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嵌套的舞台,互文的人生
——论《人·鬼·情》的叙事特点

2022-11-12裴旖旎

戏剧之家 2022年18期
关键词:钟馗草垛段落

裴旖旎

(中国艺术研究院文化发展战略研究中心 北京 100012)

中国第四代导演在自己的作品中,有意识或无意识地运用了具备电影本体特性的电影语言,于电影表现形式的革新之中进行了一系列叙事方法的实验。这些叙事手法以更广阔的视野、更多元的意识、更新颖的角度来描摹社会生活、人间百态、情感体悟和心灵震颤。黄蜀芹作为中国第四代导演群体中为数不多的女性电影/电视剧导演之一,拍摄了一系列实验性和戏剧性完美结合的作品。她的经典作品之一——《人·鬼·情》是在特定历史语境下对社会生活和人物命运的多角度观察,也是尝试运用套层式电影结构进行叙事的电影文本实验。

如果从一部电影总体结构的角度进行考察,这部电影的叙事结构与蒙太奇结构十分相近,它包含时间上的变换设定、空间中的衔接与切换、叙述方式中因果线性、套层并行、缀合交织等要素在一部影片中的设计、组合和建构。正如李显杰在《电影叙事学:理论和实例》中所说:“影片的叙事结构是影片生命的骨骼与主干,是确立一部影片的基本面貌和风格特征的重要的方面。毫不夸张地说,一部影片之所以能给观众以某种新鲜的感受、心灵的触动或情感的激荡,除了其主题深刻和人物形象丰满充实之外,一个重要的方面,就是其叙事结构的架构别出心裁并且恰当得体,富有叙述的层次感、节奏感和艺术韵味。”《人·鬼·情》以中国电影中鲜见的多重叙事和套层结构来组织全片,展现出人性的复杂、时代的阵痛、女性面临的普遍困境。

一、交融并行的多重叙事方式

导演黄蜀芹大胆采用多重叙事方式的结构来展现一个戏曲艺人的人生境遇。影片的片名交代了三重叙事的核心点,即“人的世界”“鬼的世界”和“人鬼交流的感情世界”,而影片的高明之处在于把对“人世界”的纪实呈现和对“鬼世界”“人鬼交流”的写意表现巧妙地结合起来。

在叙述“人的世界”这一主线部分时,影片以几乎全知的视角如实展现了秋芸坎坷而孤独的一生:她亲历了家庭的分崩离析,遭受着旁人的歧视与质疑;她压抑着自己的爱情,同时忍受着因嫉妒而产生的排挤;她忙于事业还要顾及家庭琐事,婚姻的不幸使她的人生更添悲苦。电影在展现她失意的现实人生和起落的事业历程的同时,传达出时代的声音和政治的风云变幻。

电影对于“鬼的世界”的叙事则通过戏曲舞台表现形式予以呈现。“鬼世界”当中,钟馗是秋芸一生致力塑造的戏曲人物,既是她心血的凝结,也令她付出了沉重代价。他虽是一个虚构的人物,但给予秋芸的精神慰藉至关重要。对于亲情、爱情都不完整,事业成功却遭人妒忌、几起几落的秋芸来说,只有钟馗存在的“鬼世界”能成为她心理上的宣泄口,补偿她付出的苦与累。每当秋芸受挫,无法排遣时,钟馗总会在另一个世界出现,默默而怜惜地注视着她。

“人世界”与“鬼世界”的交叠与重合,是影片叙事手法最复杂、同时也最高明的部分。“人世界”的线性叙述是传统叙事方式中的主流手法,对于观众来说,这并不陌生。“鬼世界”中戏曲段落的舞台表演是电影表演中并不鲜见的表现方法。而两个世界——现实世界与舞台场景的交融与结合则要求影片的叙述过程和情感传递融合得丝丝入扣,方能使观众在非线性的故事结构中感知影片主旨,从情节的虚实结合中体味人物酸楚无奈的心境,引发共鸣。在电影片头设计的一组秋芸化妆为钟馗的勾脸镜头中,“人世界”与“鬼世界”的交流和互动已有所体现。电影交代了秋芸与钟馗在现实世界中是扮演与被扮演的关系,并通过实验性的镜头语言使二者在镜中对视,以展示钟馗与秋芸精神世界的互相审视、不可分离,暗示他们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密切关系。

二、嵌套与互文的巧妙叙事结构

麦茨曾对“套层结构”的概念进行分析:“与画中有画和小说中谈小说一样,《八部半》采用了“影片中的影片”这种技巧,属于复调式的、自我反思型的艺术作品。人们曾多次建议用‘套层结构’这一词语来说明这类作品的结构特征。该词虽然借自纹章学的术语,但是用它来表示一种框架(这种框架可以造成各种像镜子一样的效果),还是相当贴切的。”在文学和电影中,“套层结构”往往指代一个文本中的图像或概念重叠出现的状态,即一个文本中,两个或数个子文本互相映照和互文的设定,在形式上多体现为“小说中的小说”“电影中的电影”等。《人·鬼·情》运用了电影文本中嵌套戏曲子文本的叙事方式,并找到了一种能巧妙融合电影文本内容与戏曲段落之间的介质,即秋芸的舞台表演世界,从而将“人世界”与“鬼世界”交叉融合、相互映照。舞台所在的世界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世界,它介乎秋芸与钟馗之间,是“人的世界”与“鬼的世界”连接的必要桥梁。秋芸是一位戏曲演员,职业决定了她与舞台的紧密联系,而作为戏曲人物的钟馗这一角色,他的存在范围也是舞台。可以说,秋芸只有扮演钟馗,进入钟馗世界,才能够暂时忘记生活中的种种坎坷。她借钟馗之口唱出戏词,流露出对现实中秋芸的保护和疼惜,那是秋芸借钟馗之身给予困境中的自我的慰藉,而钟馗这一角色和形象也必然要通过秋芸的舞台演绎才得以展现。因而舞台是一个连接真实与虚幻、纪实与表现的介质元素,在秋芸陷入困境,大声呼救的每一个节点,钟馗的戏曲段落相应出现,与秋芸的人生历程相衔接,以嵌套的形式与“人的世界”段落形成戏中戏的叙事结构。

每当秋芸在现实生活中遭受欺辱、排挤之时,在她精神世界的召唤之下,钟馗都会借其在戏曲中的表演段落,为秋芸亟待解决的困境和无处宣泄的情绪提供出口。当被母亲抛弃,被同龄孩子集体欺辱,又被最亲密的伙伴背叛之时,陷入精神绝境的小秋芸在脑中构建出一个“钟馗捉鬼”的段落,以期保护弱势的自己,赶走流言与诋毁。影片镜头在现实的“人的世界”叙述进程中,由充斥着重重黑云的天空过渡到黑压压的舞台,插入“鬼的世界”——钟馗打鬼的京剧段落开始上演。“打鬼”这一出戏恰好暗合了小秋芸的心态,此时的钟馗是小秋芸从小耳濡目染的戏曲角色。养育她成人的父亲最擅长的角色也是钟馗,这在影片中产生了巧妙的隐喻色彩。与她一样受到非议和中伤的父亲,曾是她内心钦佩的“角儿”,虽然父亲只辗转在乡间演出,条件艰苦,名气不大,却是受乡亲们欢迎的戏曲艺人,在除夕当天甚至代表着为老百姓祈福、带来好兆头的角色。这一形象是秋芸原本完满家庭的标志之一,是她心中安全感和喜悦感的来源,钟馗的形象此时已被秋芸内心赋予了“家人”“父兄”的身份和使命。

秋芸到省剧团学戏,父亲落寞而孤寂的背影镜头转接钟馗嫁妹却又依依不舍的唱段。钟馗眼含热泪道:“女大当婚要出嫁,从此不能再回家”,预示着秋芸走上了艰苦而又孤独的唱戏之路,配合着清冷的意境,父亲褶皱遍布的苦脸、单薄的身影,为父女俩忧伤的离别平添了伤感之情。此部分电影主线叙事和嵌入的戏曲段落不仅相得益彰,而且让戏曲唱段中将要嫁人的钟馗之妹与从此离家的秋芸的命运彼此映衬,形成“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互文修辞,这也是电影语言一次创新的尝试。

在影片的高潮部分,秋芸受到排挤和暗算,她优秀的业务能力遭到别人的妒忌和攻击,与老师之间的欣赏和点到即止的情愫也给她带来了流言蜚语。秋芸孤身坐在化妆间内,眼前环绕着京剧脸谱中的种种“鬼脸”,那些掩藏于面具之后的恶意令她忍不住痛哭失声。当她发疯似地在自己脸上涂上厚厚的油彩,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喊之时,戏曲段落再一次出现,钟馗一步步走向半掩的化妆室门口,泪水涟涟向里面望去,清唱:“来到家门前,门庭多清冷。有心把门叫,又怕妹受惊。未语泪先流,暗呀暗吞声。”这里以钟馗的视角注视着秋芸,而此刻秋芸不仅承载了钟馗之妹的身份,还以满面混乱的油彩和歇斯底里的状态向观众诉说着她的愤懑,影射了她与她所扮演的钟馗这一角色同样身世凄苦,心中酸楚,不被人理解也无人怜爱,只有彼此通过舞台在心灵深处互相取暖。

影片的尾声,当钟馗在黑暗的剧场舞台中与秋芸相对,说自己为秋芸出嫁而赶来时,秋芸却面对钟馗吐露心声:“我已嫁了,是你让我嫁给了舞台。”这既是她对自己命运的认知,也是自己下定的决心,更表明她与钟馗不可分割。只有在理解她、爱护她、珍惜她的钟馗世界里,在她奉献了一切的艺术世界里,秋芸才拥有真正的自由和欢乐。

三、重章叠句的诗意叙事特征

在诗歌中,重章叠句是一种修辞手法,指上下句或上下段用相同结构形式来反复咏唱,从而表情达意。这种修辞手法既增强了诗歌的节奏感、音乐感,形成回环往复的美,又有利于强调主旨和渲染情绪。在《人·鬼·情》中,导演黄蜀芹巧妙利用重章叠句的修辞手法,为电影中的戏曲段落和现实场景排兵布阵,将诗歌的表现方法糅合于电影之中,使其呈现出具有诗意的叙事特点。随着影片叙述的推进,戏曲段落也相应展现了由演员上妆到钟馗独白、由钟馗赶路到钟馗探妹、由兄妹认亲到钟馗嫁妹等桥段,并承接于秋芸人生的各个阶段之中。钟馗出现的每一个戏曲段落,不仅仅是戏曲舞台内容的展现,同时,电影运用同种结构形式反复出现、层层递进的重章叠句修辞手法,与秋芸的人生经历相互呼应、彼此衬托,既彰显了秋芸与钟馗不可分割的命运,精准点题;又强调了秋芸在其一生各个阶段中的无奈选择,传达出创作者对女性悲怆命运的慨叹。

影片中反复出现的“草垛”这一意象也是重章叠句修辞手法的具体表现之一。在影片中,“草垛”共出现了三次,与之匹配的总是漆黑的夜晚、虫鸣的夏日。第一次,幼年秋芸在草垛中玩耍时发现母亲与人偷情,惊恐的她在草垛中尖叫、穿梭,还摔了一跤,从此她对男女之间感情的迷茫便深植于心;成年后,秋芸与张老师互通心意,在寂静的草垛中,张老师告诉她,自己已有妻女的真相,秋芸如触电般想起了多年前母亲偷情的情景,瞬间勾起她童年的阴影,初恋的萌芽被残酷的现实扼杀;当秋芸已为人母,功成名就之后回乡演出,在夜晚的一丛丛草垛中,她平静地走向乡村的舞台,内心的波澜已被充斥着种种苦难的现实抹平,只剩下她对事业的笃定和对自我的认同。虽然每一次涉及“草垛”的场景和情节并不复杂,但每一次的重复都有微妙的变化,如时间的推进,人物的变化,感情的递进,情绪的渲染,电影通过重复强调“草垛”这一意象,达到了强化叙事、展现人物内心的目的。

《人·鬼·情》中,对于“人世界”“鬼世界”以及二者的交织描绘得浓墨重彩,在不乏戏剧冲突的剧情中蕴含着诗意的气质。而对于秋芸父母的纠葛、秋芸生父和丈夫的出场,以及“文化大革命”时期秋芸遭受的凌辱和埋没采取一笔带过的处理方法,具有留白的意味,令观众在观看过程中体会秋芸的苦楚,同时合理设置影片结构,做到了突出主线、缩减旁支。它将人与鬼、实与虚、现实与舞台巧妙结合起来,相互交织,相互映衬,相辅相成,使现实叙事与诗意风格在影片中完美结合,从而在独特的叙事结构中,深刻挖掘人生、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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