在Idgie 刚一出场时，镜头从她的小腿开始往上移动，满是伤痕的膝盖和并不合身的小裙子显示出她独特的个性，受到堂兄的奚落后她会冲上去大打出手，与婚宴派对上穿着飘逸裙子、梳着整齐发型的淑女们格格不入，成为了脱离男性主义叙事的拯救者和“英雄”。

而Ruth 则是参加派对的淑女中最耀眼的一个，也是传统父权主义符号系统中最典型的一个。她在教堂当老师，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社会地位高于其他女性，她的出生背景和人生境遇属于同时期女性中的佼佼者，但是，她对自己的未来没有清晰的规划，只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应该回家结婚生子，抛弃自己的主体性而依附于一个男人，最终成为好莱坞典型的“贤妻良母”式女性符号。这种对立式的角色设定，特别是Idgie 这个反叛者的出现，打破了原本存在的以男性为主导的符号体系，使得Ruth 这个在父权主导环境下被构建的女性有勇气迈出家暴困境，迈出从男性客体走向掌握自主权力的主体的第一步。可以说，敢于反抗世俗的Idgie 对经典好莱坞淑女Ruth 的影响是巨大的，影片中两个人相识相知的过程，是Idgie 代表的女性自主意识的反叛过程和对传统女性的救赎过程。影片中“跳火车”的情节是Ruth 被Idgie 打动而迈向主体性的第一步，在漆黑的夜幕下，Idgie 带着Ruth跳上火车，火车驶向未知的远方，这是Ruth 首次打破自己的人生轨迹，也是她首次通过自己来帮助困苦的人们，尽管他们的行为可以称之为偷窃，扔下火车的食物并不属于她们自己，但对Ruth 而言，这并没有关系，她听到了火车下一闪而过的人群中欢呼的声音，那是她从未经历过的世界。她看到了世界的另一面，那个原先光鲜亮丽、彬彬有礼的世界下有着鲜为人知的黑暗，这都是Ruth 作为一个有教养有财富的乖乖女未曾看见的世界，一个温婉有礼的淑女应该坐在家里优雅地喝茶看报，为丈夫打理好家务、相夫教子，过着精致而无力的生活，这就是Ruth 可以一眼望到头的自己的生活。当Idgie 告诉Ruth 她们应该跳下火车回家时，Ruth 先是慌乱地反问，你是在开玩笑吧？但等到真正跳跃的时候，Ruth 勇敢地一跃而下，反而催促Idgie 快些行动，Ruth 在此时已经萌发出反抗的念头，她在火车上一跃而下更是Ruth 女性意识觉醒的标志，Ruth 人生火车的终点不应是那个精致而虚幻、脆弱的家，她的跳车行为更是她潜意识里反抗命运的意志体现，这都为后来Ruth 的决定埋下了伏笔。

另一方面，在大部分主流商业电影尤其是典型的好莱坞电影中，女性在遭遇危机、落入险境时，因为没有反抗的能力与决心而总是在等待男人的救赎，成为了男性在影片（特别是灾难战争类电影）中一个空洞的目标，为男性提供叙事动力而丧失主体性。而影片《油炸绿番茄》的叙事情节设定则跳出女性被一个掌握着她全部命运的男性所拯救的叙事结构，着眼于女性追求个体独立并最终实现自我解放的过程。影片中，Ruth 在陷入家暴后，如同其他好莱坞电影中的女性一样毫无还手之力，无法依靠自己来摆脱困境，甚至在Idgie 偶然识破她悲惨的处境后，她反而下意识地替丈夫遮掩，维护着家庭的表面和谐而摒弃自己的主体性地位。而Idgie 以一位女性拯救者的身份出现，打破了电影文本中深层结构中的男性英雄使命，解构了父权社会制度下的男性本位思想，这样的情节设置意味着女性意识的崛起与反叛。在整部影片中，Idgie 作为Ruth 的拯救者，在她一次次的行动中显现，Idgie用自己的生活为Ruth 打开了另外一条“女性”的道路，这条道路上没有精致的鲜花和耀眼的财富，但这条道路或者说这个小小的“油炸绿番茄”饭馆，却是Idgie与Ruth 自己用双手奋斗出来的港湾，这是她们反抗生活的证明，也是她们摆脱既定女性轨迹、获得自身独立身份的成果。可以说，Idgie 为Ruth 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将Ruth 从婚姻的泥潭中拉向自由的彼岸，从阻止Ruth 被家暴到帮助Ruth 离开丈夫，甚至果断地彻底除掉Ruth 丈夫，Idgie 尽自己所能地帮助Ruth，但这不是一场单方向的救赎，Ruth 同样用自己的方式站出来还Idgie 一个清白。在法庭的那场戏中，Ruth果断向Idgie 伸出援手，用自己的淑女身份和社会地位为Idgie 担保，在法制规则下为Idgie 做了所有努力，使Idgie 最终免除嫌疑。这一次，Ruth 不再是那个只会藏在他人身后的没有主见的女性了，她有勇气跳下火车，有能力与Idgie 合开饭店，有意识地保护一直帮助她的Idgie——Ruth 一直在成长。

三、对女性乌托邦的反思

值得注意的是，在Ruth 和Idgie 的叙事结构中，深层逻辑仍然是一个拯救与被拯救的故事。Idgie 身为女性，处于拯救方，这看似是女性之间的自我救赎，但对于Ruth 而言，虽然她被Idgie 的言行影响，但在婚姻的家暴旋涡里，却没有挣脱出来的勇气。在整部影片剧情冲突最激烈的部分——Ruth 的丈夫利用暴力手段抢夺孩子时，编剧和导演将本应该在场的Ruth 从舞台中央隐去，Ruth 又一次在她人生最重要的转折点上失去声音，成为台下的看客，让位于Idgie 的英雄拯救故事。与Ruth 相反，Evelyn 是真正实现自我拯救与反抗的角色，她的叙事情节完整表现出一个女性是如何从在父系权利体系中失语到反抗菲勒斯中心主义，然后尊重自我、建立女性主体性和实现自我解放的历程。中年妇女Evelyn 认为自己与丈夫的婚姻出现问题，于是她通过参加各种培训课程来挽回丈夫对自己的注意力。但各种课程却加剧了她对婚姻的焦虑，而课后一次次积极的尝试也受到丈夫的无视，这种无视的态度使她产生男性本位视阈下的挫败感。当结识老妇人ninny 并听她讲述过去Idgie 和Ruth 的故事后，Evelyn 开始改变。在受到年轻女性的嘲笑后，她大喊着Towanda 这一女英雄的名字，然后撞向她们的车。台词“Towanda”成为Evelyn 认同Idgie 精神的标志，这种女性意识开始随着ninny 的讲述而觉醒传承，它启发鼓舞了Evelyn 夺回属于自己的独立个体的权力，如同Idgie 一般，Evelyn开始反抗掌握话语权的男性，追求自我解放。

四、结语

《油炸绿番茄》作为一部明显带有女性主义色彩的电影，在叙事结构和人物情节构建上都展现出对父权话语体系的反抗，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男性欲望的投射和以男性为中心的叙事结构。尽管影片带有女性乌托邦式的色彩，并没有表达更激进的观点，但影片改变了传统的男性叙事惯例，打破了围绕男性主体所构建的符号话语系统，表达了女性尊重自我、建立主体性和实现自我解放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