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知树梢上可停留什么(组诗)
2022-11-11傅元峰
傅元峰
错失的发掘
一枚陶片说:“六朝浅显。”
那么,再深一些——
时近中午,万物黑沉如土。
听到一把考古铲的凿凿之音。
带着即将被挖出的喜悦,
我成为古陶片的亲人。
在饭碗迷人的温热中,
我们作为同类认出彼此。
我急切问它:“他们还活着?
只是涂满时间的釉彩?”
但考古铲绕过中午走远了。
时光不停藏我,深而不露。
周围没有相同的疑问,没有
可以回答我的任何一个。
寂静
路过明朝的守墓人,
一块忠诚的石头。
对视了一会儿。
它突然说:
“能不能说没有花草,
只有那些能说会道的泥土?”
一块石头与土地对立,
重复自己仅有的一句话。
我低头看看脚下的花草,
在寂静中,那正汹涌逼近它的道德败坏的一群。
美好
驾车间隙,瞥了一眼马路边的菜贩,
似乎看清了一些土豆:刚离开泥土,骄傲
使它们的皮肤带着神秘的黄色光泽。在成堆
模糊的美好中,不仅新鲜,且有仅次于
农人孩子的那种不可造次。它们倾听自己
笨拙的膨大,多余使它们精致地顺从抽象的
垒垛。即使最老实的菜贩,也有摆放的巫术,
在离乡背井的诡辩中,它们逐一离开“土豆”,
如此不可思议的形状。后来,我问自己看到了什么。
即使真把车停在路边,朝着刚才的画框坚定步入,
也只是一脚踏进了长久躲避的另一种秩序。如同
抵达一所大学的讲台,带着我的土中的土豆,蹲在
年末的路边,对教室里的车流有一种无所事事的企盼。
土豆们被精致摆放过了。我精神涣散暗示贩卖的要义:
它们美好而剩余,它们美好而剩余。但没有买主。
这些陈列变成一连串不由自主地等待,在其中,
我是一粒形状谦卑的土豆,暗自带着骄傲的遗迹。
深入梅山铁矿
三舅用绳索下放我到地瓜窖
深入地下五米,就有桃花源
五岁深入一个洞穴得到的快乐
五十岁,要深入一座铁矿
穿过那些逝去的亲人
我们快乐下沉,在地心取瓜
冷使一切完好
在快乐的最深处,突然有些疲乏
想对着钢索喊两声
三舅啊,三舅
废墟上的西瓜
看见了推土机碾过房檐。完全的废弃。
压扁的街巷,已经在大雨之前交给方志。
晚霞令人骇异。
一棵西瓜于瓦砾中对我怒目而视。
藤蔓,那属于原址的拉力,
是一位母亲最后的哀求——但已无济于事。
西瓜的绝对静止让人惊惧。一道仅存的小镇咒符
贴于宿命的花纹中:除了浇灌它的人,没人敢摘走它。
它缓慢积聚的膨大充满杀机,喝止我继续向它靠近。
踅进废墟边的水果店。西瓜像鸡蛋那样挨在一起:
每一只都服从于祖母的挑拣术:
托于左掌,让右手的敲击经过瓜瓤传至手心。面对询问,
一只西瓜开始忠实应答。那神秘的反弹,只在雨夜的交媾中
才有体会。
讯息黑暗。一枚被读错的西瓜,曾偶然属于文学:
杀瓜之刀让它生涩的清香如同亲人,远道而来。
老板娘从我的迟疑中夺下西瓜,伴以熟练的中指轻弹。
五次迅捷的弹击之后,坚定选中其中一个——
我拎着它,捆扎好惊恐,慢慢走回傍晚的尘世。
深藏
这一次,爷爷藏得很深
除夕了,得去把他找回来
爷爷在兰山屯卖春联。十年前,奶奶说
天黑了,红纸上的黑字早已看不清楚
你背着水饺,点起灯笼找他
在雨前,把抢种抢收的事举过头顶
我都照做了
在崭新的事物里找那些亲人
在落日也成为风俗的地方
有风吹过来。山上一树,悄悄起身
塞来一处旧址
夜的永生
是啊,当我沉默,我在干什么
摹仿一片被风吹了很久的土地?
遇一条河,不问源头
见苇叶不问它失去的青春
夕阳落就落了
此刻,茅草在搬运家事
狭窄的夜路没有酒馆
蚂蚁在擦自己并不满意的足迹
玉米秸里捉迷藏的小孩
自己走出来吧
今夜不会再有寻找了
妈妈已死,伙伴也已各自回家
树梢:己亥春节纪事
除夕那天,菜市场空了
我走到平常买老豆腐的地方,安静站了一会
当你做没有人做的事
就如鸟飞上树梢
想起这些年来,看天空,仅看树梢之上,不及云霓;
身体的空乏,大概只有最后的火才能烧尽
那天的菜市场给我一座空庙
我是我看到的;
我深知树梢上可停留什么
女儿
不仔细看清冷的河边
不会察觉柳树得到了新的事实
我带女儿学步
一个女人奋力抱起中风的父亲
我们素不相识
各自防备手中的跌倒
就像一起吃饭
一起睡觉
就像我是她的父亲
她是我的女儿
不仔细看
就不会察觉古城墙
在夕阳下又慢慢往河边走了几步
一条鱼有时也是一块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