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袁可嘉“新诗现代化”中的“诗歌本体论”
2022-11-12方子祎肖丽华
方子祎,肖丽华
(宁波大学科学技术学院 浙江 宁波 315300)
袁可嘉是“中国新诗”派的代表诗人和诗歌理论家,著有《论新诗现代化》《现代派论·英美诗论》等。他充分吸收了来自英美新批评的诗学理念,觉察到中国现代新诗在20 世纪40 年代必须解决的问题,提出“新诗现代化”,在现代诗学史上具有里程碑式意义。然而对比同时代的穆旦等,有关袁可嘉的资料很少,文学界对其并没有予以足够重视,这实在是一种遗憾。
袁可嘉的诗论包括“诗歌本体论”“有机综合论”“诗的戏剧化论”等,基本包含了诗论的所有方面,并且彼此关联密切,组成一个完整而严谨的诗论体系。其中“诗歌本体论”是他诗论体系的基础,贯穿新诗现代化的始终。由此,本文从诗歌本体论出发,首先解读理论本身,加强对诗歌本体论的理解,其次梳理其影响来源,理清发展脉络,最后分析其美学意义,以求找到平衡现实与文学的答案。
一、“诗歌本体论”的理论内涵
在袁可嘉看来,诗就是诗自己,而不是服役于其他任何虚无的或实在的目的。诗的艺术应该和宗教、政治等是平行的关系,而不应该有任何从属关系。因此,“诗必须被拯救,一如我们的生命必须被拯救”。这是在20 世纪40 年代中国现代主义诗歌发展困境下,袁可嘉的精准洞察和深切呼唤。
袁可嘉首先阐明诗的本质。他“绝对承认诗有各种不同的诗,有其不同的价值与意义”,诗作为诗本身就有其存在的价值。没有好诗与坏诗之分,诗与非诗也并不是不可分的。但是坏艺术、假艺术是不能被允许存在的。一部文学作品伟大与否,不是纯粹的文学标准可决定的,但它是否成为文学作品,可称为纯粹的文学标准。他认为新文学运动看似在拯救文学,而从整体的发展来看,它的文化性已经大大超过了它的文学性。新文学被赋予了更多来自文化的内涵,几乎要失去其作为文学的本质。新文学被时代的浮沉所控制,随着文化的意义在历史上跌宕起伏,不能独立,成为每一场运动的支流,得不到自己的发展,更谈不上生根发芽。袁可嘉呼唤人们,诗并不是政治的武器或宣传工具。当然他并不是意在切断文化与文学的密切联系,他认为那是极愚蠢的。他是在提醒作家们在思想上明晰对于文学的坚持。他言明,文学对于文化的贡献是通过文学的内在价值所体现的。也就是说,诗的实质在于其文学性。而使新文学体现其文学性内在价值是每一位作家的使命。这种必要的界限划分,目的并不是要孤立诗,而是要它独立,是“唤它返回本体,重获新生”。
袁可嘉认为,当文学作为一种艺术活动而存在,应明显区别于其他艺术活动,应要“坚持文学本位或艺术本位”。这即是前文提及的,文学与其他艺术活动是平行的关系,而不是垂直的附属。而当文学与人生相关联时,他认定“人本位或生命本位”,不能是“人民本位或阶级本位”。文学应该表达作者自己的经验,文学的创造与评价都是人的一种生命表现形式,这样的文学才可以无事不包、无处不合和无时不在,生命才能在历史的长河中找到意义。文学不应该是工具性的、功利性的,不能仅表现民主的政治的利益。诗作者需要摆脱政治生活的纯粹影响,一味地歌颂或赞扬的“政治诗”并不能被称为诗。他赞同诗应该包含、解释和反映人生现实,他也坚决否认诗与政治的从属关系。他充分肯定政治性是诗的一部分,同时也批判那些只因为是政治诗就评价其为“好诗”的读者、作者们。所以,诗的主题和诗的价值并非联系紧密。过分强调诗的政治理念及其可能拥有的宣传意义可能会产生不必要的“政治感伤”,而过分抒情的诗会导致过多的“情绪感伤”,这样的诗就都成了不自然、不真实的虚伪产物。因此,他主张诗既要表现现实又要不附着于现实,在艺术表现上必须遵循间接性原则,保持诗独立的艺术生命。
二、“诗歌本体论”的理论来源
袁可嘉曾坦言,他的诗论都明显受到瑞恰慈、艾略特等英美新批评家的启发,同时结合了中国新诗创作中实际存在的问题。从诗歌本体论即可明显看出其诗论受到了来自中西两方的影响。
西方现代主义诗歌既反感实证主义哲学,又不满浪漫主义的虚无,想要达到含蓄朦胧之美。他们反对文学被政治利用,主张诗具有独立的艺术形态和审美意义。20 世纪30、40 年代,英美新批评在国内掀起了高潮,国人对其的接受主要集中于艾略特、瑞恰慈和燕卜逊三人。这与当时国人急需新的批评方法有关,也与他们三人曾来华教学有关。袁可嘉在西南联大求学之际,虽并没有直接上过燕卜逊的课,但受到燕卜逊的学生卞之琳老师的影响,开始接触新批评,从此结下不解之缘。他曾想汇编他40 年代写的有关中国诗论的所有文章,并取名《新批评》,他也在不少文章中论及新批评的代表人物。英美新批评家们把所有的精力投身“文本”本身:兰色姆提出“本体就是诗歌存在的现实”的口号;瑞恰慈认为诗所云不是首要,诗本身才是,诗歌真实不同于历史真实,诗歌不应被信仰羁绊;艾略特曾说,真诚的批评和敏锐的鉴赏不是注意诗人,而是注意诗。可见,袁可嘉的诗歌本体论与新批评对本体的关注有着极多的相通之处,在本质上受到新批评所代表的英美现代主义诗学的本体论的影响。甚至在论及“诗与非诗”时,他还直接引用了艾略特的原话。
虽然袁可嘉曾表明他的诗论现代化与传统的关系并不明晰,其中论及中国古代诗歌的篇目也是少之又少,但归根到底,他谈论诗歌现代化是建构在中国古代至现代的背景下。因此,受到古代诗论的影响也是不可避免的。比如中国古代文论早有强调本体:刘勰有言“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声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又如,自《诗经》的低吟浅唱,到《楚辞》的慷慨激昂,再到后来的尊唐抑宋,抒情文化早已深入中国人的骨髓。而袁可嘉对新诗抒情性进行了反思,他认为单一的抒情是十分局限的,过多的抒情会导致过分的情绪感伤。这很难说不是受到中国古代诗学的影响。而现代说到底是古代的延续。在新诗和中国现代诗论的发展史中,亦有不少人论及“纯诗”,穆木天提出“纯粹诗歌”的要求:要求诗与散文分界的纯粹性,要求诗本该享有的世界;沈从文认为“诗必须是诗,征服读者不在强迫而近于自然皈依”。袁可嘉对于诗歌本体论的阐述与之有极大相似性,他与沈从文是亦师亦友的亲近关系,穆木天又可谓五四春风唤起的最早一批东北文学青年中最杰出的。不难看出,袁可嘉或多或少有受到中国古代至现代的诗歌、诗论的影响,更是对它们有更多的完善和展开。
三、“诗歌本体论”的美学意义
再多的理论,离开了实践都是空谈。而袁可嘉不仅是诗论大家,也是九叶诗派的主要诗人之一。他的诗论亦是结合对时代的反省和对各家文学的思考,在探索中逐渐形成的。他能精准察觉到中国新诗在20 世纪40 年代需要解决的问题,亦可说代表了中国诗歌理论在20 世纪40 年代的最高水准。
“独立”是他诗歌本体论的核心,诗具有独立的审美与艺术表现,这是对传统诗学中“文以载道”观念的反驳,也是对当时把诗作为政治宣传工具的普遍意识形态的冲击。40年代的中国诗坛主要流行神秘色彩浓厚的现代主义诗学和意识形态色彩浓厚的现实主义诗学这两种诗学。前者以法国象征主义为首,曾为中国诗歌界广泛接受,后由于受某些极端主义的冲击等种种原因,没能经过30 年代以来战争中的中国的考验,惨遭遗弃。这同时还造成了一个理论误区:否定象征主义,即否定现代主义。然而以新批评为代表的英美现代主义诗学虽然也强调人对诗歌的主观作用,实则摒弃了象征主义的神秘色彩和对现实的忽视,关注的重点在于诗歌本体。袁可嘉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基于此提出诗歌本体论的。这促使了当时的人们正确、全面地认识和接受新批评,在理论上建立了中国新诗现代化写作的可能性。
后者强调的是诗歌的功利性质,作为政治宣传的工具,涉及诗人的政治意识、历史意识、现实意识。现实主义倾向对诗歌社会作用的强调,极大影响了30 年代以来的中国现代新诗。袁可嘉对此进行了深入的探讨,进而引导了现代主义的走向。前文谈到“文学本位或艺术本位”“人本位或生命本位”等观点,指明诗应该是“人的文学”而不能局限于“人民的文学”。他认同诗应该表达政治的思考,但坚持否认诗以纯政治为主题。诗必须坚持诗人的立场,坚持作为文学的立场,坚持与各种艺术活动平行的立场。诗中要表达客观与主观的对话,包含政治的现代化和文学的原始性。诗作为一种艺术形式,需要与现实有一定距离,这是他对当时的读者、作者仅因为诗为政治诗就认定其是“好诗”的现象的批判。诗首先作为诗而存在,而不是对其主题的迷信与盲崇。例如,“好的宗教诗只是令人感动,而极少引人追究上帝是否存在的可能”。诗与真理、与宗教、与科学、与政治,都应该有清楚的界限,让它们能作为独立的价值灵活配合,发挥更大的作用。同理,将自己的政治信仰分成行,便算作政治诗,抑或是草草将政治信仰塞入几个短句,总是不能算作诗的。由此,他认为对现代主义诗论进行必要的修正,益于纠正政治诗的独占地位,表明中国现代主义诗歌与现实主义之间的平衡关系。
而今在诗歌现代化的滚滚浪潮中,诗歌形式、体例等多元化发展。特别是网络文化的参与,使得诗歌领域愈加开放。然又有资本、市场等因素的冲击,诗歌审美参差不齐、屡受挑战。袁可嘉的诗歌本体论正是为新诗的发展提供了范式。通过文本探索艺术价值,重视文本才能创造审美价值。他为中国现代主义诗学提供了宝贵经验,也为后世文学发展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具有不可替代的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