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间离效果下的《玻璃动物园》的创新之处
2022-11-12孙雨涵
孙雨涵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0)
传统戏剧以亚里士多德《诗学》为纲领,强调戏剧的共鸣和净化作用。而在20 世纪初十月革命等共产主义浪潮的影响下,部分剧作家逐渐对戏剧的作用产生了新的看法,他们意识到在当时的社会中,阶级差距和经济差距逐渐扩大,阶级之间产生了难以跨越的精神鸿沟,仅仅通过戏剧的共鸣已经很难起到净化人心的作用。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大批剧作家们开始反思传统现实戏剧,并追寻使戏剧在新的时代中重新焕发生机的新方法。作为同时代的剧作家,布莱希特和田纳西·威廉斯均在改革传统现实主义戏剧的队伍当中。虽然两人的具体手段和目的不尽相同,但在今天看来,二者的理念却具有部分共同的指向:通过巧妙的布置使戏剧与观众之间产生距离,从而引发观众的思考。从具体的剧作来看,田纳西·威廉斯的《玻璃动物园》可以视为其就此进行尝试的一个代表。1944 年上映的《玻璃动物园》主要讲述了经济大萧条时期美国圣路易斯一个普通家庭中发生的故事。三位主人公分别为母亲阿曼达、女儿劳拉和儿子汤姆。田纳西·威廉斯在这部戏剧中采用了相对反传统的现代表现技巧,凯瑟琳·休斯在《当代美国剧作家》中形容田纳西·威廉斯在刻画那些“受伤害者、逃避者、残废者、与环境格格不入者和寂寞者时,他塑造了一个既可辨认、又与世隔绝的世界。”凯瑟琳·休斯所说的“既可辨认又与世隔绝的世界”与布莱希特所追求的“强调舞台和现实生活中的区别”(即“间离”)具有极大的相似性。布莱希特指出,间离产生的效果可概括为:认识(熟悉)→不认识(陌生、不熟悉)→认识(熟悉、理解),这是一个否定之否定的辩证认识过程。从本质上来看,“间离”即拉开观众与戏剧的距离,在一定距离的基础上唤醒观众的理性思考,使观众从参与者的视角转向旁观者的视角,从而对展现在眼前的戏剧产生新的感触。为了实现这一理念,布莱希特强调了几个戏剧技巧,其中较为典型的有:使演员与角色分离,即演员用表演痕迹来提醒观众这是一场戏剧;运用以简驭繁的布景设计及标语牌等外物来消磨戏剧的真实性;进行巧妙的情节布置,即使用割裂的情节打破观众的沉浸,唤醒观众的理性。而在《玻璃动物园》中,以上手法皆有体现。同时,田纳西·威廉斯还在此基础上展开了进一步的探索,使《玻璃动物园》成为了具有“新篇章”意义的创新之作。本文将从主体叙述、外物设计以及情节布置三方面逐一分析基于间离效果下的《玻璃动物园》的创新之处。
一、主体叙述下的完全“间离”
《玻璃动物园》中有多处故意为之的表演痕迹,剧作家似乎有意通过演员的表演实现彻底的“间离”效果。如第一场中阿曼达对着没有人的座位大声讲话,第四场中汤姆在醉酒回家的路上一晃三倒,这些场景都采用了极为夸张的表演方式,这些夸张的表演形式区别于现实生活中人们的行为,从而让观众意识到这是戏剧,而非生活,这与上文提到的布莱希特的“演员与角色相分离”的技巧相符合。然而,田纳西·威廉斯并没有止步于此,他作出了更加大胆的处理——在戏剧开头让作为剧中主要角色之一的汤姆担任情节叙述者的角色,让他对整个故事进行叙述:“这出戏是回忆。既然是一出回忆的戏,所以灯光是暗淡的、伤感的、非现实主义的。在回忆中,看来一切都离不开音乐。这就是为什么舞台两侧传来小提琴声的缘故。我是这出戏的叙述者,又是戏中的一个角色。其他的角色是我的妈阿曼达,我姐姐劳拉,另外还有一个男客人,他要在最后几场里出现。他是戏中最现实主义的角色,是现实世界里来的使者,而我们跟那个现实世界,不知怎么着,是隔开的。”这段话像是给观众的一剂预防针,直截了当地提醒观众接下来发生的只是演员们表演的一出戏。它并非发生在现实生活中,也并非发生在观众自己身上。如果说布莱希特的技巧是通过表演痕迹实现演员与角色的分离,那么威廉斯运用主体叙述的手段,让演员直接道出自己的身份,则是完全划清了现实与虚拟的界限。前者的“第四堵墙”似破非破,让观众游离在戏剧的边缘,后者则完全打破了“第四堵墙”,实现了更加完全的“间离”,这样的做法显然是十分具有破坏力的。它使观众从一开始就处于高度警觉的状态,直接代入了旁观者的视角,由传统的戏剧参与者变成了戏剧的欣赏者。从而令观众能够更加深刻地评判戏剧中的故事,体会戏剧的言外之意。
二、外物与内容的紧密结合
除了运用主体叙述实现完全“间离”的大胆创新外,《玻璃动物园》还将戏剧内容与小标题和场景画面等外物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值得一提的是,以《诗学》为指导的传统戏剧反对给每场戏添加标题,认为剧作家应该通过情节表达他所有的意图,戏剧应该能表达一切。而在《玻璃动物园》中,田纳西·威廉斯多次使用银幕和说明词,对戏剧场景进行了丰富的补充说明,成为他“造型戏剧”的具体实践。这种实现“造型戏剧”的手段也正如布莱希特所建议的那样——通过外物消磨戏剧的真实性,以实现“间离”的效果。如第一场在阿曼达怀念少女时代之前,屏幕上出现阿曼达作为姑娘时招呼客人的人像;第三场开头时,屏幕上出现该幕的说明词:“你以为我爱上了大陆制鞋厂吗?”,用以提示接下来主角围绕大陆制鞋厂展开的争吵,并暗示汤姆对大陆制鞋厂的真实看法;在第六场中,当汤姆说“迹象在心里”的时候,屏幕出现了“那条飘扬着海盗旗的帆船”的形象,运用视觉符号直接展现人物难以通过表演传达的内心活动。这些与戏剧发展遥相呼应的提示词及场景画面时刻提醒观众所看到的是一场精美的表演,而不是一段现实故事,从而使观众能够保持与戏剧的距离,避免沉浸其中。但与布莱希特单纯运用外物消磨真实感的做法相比,《玻璃动物园》的外物设计更加贴切实用。它的提示词和场景画面除了消磨真实感的功能外,还与戏剧内容紧密结合,并且在巧妙的安排之后成为了戏剧发展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屏幕上的阿曼达的少女人像是回忆的浮现,关键语句的提示则是对戏剧内容后续展开的铺垫。同时,在《玻璃动物园》中,有一部分映像还起到强调的作用。如在第二场中,“蓝玫瑰”的形象反复出现在银幕上,开端时银幕上有着“蓝玫瑰”的映像,当劳拉说吉姆经常叫她“蓝玫瑰”时,银幕映像又变为“蓝玫瑰”。可以看出,这个映像以视觉辅助听觉,起到了强调的作用。观众由此更加容易将注意力紧密贴合在“蓝玫瑰”上,并由此生发思索。除此之外,这些图像和提示词的设计为演员的表演提供了新的形式。人物内心活动的表达由声音转向视觉,由言语转向文字和图像。这样的做法将表演从台词中解放,并且高频度地调动着观众的感官,吸引着观众的注意。可以说,如果没有这些外物的加持,戏剧将囿于传统的表现手法,在新的时代中略显寡淡,观众对其的兴趣也将随之减弱。因此,在田纳西·威廉斯的设计下,小标题与场景画面除了具有消磨真实感、分割虚与实的功用之外,还具有活化戏剧、牵引观众的作用,它们恰如其分地把控着观众与戏剧的距离,在实现割裂感的同时又维持观众对戏剧进行观赏和探究的兴趣,使戏剧的“间离”效果更具延展性和稳固性。这正是《玻璃动物园》的创新之一。
三、具有分割感的情节设计
上文提到,小标题和场景画面这些外物本身就具有一定的“间离”效果,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它们还对情节起到分割的作用。在《诗学》里,亚里士多德曾指出情节是行动的摹仿,任何部分的挪动或删削都会使整体松动脱节。因此,以亚里士多德《诗学》为纲领的传统戏剧更重视情节的连贯性和完整性。于是以改革传统现实主义戏剧为追求的布莱希特从情节入手,主张通过用舞台叙述情节的手段以及割裂情节的手段来打破观众的沉浸,唤醒观众的理性,从而实现“间离”效果。在《玻璃动物园》中,田纳西·威廉斯抛弃了以往传统戏剧的情节暗示手法,选择了更为直接的说明。第六场中,汤姆以叙述者的身份讲述了吉姆曾经经历过的故事,对吉姆进行了相对详细的介绍,“我在高中跟吉姆不熟,吉姆在高中里是个英雄。他有爱尔兰人的好得异乎寻常的性子和使不完的精力,面貌像擦得闪闪发亮的白瓷器……”这里直接利用了舞台对情节展开叙述,而非传统戏剧那样通过演员的表演详细展开情节。这也正是布莱希特所强调的用舞台叙述情节,以此拉开观众与戏剧的距离。除此之外,瓦尔特·本雅明评论布莱希特时讲道:“中断情节——为此布莱希特把他的话剧称为叙事剧——不断在抗击着观众中的幻想……叙事剧不是再现状况,而更多是发现状况。发现状况是借助中断过程来进行的。只是这种中断在这里没有刺激性,而是具有组织的功能。它使进行中的情节停顿下来,并以此迫使听众对过程、演员对他的角色表明态度。”可见,情节的布置在布莱希特的戏剧中具有重要的地位,而同样具有反叛性的田纳西·威廉斯也注意到了连贯的情节对于传统戏剧的重要性,因此,他在《玻璃动物园》中对情节进行了重新设计。除了前文提到的因银幕提词或场景画面浮现而造成的情节的自然分割外,田纳西·威廉斯还进一步对情节的顺序进行了调整。第三场中,起初阿曼达在打电话,之后,戏剧陡然一转变成阿曼达和汤姆关于大陆制鞋厂发生争吵。在争吵的开端,观众难以分辨这场争吵的前因后果,因为这场争吵无法和上一阶段阿曼达的电话紧密联系在一起。随着争吵的进一步发展,观众才得以厘清阿曼达和汤姆争吵的缘由。这样从一个部分跳跃到另一部分的曲线情节打乱了原本具有顺序性的时间脉络,破碎而混乱的情节使观众脱离故事的幻觉,在心中产生疑惑,进而引发理性的思考。这与本雅明对布莱希特的评价不谋而合,两者都是运用情节的中断防止观众在内心产生幻觉。而田纳西·威廉斯在《玻璃动物园》中进行的情节安排并非简单的情节分割、停顿,而是大幅度的调整,因此,它的分裂感也就更加明显。除此之外,《玻璃动物园》的情节安排具有深藏的条理性。尽管威廉斯在《玻璃动物园》中使用了跳跃性的情节以及用舞台叙述情节的手法,但各个部分的情节始终被一条鲜明的主线牵引,即家庭成员对悲惨回忆的逃避。这条主线使破碎的情节具有坚固的凝聚力。也正是因为这条主线的引导,观众才能在跳跃性情节的影响下保持对戏剧的理性认识,在不脱离戏剧本身的情况下进行具有深度的思考。
四、结语
综上所述,在《玻璃动物园》中,田纳西·威廉斯使用的表现技巧与布莱希特的核心戏剧理论——“间离”的指向不谋而合,但与布莱希特的“间离”效果相比,《玻璃动物园》在叙事和表演中呈现出更加突出的分裂感与新奇性:一是《玻璃动物园》中的“间离”效果更具完全性,它运用主体叙述的手段将戏剧与观众之间的距离划分得更加清楚,使观众的立场更加明确;二是《玻璃动物园》实现“间离”的手段更具有延展性和稳固性,戏剧通过对外物的巧妙运用将观众与戏剧内容保持在合理的距离内,从而使观众能够产生基于戏剧本身的思考;三是《玻璃动物园》的情节有清晰的主线,它借助跳跃的情节使观众清楚眼前戏剧的虚假,同时又借助清晰的主线使观众建立不脱离戏剧本身的思考,从而真正实现戏剧的现实价值。作为西方戏剧史上极为精彩的一部戏剧,《玻璃动物园》被美国戏剧评论家称赞为“开创了西方戏剧史的新篇章”。今天看来,以上这些基于“间离”效果下的创新之处也正是其作为西方戏剧史“新篇章”的进步意义所在,它赋予观众以更加清晰的视角,赋予戏剧以更加贴近现实的价值,赋予剧作家以全新的使命,以丰富的可能性推动了后世的戏剧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