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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 恕

2022-11-11钟正林

广州文艺 2022年7期
关键词:蓝猫台长

钟正林

“袁台长好!”喊出这句话时,你就觉得对方的脸色与往日不一样。先前你是不想喊的,迟疑了下,走近了,面对单位一把手,当下属的不打招呼是不礼貌的吧。

袁台长正与刘兰兰并排走着。刘兰兰说着话,略微偏着头,袁台长听她说着,眼光不时向着路边,嘴唇不时动着,很轻声。从袁台长向着路边闪忽的眼神,与平时在单位上听家长里短的心不在焉没啥两样。

你偏过头,袁台长眼睛向着正前方,不可能没看见你,一脸的庄重在你眼里就是不自然。往天,路上老碰见,袁台长都要喊你一声汪老师的,脸上浮起一丝浅笑,商标样贴上去的样,但表示他对下属的尊重。今天的袁台长与往天碰见你时的脸色不仅大不一样,与你对眼的一瞬,还有些冷。越往后,那眼里的冷越在你后脑勺里加深,起初的冷就变成了阴雨天膝盖上加重的风湿疼一般。仔细想,袁台长当时的嘴唇是否动了,鼻子是否嗡过一声?现在的你越想,越觉得是飘忽的。

心里咯噔了一下,是不是自己昨天下午说的一句话,一句后来想起不该说的话,引发的那眼光的冷转化成的风湿痛呢?

昨天下午,电视台召开每月中心组扩大学习会,除非在外采访的,全体干部职工务必参加。什么叫除非?历届电视台台长的一句口头禅,除非是与市委四套班子相关的采访。还有就是除非家里死了人。谁愿意诅咒家里人死了来逃避一次会议呢!昨天下午的扩大学习会主要是观看一部廉政教育警示片,袁台长传达和学习市委中心组贯彻吸取叶涛案教训。

是的,如果是往天,他是不会说这句话的。对于叶涛的一些作为,在中纪委处理之前,作为市人大代表的你曾以建议形式向人大反映过。当时叶涛还在本市任市委书记,你反映的当然不是贪腐问题,一个小编辑怎么会了解官员的贪腐问题呢!你反映的是叶书记上任后造城修街问题,包括电视台门前的绵远街和长江路。对一个地级市的书记来说,那不算事;可对市民来说就是大事。五黄六月上下班,噪声刺耳,灰尘纷扬。你感觉眼睫毛上、头发上有好多小小的毛毛虫在爬,痒痒的;这些毛毛虫还爬进了鼻孔里,蠕动着,那个难受,与步入没环保装置的水泥厂纷扬的粉尘雨里有什么两样呢!更难受的还在后头,街头巷尾叮当的打街声,挖掘机和打桩机混合的刺耳声,尖锐地扎进耳朵里。尤其是在半夜。白天不敢施工啊!市民和离退休老干部要去围堆堆,要去咒骂。加上来往车辆如流水,白天无论如何都不敢施工,一旦交通堵塞就是几公里十几公里乃至整座城市,包括公务上班都会受影响。叶书记在电话里对城管局局长吼道,活人给尿憋死了!你就不敢发扬白加黑精神,晚上施工吗?城管局和环保局就同意工程队晚上施工了,并派了警察和城管上街执勤,保证深夜钻地打街安灯和地板砖灯工程的顺利进行。

这可苦了市民们,尤其是睡眠不好的老年人。你这位人大代表反映的就是深夜打桩修街严重扰民的事。挖掘机、打桩机、锤钎叮当至天明,连续一周,那些临街的住户,还有读书的学生,真的是就差没整成精神病了。你在建议上说,每届政府都在挖街造街,五年就推倒重来折腾一番。能不能物尽其用?家里的勺子和碗都有个使用寿命,何况钢筋混凝土新筑的一条街,至少也该管几十年吧。但是,反映了等于没反映。届届修,一城人年年骂。骂也没用,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提建议也没用,统一回复是城市提档升级需要,社会发展需要。

会场从未有过地清风雅静,袁台长在会上讲,叶涛早年就离了婚,有两个非婚生子女,中纪委查实的7126万元中,有5900多万是打麻将、砸金花赢来的。这当然是一年半前叶涛还在本市任市委书记时大家所不知道的。

袁台长扬起手中的蓝色封皮书:“去年中纪委专案组找我了解过叶涛沉迷打麻将和砸金花赌博。当时我还在政研室。说是我在一些场合讲过。我对专案组如实说,不是我讲的,是叶书记在一次饭局上自己讲的。微醺的他当时是想说他不好色,却露出了自己好赌成癖。”他在B市任市长时,先有人摸不清他的嗜好,有位女干部假以晚上汇报思想为名,到他的办公室,汇报至深夜,头碰头、脸挨脸至凌晨两三点,他也不中招,就是坐怀不乱吧。看这女干部用心良苦,叶书记说,对面天鹅宾馆开个麻将厅,泡两杯浓茶,你再找两个搭子,打局麻将吧。第二周这位基层女干部就被提拔了。

以前无论开什么会,会场上总是刷屏、交头接耳说话的。奇怪!这次会风却出奇地好,连喝茶水声音都很小,甚至没有一个人去上卫生间。平常开会,不到半小时就有人陆续去卫生间,或佯装去外面接打电话的。这次却没有,连从来坐不住的你也坐在第一排——平常开会没有人愿意去坐的位置,一动不动。每逢有市上领导出席,袁台长总是在主席台上摇着手,后面的坐前排来,先把前排坐满,会场整齐,好拍照。即使主持会议的党政办人员喊“配合一下,配合一下”,仍然没人起身到前排去。人们把坐前排挨主席台近当成是领导席,有人笑说是怕台上讲话者的口水溅到脸上。实际原因是离领导们越近,越不敢嘀咕耍手机刷屏。

可你今天一进会场就直端端走到第一排,把你那个加了烧瓷盖,盖蒂上拴了根白线,一头系在玻璃杯把手上的,泡了撮竹叶青的茶杯,蹾在了正中的一张桌上,接着是黑色的笔记本、圆珠笔、开了振动模式的手机。那一蹾,手上的一点点儿动作,带有女诗人激扬的个性,用蓝猫的话说是有些老大做派,只有袁台长要发猫威时才会有这个动作。啥叫猫威?骂人呗。你花未开,女诗人,耍大牌。

蓝猫是谁?《旌城心语》情感栏目的女主持蓝林,女孩子取男孩子名,历来见怪不怪。电视台与纸媒一样在萎缩,各种情感类节目早已是明日黄花。这个办了十年的电视栏目现在却还在办,之前叫《情动旌城》,吸睛撵时髦,跟着各大卫视办相亲节目。众所周知的情感栏目被普遍诟病,风起云涌的相亲节目一夜间停播后,改了二字“心语”,变身为心灵分享栏目,包括情操名言、名人故事和书与人生的启智开悟等,本土人士优先。你参与策划、撰稿,自认为内容的宽泛灵活不比央视的《朗读者》差。袁台长的意思还是蓝林主持,并任栏目部主任、制片人。但蓝林提了个不算要求的要求,要继续与她的那只蓝猫出镜。出镜就出镜吧,袁台长把正端在手里的紫砂壶在红漆大班桌上蹾了下说。后来他对花未开,就是编导、栏目副主任的你说,本来就是社会性栏目,人与动物性情相同,现在不是提倡尊重动物吗,早晚的宠物狗不是满街遛吗?有人却说不严肃,谈话类节目要那么多严肃干啥?你由此认同这个在市委书记身边工作过的台长还真有些文艺眼光。有一期蓝林要公休,另一个播音员临时主持一下,现场的观众就不依了,举着手大声喊着“蓝猫、蓝猫”,蓝猫由此被观众喊开了,每周四下午的《旌城心语》节目,蓝猫与她的猫就成了现场观众的热切期盼。

第一排就你一个人,你心里想的是,刚被单位聘了副高职称的编辑,要在各个方面起带头作用,为领导分忧,不要袁台长一会儿又像往常一样站起来,摇着手,苦着脸喊,坐在后面的,前面来。殊不知就是你在这从未坐过的第一排就坐出了问题,袁台长今天对你的冷眼,就是你自觉性强,主动分忧惹出来的。

先前主席台上坐着五个人,三个副台长、一个机关党委书记兼纪检组长,每个人传达了近期上面的重要会议和文件,轮到观看警示教育片就都下到第一排来了。可能这也是今天袁台长在会议开始前没有像往日一样摇着手叫大家朝前坐的原因吧。妖娆的小乔出来了,手里提着电烧水壶来给大家添水。台长副台长们开会都是要端个茶杯的,那叫格式。袁台长是不改的牛屎黄紫砂壶;方书记是磁性保温杯;李副台长、刘副台长则是一般的玻璃杯;侯副台长是唯一的女副台长,她端的是白烧瓷杯,以前宾馆饭店常用的那种,上面一般是梅兰竹菊等国画小品。你看见她端起白烧瓷杯喂到嘴边嘘了口,啄头的一瞬,风动窗幔的折光把她脸泡子上的酒窝映进你的视线。四十好几的人了,酒窝还没被脸上的赘肉湮没,想起第一次与她在办公室相见,她酒窝给你的亲切感,现在却没有了。

你眼睛随着小乔往方书记的磁性保温杯里续水,方书记从主席台下来恰好紧挨着你坐。这样严肃的会场,前面的白色屏幕上正播着旌城市水务局局长如何利用中间公司操控沙石和水库提灌站招投标受贿得好处的片子。这种时候也只有办公室人员小乔敢在会场随意走动,其他人都是不合时宜的。

正襟危坐着的你,连同肩膀和齐肩短发头,这种自当母亲以来的发型就没有改变过。别人介绍这就是诗人花未开,那瞬间变换的眼光里是对笔名与诗人形象的对不上号。是的,你觉得这样才是女诗人的特质,内心的澎湃与外表的平庸,甚至古板形成反差,这才是女诗人的真面目,蝴蝶一样在脏污和淤泥甚至臭气包围里热情舞蹈的存在剪影。小乔右手提着壶,左手揭开方书记未旋紧的磁性杯盖,舒缓地,放下,左手扶着壶底,又挪开了,手指并未触着,倾斜的壶嘴就吐出一股细亮的水,淌进高长的杯里。你偏头,蜷缩在脸上的头发也与眼睛上的鱼尾纹般紧张地向着小乔,想小乔应该给你倒水的,她不可能没看见。你面前这个茶杯里的茶叶已巴着杯底了。可是,旁边的有心人都看见,蓝猫散会就与你咬耳朵:“这个小乔,太狗眼看人低了,居然当你不存在。”你也晓得说这话多是挑拨离间,入耳中听的话往往就是添油加醋,挑起无名火,加深加速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可人却都是明明晓得而要入瓮。

是的,小乔当你不存在,连看一眼你的茶杯也没有,从你桌前迈过,几步走到袁台长桌子前,随着牛屎黄紫砂壶当的一声脆响,编钟乐响般。小乔手中倾斜的茶壶更舒缓,左手扶住壶底的翘指更优美。

你眼睛继续溜着小乔。袁台长正在讲,平时不能称单位一把手为老大、老板、大哥、大爷、大拇指等带江湖习气的操哥袍哥称谓,叶涛就喜欢拉圈子、讲义气,称呼他为老大、大哥,迎合他的都加以提拔重用。纪委多次重申,党代会期间一律称同志,人代会期间为代表,记者们采访都要注意哦,现在的作风整改是动真格,不是以前的走过场哦。要是小乔到第二排第三排,或是后面任何一排去给有茶杯的编辑记者倒了水,那都说明这样的倒茶是为会议服务的,不是为几位台长、副台长等人服务的。也就没必要生气了,小乔只是不小心落掉了你汪老师而已。你的瘦脸偏着,睨着小乔从副台长们的茶杯上掺过去,一路热气袅袅。侯副台长很领情地端起茶杯,肉嘟的嘴吮了口,即使隔着台上台下,你耳边也有一声水响,不是肉嘟的嘴发出的,是那渺若指甲盖大小的酒窝,腮上的酒窝发出的。那是旋涡吗?你在心里说。

小乔掺完侯副台长的白瓷杯,侧身向后。侯副台长是班子中的唯一女性,即使她平时的做派不让员工们长记性,小乔也是不会落掉的吧。小乔走到第三排档头上,那里有个空位,往里数坐着新闻中心的程主任、新天地多媒体的钟总经理,他们面前摆着大肚形的玻璃茶杯,喝普洱茶红茶的,有一层玻璃压缩片,茶叶可在盖子上轻轻压下去,金黄或酡红的茶水冒出杯子上格,分泌出茶梗,再慢品。这样的茶杯体现出饮茶人的级别,据说他俩每月喝的茶钱比他人抽的烟还贵。这样的茶杯亟待的是鲜开水,里面的茶才泡得好。你弯过头睨了眼,两个人的大肚玻璃杯里水都不充足,一个三分之一杯,一个半杯。你想,有可能自己真的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你的眼珠子不敢眨一下,如举着的快闪相机,害怕因为一刹那的恍惚就错过了千载难逢的好照片。好像水边歇在草尖上的蜻蜓因风吹波纹的漾动也会惊飞。手中倒水的动作没有看见或因之而改变,连会场的整个音响都在你的耳边凝固了,抬起水壶的手腕却在胸前的时空中改变了你惯性思维的轨道,火车般在她面前的空桌位上停下来,水壶被搁置在桌面上,如一个疲惫的人在石头上坐下了便再也莫有起身。在你不断的凝目下,有时刷下手机,有时微抬起头,盯着前方的屏幕,美白脸上的浓眉下是不确定而游弋的眼波,心不在焉地游离于屏幕背后的某种虚无。

你血糖偏高,一位医生朋友说,多喝茶水有利于稀释血糖,与适当体能锻炼一样能降血糖。所以你就爱喝茶水,爱喝茶水的人爱跑卫生间。你有开会比平常还爱上卫生间的习惯,是一种逃避和抵抗。警示片播完后,袁台长上主席台讲话,你就往卫生间去。想不到袁台长话讲得短,以前都是一二三四五,几大点讲完至少要一小时。你刚从卫生间出来,小乔就提着电水壶从二楼的天桥过来了,楼梯转弯处显示出腰条的侧影。你轻轻喊了声:“小乔——”她就站住了,大波浪卷发下的白嫩脸蛋向着你。

“会场上就想喊你一声的,给我杯子里掺点水,又觉得不妥。”

她的黑眼珠子快速愣了下,小嘴花骨朵般噘了下,动作虽小,很短,但细微的表情怎逃得过女诗人敏锐之眼呢?你接着说:

“你只给台长副台长他们倒水?”

“领导嘛,开会就是……”

“莫有领导,开会都是代表。刚才会上不是讲了吗,形势变了,不讲特殊性。”你本来想说官僚主义的,出口变成了特殊性。现在的你,近五十的你,毕竟不是以前的你了,迂回一点儿比直杠杠性子好呢。小乔估谙不到你会用今天以案促改警示教育大会的警示片来说事,但片刻的愣神后马上转变了话锋:“我倒水都是从第一排倒,再到……”显然她是根本没看见你坐在那儿,也就是眼里睨着的只有头头脑脑,没有你。你没容她说完就打断了,“我就坐在第一排,你给方书记倒了,给侯副台长倒了,直接就跨过了我……”

小乔眉头一皱:“你去给吴主任说嘛——”你没估计到,她会顶你这一句,还反应得这么快。

后面的人过来了,显然是散会了,这样扯起阵仗不好,大家肯定要说你不对的,无论如何你是汪老师,台里德高望重的汪老师,小有名气的女诗人,还是台里唯一的人大代表。一下子惊醒过来的你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开玩笑的哈,小乔,莫认真。”第一个看见你与小乔在楼梯间说话的党政办的小李子笑着看了你一眼。

如果不是这蹊跷的一天,如你人生中许多好与不好的事皆在这样的一天中相遇而打斗凑,上面的事也如你人生中无数次的不如意般就过去了,往事的难堪谁愿意再去揭开呢?但就是这一天,从这一天下午快下班开始,也就是观看廉政警示片后的五点五十分开始,许多事情在某一瞬突然从过去的迷蒙中显出清晰的轮廓来,如暴雨将至的黑云压城一阵风吹出亮光显出蓝天的一角来。你一个人安静下来曾辗转思忖过,难道心灵的某一刻为他人着想,与他人那一丝丝善念也会剥开人心的层层茧缚,汲取心灵的病垢。

电视栏目与报纸版面一样,即使是节假日也得你去张罗节目的,没人安排你周末上班的,没人要求你非得八小时坐班的,如其他媒体一样,记者编辑的栏目和版面出版就是需求就是时间就是上班。“对版”是近十年来媒体的一个新名词,有时等上级的通稿要到凌晨一两点钟的,中途编采可以自己安排自己。五点五十分你挎着包往家里走,到大风车最清静的湖边了,几棵大榕树还要几天才爆出新叶,玉樱花刚刚谢了,清明节刚过,一地的白色落英,心里闪出“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的诗句。你摸出手机,给蓝猫打电话。

之前你在台里的林荫道上遇到了小李子,担任党政办人事科科员的她对你说:“你的副高职数和绩效组织部已批下来了,从三月一日起,你的绩效就按副高系数1.5起算。”但是,小李子说你们部门可能要第二次考核,即使这样,你的绩效至少也要比往月上调800元左右,工资打你卡上后你要注意一下,不对的话就找她。

本来这几天心里已释然的你一下就爬了条毛毛虫,怎么也不是滋味了。从去年八月一日省人社厅下发你文学创作二级任职资格文件起,到今年二月,电视台党委班子研究是否续聘,从打报告到组织部申请启用职数,过宣传部党委会同意启用,电视台职工大会征求群众意见,张榜公示,等等,其间折腾了半年多时间。用台机关管人事的方书记的话说是严格走程序,避免过去人事调动升迁中的一人说了算。比方说,台里的一些副主任是要干满四年,才能升任正主任的,有的直接从记者编辑就升任了,而且台里竟然没有一份文件,更不要说党委会纪要,个人档案里连一个字也没有,工资绩效却是早就上去了的。这样的任性提拔和任性作为现在是再也行不通了,纪委查出的话是要撤销任职追回所领薪金并追究当事人责任的。去年四月市纪委巡视组巡察电视台,新闻部程副主任和总编室尹主任就是写过检讨的,程副主任是连续三年的工作总结照抄自己上年的,连数据都莫有改动一个;尹主任是在电视报发行部任职期间失职,与邮政局的上万份广电报发行居然没有合同。程副主任直接影响了转为正主任的可能,台里一朵花的她几天就老了,憔悴得不堪入目;名牌大学毕业参工颇有优越感的尹主任一向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额头一个早晨就布满了皱纹,四十多年都一头油亮黑发一夜间就白了,恍若地震后废墟上贫瘠的芭茅花。过去,碰见台里诸如你这样的在编人员都爱理不理的他俩,现在连临聘人员在路头路老碰见都不会招呼他们一声了,且老远就往一边走,仿佛见着瘟神似的。

台里端铁饭碗的红人也有今天哪!想起程副主任和尹主任即使造防洪值班表也要故意把你划拉掉。不就一晚五十元钱嘛,又不是领他们私人包里的钱,都不愿意给下面的人一丁点儿好处,他们今天的落魄,真还有些不敢相信。这世风真的是在变了,你的眼前由此明光水亮。

走到那棵黄葛树下了,下面有凉椅,上下班你常常喜欢在那儿小憩一会儿的。你就想给蓝猫打个电话,蓝猫的二级播音员也正在走程序,她是正科级主任,与你还是处得好的,她喜欢喊你花未开,不喊汪老师,这样你会觉得年轻些,关系也更近些。至少这么多年你与她没红过脸,在一个部门共事或路头路老碰见了,她都是含笑地喊你一声“花未开”的。绝对不是侯副台长背后的讥讽,人的情感表达从那一丝丝语气里是感知得到的。虽然蓝猫把社会部主任兼着,兼管着你的电视散文、诗歌等文艺栏目,但那对头不在她,在侯木兰副台长,她宁愿要其他任何人当,也不会要你这个专业强的当。蓝猫至少是尊重你的,不像有些才进台里几年的青屁股,走来撞见了鼻子都不会嗡一声的。你与她都是去年申报的副高,你是文学创作,她是新闻采编;你先她申报,所以先批下来。方书记说,要汪兴玉程序走完,台里才会报第二个。

即使职称任职资格下来了,单位还不一定就聘用的。方书记讲,比方说秦小艳,她在党政办上班,是副主任,副科级,2014年评了个档案管理副研究员,副高,申报材料时陈台长是同意了的,也是公示了的。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评下来后,煮熟的鸭子却飞了,被侯副台长等人在党委会上起哄否定了:“档案管理副研究员与电视台莫有关系,与秦小艳从事的党政办工作莫有关系,台资料室管理员是小沈,聘用秦小艳不是作假吗?”当时正在作风整顿,党委会的决定已开始严格会议纪要,陈台长第一次尝到了自己说话不作数的滋味,又遭遇了另外几件事,第二年就病退了。

秦小艳在单位职工大会上骂侯副台长等人心太毒了,有意见你们当时申报材料公示时为啥不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你们却来黑屁儿。侯副台长虽是女性,据说在会上挨骂比男人还沉得住气,连一句都不争辩,下来也未说过一句话,但秦小艳的副研究员职称不聘用却是板上钉钉。

你与秦小艳蓝猫在一起时表露过态度:“又不是领他们包里的钱,享受政策,不晓得他们反对个啥。”

“心病呢!这人呢都不愿别人比自己好,你哪怕讨口饭,他们宁愿施舍一点点给你,都不愿你比他过得好的。”秦小艳咽着嗓子说。

你就想把台里拟将职称调资部门二次分配的事告诉蓝猫。之前的两天蓝猫对你说过本月起你的副高职称系数调了,你的绩效咋莫有啥变化呢?你当时看了她一眼,想的是四月几日工资卡上才会有反映,她或许是看的上个月的吧。还有你一贯的思维是小李子拿到职称调资审核文件后,将盖有电视台、宣传部、组织部三方印鉴的文件报给党政办和财务科,由财务科核算,而忽视了蓝猫说这话的实际内容。当时蓝猫没再多说,你也没再多问,想的是不着急,半年都过来了着什么急呢?

副高职称评审下来了,这可是你的人生大事。这么多年来,你中级职称任职聘用在岗十一年,工龄二十四年,绩效工资待遇却还当不了一个聘用上岗五六年的栏目部主任呢。当不了岁数比你小七岁的蓝猫呢。人生有许多看得开,许多放下,把一条鱼与一群各方面都不如你的鱼放在一个池子里,强迫不给予你抢食的机遇,不把你安排到该你履职的岗位,请问你能淡定能放下吗?

可是你得活下去,为了一家人,为出门时一岁五个月的外孙儿走到门边叫声姥姥——你小心点儿,你得抗争活下去。现在,想起是上天在照看你,恰恰就走到这棵平常你最舒心的黄葛树下,你萌生了要给蓝猫打电话的念头,把部门二次分配的事告诉她,或许二人齐心对抗逆境比一个人的力量大吧。

然而,你开口竟然说的是“我要告侯木兰”,而不是平时一贯称呼的侯副台长。

后来你想自己为啥没有以职称绩效兑现直接进入主题呢?而是以往事尘埃浮泛的心血来潮切入了话题,可能还是事物因果冥冥之中有定数的吧。在反腐和作风建设成为各级单位干群最走心的当下,大凡一说到要告单位的头头脑脑们,再事不关己,再昏聩的人都会打了鸡血般来了精神。蓝猫起先还有些蔫声蔫气,懒洋洋地接你的手机,当你一说出你要告侯木兰,一下子“唵”了一声,声音就变了:

“为啥嘛?”

“这与你也有关。”

对方屏声静气,连一根针掉下的声音也听得见似的:

“听小李子说,我的副高职称,包括你马上也要面对,我们的绩效系数要下到部室二次分配。这都是侯木兰做的好事!”

涉及自身利益,蓝猫果然中招:

“我不晓得侯副台长以前为啥要这样做?不过,周副台长上任已明确表态不能动职工的职称系数了。”

侯副台长本人也从未想到过,就在台里上周召开以案促改警示教育大会后的第二天,电视台的副台长就与日报社的副总编辑进行了轮岗,是市委组织部的作风建设新动作,建市三十多年来电视台从未轮过岗,虽然组织上早就有这个规定,只是在极少数单位和极个别干部身上兑现过,从未像这次一样大面积推行。这样,侯副台长就去了报社任副总编辑,报社的周副总编辑就到了电视台任副台长。你要告侯木兰与她被轮岗去了报社,再也管不了你、压不住你有直接关系。

“就是嘛,她又不把自己的职称系数拿出来与大家一起二次分配;采编中心也不是所有的中干和有职称的都拿出一定的系数出来二次分配的。村看村户看户,群众看干部。她不拿出系数来,却叫我和简一水拿出来,太坑人了。”

“但侯副台长与周副总编辑交接时说,是与你和简一水说过的,你俩同意了的。”

“同意个屁。当时我就与她闹起来了。”

“她这人太不讲规矩,当时说的还有吴颖也拿点儿系数出来,结果并未拿出来。”据说是侯副台长换奥迪车时,吴颖买了她原来的高尔夫,比其他人多给了一万五。

“可只拿了0.05,你们中级职称享受的是1.3的系数。”蓝猫说,“每个月绩效分值不一,但相差也不是很大。每个月你和简一水也就拿了六七十块,瓜分给了大家。”

你气愤得很,说话时短发都在颤动:“是不高,分到二十来个人头上就几块钱。但是太欺负人!”

“可是事情都过去多年了,你当时为啥不告?”

“当时有当时的原因。”

侯木兰当时说不拿出一定职称系数出来就按栏目期数算,但每期只能算400元。也就是不按台上核的每期节目600元算。这样一对比,她的所谓拿出系数来就比按版算的每月绩效还要高一些。想到县官不如现管,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自己还要在她的管辖下工作到退休,也就委曲求全。没再闹还有一个原因是其他几个中级职称都装哑巴,你去闹他们巴着得利,还不会说你半句好话。

话到嘴边,你终究没有说出当时的纪委书记范睿是侯木兰的姐哥。还有当时老百姓状告地方官,不会过问不说,告状人还莫有回到单位,谁告谁的消息就已传到了被告人的耳朵里了,不被收拾才怪。

“可是侯副台长已经轮岗到报社去了,你告她又有啥用?”

“我要叫侯木兰掏包包把扣我的0.05系数拿出来。”一个月六七十,一年还是八九百,六年还是五千多块,对于一个事业单位的员工也不少了。

“哎呀——糟了——汪老师——”

你静听着。

“糟了——全是我的错——对不起——汪老师——全是我的错——”

你语气缓和,心情却紧张,急于听下文。

“我算错了,我把你的副高职称系数落掉了——”

你心情一下子明朗了,刚才台里碰见小李子给你说了职称绩效已经上调了的事后,你还给管人事的方书记发了微信,说本月职称上调系数财务工资单上没有反映,数字还是以前的数字。方书记却回复说这个月才起算,报表要经他签字审核,不会落掉的。你听说副高职称要在部门进行二次分配,你坚决不同意。他微信反问,你什么意思?你听到什么?本来对他已经有一些信任的,这样的话愈到后来,特别是蓝猫说出“算错了”以后,你对他建立起来的一点点信任水沙般没有了。以前管人事档案的小李子,与你一直很友好的高挑女性小李子就说过,你的事你自己要抓紧,这个方书记二得很!川话口语中的二得很就是水得很,办事不力,水分重,还不懂业务。从五年前他到单位的第一面,你就觉得这人不正。但你还是请他吃了一顿,有蓝猫一起作陪,他接了你递上的两包宽窄烟。现在看来,你向来阅人一个准没有错。当时在饭桌上是觉得对方好,现在看来,他方书记不仅没有在审核工资单上操一点儿心,而且还在后来碰见你时为自己开脱,说是部门上的二次分配他不便于细问。可是蓝猫误把三月的职称系数按侯副台长过去扣除的0.05系数算成了665元,比以前中级职称系数还少了36元,还与你在台里一起时自言自语过,她都没反应过来,说明蓝猫不是故意的。后来才晓得蓝猫是在为她的副高没及时申报上去而揪心,不只是出了你这个错,还把其他人的绩效也算错了的。

你说:“莫啥!”

心里无名火陡起都压着说的:“莫啥,我晓得你不是故意的。”

“我把数据搞错了,全是我的错,我的错。”

“莫关系,你给财务打个电话,更正过来就行了。只要本月工资还莫有打到各自的银行卡上。”

蓝猫应着,但只隔了两三分钟,你还没有走出大风车湖畔,她的电话就来了:

“汪老师,不得行了。只有下月给你补上了,财务已经打卡了。”你回到家后摸出手机放桌上,上面就有一条银行短信,显示4968元已到账,蓝猫说的是实话,你的微信上显示出蓝猫所发的微信:“你的三月职称系数1696元,实际到账665元,还差你1031元。一万个抱歉!”

天哪!在4968元基础上涨1031元对于自己的待遇是多么大的实惠,这是自己奋斗了24年朝朝暮暮盼望的数字,可是却因为蓝猫这段时间的心事重重而暂时延长了到来的实惠,就如女人在家里听着久别胜新婚的男人亲切的声音都异常兴奋得不能抑制时,男人却说才刚刚上火车,三天三夜才能到家,那是多么牵肠挂肚,多么长夜难熬。

后来你们在电视台的林荫道上相见,蓝猫又说:“汪老师,对不起!”你说:“莫再内疚了,一切都是缘,我昨天好心把从小李子那里听来的二次分配消息漏给你,你也马上要经历副高聘用调资,我们一起来想办法的,这是好心带来的好报。如果我不打电话与你谈这事,我也就不晓得上周新来的周副台长已经取缔了侯木兰的苛刻分配,也更不会因为我要到纪委告侯木兰而使你惊醒,一下子发现把我的职称系数搞错了。这都是好心有好报,善积善缘的结果呢。”蓝猫揽着你的腰,你俩相视而笑了。你发现蓝猫的眼睫毛上闪出泪花儿,如黎明的草尖上挂着的露珠儿。你相信,这绝对是发自内心的,与侯副台长厚脸上的酒窝盛满着的笑的旋涡完全是两码事。

五年前的一个下午,三点钟吧,你走进电台编辑部。为了躲避侯副台长那刀尖样剜人的酒窝,老百姓说的惹不起躲得起吧。两年前,你好不容易调岗到了风生水起的广播电台,台里觉得与你的诗人身份和职称对路,电台的文艺栏目才适合你。但文艺栏目部主任还是由蓝林兼着。但总算脱离了侯副台长的直接管辖,出气都要匀净些。可是谁知道,冤家路窄,不久侯副台长却又调过来当了电台台长。为你女婿的事你还得去求她,这是多么令人难堪的事。欧小雨把打印好的编稿和栏目签审单别好后给你,叫你要拿给吴颖先看。你一下就起火了。侯副台长从电视台新闻中心带过来的两位编辑都是聘用人员。带来的目的,一是电台这几年业务看好,看好的原因车载电台收听率飙升,大地震后小车数量飙升。川西城镇,村村社社家家户户都有了小车,不管是国产车,还是二手车,总之如当年普及自行车录音机电视机摩托一样。相反,如你这样的在编员工,有中级职称的电台编辑部副主任把编好的稿子拿给吴颖——一个聘用人员审读,摆明就是夺权,让你靠边站,想把你的副主任位置挤掉。你心里一下就明白这是一个什么套路,强压住心里的火问欧小雨:“谁给你说的要拿给吴颖看?”

欧小雨盯着电脑屏:“侯台说的。”你尽量压制着怒火,步子咚咚往侯木兰办公室去。

为了女婿进电视台专题栏目,你春节还咬着牙,提着一套自己都舍不得用的雅姿护肤霜去她办公室套近乎。平时下去采访大篮草莓大筐蜜桃也没少送,想的是她钉子样对自己,自己不能钉子样对她呢。看着她当时拘谨地说着“这样怎么行”,眼睛却盯着精美包装上的ARTISTRY蓝底字母,满是迟疑不决。你就放在椅子上,她没再反对,你就以为有戏了,结果是其他子女进去了,你的女婿却没份。

在她来电台之前,你也问过她一次:“青山喜欢拍片,拍的《湖边人家》还在省台播出过,有特长的能不能优先进来?”她却说:“为什么老想进电视台呢?”再没有其他多余的话。你晓得,女婿向青山就差在文凭上,他是华阳传媒学院的大专生,但他喜欢电视纪录片,自己投资买了数字微型摄像机,还自学编辑,台里的其他本科子女未必有他的真才实学,为啥要以没有本科文凭为门槛把他卡在外面呢?与老公半夜三更摆,他说:“你的雅姿护肤霜和草莓蜜桃是抓痒痒,现在这世道,莫有硬货是不行的。”

硬货是啥?硬通货,钱呗。可是自己呢,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去送钱的,总觉得自己被赤裸裸脱光了一样,以后再也没脸见人了。老公说他问下青山是不是一心想去电视台,是的话,他去见下侯副台长。先问了女儿,女儿说:“妈,忘记给你说了,你那护肤霜和草莓蜜桃算白送了,就当你讨好了领导,心里也不要有啥难为情。这世道,送点儿这些随手物,不叫个事。青山他不想去电视台了,他觉得即使进去了,也受气。因为事业单位都是逢进必考,他除了纪录片,其他学科都没兴趣,考不进的。”不久,国企东汽厂招摄录人员,人家只看了他拍的片子就录用了。

对于你,是越想越气,越想越想不通,这就不得不想起五年前,汪兴玉差点儿就把你的办公桌掀了的那一幕。这本是单位上男人间动粗的事却在你们两个女人身上发生了,叫人在背后拿此说事。安静下来的你想,是同性相斥的缘故吗?是自己没有把工作做细,莫有先与汪兴玉沟通,或叫蓝林先找她说下,过渡一下,可能就不至于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要是花未开和你有一个是男的,或许就不会那么较真那么钉对的吧。人生中的诸多事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遗忘,而被打压被挤对甚至被侮辱的细枝末节,就不会在心壁上留下刻痕的吧。你在一次酒后哀叹,不断有人在强调学会遗忘,一笑风云过。那时的你这位副台长想到了自己对于汪兴玉的挤对,可只是一瞬,就是在一瞬里闪念过自己与罗副台长的遭遇,难道是报应?可是对你来说,时间的光线会在暗处将这些刻痕映衬得更清晰,就如阴翳里的花总比炙日下的给人眼睛更醒目。除非将来自己得了阿尔茨海默病,老年痴呆呗,将往事全遗忘。

那是你姐夫出事后不久,从外地调来的一位姓罗的女副台长替代了你作为常务副台长分管的新闻业务。虽然时间很短,罗副台长调去文化出版局后你的常务又恢复了。真是蹊跷,罗副台长在大学也喜欢写诗,调到这个依山傍水的城市,还诌了几首。可能这也是加速了你与花未开更钉对,不答应她的女婿进电视台的原因。想到她一贯的桀骜不驯,一贯对你不恭的她也有来你家低三下四的时候,那一刻你是差点儿就答应了她的。可是想到她在卫生间里对你姐哥的落井下石,在办公室会议室对你关于鸟窠和尚错字的讥讽,想到她与新来的罗副台长的那个热乎劲,当初她曾如何小殷勤送你的书有可能又会在这位罗副台长那里重演,如恋人的眼睛里容不得一粒沙子的醋意顿生,还有那书会教化人的秘籍,会使罗副台长明争暗斗技高一筹吗?你心里的热一下子就冷凝了。而花未开与替代了你的罗副台长却是同性相吸呢。写诗的共同趣味使她们走得很近,人生地不熟的罗副台长就如遇到了知音一般,据说连罗副台长的老公周末也一起参加花未开等文友的聚会。那天花未开肯定是喝了点儿酒的。晚上八点电台的那一档文艺节目她是要在上午就编好的,下午五点前要送你签审,你是她的顶头上司呢。她与新来的罗副台长走得再近又有什么用呢?花未开也提出过要回到电视台那边去,就是新来的罗副台长分管的那边去。可是电台才有适合她的岗位,电视散文、诗歌早已停播多年了。你不放,就是这个理由,何况电台需要人才,不是说想换岗就能换的,自己就是要让她晓得得罪上司巴结新官的下场。

都是一夜之间的事,清早起来,世界就不一样了,在一个小城或一个小村,闪亮的汽车一下子就刷亮了大家的视野,电台轮回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盛况,成为新时尚。交通电台迅速成为有车一族的最爱,手握方向盘的人随时都在听车载电台里报道着彩虹桥维修;华山路皇冠灯段发生交通事故,有点儿堵;千山街一位老婆婆篮子里的鸡蛋把宝马车碰烂了。电视报纸已经被多媒体、微信、QQ等淡化,可以说家里除了部分老年人,坐在那里都是低头一族,一人捧着一部手机,手指不停地刷刷刷。而电台却火起来,当然是交通台,要求插播广告或协办业务的客户陡然大增,业务提成当然也大增,部门活动有了费用,员工的绩效待遇增长,自己这个台长当得如鱼得水。上帝关了一扇门,给你开了另一扇窗。带过来的两个业务骨干,都是聘用,工作上的嘴勤腿勤脑勤自然都比有编制的老职工强,说什么他们的头都点得捣蒜样,用花未开和几个老职工在背后讥讽的话说,就是叫他俩钻裤裆也是不会说半个“不”字的。说得多难听。凭这一句就不可能原谅她。说实话,聘用的就是比在编的铁饭碗听话好用。

五年前的那个下午,只听见门外响起嚓嚓脚步声,随着灼热的风,汪兴玉,就是诗人花未开不是走,而是冲到了你的办公室,气得红通通的脸,在红通通的大班桌前,正对着手机平面抚弄刘海的你向着她,还未来得及招呼,她就亢奋了:

“还讲不讲谱子了?叫我把编好的稿子先给吴颖审。他是什么级别?是什么职称?才来几年的青屁股,懂业务不?文件上不是明明写着文艺栏目稿由中心主任审读吗?何况我还是副主任,台里还莫有把我这个副主任免掉嘛!”

你取下眼镜,佯装什么也不知道似的:

“谁叫你拿给吴颖审的?”你站起来,眼镜已放在桌上。

花未开口水喷到了你的脸上:“欧小雨。莫有人给欧小雨说,她也不会这样说,你不给蓝林这样说,蓝林也不可能给欧小雨说。”

你看着她,心里想着如何应对。

“我不可能把稿子拿给吴颖看,找宣传部、纪委来断公道都可以!”

在电视台工作这么多年,你还从未见过汪兴玉这样发脾气,也从未遇见过这样对上司不敬的人,这气势汹汹根本就没把单位领导放在眼里,她半年前来自己家里有求于自己的巴结相荡然无存。

“这件事情是我的不对。下来马上纠正就是。”话出口,你有些懊悔这么说。

“太不像话了,去找台长,说个一二三哇!文艺栏目应该由专家来办嘛!叫外行来审稿,连一篇文艺作品都未发表过的不要说审稿,就是编稿也成问题!”汪兴玉平时软塌的手铁棒般挥在桌面上,笔记本和几本书哗啦落地,就差没把你的白瓷杯扫倒打碎了。

“要找台长可以啊!走哇。”你白泡泡衫下的胸抖动着。可能汪兴玉觉得有些过了头,就往外面走。你半高跟嘚嘚响,跟着,以为她要去楼上的台长室,她却拐了弯,进了电台编辑部,她与蓝林、吴颖等的办公室。另外两间办公室里的编辑都在编稿,听着你与汪兴玉又蹦了几句。到底是当过主任副台长多年,面对各种阵仗有经验。你甩了下额前新烫的刘海,肉嘟嘟的旋涡自如地旋开了,仿佛找到了头绪:

“你不想编文艺栏目了,你自己去跟台长说。”这一句一下子把亢奋的汪兴玉给制住了,一下子没有了声气。

你蹬了下发亮的漆皮半高跟,对着二人坐的里间办公室说:

“吴颖,工作该咋做还咋做,做起走。”

这个时候的你就是在显摆,用川西话说就是发猫威了。在汪兴玉呢,觉得你是黔驴技穷,让你发下猫威,不出声,给对方台阶下吧。你哼了一声。实际的情况是汪兴玉的编稿没拿给吴颖看,并没有按照你对吴颖说的“该咋做还咋做”。鉴于诸多的考虑,你也没再提这事。没再提此事不是你不想提,是提了没有得到台党委的支持。你在接下来的台党委会上提出过提拔吴颖任编辑中心副主任的,但表决未过半。没通过,主要是新来的罗副台长不同意,她说不符合组织程序,不管怎么说,汪老师是作为专家引进的,且是全省较有影响的女诗人之一,让一个不懂文艺的聘用职工审她的稿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你最初的想法就这样落了空,这使你与花未开的隔阂又深了一层。原来是想先让吴颖审稿,履职上岗,一段时间后再以既成事实请台里下文确认。却低估了对方的对抗,主要是低估了汪兴玉与新来的罗副台长的默契。台里人私下都说汪兴玉维护自己的正当权益是对的,年轻人要以能力说话,电视台是专业单位,莫有专长是不可能当中干和专家的。这就使你很尴尬,新来的罗副台长的人气从这件事开始明显上升。好在这罗副台长很快就上调了,去了文广新局任局长,一年后调到市委宣传部任副部长。

最初的芥蒂是从女婿欲进电视台开始的,多半就如你老公说的,她嫌你这个诗人书生气,不谙世故人情,送的东西挠不了痒痒。但是现在你不能任人宰割了。你想到对方的可恶,不是0.05绩效分值的问题,不是一年1000多块钱的问题。是她侯副台长欺负人。从那天开始,你意识到街边路头大家碰见你的眼光和声音都开始改变,老远就注意到你的存在,老远就开始招呼你了,而不是以前走来杵拢了,都视而不见。

你心里明白,为什么从那天起,台里的大小官儿们都怕,首先你是对的,他们怕的是你这样的人敢把对的事公开来说,这个盖头一旦揭开,许多对的事就会被许多人拿到公开场合来说。这样说来,就得感谢那位已经调走的罗副台长,有意无意为你撑腰也好,总之外来的活水打破了常态的宁静。侯副台长更是害怕,觉醒的你说不准哪一天就知晓了九年前的秘密,知晓了那0.05系数,与中级职称系数面具的秘密,那面具是只蒙戴在你一个人眼上的,其他人都把你当傻子。这也是你后来无论如何宽恕不了她的原因。

蓝猫说侯副台长这人刚进来不会算账,也不与人斤斤计较,自从当了新闻部主任后,就变了个人,特会扣斤短两,我们在她下面还要工作好多年呢,没必要撕破脸。还有,就是不拿出0.05的系数,她也不会按台总编室核算的600元期数钱给你,她会像考核其他记者、编辑一样,给你每期的节目打分。笔在她手里,她想咋打就咋打,你也没有办法。

但是,现在来想,就不是0.05——七八十块钱的事了,是她对你的侮辱。前天,她侯副台长转岗调走后的周一,小李子在你女儿开的火锅店里品尝了草原毛肚,喝了点葡萄酒后说:“按理我都不该说,蓝猫的中级职称系数0.05并未拿出来。”她也是偶然从财务工资表上看到的,每个人的绩效工资表格要进入个人档案材料里。她对蓝猫与你的数字就在意,在意是她的工龄比你们也少不了几年,绩效却差一千多,心里不平衡。常看你们的数字,正科级、副科级之间也差一千多,心里又平衡了。

十多年前你从县级电视台调来这个地级电视台,小李子已在这里上班了,接她父亲的班,与你一起在都市电视频道跑社会栏目。天生喜欢数理化的她,偏写不来稿子,工分最低,一个月领五六百块钱。她父亲有办法,找了当时的台长,宣传部经常借用报社的人,就把长得还小乖的小李子借去了,用了两年,宣传部印象好,回来就在办公室人事岗位上,就有编制了。由于这人心的平衡与不平衡,小李子就关心表格上的工资数字,尤其是你和蓝猫的,就发现蓝猫每月的4726元与财务室当月工资表完全吻合,没动一分。侯副台长还没走时,她不敢乱说,何况开党委会时,她作为办公室机要人员,党委书记打过招呼,会议内容都要保密,谁泄密追究谁的责任。这就说明侯副台长当初所谓的把编辑中心三个有中级职称系数的0.05拿出来是假的,主要是针对你的。

你给袁台长打了电话:“我要到市纪委去告侯木兰,侯副台长。或许这五六年来的诸多绩效考核数据、规定我自己搞不清楚,吃不透政策。但我相信纪委能搞得清楚,吃得透政策。”

你接到袁台长的电话,心里就嗡的一声闹起了一群马蜂。这马蜂在你的人生经验中来得早了一些,按你的预判,女诗人尽管有锋芒,多数时候不与台里人扎堆,加上台里严格的保密制度,这么多年她都不知晓这蒙面的小数点,或许永远就不会知晓吧。如果有可能,这蒙面的秘密要被捅破应该是在她退休,或自己退休后吧。这点系数,一个月少拿七八十块钱也算不了啥。对你来说,是从记者到副主任到主任,一级级爬上来的,这种忍气吞声息事宁人是再清楚不过了。

人不斤斤计较是不行的,人就生活在斤斤计较中的。你就遭遇过这样的事。那时你还是电视台新闻部副主任,刚评了中级职称,蒲主任没评,却享受的科级干部待遇。工资条拿回去,老公就觉得不对,工作绩效总额2856元,没调中级职称系数是2200元左右,中级职称待遇是856元。老公先觉得不对,你还起火,不能说是男人家对女人家的工资感兴趣,是你脸色难看,觉得哪里不对劲,拿出来叫他看的。人人都说女人家,女人操心费神唠叨节俭才撑起了一个家。可在你家却是老公当家呢。虽然有时想起他叫你去财务拿张工资条回去你起火,因为他觉得数字不准。过了又没必要起火了,他这个小男人是为了这个家呢。儿子的家长会,从上幼儿园开始的接送等,都是他包揽。他对数字有感觉,认识他就会算账,在超市里买东西,比计算机还算得快,电脑详单还未打出,他已全部算出来了,一分不差。夫妻相配,没错了的,这样的小男人就是上天配给这个家的。不然自己哪来的时间、精力去采访,去编稿,去应酬,到了今天这个副台长位置。连宣传部部长都说,一个女同志,不容易了呢!还有那次,在家里撞见蒲主任的那次。

那次老公一说,你就去蒲主任发在自己QQ里的分值详单里看,蒲主任在基本分值绩效里做了猫腻,评上了中级职称,按理绩效该涨,至少与他蒲主任不相上下,却比他少了300多元。这个蒲主任,你逢年过节莫少请他呢。但这还不能说,说了不仅关系僵了,可能他还会想其他办法克扣你的工分。抓了半天后脑勺,回去终于哄着了老公:“电视台是差额拨款单位,参公发绩效,每月分值不一样,有时多几百,有时少几百。”老公信的,他虽是小男人。实际上地级电视台管理规范,自己是在编在岗的,每个月基本固定,这一点从来不敢给老公说,两口子也不能每件事都完全透明,不然的话,生活就唠叨死了。想不到,几年以后,你当新闻部主任后,居然也步入了蒲主任斤斤计较的影子,连工分值与汪兴玉的职称系数的招数都如出一辙。

不知谁说过,在一个单位或一个小集体从来莫有真朋友的。起初,你觉得汪兴玉,就是诗人花未开像一朵清新的花一样,单位或街头路老碰见时,她轻微的一声“侯台好”,声音透着轻柔,中年妇女脸上少有的,这样的轻柔在自己这样的女性身上已经远去了,自己还比她小几岁呢。真是一朵未开的花儿呢!花未开这个笔名贴在她身上是再好不过了。想起蒲主任未免也太过分了些,敢以临时急着排稿子为名跑到你家里去,而遭遇了个猫洗脸。川话里的猫洗脸用在这里是欲亲近女方被扇了一耳光,恰被人家的老公撞见,那是台里人对蒲主任的谣言。实际是他不知从哪里听来你姐哥的消息来讨好你呢。即使你通过蓝猫等辟谣,电视台的人也不信,说如果两人莫有那事,蒲主任能进得了侯木兰的门吗?说到这儿,还得感谢蒲主任,要不是谣言惑众,后来蒲主任就不会中了谣言栽在风流事上,你就不会很快代替了蒲主任,当了新闻部主任,后来又升任了副台长。只不过那女人不是你。外面的人都认为你的提拔是任纪委书记的姐哥罩着的缘故。

而你刚进电视台时,蒲主任连一张好的办公桌都不情愿安给你的。当时管组织的万书记把你带到蒲主任的办公室说:“小侯在部队就搞宣传,你是大学新闻专业,你俩是工作好搭档。”

万书记的意思是请蒲主任多关照,可明明有一张空着的新电脑桌,蒲主任却叫里面的肖记者搬到临窗朝水池的新电脑桌上来,指着腾空的电脑桌说:“啥事都讲个先来后到。”那就是不言而喻了,你就只有坐里面光线阴暗的那张电脑桌了。

汪兴玉的稿子总有些文学味,新闻要素ABC,她却那么多形容比喻的,说了她几次,还是文风不改。是在与她有芥蒂之前,你任新闻部副主任之后,她给你推荐《出延津记》帮了你的大忙呢!在读该书之前你也像小韩县令那样爱说话,见了领导和同事不喜笑颜开地多说几句,人家会以为你清高呢。哪晓得言多必失。自己慢慢悟出,说话也有艺术,要说得恰到好处,少说无论如何都比多说好。出于这样的感悟,蒲主任谈了几次,叫你多调教汪兴玉。你都摆摆头,言下之意人家本是有名的诗人,你们却要抽人家去写会议新闻。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呢。但人对了,有话不说又憋得慌,就委婉地与她谈了。花未开小圆脸上的黑眼珠神了会儿,像是思考又不是,喜忧参半。说出的话就使你觉得不该对她说这样的话,她说:“侯主任,你晓得的。这事不能怪我,我只有这么大能耐。”

话里就有话,那意思是你们早该把我用到电视文艺上。实际上当时的情况大家都清楚,栏目部当时有三个人:一个摄像,一个女撰稿,一个主持人蓝猫。那个女撰稿是陈台长之前的朱台长安排的,据说是从某个乡广播站挖来的,却写不来文艺稿,每次都是朱台长安排其他记者代劳。这样的女撰稿在台里自己也恼火,光是单位上人的眼神就够她受的了。

一年后朱台长调离,女撰稿悻悻地走了,花未开才到了栏目部文艺岗位,却不是做电视散文诗歌的撰稿。电视散文诗歌栏目取消了,变成社会新闻都市情感节目。

当时那个艰难,如冬日的沉沉灰暗,如墙上的蜗牛莫有前行的希望一样。你当时叹了口气,安慰她:“一切都会改变的。你性子耐着点儿。”因为姐哥范睿下月就要调到这个市来任市委常委、纪委书记,一切都会变的。世间的事真是翻云覆雨,省委组织部来宣布姐哥任旌城市委常委、纪委书记的前一天,当地组织部就批复了旌城电视台关于你任电视台新闻中心主任的人事申报。而这之前一月,蒲主任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居然一反挤对你、处处设防你的常态,跑到你家里来以谈花未开的稿子为名,给你送了一个大红包,以表达三年来在电视台对你这个能干的女下属关心不够,有时还有误会的歉意。你哪里敢接受呢,复杂的时局,谁晓得是不是他下的套呢。双手推来攘去时,老公回来了,他这才莫有继续往你怀里塞,由此却有了一段绯闻。家里无外人,只开了纱窗的呀,也不知台里人是咋样知道的。

殊不知命运却如此捉弄人,姐哥出了丑事,用姐姐的话说,宁愿他贪污渎职什么的坐牢,也不愿他出这事。姐哥的出事是他在个人生活上太小心,用姐姐的话说,姐哥被鬼摸了脑壳,办公室的女子投怀送抱他都坐怀不乱,却到暗娼店去。姐哥嫖娼出事的那一晚,蒲主任恰也出事,他与一个女人开房被派出所抓个正着。由此,绯闻就成了真实丑闻的前期预热,如小说情节的蓄势铺垫。

就是在这件事上,与花未开最初的芥蒂结上了。三楼的卫生间,一天你刚走到门边,就听见里面的声音:

“这世道变了,三观都变了。连起码的羞耻心都莫有了,居然连同道和腐败官员老婆都说是自己的人运气不好。”汪兴玉的声音。或许背后说当没听见,谁叫自己的姐哥出了这丑事呢。可是自己走进去了,进了她右边的隔断,听见一个声音在提示她别说了,小声点儿。蓝猫的声音。气的是她下面的话,太不给自己面子了。“啥子小声点儿,是不是嘛,这么丑人的事,不从内因上反省,还为自己人开脱。”以为她说到这儿就不说了,相邻的隔断里有人小解的响动她应该是知道的,到此不说了自己也就当没有听见样了。可是,她话锋一转:“你说是不是嘛,蓝猫,呸——太恬不知耻了!”这把口水就是吐向自己的呢。明明晓得隔壁有人,既然蓝林都在提醒,她还要发泄,这个花未开,不光是喷自己的姐哥呢。姐姐在小区里与人大文主任的对话,兔死狐悲的感伤她又是从哪里听见的?鸟过有影,这世间真的是没有秘密吗?两年以后,你家里请月嫂,就是厨娘吧,从给你介绍的小区月嫂那里得知,原来当年文主任与姐姐在单元门口口吐为快时,被一窗之隔的中年保姆听得清清楚楚,还用手机录了音,发给其他保姆厨娘听,一传十十传百,居然一个城的保姆厨娘和一些保安、家政清洁工、餐厅服务员都知晓了。花未开就是从电视台的一位门卫那里听来的,那门卫年轻时也爱诗,还在一本叫《菊花石》的县级文学内刊上发表过作品,来台里当保安后,仰慕花未开,进出放自行车之类,总是帮她代劳。这世道,人心都莫有绝对的善,也莫有绝对的恶,有时会起物理反应的呢。

现代诗都写得那么好的她竟然那么笨,那么不懂回避迂回,或许是她沉溺于久未有过的这样的泄愤。你小解了拉开隔断门,她也吱嘎一声拉开了。就不晓得迟一点儿出来,眨下眼皮,几秒钟的事,避开这尴尬,这难堪。面对面,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两个人就此愣住了,眼神相交,那复杂,那生分,从此的水火不容,就在这一愣神里。

人对事对,老年人说人对了啥都对了,放个屁都是香的;人不对了,她做得再好都莫有理,香水都有馊味。有一次,是郑晓行还是熊小强,总之就是他们中的一个,就唐朝杭州的鸟窠和尚的“窠”的发音在编辑室争论起来,郑晓行说的“鸟积和尚”,熊小强说的“鸟巢和尚”,两个你一句我一句的,把白居易与和尚的趣事,说得只有他俩才知道似的。一直坐在电脑前的花未开忍不住了,你们说的坐在树上不下来的和尚不叫鸟积,也不叫鸟巢,正确的发音大概应该叫鸟科,当然不是科举的科,而是窠,巢穴的意思。两个人赶快翻辞典,还真是读ke。这事到此就该为止了,也不该你晓得,偏偏下午部里开个编前会,熊小强与郑晓行又说到了这个和尚,却不说名字,侯台你好像有一次讲过的。你不明就里,不晓得他俩的套路深,考也没考虑就说鸟积和尚呗。有人扑哧笑起来,因为上午闹的笑话他们都知道,只有你不知道。花未开坐着,鼻子里哼了一声,尽管很小声,你还是听见了的。

也是为了出一口气,还她那鼻子里的那一声哼。周一开编前会,你就在会上说,中国汉字博大精深,就是文字专家也不敢保证每一个字都认得全,不要会看点儿毛病就悬壶济世,别人认不得就笑话讥讽,同事间相互学习共同进步,活到老学到老嘛,没必要争得个面红耳赤的,好像能认得一个字就有好大的学问似的。花未开就坐在你的对面,即使她这次没有哼,但从她觑着的眼,瘦脸上板着的眼神,尤其是翘起的鼻子,田垄里风中蒜薹一样微微地翕动了下,你也察觉到了。

现在回想起花未开刚从小城进电视台为了站稳脚跟,讨好你也好,走近你这个部主任也好,给你送了那本《出延津记》也好,还是她与你探讨书中的县令小韩为啥干得如鱼得水却被免职也好,都不是掉价的事,总比局长副局长们请人吃饭陪人唱歌跳舞高尚得多。南春园,最低消费两百元一人,市上四大班子接待都要提前半个月预订的高档会所,某某部长非要等到你到场了才唱那首《西海情歌》,刀郎的作品,降央卓玛唱的。蓝猫在办公室嘻哈打笑说,部长喜欢你哦。嘴上骂这大嘴巴,心里却喜欢听。当你意识到自己有点儿得意忘形,连腮边的小酒窝都欢喜地旋着,赶紧改口,部长喜欢刀郎的歌。你的眼角余光分明瞟见花未开盯着电脑瘪着嘴,那弯弯的小嘴下角像一把锋利的镰刀,显摆嘛,只差没说出来。

“自你离开以后从此就丢了温柔/等待在这雪山路漫长/听寒风呼啸依旧/一眼望不到边风似刀割我的脸/等不到西海天际蔚蓝/无言着苍茫的高原/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不会让我把你找不见……”

这就是诗,很好的诗。许多好诗因为诗句所托载的伤怀而使诗歌散发出经久不息的意味。比方说陆游的《钗头凤》,还有苏轼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汪兴玉嘴上似乎嘀咕着,嘀咕着她对于蓝猫点开手机放出这首歌的不屑,不是对降央卓玛,也不是对刀郎,是对以这首歌显摆的人吧,很明显,就是对你这个副台长不该在此时此地炫耀工作外的花边柳事了吧。

这首歌是你那年在记者节联欢上唱的,现在已不兴唱歌联欢了。当时这首歌刚出来,你就被迷住了,那时你三十多岁,颜值姣好,你一亮嗓,全场就安静了,先前杯酒叮当、笑语喧哗的大厅安静了,全场只有那可可西里寒风一样忧伤的旋律。三位在场的实习大学生,其中一个男生站起来走到台上跟唱,不排除有讨好你的嫌疑。那是怎样的一个夜晚,记者之夜哦,全场,市上电视台和报社三百多人都被这忧伤的旋律感染。第二天一早宣传部部长就向你要歌碟,当然就给他了,你亲自送到他办公室去的。办公室的门是掩着的,轻轻进去,部长起身来接歌碟,顺手捏住了你的纤纤玉指,臀还被他抚了下,也就是抚了下而已,有意无意的。然后部长说了句:“我每晚八点至十点都在办公室的,以后有事你可以来找我。”你有些心跳。并不是不谙风情,与当年在高中班第一次赴那个叫罗明亮的男同学操场上的约会一样的心跳。“一起来听《西海情歌》……”你说此话时声音发抖,对方皱纹裹着的眼袋一瞬就热辣地包围了你的明眸皓齿。而你还在回味,还未来得及选择某个夜晚去他办公室同听那首歌,他就出事了,听说是在来任市委宣传部部长之前的区委书记位上的事翻了。部长出事后,熊小强传话,汪老师在背后说你和杨部长喜欢《西海情歌》是对歌的亵渎。

得承认,以前你是碎嘴,与蓝猫等没啥两样的。自从任了新闻中心主任,你变得不爱说话了,到了任主管新闻业务的副台长后,话变得更少了。一次偶然事件,因为话少,你还真从中成为唯一的幸免者,从此,佛学堂的“罪大莫过于口孽”被你写在了自己的手机屏幕上,并配上了一幅漫画。蓝猫透露,那漫画画的是《出延津记》中的县令小韩。

在单位食堂的一次晚餐被人录了视频,并向纪委做了举报。市纪委对此事高度重视,正好巡视组在对电视台进行三个月的巡察,此事就被首当其冲。视频记录了你与方书记、蒲主任、郑晓行、熊小强、蓝猫等在饭桌上的忘乎所以。几个人那晚喝高了点儿,视频显示是牛栏山二锅头,用袁台长的话说是平时嘴巴说敞了,说得最凶的是熊小强,其次才是郑晓行;熊小强指手画脚,脸涨红得猪肝样,音频里他愤怒的声音几乎沙哑了,郑晓行只是附和了几句。但是,被辞退的却是郑晓行,熊小强只写了检讨,约谈给予一个警告;念其初犯,平时忠于职守而保留了工作岗位。几个人都在挖空心思地想是谁录的视频,谁与电视台的人有这么大的过节儿?有人说是秦小艳的兄弟,单位食堂弄得一手好菜的秦大厨,说是他录视频主要是针对你侯木兰,把他姐姐档案管理副研究员职称搞飞了的你——侯副台长。

但是呢,信访办的人审读了视频,下了很大功夫,只找到了蚊蝇样小声的两句,就是这两句不仅不能惩处你,而且还救了你。后来你说是一本书救了你。这样,其他人就成了替罪羊。纪委在向电视台党委传达意见时强调,侯木兰不仅没有卷入,而且关键时刻讲原则,制止了妄议的继续。精灵得很的方书记尽管没有说一句话,也难辞其咎。他坐在郑晓行、熊小强中间,而且是夹在二人中间,比隔着张桌子的你更在场,他接受询问时说自己顾着吃饭,莫有听见。纪检员厉声道:“方晓华同志,态度端正点儿!”

“是你说的那样吗?你自己看吧。”

于是方晓华就看见了偷录的视频里自己边抿嘴饮着郑晓行给他几次倒进的牛栏山二锅头,边向着说得眉飞色舞的郑晓行、熊小强讪笑,一副幸灾乐祸相。这次事件的结果,你担任常务副台长兼电视台纪委书记。大家心知肚明,袁台长明年六月到点,你就是水到渠成的台长一把手了。

自你听到组织部宣读文件,纪委宣读对方晓华处理决定的那一刻起,你眼前闪现的是花未开多年前送给你的《出延津记》中的县令小韩的爱到处讲话,讲课,最终把自己的县令讲脱了,这给了你深刻烙印。可是现在花未开要告你。袁台长说周副台长刚才已给我讲了,汪老师是铁了心要到纪委去检举你,并说还不光是你克扣她0.05职称系数的事;不光是你这五六年来主张的绩效二次分配你自己没把你的副县级职级系数拿出来,像汪老师一样与采编人员一起分配的事;说是你还有其他问题,她都要一并向纪委检举。

现在想起多年来难得主动招呼你的侯副台长居然在电视台那棵小叶榕下微笑地招呼你了。是戊戌年深秋某天,她老远就朝你微笑着,微笑到你走拢了,喊了声:“汪老师——”从五六年前在厕所里议论她的姐哥开始,她从来没这样尊敬地称呼你汪老师的,是直呼你汪兴玉的名字,最多就是花未开。而尤台长、袁台长都是喊你为汪老师的,她却从未喊过。你也曾无数次在心里想过又不将就她,女婿也不会再想进电视台了,她再这样直呼你的名字,看你哪天也直呼她的名字侯木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看她心里好受不。可当你每次与她走来面对面了,每次你脱口而出的竟还是侯台长。你总觉得自己像她那样不尊重人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人家毕竟是副台长,现在又是常务,虎起脸有点儿威严的。她在其他场合与人说起花未开就是花未开那个花未开哎,谁听来都是一种挖苦讽刺,场合上全是直呼汪兴玉名字的。那言下之意女儿的肚子都挺起了,女儿都要开枝散叶了,她还在花未开。这是你无意识在某天看到微信群里一个叫半夜狗叫的微信号的人贴出的截屏,那一枝木兰花微信图闪了下,自己还是瞟清楚了截屏上的文字,就是上面的挖苦讽刺,连你的女儿也挖苦讽刺了的。你正想截屏留存去找她侯副台长说聊斋,对方却一下撤回去了。生活中有句话叫得理要饶人,人家都撤回去了,至少也晓得这样做不妥,就是一种知错吧。你还去怄啥气,没必要凡事较真,那样自己就不快乐了。

她能等着你走拢,还尊称你为汪老师,就是不计前嫌了。而你呢,最是见不得谁对你好一点点的,立马就有些感动,有些对不住对方似的。她紧接着又在后面缀了句:“汪老师——”以为你不吭声,是没听见。这一声就喊得重了些,舒缓了些。实际上你是听见了的,连她脸腮上旋起的肉嘟嘟的酒窝都历历在目,感动了就有些愣神呢,她喊第二声时你赶紧“哎”了一声,眼睛就湿了。

“还真是要感谢你的……”那湿润呀就流到了眼角边儿上,或许这就是你多愁善感的诗人气质吧,不然你哪能写出那么多的诗呢。

印象里好像她是喊过那么一声汪老师的,但那确是甜言里的砒霜,血的教训告诉你,大凡钉对的或平常难得热络的人主动来示好,来说好听的话都不是什么好事。比方说你的中级职称评上时,差点儿就被侯木兰撮脱的,幸好那时她还不是党委委员,刚好任新闻中心主任;有一天她碰见你就是这样的,这样的微笑这样的招呼,连那脸上赘肉里深旋出的肉嘟嘟的酒窝也如出一辙。按理你比她大三四岁,无论从领导涵养还是资格上,她都该在路头路老喊你汪老师的,可是工作了十多二十年,她就喊过你这一次呢。那次你听见她喊你汪老师,心里阴霾的灰云一下就被艳阳驱散了般。可是那甜言只在心里甜了半天,下午方书记就把你喊去办公室悄悄透露,台党委征求部门意见,侯木兰反对聘用你,说你评的是文学创作职称,电视台是新闻单位,可以不聘用非专业的,但是尤台长和我从电视台需要文学创作专业人员的发展出发,主张聘用。

想到这里,你眼角边的热泪儿就冷凝了,背上掠过一股嗖嗖的寒意。“这次能经受住考验,还真得感谢你送的那本书……”她在你耳边轻轻地说。要不是她这样说,你还真的忘记了,是她刚任新闻中心副主任时,你送她的。却不知道那本《出延津记》与她耳语的有什么关系。自己盯着她,她却没有细说,以致电视台搬城南传媒大厦去,搬运工抬桌子抽屉滑落在了廊道上。出于好心,你捡起淡蓝色的笔记本,风一吹就读到了那一页她的笔记,才知道她性格的改变与你送她的《出延津记》有一些关系,小说中的延津县令小韩祸从口出使她悟出话要少说的道理,特别是与工作无关、涉及人员是非的废话。才晓得当初的那句“汪老师”是她难得的出自本心。

“还真是要感谢你的……”原来自己送给她的不仅是一本小说,还有做人的嘴上秘诀。笔记中侯木兰还写道:“……自己不该反对花未开中级职称聘用的事,可谁叫她先伤负了我呢……”还是胸怀的问题,常务副台长把握好了自己的嘴,却敞不开自己的心。

而现在自己的愤怒难以平息,不是系数里的0.05——六七十块钱的问题,不是分配不公的问题,是她侯副台长良心不好,绾个套子让自己钻,是自己要找回自己的那份尊严。

“算了,算了,兴玉啊!我们一家平平安安啥都有了。”老公劝说,你却气得不行。“当他拿去吃药!你这样想,就啥都想得通了。”“可是,可是,她又得到了吗?”你也想按老公说的,过去也是这样想这样做的。你反复与老公较劲:“她侯木兰阴毒就阴毒在这里,她把我一个人的中级职称系数扣出0.05来发给采编中心二十来个人。其他几位中级职称没扣出来的都是心知肚明的,却都蒙着我,把这个秘密保守了七八年,要不是新来的周副台长这次调整我的副高职称系数,小李子不慎说漏嘴,我就被他们永远蒙在了鼓里,永远埋进了她挖好的坑里了。”

人在一下子看清事物的本来面目,看透一个人的心肝五脏后,所有的桩桩件件就都蒙上了阴谋和冤屈。侯副台长与你的过节儿就一件件放大来,记忆这个被物件和声音开启的东西就如很远的小景致被望远镜拉到了眼前,她的口口声声、举手投足都透着诡谲和险恶,竟没有一丁点儿神情是善良的,连第一次见面与你亲谈的脸上的好看的肉嘟嘟的酒窝在今天看来就是慑人的深坑。因此这口恶气必须出,不是老公说的骂几句咒几句,自我精神疗法就能解决得了的。

愤怒的火焰燃烧起来就难以扑灭,何况在你诗人眼里0.05的小数点、0.05的刻度关系着的却是人格。从周副台长处获悉了你要到纪委告侯副台长,袁台长来劝你。报社的周副总编辑,交换到电视台叫周副台长,他很体贴采编人员,该拿的各种待遇都一分不截留地全部分配到了人头上,当月就打进了每人卡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哪像侯副台长在位时什么都遮遮掩掩,每个人根本不晓得自己为啥拿那点儿钱,还不敢问,更不敢查了。郑晓行就是会上说了下,壮着胆子去查,查出少了4分值,讲理却没讲过侯副台长。接下来郑晓行砍竹子恰遇着节疤上,把新来的政协副主席的名字写错了,采访一个投资洽谈会,又把农工党写成了工农党,对方看到当晚的电视,电话就打给了侯副台长,本来立马录音改过就行了,采编会上内部说下就行了的,郑晓行却在采编会上做了公开检讨,明确下次再出错,就不需要检讨了,一票否决,直接辞退。

所以,你就觉得周副台长是个好官儿,公私分明、不会好处净朝自己身上捞的官儿;所以,你就向周副台长讲了你为啥要去纪委告侯副台长的事。周副台长意识到责任大,更何况,侯副台长已经调走,如果告上去,纪委绝对是要过问的,到时候还是电视台的事。

所以,袁台长就轻言絮语地劝你,副高职称给你聘了,职级都给你弄上去了,就算了,过去都过去了,侯副台长也调走了,就不去告了,告了还是给电视台找麻烦,巡察组又要把电视台抄个底朝天。

按理说,你该算了,该听袁台长的劝了。一个单位的一把手都这样给你下矮桩了,你应该得理要饶人,见好就收了。可是你却是一根筋,一条路走到黑,到纪委去告侯木兰是告定了。

而你呢,心里确实像被马蜂窝里飞出的马蜂蜇伤一样,这马蜂就是花未开要到纪委告你,以前在你副台长办公室你是领教过她的厉害的,这位女诗人一根筋起来还真不好对付。你心里的马蜂窝为啥是马蜂窝呢,不光是花未开,更大的马蜂窝,更蜇人的是纪委,现在的纪委是有诉必问,有案必查,再说不清再查不清的事,纪委都会有办法说得清查得清的。名主持程蓉现在那被皱纹密布的脸,尹主任那盛气凌人的黑发一夜灰白的头。曾经他们都是电视台的宠儿,台长副台长和大家都视之为台柱子,一般的聘用人员都视他们为神的,转眼就成了人们眼里的麻风病人一般。

咋办呢?难道就坐以待毙?姐哥的遭遇闪现眼前,那个以前整个家族都以他为豪的人,走路上厕所都有人前呼后拥害怕蚂蚁撞着了的人,自从那件事被降职后,谁见了他,都当他不存在。在单位和在家渐渐成了一个隐形人,等到退休就雾气般从单位的窗户上消失。

难道这就是命?花未开要将姐哥的影子通过她写诗的激情贴到你的身上。你的心突然一阵绞痛,空寂的楼道里响起哗哗水声,似乎水管爆了,看了几处水管也没问题。你东张西望一阵,才感觉是自己的肚子在响。你猛然感到浑身乏力,那水声有如足爪似的从你的小肚子爬上了胸脯,撕扯着你水袋样下垂的双乳……

明人不做暗事。在去纪委之前,你还是要与侯木兰,现在交换去报社的侯副总编辑通个电话,你再也不会喊她侯副台长,或现在的侯副总编辑了,你要喊她的名字——侯木兰,让她一接起电话就知道对人不敬的不舒服,让她也尝一尝被人不尊重的味儿,让她一接起电话就知道来头不对,一接起电话就知道整人害人终究是莫有好下场的。

对方的手机是通的,但无人接听。你还是找一个朋友问到了她在报社副总编辑室的座机,打过去,依然没有人接。难道在市上开会,有可能呢。这阵是下午五点,还没散会呢,只有开会是不准接电话的。你想自己气啥呢?六点半再打不就行了,什么会都开完了呢。到时就打过去了,彩铃响着,还是降央卓玛的《西海情歌》:“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不会让我把你找不见,可你跟随南归的候鸟,飞得那么远,爱像风筝断了线,拉不住你许下的诺言……”

还是没人接,怪了。你气得牙壳子抖,就决定没必要再给她打电话了,明早上班就去纪委告她违反事业单位规定,暗箱操作克扣你的工资,还有……

可是,你的手机却响了,是侯木兰,被交换到报社的副总编辑,以前的侯副台长的手机号。接起来,声音却不对,一个男声,很客气:“我是侯木兰的老公,她现在在医院急诊科。你如有工作上的事请与报社联系,如有非说不可的私事,可以跟我说。”

“没事,没事……”你连连说,“只是以前的同事,通个电话而已。”

消息传得真快,第二天编辑室的人就都在传:

“晓得不?侯副台长挨起了。”

“啥子挨起了?”

“哎呀——这个都不晓得?”

于是大家就晓得是癌起了,口语的挨起了就是得了癌症,据说是肺癌晚期。就在这一刹那,听到侯木兰肺癌晚期的一刹那,你之前的愤怒大打折扣,那0.05系数的侮辱大打折扣,那愤怒就如之前鼓胀的气球遇了针眼般一下子蔫了,那被克扣被剥削还被蒙在鼓里的奇耻大辱,一瞬间就被清洗了般。人生也不过如此吧?怨冤不解,机关算尽,到头来被一个疾病轻轻地就抹去了,化为尘,归为土。诗人啊!可能是最容易感物伤怀,也可能是最容易提得起放得下的人了吧。万般的委屈和愤怒就这样搁浅了。

但是某一天,已经是秋深了,应该是侯木兰的遗体告别后的一天。电视台大楼侧的两棵梧桐树叶子已经掉光了,你正走到光秃的枝丫下面,人们都穿上了外套,你也穿上了一件拉链衫。你踩着吱吱的肥厚叶子接起了一个电话,有些心惊肉跳的,因为手机号是侯木兰的。宛若时空隔断,接起来却是男声,是先前病重时接过电话的那个男声。只一声响,对方就挂了,正嘟囔好奇怪,抬起头,一位穿藏青西服的中年男子已经走到你面前,他显然是在办公室外等着你的,此时打电话只是确认是不是你而已。他把你很熟悉的护肤礼品包递给你,说木兰临终前叫我一定要还给你。你接过。他笑一笑,向你欠欠身子,就转了身。

你本想把这当初朋友送你的据说润肤美白效果特佳的雅姿护肤霜甩进垃圾桶,手腕动了几次,但终究是没有。因为你都舍不得用的雅姿护肤霜,被传为女人重返青春时光的神品。这么久了,侯木兰都没用,也没退还,心里面的纠结可想而知。这么久了,你都放弃了,对方的疾病击中了人心中最温软的部分,即使是块石头也被感化了。可是她却记着,那次为了解决女婿进电视台你送给她的,当然是在送给她那本小说之后,中间因她姐哥的事芥蒂之后。当你拿起炫丽精致的一盒,一张纸片翩然飞出,宛然从隆冬的灰暗里待了很久的翩飞的春燕一般。你捡起来,白纸上的手写字赫然入目:

“对不起你了,汪老师。那本《出延津记》我不退你了,我视它为珍宝,让它陪着我吧……”

你一下子想起几个月前在电视台院子里的那棵树下,她破天荒地等在那儿,向着你微笑,向着你喊了声“汪老师”,连同那句感谢的话,都是出自内心。或许她那时就已经知道自己的病情了吧?或许那时她就在心里对你开始歉疚宽恕了。这样说来,单位上的人事就像家长里短,莫有对错的。她早已洞悉了此时此刻你才有的领悟。不然,她为啥有那次从来没有过的发自内心的称呼和感谢呢。

这迟来的一行文字,你从来没有见过的,做梦都想听见那声被尊重的“汪老师”却是早已熟悉了般,从对方春叶般蜷柔的嘴唇里吐出,那往日怎么看都是陷阱都是旋涡的脸上的酒窝里,什么疙瘩淤积愤怒耻辱都冰块般融化了。两滴水珠儿在你细细的睫毛上闪忽着,凉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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