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内外合邪”辨治新月体型IgA肾病
2022-11-12罗思言宣铭杨方吕贵李深饶向荣
罗思言,宣铭杨,方吕贵,李深,饶向荣
1.北京中医药大学,北京 100029;2.中国中医科学院广安门医院,北京 100053;3.中国中医科学院广安门医院南区,北京 102618
IgA肾病是指由IgA抗体在系膜区沉积所致免疫性肾小球疾病,是临床常见的原发性肾小球肾炎之一。2016年IgA肾病牛津病理分级进行了重大更新,在分级参数中加入新月体,即MEST-C评分。尽管新月体的数量与临床疾病过程和转归之间的关联尚无定论,但已有研究显示,新月体的比例越高,其临床预后越差。若50%以上的肾小球形成新月体,则称之为新月体肾炎,临床多数表现为急进性肾小球肾炎(rapid progressive glomerlular nephritis,RPGN),常在数周至数月内进展为终末期肾衰竭。新月体型IgA肾病归属于Ⅱ型新月体肾炎,即免疫复合物型新月体肾炎,目前尚无特效药物,而因缺少临床有效的证据支持,且随着肾功能下降,不良反应发生率随之提高,因此免疫抑制剂的使用受限。迄今中医对IgA肾病新月体形成的病因病机缺少认识,对新月体型IgA肾病的辨治更无探讨。为此,笔者将新月体型IgA肾病的临床辨治作一探讨,为临床相关治疗提供参考。
1 病因病机
现代医学研究发现,新月体型IgA肾病的发病受家族遗传、表观遗传、感染等多种因素影响。其中,由呼吸道和胃肠道黏膜感染引发补体系统的激活,凝集素和替代途径形成的C5b-9膜攻击复合物,持续损伤肾小球基底膜,导致壁上层细胞增生,为IgA肾病新月体的形成提供了基础条件。基于前期对IgA肾病发病的禀赋、素体和病机变化认识,结合临床证候特点,笔者认为,新月体型IgA肾病是在IgA肾病固有病理变化基础上,正气不足,内外合邪,相干为病。本病临床可因新月体形成的数量和种类不同,以及患者禀赋差异,而有轻重缓急之分,其病机、证候、临床表现亦有所不同。
1.1 正虚为基,易于感邪
《灵枢•百病始生》有“卒然逢疾风暴雨而不病者,盖无虚,故邪不能独伤人”。IgA肾病患者虽多为年轻人,或因禀赋有异,加之起居不慎、摄食不节,渐致脏腑亏虚。肺卫不固,风湿热毒邪气极易经由皮毛、咽喉侵袭入里;脾胃不足,健运失司,湿热内生,日久稽留不去,伏于肾络,或因新感外邪而诱发,或因正气不足而加重,导致肾脏受损不断加重,成为本病反复发作、缠绵难愈的原因之一。近年来,“脏腑风湿”“伏邪”等诱发IgA肾病及加重的内在特征性机制已引起关注。既往研究认为,由呼吸道和胃肠道黏膜慢性感染导致的黏膜分泌型IgA(sIgA)错误归巢并进入循环,导致血清异常糖基化 IgA1(Gd-IgA1)增多,由此产生的特异性自身抗体与之结合,形成免疫复合物并沉积于肾小球系膜区,触发炎症反应,最终损伤肾脏,是引发IgA肾病的关键过程。sIgA虽然作为黏膜免疫的执行者应属人体正气,但其错误地进入循环之后,随之而来的激活自身免疫反应并形成免疫复合物的现象,当看作“内邪”的征象。
1.2 内外合邪,相干为病
IgA肾病多因内邪深伏于肾,致肾失开阖,出现血尿、蛋白尿;久则三焦气化失司,气血津液运行失常,湿浊、瘀血阻滞肾络,故IgA肾病患者多合并肾络病变。《金匮要略•脏腑经络先后病脉证》有“夫病痼疾加以卒病”。新月体形成是在IgA肾病基础上复感外邪,卫外不固则风热入侵;或因长期好食肥甘厚腻,饮食不节,致脾胃失调,滋生湿热。风热、湿热与体内既有之内邪搏结,蕴成毒瘀,损及肾络,终致血溢脉外,故见大量血尿,尿沉渣中可见红细胞管型等新月体肾炎表现。《温病合编》有“内外相合者,其人脾胃素有湿邪,客邪既从表入,伏邪又从内发也”。现代医学认为,患者本身日益加重的肾小球免疫复合物负荷,加上可活化的巨噬细胞通过释放组织因子募集更多巨噬细胞,导致肾小球内新月体生成,再经释放转化生长因子β,促进新月体形成和进展。
2 治疗
新月体型IgA肾病证属虚实夹杂,以邪实为主,治当扶正祛邪为基本原则,尤以祛邪为主。临证首辨病情轻重,再辨正邪侧重,对IgA肾病“痼疾”和形成的新月体“卒病”、内邪与外邪分别进行针对性治疗。此外,亦可根据患者体质及所联合使用的西药等进行相应调整。
2.1 轻症:肺肾同治
新月体型IgA肾病患者多为年轻人,若肾脏穿刺及时,新月体形成发现较早且数量不多,临床表现为低至中等程度蛋白尿,但血尿可较为明显,而肾功能未明显受损。此时中医治疗与一般的IgA肾病类似,临证当“肺肾同治”,方以玉屏风散益肺气以固护卫表,溯本清源;金银花、连翘、蒲公英等宣肺气以祛风清解,阻邪内扰;穿山龙、鬼箭羽、白花蛇舌草等利肾以澄流复旧,保护肾功能,延缓病情进展。对于有明显外感风热而表现发热、咽喉肿痛者,可加僵蚕、薄荷、大青叶等以加强疏风清热、解毒利咽之功;若中焦湿热壅盛者,可加木香、黄连以理气燥湿清热。
2.2 重症:和解少阳,随症变法
《难经》“三焦者,水谷之道路,气之所终始也”,“三焦者,原气之别使也,主通行三气,经历五脏六腑”。随着病情进展,新月体型IgA肾病逐渐加重,风湿热、瘀血、浊毒等病理产物蕴结,阻塞肾络,迫血妄行,致全身气机逆乱,气血津液运行严重障碍,病情急速进展,肾功能迅速恶化,除可见大量蛋白尿、血尿外,血肌酐快速上升,属脏腑功能失调,三焦气机逆乱,正气虚衰而浊毒肆虐,致上闭下壅。《温热论》“邪留三焦,亦如伤寒中少阳病也。彼则和解表里之半,此则分消上下之势,随证变法”,提示此时应循“和解”之法,可选柴胡剂、当归芍药散等疏利三焦,调节胆腑,三焦通则津液,血液运行归于正途,胆腑调则周身气机重回运转,可藉此获得驱邪扶正之效。临床亦可随症变法:若因湿浊、毒瘀弥漫三焦,见面色黧黑、周身浮肿、血肌酐居高不下者,可参考蒲辅周经验,以和解兼用通下之法,佐以大黄荡涤肠胃、推陈致新;如瘀热互结而见高热、烦躁、舌质红绛、血尿明显者,可和解兼用,清营凉血化瘀,即何廉臣“清胆凉营”之法,合用犀角地黄汤、清瘟败毒饮等。此外,本病重证患者临床常合用免疫抑制剂,若因长时间使用糖皮质激素而见盗汗、心烦、失眠等不良反应,可加生地黄、石膏、太子参等滋阴润燥。
2.3 缓解期:顾护脾肾,调和气血,祛湿泻浊
大多数重型新月体型IgA肾病治疗后,可遗留不同程度的肾功能不全、蛋白尿和轻度血尿。本期治疗目的主要是保护残存肾功能,尽量延缓尿毒症的发生。具体治法包括扶正和祛邪两端,扶正主要顾护脾胃,既维护气机升降出入,又抑制水湿或湿浊生成。湿热久羁,耗伤肾阴,故常用滋肾之品,如熟地黄、墨旱莲之类;阳虚者,酌以温而不燥之品,如菟丝子、淫羊藿及肉苁蓉等,大辛大热之品(如肉桂、附子)等应慎用。调畅气血亦为此阶段重要方法,可助力透达内邪,防其遗复。由于在缓解期,邪实主要表现为湿热、浊毒和瘀血,故活血化瘀、利湿泻浊为常法。
3 典型病例
患者,男,33岁。2014年7月10日无明显诱因出现肉眼血尿,尿频尿急、尿不畅,右侧腰痛,夜尿3~4次,纳差,无发热咽痛,未及时诊治。2014年7月 15日于外院泌尿科就诊,查尿常规示“红细胞5+、尿蛋白4+、白细胞3+”,诊断为“泌尿系感染”,经抗生素治疗后,患者症状有所减轻,但仍有尿血,小便不利,腰腹部胀痛,烦躁不安,口干不喜饮,纳差,偶有恶心,大便黏滞不畅。平素喜食膏粱厚味,素体肥胖,体质量指数(BMI)约30。既往高血压病史 2年余,服硝苯地平、富马酸比索洛尔,血压控制不理想[最高可达到160/110 mm Hg(1 mm Hg=0.133 kPa)]。2014年7月25日入中国中医科学院广安门医院住院,2014年7月25-27日血肌酐分别为544.5、565.9、580 μmol/L。刻诊:右侧腰腹部胀痛不适,尿频尿急,尿色黄赤,夜尿3~4次,口干口苦,视物模糊,时有头晕头痛,偶有胸闷气短,心前区憋闷不适,无肩背部放射痛,食欲不佳,纳少,有时恶心干呕,夜寐欠佳,大便尚调、日行 1~2次。舌黯红,苔白略腻,脉沉细弦。西医诊断:肾小球肾炎,高血压。中医诊断:尿血,证属湿热蕴毒、三焦气化失司。治以调畅三焦、清热利湿解毒为主。处方:太子参20 g,柴胡9 g,黄芩15 g,法半夏9 g,枳壳10 g,茯苓20 g,车前草30 g,金银花10 g,白花蛇舌草30 g,大黄(后下)6 g,桃仁10 g,当归20 g,小蓟20 g,茜草15 g,地榆20 g,淡竹叶10 g。7剂,每日1剂,水煎,分早晚饭后温服。
2014年7月31日行超声引导下肾穿刺活检。肾活检病理示:抗肾小球基底膜抗体阴性。免疫荧光示:3G,IgA++,IgM+,C3++,系膜区团块状、颗粒样沉积。光镜示:肾穿刺组织可见22个肾小球;肾小球系膜细胞和基质轻度弥漫增生,局灶节段性内皮细胞增生,系膜区嗜复红蛋白沉积,部分小球毛细血管袢破坏,其中7个细胞性、4个细胞纤维性、3个小细胞纤维性新月体形成。病理诊断符合“新月体型IgA肾病(M1E1SOT1C2)”。2014年8月2日复查血肌酐546 μmol/L。予甲基强的松龙每日0.5 g静脉注射,连续3 d,环磷酰胺隔日0.2 g静脉注射。中药守方继服21剂。
2014年8月5日复查血肌酐415 μmol/L,24 h尿蛋白定量9.1 g。2014年8月13日复查生化示:血肌酐331 μmol/L,24 h尿蛋白定量6.725 g,病情相对平稳,出院门诊随访。
2014年8月26日复查血肌酐314.60 μmol/L,24 h尿蛋白定量3.13 g。刻下:肉眼血尿明显缓解,左前胸不适基本消失,余症皆改善,舌淡,苔薄白,脉弦细滑。证属气滞血瘀、湿热蕴毒,治以益气活血、清热解毒利湿为主。方药:黄芪20 g,白术10 g,防风9 g,当归10 g,川芎12 g,赤芍20 g,茯苓20 g,泽泻15 g,车前草15 g,大黄9 g,金银花10 g,蛇莓20 g,白花蛇舌草30 g,穿山龙15 g,生地黄20 g,大青叶30 g,三七粉(冲服)3 g,地榆20 g。7剂,每日1剂,水煎,分早晚饭后温服。
2014年8月26日-2016年4月27日,中药守方加减,持续服用。
2015年5月18日门诊复查血肌酐131 μmol/L,激素逐渐撤减。间断使用环磷酰胺冲击6次,累计使用共12 g。
2016年1月21日复查24 h尿蛋白定量0.35 g,撤停激素。2016年3月9日复查血肌酐182 μmol/L,尿蛋白±。2016年4月27日复查血肌酐154 μmol/L。
按:本案患者最初急性发病,正邪抗争剧烈,三焦功能障碍,全身气机逆乱,脏腑功能皆受影响。此时应明确病理诊断,中西医结合治疗,防止病情进一步进展,既要避免肾功能受到进一步损害,又要保护未受到累及的脏腑。患者平素喜食膏粱厚味,素体肥胖,湿热内生,循经入肾,阻滞肾络,瘀血内结,故见血尿等;湿热、瘀血内伏血脉,久蕴成毒,湿热蕴毒,阻滞三焦,致三焦气化失司。故治以调畅三焦、清热利湿解毒为主。方中太子参益气养阴,柴胡、黄芩、法半夏和解三焦,金银花清热燥湿,茯苓、车前草、淡竹叶利水渗湿通淋,枳壳理气燥湿、协助通便,当归、小蓟、地榆、茜草凉血止血,白花蛇舌草利湿泄浊;此外,患者兼见血尿、小便不利、腰腹部胀痛不适、烦躁不安、口干不喜饮,正合《伤寒论•辨太阳病脉证并治》“热结膀胱,其人如狂,血自下……少腹急结”的桃核承气汤证,故佐以大黄、桃仁通腑、下瘀热。患者病情相对缓解后,免疫抑制治疗结束,遗留肾功能不全,遂以健脾益肾、解毒利湿泻浊为主,方用益气清解方合益肾缓衰方加减。本案治疗期间,中药在不同阶段体现的作用不同:免疫抑制治疗期间,主要“减毒增效”;免疫抑制治疗停止后,遗留肾功能衰竭,中药以益气活血降浊延缓肾衰进展,保护肾功能,避免反复外感。
既往研究表明,对于血肌酐超过580 μmol/L的新月体型IgA肾病患者,常规免疫抑制方案很难使患者摆脱透析。本案患者经中西医结合治疗,避免了肾脏进入替代治疗的临床结局,由此中西医结合于治疗新月体型IgA肾病的潜在优势可窥见一斑。
4 结语
新月体属IgA肾病进展过程中的变证,结合临床实践,笔者认为IgA肾病固有的内邪与外入之风热、湿热相合,蕴成毒瘀,是IgA肾病新月体产生的关键因素。毒瘀伤肾,终致肾气衰败,为新月体型 IgAN发展的根本病机。治疗原则为扶正祛邪、调畅三焦。临证应分缓急轻重,灵活用药。轻症时当益气固表、肺肾同治,以阻外邪内合,加重病情;重症当和解少阳、解毒祛湿。缓解期主要以健脾补肾、调和气血,防其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