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中的“残花”意象探析
2022-11-12唐茜
唐 茜
(江苏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意象”是中国古代美学的基本范畴。袁行霈先生指出:“诗的意象带有强烈的个性特点,最能见出诗人的风格。”“残花”意象进入诗词融合了诗人的人格、理想、态度和情意,随着诗人的经历与人生态度呈现出不同的情感变化,这些情感的变化无不证明着“残花”意象的感伤美色彩。笔者拟对宋词中的残花意象加以探析。
一、宋词中的“残花”意象
“残花”这一意象最早在诗词中有据可考应该可以追溯到唐朝,而后盛行于宋朝,尤其是北宋前期,并且在李清照、温庭筠等一众婉约派词人的作品中最为常见。“婉约者欲其辞情酝藉”(《诗余图谱》),这是关于“婉约”最早的说法,“婉”表柔美、婉曲,“约”表隐约、微妙,且婉约派作品主要围绕男女之情、伤春悲秋、离愁别绪等展开。北宋前期的社会充斥着享乐主义的气息,词作的内容和词体的风格都继承了唐五代柔情温婉的传统,基调依旧是建立在一些伤春悲秋、男情女爱的传统题材上,“花”总是能让人联想到女人,是一个极具女性色彩的意象,所以很多时候会与女性命运结合起来,这个意象自然成了这类温软词风的偏好。“残花”作为“花”的阶段性状态,是“花”的状态具象,自然同理而论。
放眼《全宋词》,包含“残花”这一意象的诗词不在少数,所包含的词人情感大抵分为两类:或是伤春悲秋的表象情感,或是如理想难现一般的含蓄表达。这两类情感的表达分别是依附于“残花”意象的实写和虚写来流露的。
(一)实写“残花”,品伤春悲秋
苏轼一句“花褪残红青杏小”,作为其豪放风格中为数不多的婉约代表作,勾勒暮春之景,杏花枯萎凋零,枝头挂着一颗小小的青杏,本是伤春,却也透露出对于这颗意外收获的小青杏的喜爱,许是这样温软的笔触能冲淡一点惜春的悲伤情绪。范成大面对残花借酒浇愁,写下“残花浅酒片时清”,词人本想消愁,而面对这满目的残花,心中悲凉的情绪被无意识地无限放大,愁思无减,乃至更甚。所谓“举杯消愁愁更愁”,也许是伤春,大抵更是伤己。杜世安笔下的“遍地残花庭院静,流莺对对相过。”感叹着芳菲时节晚,追游期会无多,拖着愁病之身,看着暮春之色,心底凉意更添一分。
(二)虚写“残花”,叹人生无奈
李清照曾作一曲《残花》——
花开花落花无悔,缘来缘去缘如水。
花谢为花开,花飞为花悲。
花悲为花泪,花泪为花碎。
花舞花落泪,花哭花瓣飞。
花开为谁谢,花谢为谁悲。
直接以《残花》为题,既为词题,又为词眼。以“花”为创作对象,描述从花开到花败的过程,虚写“残花”以自喻,烘托对于自己凄苦命运深入骨髓的悲痛和无奈。此词作无具体可考的创作时间,结合李清照的生平经历,个人认为这样苦涩的情感表达可能是写于李清照南渡之后。全词字里行间流露出哀伤,凄美的文字传达的是诗人无限的忧愁。这一定程度上也反应了“残花”意象下深藏的是隐晦的绮怨之美。“绮怨”世人把它概括作“闺怨”之意。其实提到“绮怨”这个词,自然而然会联想到温庭筠。温庭筠的词多写女子的绮怨,所以世人多认为其胸无大志、格局不大。殊不知他笔下的词与他的名一样温婉绮丽,那曲《菩萨蛮》——“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乍看勾勒出的是暮春景象,但更是突出女子的绮怨。女主人公百无聊赖的心境在这样萧条的暮春景色下更显空虚。那些个没有生气的文字读起来仿佛是隔着玻璃纸一样,虽看不清到底是什么,却满眼绚烂斑斓,令人无穷回味。
“残花”不比盛开灿烂之花,它更能即时衍生出悲伤凄凉之感。如晏几道笔下那句“残杏枝头花几许”,本是描写满枝丫热烈美好的红杏,但在这样的美景下却依旧殚精竭虑,哪怕是开得这样热烈的花又能美多久呢?人又何尝有异,这青春年华终要同美好一起逝去的。在繁花怒放之时就开始忧思花落,感叹时光、青春匆匆易逝,字里行间流露的是满满的愁思。用细腻的笔触描绘从赏春愉悦转换到伤春怀远的情绪变化,颇有抒发“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的意趣。
婉约派凭借“残花”这一意象诉说温润百转的愁肠,“残花”这一意象也在婉约派的作品中逐渐成为典型,并对后世的写作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例如清代作家曹雪芹笔下《红楼梦》中的那曲《葬花吟》,“残花”自况黛玉的人生,抒发其寄人篱下、命途多舛的无奈、感伤,给予人物悲惨命运浓墨重彩的一笔。
诗词是情绪的语言,是情感的外貌,它承载着词人内心所有无法诉说、排遣的无奈及愤懑。“残花”是春逝的具象化,也是词人可供想象的情感寄托。在默默无言的残花中,讲述着独一无二的人生经历,深藏着无限的愁思、感伤。
二、“残花”意象中的审美和理趣
“残花”作为自然界中客观存在的物象本身就呈现出自然之殇,这种“殇”能产生出强烈的美感效应,也能揭示出万物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的自然变化规律。
(一)“残花”意象与审美
胡应麟说:“古诗之妙,专求意象。”“夫诗贵意象透莹……故示以意象,使人思而咀之,感而契之,藐哉深矣,此诗之大致也”。这说的是诗歌对意象美感的要求。
“意象”和“审美”如果被放在同一个维度去思考,所谓“泪眼问花花不语”,“花”有言语表达功能吗?自然没有,那这种借物抒情乃至拟人化运用的现象来源又是什么呢?从浅层来探究,“花”是客观存在的事物,值得思考的是“残花”也是花,但是为什么“花”通常给人以美好的情感体验,而“残花”往往会让人觉得遗憾、悲伤呢?瑞士心理学家荣格提出的“集体无意识”能够很好地解释“残花”意象总是与哀怨情感抒发挂钩的原因。荣格认为集体无意识是“以特殊形式的记忆表象,从原始时代一直传递给我们,或者以大脑的解剖学上的结构遗传给我们。”简而言之,这是一种可以被作为时代烙印的心理惯性,例如中国人对于“红色”的第一印象就是喜庆的象征,而西方人会认为“红色”是战争和血腥的标志。由“残花”所联想到的暮春、哀伤,与落叶知秋有异曲同工之妙,皆是由自然发展规律衍生出的集体无意识心理。
抽象的“悲伤”在作品中会被具象为“伤春悲秋”“怀远思人”等等能为人所感同身受的情绪。这是文人凭借客观事物的主观感受所产生的审美体验。它是建立在诗人本身的经历以及心境的基础上,进行了一系列的文学加工从而产生的特殊的情感体验。
那为什么诗人偏爱“残花”呢?重点在一“残”字。“残”是缺陷,是不完美。完美的东西往往只适合用来憧憬和向往,不完美才是更贴近生活常态的状态,所以往往更能引起人的情感共鸣。残缺美,自古以来都是中国人对于生命的一种退让,对待残缺的宽容,也是正视不完美人生的气度。这是中国人世代传承发展下来的独特美学,正如断臂维纳斯一般,人们更能欣赏有缺陷的美,那样的美,才美得真实,美得让人印象深刻。这可能就是为什么宋人会偏爱“残花”“残阳”这样不完美的残缺美意象吧。
(二)“残花”意象与理趣
意象的出现是为了铺垫诗境,诗境的塑造引申出相应的理趣。这些颇有意思的理趣意味离不开宋代儒家学者不断的思考和探索。他们弘扬积极入世,关怀现实的儒学传统,吸收和融合佛教道教思想,使理学得到了丰富和更新,加强了理学与文学之间的联系,讲究哲理悟解与直接感触的复合艺术,真正实现了哲学理性和艺术审美的互动互补。
“残花”意象不仅营造出从抽象到具象的情感变化,也勾勒出万物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的必然发展趋势。正如年华一般,终将逝去,能做的除了珍惜,唯有一声叹息。所以“残花”这一意象总是与伤春悲秋、慨叹时光匆匆的哀思密不可分,它已经超脱了一个单纯的意象概念,更多的是向世人传达一些变迁规律、人生哲理。例如,“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看似无花,字字写花,残花虽残,却是衰而未败,万物皆会消失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之中,这是难免的结局,而留存下来的价值或许会一直被世世代代铭记。
三、小结
“残花”与宋词的联系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中或将成为一种隐性的思维心理。词人或以花拟人,或借花抒怀,“残花”已然成为极具情感色彩的客体,揭示着万物变迁不可逆转的自然规律。而以“残花”为例的残缺美已然沉淀为民族审美心理,成为艺术创作和审美感受的心理基础。
四、致谢
拙作蒙刘嘉伟教授指正,特致谢忱!
注释:
①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 年版,第242 页。
②(明)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③冯川.荣格文集.1922.第十五卷:225-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