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尘记
2022-11-11但及
但 及
1
看了一夜的玉龙雪山。
雪山就在床头,他躺着,抬一眼,就能窥到。空蒙的天色凄清又干净,雪山一直屹立着,既静,又美。他都舍不得睡觉了。窗帘一直开着,几次醒来,他都抬起头,与雪山相视。山在不同的时光里,模样是不一样的,或清癯,或飘逸,或庄重。早上,太阳起身,脱颖而出,日光均匀地洒在雪坡上,山顶便像鸡冠一样染红了。他情不自禁地在屋子里喊了起来。
这次出游,吃住都好,朱永相当满意。出来的都是集团的领导和中层,来丽江四天,吃喝玩乐,也交流感情。昨天登上了玉龙雪山,在海拔四千多米的地方拍了照,他站在雪地,明晃晃的太阳抚摸在脸上。大王一早就在微信圈里发消息,预告行程:上午去虎跳峡,傍晚去束河古镇。大王是大伙的昵称,全名王有发,是集团常务副总裁,也是这次外出的领队。他在微信圈里说:同志们,让美丽的雪山照耀我们,吃好,玩好!
虎跳峡雄浑,气势大,站在岸边听江水一路咆哮。束河则是一个宁静之地,酒吧音乐伴着散淡的灯光,从窗子飘逸而出,连脚踩石板路也有了节奏。一动一静,一阳一阴,更增添了这次出游的魅力。至天黑,大伙在饭店会餐,一个大圆台十五个人,坐了满满的一桌。大王说,最后一晚了,明天回程,大家都要尽兴。
大王个矮,身圆,在包间最核心的位置坐着。头顶上是一幅水彩,画着丽江的古街还有若隐若现的雪山。他不抽烟,也反对别人抽烟,有烟瘾的人只好走到外面走廊上吸几口,像放风一般。他说,“烟不是个好东西,有百害,无一利。”大伙都说是。大王说,“今晚喝五粮液,每个人都要尝一尝,这是好酒,全世界都知道。”于是,办公室主任马利亲自去办,不久,一箱五粮液搬来了。三位女性(两位中年,一位年轻)都露出了尴尬的脸色,欲推脱。大王说,“不行,这是规矩,规矩不能坏了,你们可以少些,但必须喝。”大王又说,“照顾到你们是女性,我允许你们喝点饮料,但酒还是要喝的,我一向对女同胞比较照顾。”三位女性面带微笑,鼓起了小掌。
菜上了,酒也斟上了,大家开吃。
朱永身旁是财务总监杨婴婴,在翻看手机里的照片,朱永不时瞄上几眼。朱永说,拍得好,你有专业水准。这么一说,杨婴婴有些自得,离他更近了,他能闻到女人的香水味,也能感受到女人脸上的那份骄傲。这些年电力系统工资劲涨,许多人跑东跑西,还常跑国外。这里面就有杨婴婴,她会在微信里晒风光晒美食晒心情。她配了一个大炮筒的相机。现在手机里的照片就是相机转存的。
烤乳猪上来了,金灿灿的,光泽里都充满了香气。朱永用公筷给杨婴婴夹了一块,她用小碟接住,不停地说着谢谢。餐桌上气氛好极了,特色菜肴一个接一个,酒香阵阵,大家说说笑笑,酒杯不时碰动。饭店安排也极富特色,两个歌手背着吉他来了,进行现场弹唱。他们唱《外婆的澎湖湾》和《乡间的小路》。大家鼓掌,给小费,杨婴婴还跑到吉他手中间与他们合了影。
后面气氛更热烈了,人们开始敬酒。大王是集团领导,大权在握,每一个中层都对他敬畏有加。他说一不二,说话慢,带拖腔,但字字有力。大王面前排起了长龙,他把座位拉开,腾出位置,让人一个个进来。大王是不站的,他端坐着,很威武,就像电影里的皇帝。
来敬的都是各部门和各分公司的头,朱永也排在里面。这回,要用大一号的杯子,敬者一口干完,大王随意。大王说,领导不好当啊,你看你们只是这样一杯,我加起来就不对了,我是吃大亏的。尽管这样说,他还是乐呵呵的。抿了几口后他说,酒量好的逃不掉,最后我会点将。
一轮皎月升起,悬在窗外不远处的天边,透亮透亮。这个月亮与平时看到的不一样,那圆月似一块银盘子,洁白,光亮,无瑕,夺目异常。有人探出窗,举高手机拍照,拿来给大王欣赏。“银色的月光,真是一轮好月!”他看后评价。有人提议到外面赏月,被大王制止。“不行,现在是喝酒时刻,喝完后有的是时间。”那些站起身来的人又回到了座位。
新一轮此起彼伏开始了。酒瓶子被踢翻,菜汤溅了开来,有人的围巾拖到了地上……酒喝了一个多小时后,朱永感觉胃有些隐痛和难受,灼心感不时涌上来。他连吃菜的欲望也没了,静静地坐着,手还抵着胃部。这时,大王拿起玻璃杯,倒了满满的一杯,大约有二两。
“我现在开始点将,这里都是集团的好手,我知道酒量,现在我点到谁,谁就来喝。”点到者一杯,大王一小盅,他还是那个迷你小盅。
他先点了陶胜利。陶胜利是工程设备分公司的,很兴奋,走到杯子前,一口把酒干了。全场掌声雷动。第二个是基建部的徐雷,高个子,有一米八五的高度。走到杯前,徘徊又犹豫,边上的人起哄,干干干。他先谢了领导,举起杯子喝了半杯,面现难色。全场起哄声再起,他瞪了一眼,抹了抹头皮,又把另一半喝了。
“朱永。变电管理部的朱永。”
当大王把杯子酌满,报出他名字时,他像触电一样跳了一下。他原本以为轮不到自己。
他面露难色,脚步拖沓。“王总,我胃不舒服。”他怯怯地说。
“借口。不行,轮到你了。”
目光全聚拢了,盯着他。那杯酒放在桌沿口,杯口还有酒汁挂下来,呈晶莹状。他尴尬极了,到底喝还是不喝呢?理智告诉他,不能喝了。情感又告诉他,要喝,必须喝。他挪步到大王的身旁。“王总,真不行,要不喝一半吧?”
“喝一半,这是你说的吗?”
“我胃在痛,真的在痛。刚才喝了好几杯了……”
“你这是看不起我?听说你和傅总喝的时候,还是挺有战争力的啊。”
他想起来了,去年与集团一把手傅总吃饭时,的确喝了好多。那日他吐了,吐完后,继续喝,估计大王事后听说了此事。“那时是那时,不一样的。”
“明白了,你喝酒还看人啊。我官位小,你就看不上是不是?”口气变了,令全桌的人都觉得不安。大王瞅着他,像在看一个奇形怪状的器物,目光里有威严,也有蔑视。大伙都停止了说话,看着朱永的表现。
“我真的,我真的……”朱永吞吞吐吐。
大王站了起来,有点晃。这是他入座后第一次站起来。“是不是要我请你喝啊?朱经理,请赏光,喝一杯小酒。”他用委婉且和气的语气这样说道。
“王总,求你了,真……真的喝不下。”朱永一字一字地说。
两人僵在了那里。
就在这时,大王拿起了这杯酒。别人都以为大王要自己喝,不料却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大王举起杯,头一扬,手一甩。只见一杯酒变成了一条线,线拉直了,横在空中,飞驰起来。然后,那酒直奔朱永而去,劈头盖脑浇到了朱永脸上。
全场愕然。酒淋了下来,从他错愕的眉毛和鼻梁一直往下延伸。大家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朱永僵在那里,好像没回过神来,他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从来没有过如此的经历。刚开始那一秒,他什么也不明白,待明白后,血液就一个劲地往脑袋上冲。脸像鼓胀的气球,涨得通红通红,当他明白被侮辱以后,他下意识握紧了拳头。他被重重地激怒了。
拳头举高了,在半空里,已经在示威了,拳头的愤怒就要爆发了。
徐雷反应快,抢步上前,按住他胳膊。胳膊在扭,在伸张,边上的人也涌来,都来帮徐雷了。按住后的朱永就像被擒在网里的一只兽,在奋力挣扎。
全场大乱。人们涌来涌去,有拖朱永的,有掩护大王的。两人被隔开了。朱永眼睛血红,“你算什么东西?算什么东西?……”众人把他拉出包厢。
大王不动声色,还是坐在原座,嘴里哼哼着,挪了挪屁股。
2
这次丽江行,成了朱永一生中的污点,也成了别人取笑他的谈资。
他闷闷不乐,一种切齿的恨在生成。他想报复,却又找不到时机,似乎也没有多少办法,毕竟人家职权比他高。朱永事后跟朋友说,他当时是忍住了,千忍,万忍,毕竟要照顾对方的脸面。这是表面的话,内心里他是风云激荡,夜不能寐。
他想不通是什么让对方如此嚣张。对方吃傅总的醋,好像自己不给他面子,这应该是原因。但会不会还有别的原因呢?他想自己是否哪一天无意中得罪了,对方才出如此重手来报复他。后来有一天脑中突然跳出了杨婴婴,会不会是她的原因?坊间说大王与杨婴婴关系亲密,说得有板有眼的。自己那天与杨婴婴说了不少的话,看照片时还靠得很近。他猜想这可能是原因,他有些后悔了。
大王倒是一副坦然,对人说“这叫敬酒不吃,吃罚酒”。然后就只字不提了,好像从未发生过此事。回来后,两人经常会不期而遇,比如集团开民主生活会、中层干部会,与外单位协调等。两人还同时出席过一个开工仪式,大王有说有笑,没有一丁点的尴尬。朱永则是静静地站在一旁,不吱声,看大王就像看非洲大地上的一头野兽。
然而世事多变,有些事情今天这样,到明天就那样了。某一天,大王突然被市纪委叫去,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出来。集团一下子乱了套,各种猜测、怀疑与恐惧纷至沓来。朱永听到这消息当然是喜悦,乐开了花一般,纪委替他报了仇。他与大王以前处得挺好,和和气气,作为领导的大王也从未对他有任何的刁难或不公,他与他只有这杯酒的过节。
一晚,他躺在床上,思来想去,一件陈年往事突然如乌云般降临,并引起他极大的恐慌。他听到自己心脏强烈的跳动声。大约在三四年前,进过一批设备,当时是大王牵头招标来的,事后他个人分到了八万元。这批设备质量有瑕疵,小修小补不断。陈年往事,他早忘了,现在却清晰起来,并浮出了水面。一种强烈的担忧开始莫名地侵来。他反反复复回忆这件事,但往事模糊,有些细节已不真切。货是怎么进的,怎么运的,怎么安装的,他都没印象了。这该死的八万元却像块巨石,压在了心头。
朱永作为变电管理部的经理,权力还是有一些,这些年自己或多或少捞了些油水。现在大王这堵墙突然塌了,朱永就像个热锅上的蚂蚁。大王会不会连累到自己?会不会把他供出来呢?
朱永后悔拿了这些钱,自己又不缺钱,要这八万干什么呢?现在成了烫手山芋,成了把柄,成了类似的一个“人质”。他悔啊悔,但悔又有什么用呢?世间没有后悔药,时光不会回流。他几次做梦梦到大王,有一回大王坐在一张大桌后面审问他。朱永满头是汗,一句话也说不出。大王不像个罪人,头戴了一顶宽边帽,不是公安,也不是检察机关,而是一顶俄罗斯式的大檐帽。帽檐挡住了大王刁钻的眼神,他弄不清大王在想什么,更多得倒像个谜。醒来后朱永直喘气,想这回自己真有可能栽了。
两个月后,大王移交检察机关。四个月后宣判,受贿、渎职罪被判六年。集团里既沉闷又轻松,沉闷是因为毕竟出了事,气氛凝固,学习、反思,接受教育在不断地开展。但另一方面,也有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大王讲义气,没供出其他人员。坊间一直在传,这回电力集团恐怕会牵出一个大鼠窝来,但没有,案件只是一个逗点,逗点最后成了句号。
朱永惊恐万状地生活了几个月,心跳时快时慢,晚上更是时不时被惊醒。现在他长舒了一口气,估计没事了,应该没事了。他恨不得马上把那些不合理的钱都退回去,但这是不可能的。钱到了他账上,就是他的了,钱是不长脚的,不会再跑回去。
宣判那晚,他去湿地公园走路。一个人在黑漆漆的地上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夜色全部把他吞没。
3
秋风打转,旋出一个个风涡,树叶子耐不住扫荡,下落并起舞。
树叶凋落时,朱永发现自己的头发也在下坠。每天梳头,能梳下许多,捏在手,有一大把。
胃痛更厉害了。胃里像沉着什么东西,积蓄在那,有时还会有一种烧灼感。他去了医院,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中年人给他看病,只配了点胃药。胡子医生说你把胃折腾坏了。朱永说,我没折腾啊。胡子医生瞪着眼说,没折腾会这样吗?到这里的人都嘴硬,其实哪个毛病都是自己惹出来的。接受了一顿批评后,他悻悻而回。这胃药就像暗夜里的星星,偶尔显露一下,大部分时候不管用。痛感袭来,他只能蹲下身,用拳头顶着。唯有如此,他才好受些。
大王则落户到了安吉一个僻静的角落。那里地广人稀,但植被丰沛,负氧离子饱满又清新。大王的新生活成了一种圈养,生活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吃喝拉撒,还要劳动。不过,大王也有小小舒心的时候,单位里的人时不时会去探监,有一回竟一次去了六人。
六个人给他送去了水果、糕点,还有他喜爱吃的五芳斋粽子。会客室的凳子只有两条,两个人坐着,其他的都站着,隔着铁栅望着大王。他们的目光里充满了无言的感激,甚至还有些敬佩。大王慈爱的目光从铁栅里探出来,望着他们,说一些老掉牙的套话,比如好好工作,珍惜现在的一切。他这样说以后,外间那些人一个劲地点头,像接受布施一样。大王语调缓慢,声音清晰,就像一位过来人在忠告一群愣头小青年。
朱永当然也听说了。他在做着艰苦又而卓绝的斗争,去还是不去,都成了问题。
从情感上说,他是不想去探监的,那杯苦涩的酒还在发酵。胃一痛,就会想到那杯酒。不是那杯酒导致了胃痛,而是胃痛导致了那杯酒,导致了难堪与侮辱。但从理智上说,他又有点想去,毕竟大王没有供出他。大王完全可以供出他,大王心里的账本一清二楚。八万元不多,但足以构成犯罪,足以此时此刻身陷囹圄,但大王大胆地保护了他。不仅如此,大王还保护了集团里的许多人,为什么那些人会如此乐此不疲地探望他?他明白这个深意,但不能说。说给谁听呢?连老婆也不能说。
伴着胃不舒服,胃痛,他做着冰火两重天的纠结。秋高气爽的一个清晨,太阳还没醒来,小区里的树还半梦半醒,他掀开被子做出了决定。去看,一定要去一次。他要还这份情,他深知这里面的利弊得失。与之相比,那杯苦涩的酒算什么呢?他很后悔,换了现在,不要说一杯,就是胃穿孔,他也会把三杯酒喝下去。大王的形象一下子变得高大和伟岸,尽管此人长得矮小,又有一个肥硕的肚皮。
终于,朱永踏上了去安吉的路。是日,中秋前一天的周末,小雨摇着头,把大地浸透。一路过去,多条瀑布夺人眼球,在雨水里奔腾着。临近中午,大王在狱警陪同下走向会客室,看到衣服潮湿的朱永愣了一下,眼睛都往上挑了。不过,落座后,大王很快就平静了。“你让我吓了一跳,怎么那么瘦了?”
“胃不好,一直痛。饭也不能多吃。”朱永怯怯地说。
大王紧盯他的脸,好像要在上面捉出一个虱子来。朱永以为大王会道歉,但大王没有,好像没有经历那回事一样。“胃不好,就喝红茶吧,听说红茶是养胃的。”
“说到红茶,我真给您带了点来。是祁门红茶。”朱永说。
“那你自己喝,不要给我。你用得着,我用不着,喝了也浪费。”
尴尬从朱永脸上显示出来,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红茶是给您的。我要喝,会再买的。”这回他带来了红茶、坚果和两盒五芳斋粽子。大王爱吃粽,所以这个是必买的。
“你能来看我,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这不是装的,我看出你的性情。谢谢你。”
“您客气了。”朱永低着头。现在好像反了,对方成了主角,他是配角。
“但有一点必须说,你这些东西我不收,一样也不收。我不可能收的。谢谢你的一片好意。我是受贿,才在这里坐牢,我不能再拿别人任何的东西。”大王这样说,令朱永后背泛出汗来,这是他没想到的。
“这不一样。我们是同事,只是顺便来看看而已。都这么寒酸了,请您不要拒绝了。”
“这一定要拒绝的。你要理解。”大王又像是回到了岗位,说话带官腔。
朱永如坐针毡。雨声大起来了,连屋顶上都能听到水流声。
“不过别生气,我要委托你去办一件事。是我求你办的。你肯定要破费的,但这个破费,我会领情,会收的。”
“你说,办什么事?我去办。”原本朱永想说“一定”去办,又觉得不妥,就把“一定”两个字收了回去。
“你给我买一些书,寄过来,我想看书,特别是名著。”说完,一张纸条从他口袋里掏出,隔着铁栅递了过来。朱永瞄了一眼,上面写着五本书,分别是《平凡的世界》 《白鹿原》 《战争与和平》 《巴黎圣母院》 《聊斋志异》,后面附了邮寄地址。朱永惊愕不已。
“这是补课,年轻时也是个文学青年,对文学、哲学感兴趣。”大王站了起来。“就这样,麻烦了。”他双掌合拢,做了一个拜托的动作。
朱永拎起东西,又叫,大王没有再回头。在狱警的带领下,他转进里门,消失了。
4
走在这里,既熟悉又陌生。
眼前的景色与记忆里的景致是一致的,那街那老房那木门,还有屋前流动的清澈溪水,喧哗声撩动耳膜。他喜欢这流水,好几次他都蹲下身来,去抚动这泛着波纹的水。那是玉龙雪山的水啊。
他是一个人独自来的。再来丽江,再看一眼这里,让他最近一直下坠的人生刹一刹车。他需要这里,美丽的雪山仿佛在召唤着什么。
他还想住那个豪华宾馆的房间。走进服务台,被告知不行,房间早已预定,需要等上一周。他想到了那一晚,雪山就装在窗前,如一幅画。月光下的雪山,如同一座巨大的冰雕,晶莹、冷峻,闪耀出不可思议的光泽。房间住不进,令他顿陷失落。服务员说:“要看雪山,就到室外去,在一片开阔的场地上就能看见。一天到晚看雪山,有什么意思呢?”他抬不起头来,只好悻悻地走开。
束河古镇的阳光依然温暖。
他坐在桥头,看桥上光滑的石头。长年累月的踩磨,让这些石头光滑可鉴。行人不断,有情侣在桥侧拍照,搂搂抱抱,亲密得令他嫉妒。他把头扭开,注视着桥下的水流。奔腾的水是热烈的,但也夹着忧伤。
又来到了那家饭店。
他清晰地记得几个月之前的那个傍晚,他们一行人说说笑笑踏进门槛。站到这家店铺面前,察看了一会,他怯生生地抬腿跨进门去。现在不是用餐的时候,门开着,里面没人。地上油腻腻的。进去后,他发现内饰不对,像是走错了地方。于是,又回到了街上。
是这家,不会错。他记得门沿上做了个假城头,用一块块青砖叠成。此时,遇到了一个长者。长者光头,穿青布衫,问他干吗,他说想找原先的包厢。“这店转让了,现在是我在经手。改造了,包厢也换了,其他都不变。”朱永吸了口凉气,心想,怪不得。
原先包厢的地方变成了走廊,纳西族的蜡染画进了镜框,装饰在墙面。“坐一下吧。”老者了解原因后,递了根烟给他。他在窗口一个位置坐下。
这顿饭改变了他许多,这种影响直到现在还在持续。尽管去探了大王,但他繁复的内心始终没有平静,胃还在一天天变坏。“噢,这里吃过一顿饭。你还记得某顿饭啊。”老者很客气,还为他端来了茶。窗口,阳光也跟来了,落在手臂和茶杯上。透过玻璃窗,街头就在面前,一群外国人背着双肩包走过,健壮的步子似乎有用不完的力。
“有些东西是很难忘的。”朱永说。
老者说:“我理解。”或许老者把他认作一个失恋者了,与情人在这里相会,留下过美好。现在,这个失魂落魄的人想从这里把失去的东西找回来。
“想开点。没必要纠结。我是过来人,都清楚,一切都是戏。”老者喷着烟这样说。
“明白。我只是来看看。”
“你来看看,我欢迎。想留下来吃饭,我请客。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其实发生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面对今天。”
“今天?”朱永摇了摇头。他告诉老者,自己得了重病。
老者端详着,像用医用仪器一样探测着他。他又扔过一根烟,烟在朱永面前弹跳。“既然这样,就玩心态。心态是最重要的,你要乐观,世上的事如过眼烟云。想开了,就海阔天空,比如我,经历过九死一生。”
朱永想,他遇到了一个善良的人。这个人告诉他,去玉龙雪山,去香格里拉,去夏威夷,去一切想去的地方。或许这样,病就好了。病有时候就是个魔,魔去掉了,病就会好。他觉得老者说得有道理,不停地点头。明天就上玉龙雪山,他暗暗下着决定。这雪山多白多艳,他爱大自然,爱草木河流,爱这明晃晃的天。
走出店堂的时候,他向老者鞠了个躬。
望着这个陌生、瘦弱的身影,渐渐融入人流,直至消失。老者叹了口气:“又一只迷途的羔羊。”
5
司机拉开门,他入座。轿车开动,监狱向后退去,大王摇下车窗,最后望了一眼这高耸的墙。“辛苦你来接,真是麻烦了。”
司机说不客气。司机是个小帅哥,白静,秀气,有雪白的牙齿。
车是集团派来的。大王在狱中表现积极,减了两年,他未满四年就出来了。司机说,“你先歇会,等一下有人接风,我们直接去饭店。”
车到饭店时,恰好是夕阳西下,云层像积木一样堆叠着,红色与橘色交织。车还在远处,饭店门口站着一群人。车无声靠边,人群就围了过来。大王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王总,你受苦了。”“王总,声音还是那么洪亮。”徐雷和陶胜利以及另外几位外单位的朋友站在大门口恭候,上前握手,寒暄问好。
包厢里挂满字画,气派的水晶吊灯露出炫目的光。大王被安排到最中心的位置。“这是我坐的?不好吧?我现在连公职都没了,不能坐,不能坐。”他越谦让,他们越让他坐。
“不行,我知道自己是谁。我啥也不是。”
“不是的,你在我们心中依然是领导。”徐雷说。
在反复劝说下,大王不得不坐到了主座上。“算了,不勉强了,坐就坐吧。真是个好地方啊,我现在一出来,感觉连空气也是带甜的呢。”
五粮液放在桌中央醒目的位置。“我不喝这玩意,不喝。”他指了指酒说。
徐雷和陶胜利面面相觑。对这个如此偏爱五粮液的人来说,说出这样的话是出人意料的。“我现在不喝这个了,只喝白开水。”他招手,耳语服务员,送一杯白开水来。“你们能这样相迎,我已经很感动。酒么,就不喝了。”
不行,不行,徐雷打开一瓶五桹液,开始一杯一杯地分倒。大王把挪到他面前的这杯酒推开,委婉又和气地说,“你们喝,我就喝白开水。”他端起白开水,递到嘴前,轻轻地抿了一口。“挺好,就这样。你们喝,不要管我。”
众人都有些尴尬。
菜上来了,大伙开桌。冷菜后面紧跟一个大锅,是千岛湖鱼头,鱼头跟人头差不多大,汤汁浓郁、奶白。有人马上给大王捞了一碗,大王一喝,扔下一个字:鲜。
不久,徐雷端着酒杯走到了大王面前。他个高,却弯下了腰,像佣人一样。“王总,喝一点吧,您是爱这酒的。您可以少喝点啊,象征性的,我们不会让您多喝,大家说是不是?”众人都说是。
“真不行,我戒了。”他态度坚决。
徐雷无奈,伸出酒杯,与大王的杯子碰了碰。大王抿了一口白开水,徐雷却把一杯酒喝了下去。“王总,如果你觉得不满意,浇过来也行,我不会像朱永那样生气。真的,你想浇也行。”
徐雷这样一说,边上的人收紧了脸色,尤其是陶胜利一下子想到了那次丽江行。
“真的吗?那我真浇了。”
“原本是我们为王总洗尘,不过王总为我洗尘那更好。”大伙儿笑了,紧张气氛消失了。“洗尘,洗尘。”众人都附和着。
“我真的会浇啊,我这人就是这个臭脾气,理解的就是哥们。”
大王当然没有浇,他伸出手来与徐雷握手。大王的手软软的,徐雷仿佛在握一双女人的手。待徐雷回到座位,大王突然问起了朱永。“刚才说到朱永,我倒要问问,他怎么样了?”
众人一下子静默了。陶胜利说:“朱永死了,就在上个月。死的时候瘦得只剩一层皮。”
“死了?”大王一愣。
“他得胃癌。可怜了他老婆,还有四个老人,一个孩子。”
大王一声叹息,声音粗重,众人顿时屏息。他用毛巾擦了擦嘴唇,陶胜利想他肯定要说那事了,徐雷在猜他会怎么说。“他对我还是有帮助的。我在狱中看了不少名著,就是他给寄的。通过学习,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发生了改变。书真是好东西,他前后寄了三次。”
大王有这么一段经历,大家都好奇,但大王没有说下去。浇酒的事,他始终未提。
“看名著就能提高自身的修养。”大王总结道,众人一起点头称是。
不知什么时候,有人偷偷给他换了杯子,把白开水换成了五粮液。大王好像没发现。也可能发现了,没有指出来。就在不知不觉中,他又喝起了五粮液。
沉重的话题后,包厢再度变得热闹,一轮轮的敬酒又开始了。不久,还唱起了歌,大王很深情,跟着一起唱。大伙儿唱《敖包相会》《祝酒歌》。待到明月高悬时,一伙人才从包厢出来。走出饭店,来到开阔空地,大王突然停下脚步,手指天空。“月色如银,像个大圆盘。你们看,这不就是丽江的月亮吗?”
“是的,就是丽江的月亮。”陶胜利说,徐雷也跟着附和。
“错了,这怎么是丽江的月亮?不是了,早不是了。昨天的月亮不是今天的月亮啊。”
大王尽管说话磕磕绊绊,却仿佛充满了哲理。他摇晃着走在前面,一群人恍惚地跟在身后。不知是谁,在后面低声说了一句:这个酒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