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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灯人

2022-11-11李雨声

广州文艺 2022年7期
关键词:小惠路灯师傅

李雨声

办公室里暖气弥漫,氧气倒略显稀薄,让人忍不住犯困。

俊宽跟师兄弟们挤在爆了皮的沙发上哈欠连天,一个个蔫头耷脑的,看师傅把喝剩的茶水倒进花盆里,这是每周二例会的前奏。

只可怜那盆吊兰,病恹恹的,和俊宽一样有些迟钝,许是被隔夜的浓茶烧坏了根,至今也没有开花。

廖师傅把玻璃杯的盖子哗啦啦转上,跟拧螺丝帽似的,利利落落,一步到位。新泡的茶叶渐渐沉入杯底,卷曲的叶片缓缓展开,释放出铁锈般的暗红,把吊兰映得枯黄,尤其是叶尖,像被文火烤过。

“天冷了,咱们晚上干活儿都有点儿伸不出手。”廖师傅说着,瞥了眼被哈气和雾霾均匀涂抹的玻璃窗,“一是加强保暖,小年轻儿的甭废话,都给我换上秋裤、棉裤、棉鞋,不寒碜。咱们是要爬杆儿的,腿不暖和,下盘就不稳,能行吗?”廖师傅边说边皱着眉头扫了眼徒弟们。在他眼里,他们永远是那么吊儿郎当,那么不靠谱,让他操碎了心,“二是……喀喀,下盘稳了,这人才稳,得注意安全啊对不对?现在都独生子女,真出点事儿,我怎么跟你们家里边交代?咱们这工作都带电,又是夜间作业,闹着玩儿的?风大、天冷,这些日子,天气预报总说有雪。安全第一,这根弦儿你们都给我绷紧喽!”

廖师傅说着,顿了顿,拧开玻璃杯的盖子,一股浓白的热气翻腾而出,像是有妖怪潜隐其中,腾云驾雾,伸手捏红了他的鼻头。

他蹙着眉,眯着眼,宽着嘴,缓缓嘘开那团热气,好似口喷浓烟的老龙,摇头晃脑地吸溜着锈迹斑斑的茶汤,嘴角滋出细密的白沫,两只眼睛这才睁开一点儿,额上渗出晶莹的汗珠。他抿了抿嘴,把几片茶叶又轻轻地吐回杯里,叹了口气,“这第三条啊,是最重要的。必须有责任心,别糊弄。记住喽,咱们不是一般的修路灯的电工,咱们是给老北京政治保电的‘首都掌灯人’。中心领导说得多好,‘得从政治站位的角度看待保电工作’,是不是啊?”廖师傅说着,又咝咝地抿了口茶,眨巴着一双丹凤三角眼,吊起半拉眼角朝组员们扫去,凌厉的余光犹如锋利的倒刺,钩住其中一人的鼻尖,“我今儿要点名的啊,就是我这位大弟子田俊宽同志了……什么玩意儿啊,弄那灯。”廖师傅突然抬高了声调,连门牙上的茶叶末都喷了出去,“为这事儿,我昨天特意去了趟灵境胡同,实地考察。薛师傅跟我一块儿去的,你问问人家,那八米的杆儿有什么难的,你告我上不去?这不都是基本功吗?”廖师傅说着突然放缓了语速,一字一顿,“俊宽,这都不行啊……”

一直耷拉着脑袋的俊宽终于忍不住扬了扬头。他长了一双比廖师傅略短的眼睛,所以不再是丹凤三角眼,直接就成了三角眼。眉毛倒是挺浓,肉滚滚的,活像两条黑毛虫。扁扁的鼻子看上去很柔软,鼻孔微微上翻,厚厚的嘴唇上胡子剃得精光,泛起一层浅浅的青茬。

此刻,他下嘴唇有点儿哆嗦,两颊通红,欲言又止,一脸委屈地望着师傅,目光断断续续,犹如手工纸上待折的虚线。

“怎么着,不服气啊?”廖师傅问,嘬了下牙花子,“你要说我费了劲了,上不去,有可能。不敢说完全不费劲吧,那也太轻松了。哦,有点儿困难就上不去啊俊宽,爬杆儿,好好练吧你。”

“行。”俊宽憨憨地说,又低下头,偏分的发型莫名其妙地耷拉下去,一绺黑发横在额上,被汗水凝住,好像又长了条眉毛。

廖师傅哼了声,钻了他一眼:“俊宽留下,其他人都回去歇着吧。晚上‘巡泡修灯’,俊宽跟我,其余的两人一组,各自负责一片儿。”

人群一哄而散,只剩俊宽孤零零地坐在斑驳的人造革沙发上。

在他身后,挂着一张硕大的北京市地图,从规规整整的四九城向外辐射出一层层方方正正的同心环,与四通八达的铁路线交相辉映,犹如一张巨大而结实的蛛网覆盖着它甜蜜而古老的猎物。

“傻愣着干吗?过来,咱俩把保险丝缠了。省得到晚上点灯熬油地费电,小螺丝也看不清。”

廖师傅说着,从抽屉里掏出一盒配件。

俊宽立时小跑过来,伸手就要拧。

“吗呢?戴上。”廖师傅斜了他一眼,扔给他一副劳保发的白色耐磨手套。俊宽连忙戴上,乖乖地坐在师傅身边,给每一颗小螺丝拧保险丝。他干得挺认真,先前紧张的神色渐渐舒展,手底下也麻利了不少,“嗯,这还凑合,待会儿我得给你检查检查,看合不合格。”

“行。”俊宽说。

“你怎么不说‘没问题啊,放心吧您’?”廖师傅补充道。

“师傅,放心吧您。”俊宽憨笑着,歪了歪脑袋。

“得,‘您’这么一说,我就更得注意你了……”廖师傅说着,缓缓地抬起头,朝俊宽扬了扬下巴。

其实,俊宽有点儿恐高。

他两年前毕业,被分配到城市照明管理中心,跟廖师傅学修路灯。在技校时,他学的也是电工,登梯爬高的少不了,但最多也就是搭把梯子的事,没想到以后天天都得爬到十米左右的灯杆上讨生活。

每次爬杆,俊宽的小腿肚子都会瑟瑟发抖,那是神经和肌肉的本能反应。到后来,即便俊宽觉着自己已经不怎么怕高了,小腿肚子上的皮肉也还是突突地照跳不误,就跟活埋了一窝小耗子似的。

有一次,俊宽在快速路上,爬了根十四米的杆。刚爬上去还好,等换完了灯泡,扣上了灯罩,人却下不来了。他的小腿肚子又开始转筋,哆嗦得厉害。当时也是冬天,不久前还下过一场大雪,脏兮兮的积雪堆在道路两侧,结出一层厚厚的冰壳儿,亮晶晶地晃眼睛。

俊宽闭了眼,深吸一口干冷的空气,整个人却大汗淋漓,像只沉睡的树懒抱着灯杆一动不动,攀在杆上的脚扣倒是窸窣作响,他知道自己的双腿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了。那一刻,他先是想到了死,怨恨自己还那么年轻,紧接着便想到了重病缠身的母亲、愁眉不展的父亲,还有一些自以为忘却的莫名其妙的人和事,最后才是女朋友小惠。

当然后来,在俊宽无意中跟小惠聊起这件事时,他偷偷地调换了意识流的顺序。变成了先想起小惠,并把她排在仅次于死亡的位置。

“那你是怎么下来的呢?”小惠问,把剥好的栗子塞进他嘴里。

“一想起你,我就下来了。”俊宽憨笑着边嚼边说。

他觉得自己其实并不像大家普遍认为的那样老实、厚道,甚至还有点儿蔫儿坏。虽然,能找到像小惠这样不嫌弃他和他家庭的姑娘,似乎全凭他长了一张老实巴交的脸。这张胖头鱼似的脸,总让人觉得他有些卑微,甚至还有点儿可怜,于是忍不住大发慈悲。当然,廖师傅除外,他骂他有瘾,且从不吝惜卓越的语言天赋。

“又玩儿手机,又玩儿手机。你就不知道认认路?胡同里的灯既不好找,也不好修,都是老物件,随便挑出一根儿就比你岁数大,修起来也复杂。老北京大胡同三千六,小的多如牛毛,你认识几条了你?成天就知道玩儿。”廖师傅说着,右手从方向盘上腾出来,拍了下俊宽的后脑勺,“我让你跟我一组,是想看你玩儿手机吗?是吗?”廖师傅又扬起手,俊宽战战兢兢地缩着脖子把手机揣进工装的裤兜。

好在从前方的十字路口突然蹿出条流浪狗,廖师傅这才收了手,急忙往右打轮。可即便如此,他嘴里也没闲着,“现在的年轻人,嗬……我们那会儿可真是干一行,爱一行。干就干好喽,也别糊弄,要不就拉倒。干就干个利利落落的。带徒弟也一样,我也喜欢利利落落的。再看看你,跟个大树懒似的,看你爬杆儿我是真起急。上次要不是我,非得摔死你小子不可。还不吸取教训,还跟这玩儿呢。有这工夫,脑子里过过电影,想想师傅平时都是怎么教你的。孔子曰,温故而知新。懂吗?别说你爸看你来气,恨不能一天打你八遍,我都想踹你两脚。”

俊宽没吱声,脸上挂着尴尬的笑意,就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微微侧脸望向窗外,数电线杆子去了。

“四季园西路,43号,猫耳朵胡同儿……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估计不是‘猫耳朵’,是‘帽儿兜’胡同,关键她说得也不清楚啊……”

廖师傅自言自语,不时细着眼,抻着脖,左顾右盼。

“嘛呢?还玩儿手机。”廖师傅横纹清晰的大手又扬了起来。

“不是,我给您查查导航。”俊宽说。

“用不着。”廖师傅恹恹地说,声音突然低了,语气却比之前更加坚定。俊宽不敢造次,只得再次揣起手机。

他知道师傅平日里挺烦那些电子地图和导航定位装置的,似乎它们的出现就是为了挑战他这位“活地图”的权威。不过,从北京二环以内的四万五千多盏路灯中精准地定位出报修路灯的位置,可绝对是门技术活儿。廖师傅若有所悟地缩回了伸长的脖子,摇头晃脑地哦了声,显然对自己的判断非常自信,“我就说嘛,少年宫那片儿呗,应该是‘帽儿兜’胡同……”廖师傅的笑容沿着嘴角纹缓缓展开,跟孔雀开屏似的,声音也变得和蔼,“俊宽啊,你看这43号,应该在路哪边啊?”

俊宽犹豫了半天,指着路南说:“单号,应该在这边……”

“我就给你一大耳刮子!”廖师傅再次开启暴走模式,唾沫星子滋了俊宽一脸,好在并没有真的动手,“哪天我就‘啪’一大耳帖子,我打得你‘万朵儿桃花开’。下次再问,你丫马上就明白了……

记住喽,这都是规律:南北马路,单号在西侧,双号在东侧;东西马路,双号在南侧,单号在北侧。再看看43号在路哪边?”

“路,路北。刚才有点儿转向了……”俊宽答道,缩着脑袋,恭顺得就像宫里的太监。廖师傅哼了声,在十字路口往左打了把轮。

“没下次啊,待会儿转回来,你开。我得好好考考你,答不对,你直接从车上跳下去……”

“行。放心吧师……”

“放个屁!”廖师傅打断了俊宽,大手一翻。

俊宽的脖子到底缩得慢了些,没躲过去,脸上却挂着龇牙咧嘴的笑。自从干了这行,他从没跟师傅赌过气,红过脸,犟过嘴。

因为他知道这份工作来之不易。虽然在外人看来,他不过就是个修路灯的电工,但在北京郊区种了一辈子菜也卖了一辈子菜的父母看来,儿子还是很有出息的:技校毕业,能在市政部门工作,还是份旱涝保收的铁饭碗。对这样一个家庭来说,也算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而这一切,全仰仗师傅对他的知遇之恩。

当初,正是廖师傅在几十人的面试中相中了他。虽说老廖现在常呼后悔,但在当时,他还是很看好这位大弟子的。他曾对俊宽的父母说,之所以选他,是因为一眼就看出这是个老实孩子:踏实,穿衣戴帽都规规矩矩,皮肤白白净净,头发板板生生。不像技校里的那些歪毛淘气儿,胳膊上刻着字,胸口上文着龙,头发更是惨不忍睹,参差不齐,五颜六色,活脱脱一只只公鸡,斜眉愣眼的没个安生。

胡同太窄,面包车根本开不进去,廖师傅只好把车停在路边,和俊宽一起套上橘黄色嵌着夜视条的反光背心,提着工具箱,扛着折叠梯,进到幽深的胡同里“巡泡修灯”。时间不长,他们就找到了目标,就在这条胡同的把角,紧临一户人家的外墙,有一根老电线杆改的路灯。杆子上贴满了各类小广告,从极具年代感的“性病治疗”“一针根除牛皮癣”到近来的“重金求子”“代开发票”不一而足。

廖师傅仰头看了看椭圆形的灯罩,在苍白的月光下,泛着青灰色暗淡的光,“这是十五米的杆儿,老杆子了,你上我上?”

话音刚落,天空就飘起了雪,雪不大,亮晶晶的犹如一粒粒白砂糖,落到皮肤上非但不觉得冷,反倒还有点儿痒。

“我来吧。”俊宽笑着说。

“把‘吧’字儿去了。”廖师傅瞥了他一眼,把梯子搭在那户人家的外墙上。俊宽会意,肩挎一双脚扣,两三步登上梯子,尽量让自己显得麻利,随即扶墙套上脚扣,仿佛从脚尖上长出了一对镰刀形的钩子,再配上俊宽略显臃肿的身材,活脱脱一只成年大树懒。

“看看有障碍物没有,没有就把腰带系上。”廖师傅仰头嘱咐道,声音不大,俊宽连忙把腰带围在电线杆上套紧,“你小子是又胖了吧?我看你那腰带就短。注意安全。脚,放平喽。慢点儿……”

不多时,俊宽就爬到了顶,他似乎听见师傅满意的笑声,于是尽量把双脚放平,好让斜挂在杆子上的脚扣吃住劲儿,又紧了紧腰带,扶正安全帽上的冷光灯,轻轻卸下积满灰尘和蛛网的灯罩。

远远望去,俊宽就像是隐了身,只有反光背心上的两条夜视带在漆黑的胡同上空颤抖出明黄的光,好似科幻电影里飞碟的舷窗。

“怎么样,哪儿的毛病?”廖师傅问。

俊宽没说话,任雪花落在身上。

“俊宽,干什么呢?”廖师傅抬高了声调。

雪大了,俊宽依旧默不作声,痴痴地望着什么,被冻得打了个喷嚏。

“田俊宽!”廖师傅终于忍不住大喝一声。

“喀喀,师……师傅……”俊宽清了清嗓子,也总算回过神来。

“我问你,哪儿坏了,什么毛病?”廖师傅气鼓鼓地重复道。

“估计是镇流器,灯头也坏了……”俊宽说,声音很小,有些心不在焉,脸颊却红得发紫,雪花还没沾上就化了。

“镇流器……”廖师傅嗫嚅道,活动了一下仰了多时的脖子,“这样吧,你把里边的东西卸下来,连板儿啊啥的全都卸下来。完了就下来吧,镇流器可不好修,直接换一个得了,还有灯头,都换新的。你下来等,我给你拿去……”廖师傅说着,转身朝胡同口走去。

俊宽“嗯”了声,却没动。

大概七八分钟后,廖师傅才骂骂咧咧地回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声虽不大,却在昏暗中凝聚着热量,好似一把拐弯抹角的飞刀穿梭于迷宫似的胡同,贴着砖墙刮擦出一簇簇活蹦乱跳的火星子,朝俊宽扎过来,“什么情况啊你?镇流器镇流器不搁,灯头灯头不搁,后备厢里乱七八糟的。灯泡儿、灯头、镇流器、触发器,这四样必须拿,您还少拿两样。下次我告你,少拿一样,我让你跑着回去,成天就……”

廖师傅突然哑了火,陀螺似的原地转了一圈,悻悻地仰起头,晃了晃手电筒,“吗呢你,还跟上边儿耗着呢?”

那晚,俊宽面对师傅的各类批判全部置若罔闻,只是不时机械地应和着,“行,行……”整个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别说路南路北了,连红灯都差点儿闯了。要不是廖师傅眼疾脚快地替他踩了刹车,非得酿成大祸不可。除了到交管队学习,单位还得记他大过。

事到如今,也只好还是由廖师傅开车。这可把他气得够呛,在俊宽的后脖颈子上留下一枚枚鲜红的指印。可俊宽根本就没把师傅的打骂当回事,丢了魂儿似的,嘴角始终浮动着一丝迟钝的笑意。

廖师傅视之为欺师灭祖的轻蔑与处心积虑的抵抗,“笑?你还有脸笑呢。少跟我来这套。我告你,回去别睡觉,写检讨。”

“行。”俊宽痴痴地重复着,就像一台设置好程序的冰淇淋机,每隔几分钟就挤出一个软绵绵、甜腻腻的“行”字。

“甭跟我耍嘴皮子,扣你这个月奖金。”

俊宽不再说“行”了,而是轻轻地“嗯”了声,扭头望向窗外。

他这并不是在故意气师傅,只是不想让师傅发现自己竟还在笑,因为他暂时还控制不了,师傅见了也只会更加生气。他知道这次是自己不对,没什么借口好找。况且,他打心眼儿里感激师傅,谁让师傅对他有知遇之恩,也的确救过他的命呢。那次,在快速路上,要不是廖师傅,他差点儿就从灯杆上出溜下来,非死即伤。

但他也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安全脱险,并不全是师傅的功劳,更不是因为他想起了女友小惠,才终于镇定下来。而是因为远方,是他在廖师傅的咒骂中总算把目光从快速路两侧敷了一层冰壳儿的积雪上抬起来,扬起至少九十度,望向远方时,所发生的奇迹……

那一刻,他的小腿肚子突然不抖了,虽然廖师傅的喊声依旧似火苗般蹿上来燎他,且如今天一样蛮横刺耳。但他丝毫不为所动,他变成了一只沉思的树懒,只顾攀在杆上,静静地望着那条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快速路,一直延伸到黑夜的尽头,那更加璀璨的远方。

夜空变得柔软,其间汇聚着某种动人的东西,它们繁殖出浩瀚而深沉的浮力,温柔地托举着俊宽,让他平静下来,把脚放平,把自己稳稳地挂在杆上,就像刚才在胡同里一样。他看见难以言传的喜悦在自己身体里盛开,那是一种美,描画着更可爱的未来,滋养着更被期许的希望。就像几分钟前,他本应点亮却尚未点亮的那盏路灯……

积雪压在枯黄的草地上,尽显斑驳。细细的树干仿佛一阵风就能折断。砖墙上的空调外机落满了灰,与黑洞洞的窗口相得益彰,让俊宽有点儿紧张,拎满年货的双手兀自发颤。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肃杀的空气中弥漫着燃烧的味道。灰色的烟从不远处的工厂飘向天空。天有点儿阴,俊宽仰头看了看,却找不到太阳。如果不是草地上散落的一群母鸡和一条瘦骨嶙峋的黑狗,这个世界便岑寂一片,萧瑟如梦了。

不过,这正是俊宽熟悉的那种寂寥,郊区的乡村就是这样,比市里要安静得多。尤其是在冬天,除了鸡犬相闻,几乎见不到人影。这反倒让俊宽觉得亲切。单位里的同事,包括廖师傅在内大多跟他一样,来自北京郊区,因为家离单位太远,平时都住在宿舍,赶上轮休才有机会回家一趟,看望父母。但这个周末,俊宽还没顾上回家,便先提着年货去了小惠家。之前他已去过几次,准丈人和丈母娘跟他爸妈一样都很朴实,种菜、养猪是把好手,但话不多,不是那种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家庭,也没嫌弃俊宽的母亲有病,双方算是门当户对。

“你怎么了,咋还紧张起来了?”小惠调侃道,临到大门前,她把自己一直提着的两盒稻香村点心也塞到了俊宽手里。

“没有,这有啥紧张的,都来过好几次了。”

俊宽说着,反倒站住了,并没有继续向前走。

“你手心都冒汗了。”

“咳,火力壮呗……”俊宽有点儿不好意思,却依旧站着没动。

小惠被他犹犹豫豫的样子逗得哈哈直笑,这让他更焦虑了。

“你笑什么?”俊宽红了脸。

“笑你胆儿小呗。”

“你才胆儿小呢,我是……”俊宽欲言又止,脸色由红转白。

“你是什么?”小惠问,笑声渐渐小了。

“我是……我是考虑到你爸有点儿洁癖……”

俊宽说着,低下头,拎着两手的东西转来转去,绿色的防寒服使他看上去活像一棵挂满礼物的圣诞树。终于,他找到了一块破砖头,便匆匆踩上去,不停地剐蹭着鞋底的雪泥,反反复复,没完没了。

小惠的父母已经张罗了一桌农家菜虚位以待,屋里的暖气并不充足,玻璃上也没有哈气,倒是内外通透。一阵寒暄之后,小惠和俊宽没脱外套,穿着防寒服就入了席。毕竟,小惠的父母也是如此。看得出二老的防寒服都是新买的,至少也新洗过一遍,干净得有些褪色,或许有二手的嫌疑。小惠的父亲还戴了顶棕色的毛线帽子,母亲也戴着副紫色的毛线手套,但不影响夹菜。桌上的菜很多已经凉了,那盆酱腔骨的肉汤皱起一层枣红的薄膜,析出乳白的油脂。还有的菜,像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但这并没让俊宽感觉被怠慢,反倒让他安然。

村里人没那么多讲究,他家里也差不多。

好在饭是热的,熏得俊宽两颊通红,像是抹了两朵胭脂,似戏台上静默的大头娃娃,只是机械地傻笑,仿佛没有灵魂。

有几次,俊宽连准丈母娘旁敲侧击的暗示也没听出来,这让小惠非常不快。她一边给母亲夹菜,一边朝俊宽使眼色,可直到小惠那四十号的扁平足狠狠地碾在俊宽的大脚指头上时,他才总算提起了精神,隐忍地抬起头,向后捋了捋头顶那根怎么也压不下去的呆毛,抿了半天嘴唇,终于开了口:“赵叔,我俩说是,想在元旦订婚,您看……”

“元旦?”小惠的父亲嗫嚅道,停下了筷子。像很多老北京一样,他也有些口齿不清,大概是因为嘴里正嚼着块凉拌苦瓜。

“对。”俊宽说,没敢看准丈人的眼睛。

“你俩都想好喽……”老爷子说着,把沾在筷子上的肉汤抹在米饭上,一双筷头就像老鸟的喙已然褪了色,“订婚,都是年轻人的事儿,年轻人的事儿,只要你们自己想清楚了,元旦就元旦呗……”

俊宽点了点头,痴痴地望着盆里的一块腔骨。

“元旦放假几天啊?”准岳母问。

见俊宽没搭话,小惠便把那块没什么肉的腔骨狠狠地插到俊宽的碗里,代他答道:“三天。”俊宽这才跟着点了点头。

“那还够紧的。”准丈人说。

“呃,还行吧。我先把工作都安排好喽……”俊宽说。

“那订婚,上你们那边?”准岳母问,嗍了嗍筷头。

“上我们那边。”俊宽答道。

“上你们那边订婚不方便,其实应该……我觉得……”准丈人说着,面露难色,抿了口白酒,咧了咧嘴,“我是有这么一想法啊,就是……你说吧,这一去,家里那一大帮猪,就没人管了……”

“你提前喂喂不就得了,再说不就半天的事儿嘛。”还没等俊宽说话,准岳母便替他接了话茬,“你让人家俊宽的爷爷奶奶上咱们这儿来更不方便……还喂猪,你就知道猪,猪比闺女还重要啊?”

老丈人的鼻子红了,尴尬地笑。小惠也笑,大家都笑了。

不知为何,俊宽几天来第一次觉得放松,觉得自己总算在这熟悉的笑声中,回到了那个他熟悉的世界。虽然,他并不确定这是否就等同于真实。但此刻,他无意回味那恍惚,只愿享受这熟悉的安全感,仿佛一片飘了太久的雪花,被北风来来回回地吹,提心吊胆地飞,总算是落到了那座理想的雪山上,而不必担心融化。虽然,融化后,那失去了精致形状的,随波逐流的液态,或许才更契合它本真的灵魂。

俊宽揉了揉眼睛,因为那里似乎有些潮湿,还痒痒的:“没事儿,现在还有段时间。我回家也准备准备,等您看地里的活儿差不多了,到时候咱们再商量呗。”俊宽笑着说,奋力扒光了碗里的饭。

在小惠家待到差不多下午一点的时候,俊宽直接开车去了趟医院。车是廖师傅借给他的老掉牙的“比亚迪”,为的是让他大包小包地来丈人家“提亲”时能方便点儿。其实,俊宽一直都很想买辆自己的车,但北京的车牌号可不是那么好摇的,堪比中彩票。再说买车的钱也已经给母亲交了医药费。母亲得的是慢性肾衰竭,已经到了尿毒症的阶段,每周都要去医院透析。俊宽只要有时间,就一定会去看母亲。

赶到医院时,父亲刚陪母亲做完“血透”。母亲的头发有些凌乱,额上凝着汗珠,面似土灰,暗红的围脖湿了一角,散发出一股呕吐物的气味。俊宽扶母亲上了车,偷偷地从后视镜里观察着母亲憔悴的样子。开往医院时,那一路上的胡思乱想便随之烟消云散了……

他明白有些感觉必须存在于幻想之中,即便是很有可能实现的那种。近来,每当独处,他就忍不住畅想之前他从未体会过,却又偏偏在不久前,不经意间体会到的感觉。他当然相信那种感觉是存在的,因为所有人都坚信它是存在的。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坚信太过普遍而强烈,竟使他在体会到那种感觉之前,便想当然地认为自己已经体会过了那种感觉。所以,现在的他才会有些无所适从,他不知道这算是幸运还是不幸。更不知道父母年轻时是否也有过类似的遭遇。

当然,他从未就此问过父母,也从未因此而怀疑过他们。怀疑这一点,对他来说,不仅大逆不道,而且不合时宜。

想到这儿,他不只偷看母亲,也偷看起父亲。

此时此刻,父亲的无助甚至多于母亲。母亲过去是爱笑的,可父亲在俊宽的记忆中似乎从未笑过,总是板着副石雕木刻的脸,为了生计而奔波。廖师傅说得不对,父亲虽然打过他,毕竟,哪个父亲又没打过儿子呢?但打他也不是因为生气,只是在必要的时候,履行“养不教父之过”的职责,似乎并不掺杂太多个人情感。应该说,他们之间的交流本就少得可怜。

从小到大,父亲对他说的话,刨去“吃了吗,睡了吗?”这种高度重复且类似寒暄的空言,应该不超过五句,甚至还不如廖师傅一分钟内跟他说的话多。当然,父亲对母亲也是一样,或许只比对自己说的稍微多一点儿罢了。俊宽习惯将之归结为父亲的迟钝、木讷和冷漠,某种先天的性格缺陷,就像他天生方向感奇差,不太认路一样。

但现在,他似乎对这一问题的答案产生了一定的怀疑。虽然,这多少显得矫揉造作,因为村子里的父母大抵都是如此。

不过,父亲真的爱母亲吗?

想到这儿,俊宽不再看他们了,余光扫向窗外。

很快,俊宽就发现,其实不仅仅是乡下,城里也一样。马路上、大街边,除了那些甜蜜的恋人,那些年纪轻轻的夫妻,但凡上了点儿岁数的,莫不如此。他们一前一后,形同陌路,就算少数并肩而行,也往往沉默寡言,各自望向一边的风景。

不过老了以后,反倒会变得亲密,交流也多了起来,恰如那些公园里的老年人,无不相互搀扶,甚至亲切耳语。

这让俊宽感到安慰,对即将迎来的订婚亦感释然。或许,人生本来如此,他无非是过分紧张罢了,这是某种必经阶段。毕竟,谁又能否认他的父母也曾年轻过呢?那时的他们或许跟现在完全不同。况且,更没人能否认,他们还将继续衰老下去。父亲日渐深刻的木讷,瞳孔中流露出的淡褐色的孤独,或许恰恰是在表达对母亲的留恋。

再说,自己又哪有资格评判他们呢?在俊宽的道德体系里,这几乎可以归为不孝,甚至是忘恩负义。没有父母,何来自己?

难道他就是个错误?如此一来,他将要做的一切,便是在“将错就错”?想到这儿,连俊宽自己都觉得他太过矫揉造作了,甚至完全糊涂了。他之前从未考虑过这一问题,不是不屑于思考,而是根本就不会想到,恰如一头耕地的老牛最多也只会琢磨一下青草、干草和豆饼的事,却绝不会考虑去西餐馆尝尝松茸刺身。毕竟,很多东西都是不言而喻的,生活的齿轮从来都是严丝合缝、规规矩矩地咬合在一起。

直到不久前,他在不经意间见到了她,似乎一切都变了……

“刹车,刹车!”父亲大喊着,狠狠地拍打俊宽的肩膀,这或许可以作为父亲此生对他说过的第六句话而永载史册。

俊宽木然地踩了脚刹车,车子剧烈地震颤着,忽地停下来,好似一头撞在笼上的野兽,差点儿就冲过了停止线。强大的惯性将他们三人猛地向前一推,俊宽的额头正磕在方向盘的喇叭上,砸起一阵刺耳的鸣笛声。父亲则从后座上冲下来,身体横嵌在前后座的空隙里,死死地挡住母亲,使得母亲可以趴在父亲背上,并没有磕到头。

俊宽连忙转身,看到母亲趴在父亲背上的那一刻,他反倒痴痴地笑了,甚至没有搭把手把父亲扶起来。身后却早已传来一阵尖锐的喇叭声,夹杂着不堪入耳的咒骂。红灯已经变成了绿灯,一辆辆“豪车”从他身边穿梭而过,不时有人朝他竖起中指,俊宽却不为所动。

当他下车把父母重新安排在座位上时,红灯又亮了起来……

“俊宽,开车可得多加小心啊,你上的又都是夜班。晚上开车更得注意安全,千万别走神。平时要是太累了,轮休就不用回来了,好好歇歇。有你爸在,妈没事儿的……”母亲喃喃地叮嘱道。

“行,放心吧您。我不累……”俊宽说着重新启动了车子,“妈,现在透(析)完了,身体有点儿劲儿了吗?”

“还不行,回咱家上楼特费劲。胃里头啊……总是翻江倒海的。没劲儿,晚上睡不着,吃也吃不动……”母亲缓缓地说,已经有些喘了,“你呀,不用总担心妈,我自己的病自己个儿知道,妈倒是担心你,开车可得慢着点儿啊俊宽,你修灯又都在夜里……”

“白天换啊,晚上都不得看……”一位路过的老太太仰着头背着手,一边望着正在爬杆的俊宽,一边粗喉大嗓地说,“爬得倒是挺麻利,就是这黑灯瞎火的,胡同里又窄小,费这劲呢……”

廖师傅也正暗自感慨俊宽这次爬得的确不错,而且表现相当积极,车也是他开过来的,路并没有走错。但老太太的话吓了廖师傅一跳,他赶忙把这位不速之客让到旁边,尽量远离灯杆,“老太太,您先往边上站站,小心点儿,我们这儿干活呢,您没瞅见警戒线啊……”

“警啥戒啊……白天干啊,看得也清楚。”老人家絮絮叨叨地重复着,扬手指了指已然爬到灯下的俊宽。

“白天,白天您怎么知道这灯灭没灭?晚上才知道。”廖师傅笑着说,单臂护住老太太,就像站在篮筐下严防死守的控球后卫,“它不见得是泡儿的事儿,里边好多电元器件呢……”

老太太不服,又跟他抬了会儿杠,许是领教了廖师傅的口才,自知占不着便宜,便悻悻地丢下句话:“白拾掇,都走啦。整条胡同都快拆了,还剩下几户啊?更别说这把角儿了,瞎子点灯白费蜡……”

说罢,她转身走了。

老太太摇摇晃晃地消失在胡同的拐角处,似一抹怨气深重的游魂,激得廖师傅打了个寒战,他这才又想起了俊宽:“怎么样?完事儿了没有?”俊宽却并未理会,静静地攀在杆上,像是定住了似的。廖师傅有些着急,轻轻地朝他晃了晃手电筒,“看什么呢?”

俊宽依旧没说话,廖师傅却听见围墙内关门的声音,便知惊扰了住户,又压低了声音:“俊宽,怎么回事啊你,弄完了没有?”

俊宽这才反应过来,“没,没有……泡儿,泡儿不对。”

“不对?”廖师傅诧道,“不是150的口啊?”

“是,但我带错了。”俊宽说着,目光却还不住地落向墙内。

拐角那户人家的门帘上,映着一位少女模糊的剪影,忽大忽小。

五分钟后,俊宽随廖师傅又回到了胡同口的面包车旁,两颗脑袋一齐扎进后备厢,一个劲儿地翻,却只翻出一些旧泡,还有许多空泡盒,“不对啊,我记得前两天才让你和王宁带着一箱150去后海转了圈儿,怎么都没了?”俊宽没搭话,只是闷头找,“以后这摘下来的旧泡、废泡都别给我放这儿,回单位就集中处理喽,空盒也是,放这儿干吗啊?干占地方。你自己瞅瞅,没几个泡儿,150、150……”廖师傅不住地念叨,好像搓麻将似的噼噼啪啪地在后备厢里划拉,“躲开,跟个大狗熊似的,把这点儿光都给我挡上了。”廖师傅说着,把俊宽推到一旁,竟立时发现了个150,“看意思,就这一个了……”他自言自语,把灯泡递给俊宽,“快点儿的吧,都拖一个礼拜了,上次要不是你忘带镇流器,这点儿活儿早清了,昨天人家又来电话了……”

“谁?谁来的电话?”俊宽问。

“报修的住户呗,估计就是拐角那家,我看周围也没什么人住了。”廖师傅说着不禁感慨起来,“北京现在的胡同儿啊,拆的拆……”

“是个女的打来的?”俊宽打断了师傅。

“是啊,怎么了?”廖师傅问,顿了顿,“你刚在上面也瞅见了吧?我刚也听见关门的声儿了,估计是吵到人家了。你呀,手底下利落点儿,我说话也轻点儿,干完了咱赶紧走,省得扰民。”

俊宽点了点头,加快了脚步,上杆果然格外麻利,只是略显毛躁,就像急着上树摘桃吃的猴子,嘴里呼出雪白的热气,脸也跟着红了起来,“嗬,还得说是年轻,火力壮。”廖师傅兀自叨咕着,突然又皱着眉头压低了声音,“慢点儿,脚放平,差点儿掉了,一个脚扣能上啊?腰带,腰带……”俊宽倒也非常听话,仔细地紧了紧腰带,继续往上爬,很快就爬到了顶。廖师傅点了点头,又嘱咐了几句可有可无的,便低头点了支烟。猩红的烟丝在冷风中忽明忽暗,咝咝作响。

灯杆下,廖师傅踱着小碎步,乳白的烟雾,好似浓稠的牛奶旋进咖啡,冲淡了寂静的夜幕。不知不觉一根烟已经抽完了大半,正当廖师傅不耐烦地抬起头望向俊宽时,一道白光却突然从他眼前坠落,只听哗啦一声,吓得廖师傅本能地闭上眼,连连后退,随即又赶忙仰起头,但见俊宽也正面色苍白地望着他,右手高举着,停在灯口的位置,显然是在拧泡的时候,出了意外。“干什么吃的,那只手干吗呢?下来。”廖师傅的声音短促有力,但始终压着股劲儿,“腰带,腰带……”

俊宽颓然地紧了紧腰带,呆头呆脑地缓缓下移,动作僵硬、拘谨,仿佛从上边下来,要比爬上去难得多。就在他下到差不多一半的时候,左脚的脚扣竟突然掉了,人也跟着往下擦溜,擦落阵阵灰尘,但很快又刹住了,并没有掉下来。原来,俊宽的左腿碰巧卡在了围墙与灯杆间的一团乱糟糟的电线上,这使他的身体与灯杆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干吗呢!”廖师傅再也搂不住调门,一嗓子喊上去,回音在胡同里打起了滚。稍顿,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揉了揉眼角的细汗,清了清嗓子,尽量温柔地说:“下得来吗还?左脚往上缩,慢慢儿的,对,右脚放平,蹬住喽先,行吗?差不多吧,待好喽,别动啊……”廖师傅说着,捡起掉落的脚扣,挎在肩上,两三步便上到灯杆的一半,亲手把左脚的脚扣给俊宽穿上,“脚放平,平……好,慢点儿啊……”

俊宽这才缓缓地下来,右脚尖刚着地,廖师傅上去就给他屁股一脚,“我是不是得给你一脚啊?快过年了,掉下来怎么办?这要砸着人呢?怎么办?别废话,今天晚上分钟寺,好好给我练。”

“行。”俊宽说着,捂着屁股躲了一下。

“行,行当走讲,甭跟我耍嘴皮子。快走。”廖师傅说着又给了他一脚,“天天干活儿吊儿郎当,就是基本功不扎实。下个杆儿晃晃悠悠,跟条大松绳似的。今儿晚上,好好给我练,练不好甭睡觉。”

“行……”俊宽痴痴地应着,不停地应着。

那夜在分钟寺,俊宽练到很晚。

单位宿舍就在这儿,是一排简易的平房,但暖气给得挺足。院子里有厕所,厕所旁立着根十多米高的电线杆。

所以,除了休息,这也是工人们平日练习爬杆的地方。

宿舍里已经一片漆黑,零星点缀着抑扬顿挫的鼾声,没多久却又亮起了光,不过很微弱,八成是手电筒的光从窗帘的缝隙间悄悄地渗出来,被玻璃和攀附其上的冰花所折射,朦朦胧胧的,显得很神秘。

“看什么看,不愿意睡觉的都出来,陪他一块堆儿练。”

廖师傅斥道。橙黄的光柱立时熄灭,窗帘的边角却并未拉严,微微颤抖着。俊宽知道,还有人鸡贼地扒在窗边偷看。

但他并不介意,他甚至感觉不到冬夜的寒冷,他就像只受惊的蜥蜴,在廖师傅的呵斥下,攀着冰冷的混凝土杆上上下下。开始,他感到非常疲惫,后来反倒觉得轻松,正如壁虎扯掉尾巴之后逃之夭夭的释然。因为他终于意识到真正令自己疲惫的其实并非肉体,而是精神。身体上单调乏味的机械运动反倒能削弱思考的强度,甚至扯掉精神的尾巴,就像孤独的人混入人群随波逐流,往往就能减轻孤独感似的。虽然,他们害怕的并不是孤独,而是孤独强加于他们的思考的自由。

俊宽也在被迫思考,但强迫他的不是孤独,而是他攀在灯杆上俯瞰着的那个女孩,又或者恰恰是这个女孩,让他体会到了那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正是这种感觉,赐予他躁动的希望,促使他不停地思考,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在她身上产生这种即便是在小惠身上也从未有过的感觉。他还记得自己的目光第一次翻过帽儿兜胡同的围墙,落在她身上的情景。那种感觉如此奇妙,关键不在于她有多美,也不在于她比小惠漂亮,比小惠漂亮的女人有的是,小惠甚至可以说是不怎么好看的。但这并不重要,俊宽似乎从来就不是个好色之徒,满大街的美女他向来不多看一眼,只会低着头匆匆而过,好像怕她们似的。有些年轻的同事嘲笑他,逗弄他,说他欲盖弥彰,还专门指着一些妆容精致、身材火辣的美女给他看,或是当着他的面对街上的某个漂亮女孩儿评头论足,尤其是那个经常跟俊宽搭伴去后海“巡泡修灯”的王宁。

后海酒吧多,漂亮姑娘多,王宁一眼看进去就拔不出来,直流口水,嘴还特碎,没完没了地点评,修灯的事儿,基本就归给了俊宽。

王宁嘲笑俊宽是伪君子、假正经,俊宽则批判王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王宁不在乎,说自己不会修一辈子路灯,爬一辈子杆,早晚有一天,他要赚大钱,等发达了,请俊宽来后海的酒吧街消费。

“到时候,哥给你安排个最靓的。”王宁边说边朝一家灯光旖旎的酒吧里张望,美女歌手正在弹唱,王宁的脖子恨不能拐出八道弯。

“行。”俊宽苦笑着说,这几乎是他和所有人聊天的标志性结语,一旦他说了这个字,就意味着交谈基本结束。

这不能怪俊宽,虽然男人都爱美女,这是基因决定的,俊宽也不否认,但他看重的从来不是这个。当然,他也没资格看重这个,他知道自己的斤两。

是的,那是他唯一一次,还是在上技校的时候,被同寝的坏小子们唆使,强迫的,虽然也不排除“半推半就”的嫌疑。

在那个燥热的夏夜,他们带俊宽来到一个粉红色的洗头房。推开玻璃门的瞬间,一股刺鼻的香水味混合着烟味以及某种不可名状的腥冷迎面扑来,激得他打了个喷嚏。他起身想走,却被一只生着红指甲的手猛地捉住腕子,刚抓住却又松开了,那只原本充满勇气的手瞬间变得胆怯,汗津津的。

俊宽这才注意到面前这位短发的黄毛姑娘。她个儿不高,干瘦,脸上像刷了腻子,白得令人联想到医院的墙,眼圈却黑得怕人,假睫毛都快粘不住了。

俊宽的第一次就这样失去了。

一点儿都不美好,甚至也没觉着多少快感,并产生了强烈的负罪感。那段时间,他总是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在烂泥里打滚的猪。此后好久,他都没缓过劲儿来……

俊宽再也没去过那里。每当想起这件事,俊宽就有些难过,感觉自己对不起小惠,他从未对小惠说起过这件事,而且永远也不准备说。他为此而内疚,但并不强烈,至少不像现在一样强烈……

“步子迈得太大了,慢点儿,脚面搁平喽,脚腕子使劲。再‘摔杆儿’,你就甭干了。”廖师傅斥道。话音未落,俊宽左脚的脚扣就掉了下来,好在他正在下杆,离地面并不算高,也就两米挂零。但他还是紧紧地贴在杆上,额头、鼻孔、嘴巴都呼呼地涌出热气,仿佛整颗脑袋都在冒烟,就像个刚出笼的肉包子,被白花花的蒸气嘘得浮肿。

廖师傅惊恐地张大嘴巴,像是要把俊宽一口吞了,却终于捶了捶胸脯,长长地叹了口气,俯身抓起脚扣,扬手递了上去,悻悻地说:“嗬,你可真行。这就叫不熟练,接着往上爬,再来一遍,身子鼓起来,屁股往外撅着点儿,臭毛病又犯了吧,腰带,腰带……往上爬,再上,上……小心,算了算了,下来吧,今儿先到这儿……”

廖师傅说罢便甩手离开了。四周安静下来,宿舍里又传出起伏的鼾声。已经凌晨一点多了,俊宽还没有回到宿舍。他一个人蹲在电线杆下,默默地低着头,双手交叉着,搭在膝盖上。他的耐磨手套已经磨出了窟窿,裤子上挂满灰尘,阴影像乌鸦的翅膀遮住他的双眼,没人能看清是睁着还是闭着。或许,他已经睡着了,唯独身上的反光背心伶俐活泼,使他看上去像个在黑暗中兀自闪烁的路障锥,没头没脑地蹲在那根电线杆下,仿佛在陪着它,固执地抵御着什么……

终于,他疲惫地站起身,缓缓地抬起双臂,微微前伸,张开双手,透过指缝,认真地瞄准着自己所在宿舍的大门,随即又慢慢地闭上眼。月光照在他浅浅的眼窝里,好像给那里注满了颤抖的水银,那是眼泪在反光,提醒着他的愚蠢。但俊宽不管,他就像个充满好奇又无比倔强的孩子,一边恐惧地流泪,一边痴痴地、试探性地向前挪着步子。

很快,他就偏离了既定路线,走出一条弯弯的弧。不过,他似乎并未察觉,也没有睁眼。即便他紧闭的眼皮不住地哆嗦着,隆起许多水波似的皱纹,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某种想立刻睁开双眼的本能。这简直令他精疲力竭,不住地喘着粗气,胸脯频频涌动,仿佛感到恶心,嘴巴紧闭着,不时鼓起来又瘪下去。即便如此,他也没有睁眼,只是按部就班地走着。而且,还越走越快,越走越亢奋,似乎在证明自己已然适应了黑暗。直到那条里出外进的“弧”被他走成了一个并不规则的圆,直到他小心翼翼地摸到了出发时的电线杆,双手触电般弹开,睁开的双眼犹如开闸的水坝,让一切的一切无声地倾泻下来……

“离春节放假没几天了,进入倒计时阶段。”廖师傅说着,抽了抽被暖气煨得发红的鼻子,把冰冷的剩茶又倒进那盆没精打采的吊兰里,他握紧杯子用力地往下控了控,“咱们啊,让市民利落点儿。你说大过节的,要是咱们自家的门前灭个灯,漆黑一片,这心里能痛快吗?所以啊,能多修就尽量多修。当然了,咱们人手有限,修不到位的,大家伙儿互相帮忙呗……”廖师傅搓了搓手,把新沏的茶捂在手心,就像捂着个暖宝宝似的,巡视一周,目光似有似无地落在俊宽身上,“我这人脾气急,过去这一年,多有得罪,做得不到位的,哥儿几个多担待。再见面就是新年了,新年新气象,咱们再接再厉,完成本职工作,祝哥儿几个心想事成,给家里头带好儿,那就这么着……”

晚上,俊宽又和廖师傅一组,走街串巷,巡泡修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秸秆的味道,四九城的雾霾在冬夜里格外浓重,白中透黄,黄中带绿,好像给街边的路灯全都换上了统一的灯罩,压抑了包括月光在内的所有光芒,为北京开启了朦胧模式。人人如坠仙境,只是大街上半天也见不到几个人影,人都是慢慢显现的,像暗房里被缓缓冲洗出来的湿版照片,像乌云中若隐若现的UFO,像神出鬼没的幽灵。所以,廖师傅开得很慢,即便是亮起了车大灯也无法洞穿这厚厚的屏障,雪白的光柱已经被雾霾浸染成黄绿色,光里尽是跳动的黑点儿。

“这雾霾对于咱们户外作业的,确实影响太大了,待会儿修灯时利落点儿,抓紧时间,少在外面待着。”廖师傅说着,从容地瞥了眼窗外,目光精准而温柔,就像不经意间望向自己的老伙计,“每周五啊,咱们都得跟天安门见一面儿。不然,就睡不着觉……”

长安街上华灯朦胧,圆滚滚的灯球犹如一颗颗泡在浑水里的金豆子,散着柔和的光晕。雾霾中的天安门宛若镶了一层金边的凌霄宝殿,只剩一抹轮廓,沉浸在灰黄的云海之间,若隐若现,威严而神秘。

“这雾霾到底是怎么形成的啊?”俊宽痴痴地问,失神地望着渐行渐远的天安门消失在一片混沌之中。

“不知道,太脏。”廖师傅说,嘬起牙花子,连胡茬都翘了起来。

“尾气排放?”俊宽忖道,依旧望着窗外。

“我觉得跟车……说实话,真没多大关系。”廖师傅说。

“那是为什么?”俊宽又问。

“我也不知道。”廖师傅显得百无聊赖。

“记得我小时候,都没有雾霾这么一说啊……”俊宽嗫嚅道,终于扭过了头,仰面虚脱地靠在副驾上。

“唉,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廖师傅故意哑着嗓说,像是在模仿他们那个年代的摇滚,但紧接着又摇了摇头,瞪大了眼睛,“也可能有雾霾,但那时候咱们都不知道,就以为是普通的雾……”

工程抢险车缓缓地拐进一条窄窄的街道,相比气派却清冷的长安街,这里反倒更能凸显节前的年味儿。街道两侧店铺林立,招牌闪烁,便道上聚满了做小生意的:什么摊煎饼的、做肉夹馍的、卖糖炒栗子的、烤山芋的、烤羊肉串的、卖糖葫芦的……应有尽有。

很快,一盏忽明忽暗的路灯映入眼帘,廖师傅把车停在路边,拉起了警戒线,与周围的小贩寒暄着,让他们挪挪地方。俊宽穿好反光背心,戴好安全帽,就连时常忘记的腰带都很自觉地挎在腰间。

“我上吧,这周围都是高压线,太乱。”廖师傅说。

“放心吧您。”俊宽说着,没等师傅回应,便转身上了杆。

这次,他上得很稳,镰刀似的脚扣好像长在他脚趾上的趾甲,与俊宽的动作和谐统一,有条不紊地在光滑而冰冷的灯杆上留下错落有致的刮擦声。这次,廖师傅虽然依旧忍不住仰头观瞧,却没有一句叮嘱和提醒,只是痴痴地望着俊宽的头、手、躯干,还有他的双腿和双脚,依次消失在萦绕着灯杆的雾霾里。此刻,俊宽就像印度天绳魔术中那个爬绳的少年,遁入云层,了无踪迹。徒留那盏忽明忽暗的路灯,扮演着月亮的角色,为这片蘑菇似的混沌,增添了一丝诡异的情趣。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放心吧您……”俊宽那张憨憨的,被冻得苍白的胖脸似乎在廖师傅的眼前晃了一下。他哆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刚想喊声俊宽,却又突然闭了嘴。因为,那只忽明忽暗的灯泡灭了。他看见一柱冷光从混沌中射出来,穿过乱糟糟鸡窝似的高压线,照亮了俊宽旋拧着灯泡的右手。这束光是从蓝色安全帽上射出来的,廖师傅长出了口气,俊宽总算是冒了头,相比他爬入混沌的时间,这似乎有点儿太久了。灯泡很快被换上,亮起的路灯照开了廖师傅脸上的皱纹,整根灯杆也从上至下瞬间通透起来,宛若传说中桀骜不驯的定海神针。

俊宽用老虎钳打磨着这趟活儿的细部,把固定灯罩时剩下的铁丝拧紧,缠在不碍事的地方,继而又丝滑地“着陆”,连点儿声都没出。

“今儿这活儿干得利落。”廖师傅瞥了眼俊宽,显得非常放松。毕竟,他已经很久没夸过自己这位大弟子了。

“名师出高徒嘛。”俊宽说着,脱掉手套。

“少废话。”廖师傅绷起脸故作严肃,眼角眉梢却依旧忍不住些许笑意,“你小子啊,别以为我总针对你。

“给你讲个故事,那可真是个血的教训……

“我过去有个老同事,姓侯,外号猴子。但我叫他侯爷,因为他比我还早来了两年,算是前辈,那次的单还是我给他递的。

“他跟你还不一样,你有时候操作不规范,比如不系腰带啊,不戴安全帽啊啥的,那是因为你忘了,要么就是嫌麻烦。

“他不,他就是艺高人胆大。别说腰带了,他不用脚扣都能爬上十五米的灯杆儿,快赶上春晚的杂技了。结果有一次,在石坊桥西的十字路口,要装一个850的单片。那天,就跟今天这天儿一样一样的,特别冷,也起着大雾,不知道是不是雾霾,反正基本可以说是伸手不见五指。他也没系腰带,噌噌几步就上去了,结果你猜怎么着?

“光杆儿。那是根电线杆子,他上错杆儿,爬冒顶了。

“雾大,我在底下等他,只听砰的一声,白光一闪,人就仰下来了,触电了,掉下来正摔颈椎上……

“过去的人都不懂触电急救啊,心肺复苏啊,不像现在,现在人啥都懂。那时,我也不懂……”廖师傅说着,顿了顿,眼袋有些泛红,眼角亮晶晶的,鼻腔像是被什么堵出了嗡鸣,“命是保住了,可……”

“师傅,我懂了。”俊宽打断了他,扬手去抹师傅的眼角。

“去,你懂什么了你……”廖师傅歪了下脑袋,瞪大了眼睛,愣是把眼角的泪珠吸回眼眶,随着喉结的起伏,生生地咽了下去,“对了,我差点儿忘了,还是得批评你。你小子刚才怎么回事啊?怎么爬上去这么半天才开始干活儿,一脑袋扎雾霾里,干吗呢你?”

“没干吗……”俊宽苦笑着说,目光有些迷离,像是看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到,“我,我就是……就是迷路了……”

“迷路了?”廖师傅细了眼,忍不住调侃道,“你爬杆儿爬迷路了?直上直下的杆儿,你小子逗我呢。说你路痴已经不能表达我对您的崇高敬意了,俊宽,我看你是脑子短路了吧……”

“没有,真迷路了。”俊宽痴痴地说,顿了顿,扭头望向窗外,“那不是……有雾霾嘛……”

临近春节,大街上的人反倒越来越少,就连高峰期的北京地铁上也不见了平日里的“你死我活”。少了外地人的北京,仿佛在一夜之间便放下了拼搏与奋斗的“屠刀”,立地成佛了,显出一张慈祥而平和的笑脸,似乎过去一年的紧张与躁动、欲望与挣扎都与它毫无干系。

街上的很多商铺已经提前关了门,就连俊宽常去的一家沙县小吃也打了烊。反倒是回到郊区,俊宽才能感觉到那久违的年味儿。而且,似乎也只有在这里才能听见那零星却亲切的鞭炮声。放炮的都是些等不及要过年的孩子,从一挂整鞭上摘下几个点了,扔到天上过瘾……

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

现在的年轻人已鲜有传承老北京的习俗,但俊宽还是很重视。腊月二十四,是民俗里约定的扫房日。俊宽一早起来,便匆匆从市里赶回延庆的家中扫房,为的是讨个吉利,特别是为了母亲。母亲的病一直也不见好转,还有加重的倾向。几天前的一个夜晚,她突然在家中晕倒,被紧急送往医院,当时的俊宽正在灯杆上“迷路”,怕影响他工作,家人并没有告知。所幸抢救及时,母亲才捡回了一条命。

依靠自身的职业特长,俊宽轻松地爬上了房顶,用一把系了红绳的扫帚清理着屋顶上的枯枝败叶、尘垢蛛网。扫完了外面,他又扫屋里,还给扫帚上添绑了几片富贵竹的竹叶,嘴里头念念有词,誓要将侵扰母亲的病魔,和这一年的霉运、晦气统统扫地出门。俊宽越扫越卖力,像是在发泄积蓄了许久的情绪,直到父亲咳嗽起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忘了泼水,屋里已然尘灰弥漫。

俊宽感到疲惫,他放下扫帚,给洋灰地泼了盆水,然后便虚脱地靠在沙发上,静静地看着灰尘在淡黄色的阳光中缓缓坠落。

自从“订婚宴”后,小惠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他了,他们的感情似乎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裂痕。因为俊宽在那场本应觥筹交错的订婚宴上表现失常。他频频走神,缺乏一个准新郎应有的专注和热情。

这本是可以轻松搪塞过去的小事,比如借口自己晚上工作,睡眠不足,生物钟紊乱,以及性格愚钝,等等。后来,他也的确是这样对小惠解释的,但人家根本不信,女人的直觉告诉她,俊宽有些不对劲。

“你心里头有事儿。你这人不会撒谎,你骗不了我……”小惠淡淡地说,在一个罕见的阳光充足,且没有雾霾的下午。

或许,从来不会撒谎的人才最适合撒谎。恰是小惠的质疑反倒提醒了俊宽,让他撒出了一个有生以来相对成功,且第二无耻的谎言。因为那几乎不是谎言,那完全就是真的,如果不是用作借口的话。

俊宽告诉小惠自己之所以有些失态是因为母亲的病。在订婚宴上,双方父母交换了银行卡。男方出十万给小惠,作为聘礼。女方出五万给俊宽作为嫁妆。当然,无论聘礼还是嫁妆最后都交到了小惠的手上,作为一对新人未来独立生活的启动资金。只是男方还要承担婚房和婚宴的开支,虽然俊宽早就有房子了,郊区的独门独院,不算新鲜,但需要重新装修。如此一来,装修、婚宴以及此后的蜜月旅行,就足以将父母榨干,更何况母亲的病毫无起色,每个月光透析的费用……

还没等俊宽说完,小惠就把两张银行卡都交到了他的手上。这说明小惠相信了他的话,并展现出一位准妻子无可挑剔的孝心与胸怀。

那一刻,俊宽平生第一次感觉自己罪孽深重,就连当初的“洗头房事件”也没让他如此绝望地自我怀疑,他还不知道原来自己可以这样卑鄙。

他为此而内疚,不仅是对小惠,更是对母亲。因为他利用了母亲的病,也就是利用了母亲的痛苦,并以此考验了自己的未婚妻。更糟的是,人家经受住了考验,这不仅衬托出他的卑劣,也使他变得毫无借口。他曾短暂地幻想过小惠听到这个借口后的为难,甚至是动摇。这动摇在他刹那的想象中,曾激发出极大的兴奋,甚至让他感觉到某种不同寻常的快感。结果却以失望告终……当他接过那两张银行卡时,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理所应当的感动,反倒愣了一下,似乎还更加愁苦了。当然,小惠也可以将之理解为是俊宽对她的愧疚。但她还不至于这样天真,“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俊宽没有回答,他只是把两张卡又递还给小惠,小惠却只拿了属于她嫁妆的那一张,转身离去了。那一刻,俊宽如释重负,但很快就更加痛苦了……

那晚,俊宽本是轮休的,但他还是连夜赶回了宿舍,带齐了修灯的装备,独自去了趟帽儿兜胡同。他想再见那个陌生女孩儿一面,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爱上那样一个女孩儿,一个永远都不可能看见自己的女孩儿。当然,如果可能的话,他会为她修好门口的那盏路灯,虽然他早该修好的。“摔杆儿”的那次是他咎由自取,那颗硕果仅存的150灯泡也是他故意打碎的。他本以为车上没有了,因为在去那儿之前,他就偷偷地把一整箱150从后备厢里搬了下去……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愿给她修灯,或许如此,他就有借口再去见她,而不必对谁愧疚。不过,更让俊宽深感困惑的是,女孩儿为何偏要修门口的那盏路灯呢?这对她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其实,在第一次见到她时,俊宽就已经知道她看不见了。

当时,她穿着件略显宽松的灰色外套,独自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双手托腮,痴痴地望着什么。白花花的热气从她身后的门缝里源源不断地渗出来,越升越高。终于,屋里传出水开的嘶鸣,女孩儿却好像没听见,依旧静静地坐在门口,目光茫然却专注。

雪落在她如瀑的黑发上,像铺了一层绵软的盐。她毫不在意,宛若一尊雕塑,笃定而温柔。开水的沸腾声终于徐徐落下,俊宽又听见屋里传出灌水的声音,很暖,咕嘟咕嘟地融化了女孩儿眉上的雪。几滴亮晶晶的东西落下来,沿着姑娘的脸颊,流出她天然的轮廓。俊宽看出了神。后来,他确信那里掺着女孩儿的泪,可她为什么哭呢?

门被轻轻地推开,发出断续的吱呀声,一个驼背的老头儿缓缓地挪出来,一瘸一拐,随身裹着雪白的热气,好似仙人般降临。他手里提着件破旧的军大衣,就像俊宽小时候,父亲常穿的那种。那时,这种军大衣也被母亲裹住瓷坛发面或是盖在大棚里新生的菜苗上保暖。

老人温柔地把大衣给女孩儿披上,又独自回到屋里,并没有劝她一起进屋的意思,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口鼻中喷出阵阵白絮。女孩儿呢,也依旧不动,痴痴地望着胡同口,浓密的睫毛上已经落满了雪。

雪,越下越大。

女孩儿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站起身,仰起脸,很激动的样子,连身后的小板凳都被她突然绷直的小腿撞倒了。雪花落在她那双漆黑的大眼睛上,就像落进深不见底的潭水,很安静,并不急着融化。

俊宽觉得这个站在雪中的女孩儿,比所有他曾见过的姑娘都要漂亮,自然也包括他的未婚妻小惠。但这种美与后海酒吧街上的靓女们或性感时尚、或妩媚张扬的美完全不同。她整张脸不施粉黛,干干净净,没有丝毫雕琢的痕迹,尤其是那双空灵的眼睛,似乎还有些失焦。事实上,俊宽注意到,她的左眼甚至比右眼还要略小一点儿。眉毛很浅,稍显无聊地平摊在那双失神的大眼睛上,只为迎接细小的雪花儿。

她有一种纯净之美,毫无侵略性的,令人舒适的美……

俊宽惊呆了,脸颊绯红,心脏在狂乱的跳动中骤停,就像真的被射了一箭。这是他从未体会过的感觉,这感觉让他恐惧、眩晕、窒息乃至坠落,也就是所谓的在幸福中死去的感觉。而一具幸福的尸体是不应该移动的,否则就是死不瞑目,是诈尸。所以当时他一动不动地把自己挂在灯杆上,变成一只树懒。但很快,廖师傅的喊声就传了上来,这使他短路而僵直的大脑神经突然震颤了一下,助他回到现实。

在现实中,他很快就意识到,此刻的快乐与幸福,根本算不了什么,甚至毫无意义。但他依旧没动,甚至也没有回应师傅。因为,更加现实而真切的幸福正以一种令人意想不到的速度征服着俊宽:

女孩儿突然朝俊宽的方向转过身,收紧下巴,前额微侧,像头小母牛似的顶着什么,一步步走向围墙,离俊宽越来越近。她那双略显失神的大眼睛,频频翻眨着,溢出莫名的欣喜。俊宽吓了一跳,以为她已经看见了自己,不由得屏住呼吸。女孩儿却没有任何松懈的意思,她的脚步越来越快,脸上洋溢着纯真的笑,直晃俊宽的眼。

俊宽的脸红了,因为他攀在杆上根本无处可藏,那女孩儿倒像是能闻见他的味儿似的,缓缓地抬起双手,沿着围墙摸索,仿佛俊宽已经被人砌进了这面墙里,“谁?谁在那儿?”女孩儿的声音很小,却充满了欣喜的期待。她很快便摸到了俊宽的正下方,如果不是隔着围墙,她几乎就要触到灯杆了。俊宽急促地喘息着,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女孩儿下意识地仰起头,面色惨白,那份欣喜荡然无存,整个人莫名地哆嗦了一下,像触了电,连肩上的军大衣都坠落了。

“是……是来修路灯的吗?”女孩儿失落地问,像朵枯萎的花。

直到这一刻,俊宽才最终确认那姑娘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一种并非毫无意义的空想的幸福。

或许,自己能配得上她?

但他并没有回应那个盲女,他的脸一直很红,很不好意思,也只是清了清嗓子,朝师傅应了声。盲女触着砖墙的双手顿时缩了回去,仿佛碰到了俊宽的脸。她受惊的样子楚楚可怜,频频翻眨的双眼顿时凝住了,脖子却缓缓地前伸,连后背都猫儿似的弓起来,细细的小胳膊竖在胸前,白皙的腕子像河边孤独的芦苇,在风雪中微微摇晃……

“谢谢。”盲女轻轻地说,转身快步奔回屋里。

她走得很急,连地上的军大衣都没来得及捡起,也没有扬起双手摸索四周的空气和墙壁。她步子迈得很大、很夸张,甚至非常果断。她似乎有意不想让俊宽看出她是个盲人,虽然已经太晚了。

俊宽还记得她奔到门前时,被雪滑了一下,差点儿跌倒,几乎是踉跄着撞开门进到屋里的。盲女笨拙而羞怯的背影,被那场下了一夜的雪,深深地埋进了俊宽的心里。他很庆幸自己当时忘带了镇流器。恰似那晚,即便他带齐了所有装备,也还是没能替她修好路灯。

“谢谢。”俊宽闭着眼重复道,自言自语,“或许她以为那盏路灯早就被修好了……”想到这儿,俊宽苦笑了声,缓缓地睁开双眼。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白色的微尘缓缓坠落,看上去很干净、很安宁,就像是初见时的雪。

尘埃落定。

屋里呈现出一种肃穆的清明,母亲从主卧走出来,已经换好了绣着紫红色梅花的厚呢外套。这还是小惠买给母亲的,很合体,母亲特别喜欢。有一次,她甚至嘱咐俊宽,死后,也要穿着儿媳妇买给她的这件衣服进火葬场。俊宽夸母亲穿这身好看,满面红光,不像有病的样子。他说着拎起门后的小板凳,搀母亲走到院子里,把板凳放进三轮车的后兜,扶母亲坐稳了,蹬着三轮带母亲去集市上散心。

“俊宽,你跟小惠选定日子领证了吗?还有婚纱照,啥时候拍啊?”母亲笑着问,边说边在摊儿上挑拣着几张红彤彤、金灿灿的“福”字,“拍好了,记得拿来给妈看看,妈就是死了,也瞑目了……”

俊宽不想让母亲提到死,俊宽觉得对不起母亲。

年前最后一个周末的夜晚,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俊宽坐在抢险车里,一边静静地搓着手,一边望着窗外混沌的月亮,痴痴地说:“师傅,要不今儿咱加个班,去趟‘帽儿兜’,我想把那活儿给了了……”

俊宽知道在前面不远的十字路口右拐,就可以到“帽儿兜”胡同。

“用不着了。”廖师傅打了个哈欠说,“等你?黄花菜都凉了,年根儿了,人家不得急死。昨天我跟薛师傅一组,替你干了。工单都填好报上去了。”车子开过十字路口,稳稳地直行,消失在雾霾深处……

俊宽的心立时沉下去,他相信这并非偶然,或许预示着什么,至少也意味着什么。第二天轮休,他很想再去一次帽儿兜胡同,最后再去一次。但他忍住了,他没有去,而是去了小惠家。

虽然之前,他已经通知了小惠,还给她发了微信,说是要跟她商量一下领证和婚纱照的事,但小惠并没有回他。

“你有事儿瞒着我……”小惠重复着几天前的那句话。当然,还补充了至关重要的一句,“你不说实话,我是不会和你结婚的。”

桌上的菜已经冷了,也包括小惠最爱吃的烤鱼,可她一筷子都没动。周围的嘈杂令人头晕目眩,不停有服务生把刚烤好的肉串送到店里。醉酒的客人疯了似的拍着桌子,大喊大叫,旁若无人。俊宽听得一清二楚,但他觉得四周非常安静,只有从小惠嘴里轻轻吐出的那两句话,好似一串炮仗,在他耳边炸开了锅。于是,他要了瓶二锅头,咬开瓶盖,猛地灌了一口,她以为小惠会阻止他,但她没有。

俊宽有些失望,可他还是吞吞吐吐、笨嘴拙舌地讲述了他跟那个黄毛洗头女的故事,并热泪盈眶地祈求小惠的原谅。他说自己本想一辈子隐瞒下去,可良心上又过不去这道坎,所以才表现得那样纠结,那样魂不守舍。他怕一旦说了,小惠就会离开他,因为他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被原谅,毕竟,这是个原则性错误。小惠沉默了,痴痴地望着俊宽,看他喝醉,看他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不停地说“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边说边抽打自己的脸颊,边说边喝光了整瓶白酒,边说边给小惠跪了下来。那晚,他的愧疚和自责,几乎赢得了那家烤鱼店里所有食客的同情,甚至是赞许,也包括赵小惠在内。

她相信自己即将嫁给一个坦诚,且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当晚,俊宽被小惠搀回了家,小惠的父母很开明地让他们住在了一起。毕竟,一切不过是时间问题,何况,俊宽早已醉得不省人事了。

第二天清晨,俊宽一觉醒来,看到枕边熟睡的未婚妻,突然吓了一跳,猛地松开了小惠的手——那只他在梦中一直紧握着的手。他连忙向后撤身,就像在用一对胳膊肘逃亡,直到退无可退,靠在床角。

“你怎么了?”小惠被他吵醒,睡眼惺忪地望着他。

“没,没什么……”俊宽说,不停地喘着粗气。

“做噩梦了?”小惠体贴地问,慵懒地凑过去,把俊宽拉回被窝,“你梦见什么了?”

俊宽轻轻地眯起了眼,嗫嚅着,许久也没说出一句整话,直到小惠再次催促,“记不太清了……我好像,好像正在修路灯,在一条黑洞洞的胡同里,有个盲人报修了她家门口的路灯。为了修这盏灯,我不得不爬到很高、很冷的地方,却怎么也修不好,越修不好我就越着急,脚底下一打滑,差点儿从杆儿上摔下来……”俊宽说着,又匆匆地握住小惠的手,就像握住廖师傅时常提醒他一定要系好的腰带。

“可一个盲人为什么要报修路灯呢?”小惠问,皱了皱眉,“反正她也看不见,有什么意义啊?”

“不知道。”俊宽失神地说,望着天花板上不时微微荡漾的水波,一缸金鱼正在光影中闲游,拖着轻薄透明的大尾巴,翩然起舞。

当天夜里,大概是凌晨的时候,在帽儿兜胡同拐角那户人家的墙外,一声清脆的玻璃碎响,从天而降,夹杂在零星的鞭炮声中,吵醒了梦中的盲女。她猛然睁开双眼,仿佛真的能看见光明……

除夕夜,同事们都回家过年,只剩俊宽和廖师傅两人值班。

“俊宽,把放大镜给我拿来。”廖师傅正站在那张硕大的北京市地图前面,皱着眉头,双手叉腰,鼻尖几乎顶在天安门城楼上。

“我拿手机给您查查吧。”俊宽说着,递过放大镜。

“你别给我拿手机。”廖师傅冷冷地说,眯起左眼,右眼却瞪得滚圆,透过放大镜翻眨着。他缓缓地在地图前挪动,面容严肃,时而停住,仔细观察,时而又撇嘴摇头,连忙挪开,寻找下一个目标,活像一位正在苦思冥想研究战略部署的将军。终于,他眼前一亮,迅速移开放大镜,眉头舒展,用坚硬的指节敲了敲地图上的某个点。

“又看手机,又看手机……就不知道趁这工夫认认道儿,收起来。”廖师傅悻悻地说,瞥了俊宽一眼。他看上去很疲惫,这反倒让廖师傅有些自责,语气变得缓和,“玩儿什么呢,抢红包儿呢?”

俊宽没言语,把手机揣进兜里。

“怎么,还生气了?”廖师傅笑着说,“你这才头一年除夕值班,年轻这一批里你是大师兄,薛师傅年后就退休了,你不值谁值?我都值了三十年了。再过两年,我也,呵呵……未来终究是属于你们的。”

俊宽还是没搭话,扭头望向窗外。

廖师傅看了他一眼,清了清嗓子,阴阳怪气地问:“俊宽啊,我的大弟子,你看这仙水桥南路56号,应该在路哪边啊?”

“南北马路,双号在东侧。”俊宽说着扬了扬下巴,“那边。”

廖师傅愣了下,他没想到作为路痴的俊宽这次竟答得又快又好,一时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气氛有些尴尬,车里竟比车外还安静。

北京的除夕之夜,大街上空无一人,二环自然不在话下,可就连五环边上都听不见放鞭炮的声音,反倒不如年前热闹。

此时此刻,万籁俱寂。

倘若此种情况,是在茫茫黑夜之中倒也说得过去,怎奈偏是在这灯火通明的除夕。年味儿早已淡薄,枯树上却缠绕着五彩缤纷的小彩灯,一棵接一棵,电线杆上也挂满了肥肥胖胖的红灯笼。许多欢乐祥和、构思巧妙的灯光秀,或在CBD的国际化建筑上翩若惊鸿,或在老北京古香古色的城墙上矫若游龙,更多的则如四月间破土而出的春意,提前在大街小巷绽放出烂漫的花影……可这夜晚的灯光越绚烂,给人的感觉却越孤独,越空洞,越不真实。真好像是在看一场彩色的默片,又像是迷失在人与人的幻梦之中……恍惚间,令人感慨、神思诡异,仿佛身后,除了背影,还拖了条似有似无的大尾巴。

廖师傅不喜欢这种拖泥带水的感觉,以及任何难以言表的气氛,他喜欢利利落落的,便又忍不住开了口,没话找话,“俊宽,你在家帮你爸干活儿吗?”俊宽点了点头,廖师傅很高兴,像是取得了阶段性胜利,“那比我儿子强。他啥都不干,成天就知道气我。前两天,这臭小子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非要学做饭,就照着网上的视频,弄了两条鳎目鱼。好家伙,两条鱼七八十,还搁了一斤油,好不容易炸完了,又调调料,乱七八糟地买了一大堆,估计这辈子也就用这一次……甭管怎么说吧,总算捣鼓出来了。问我好不好吃啊?我说好吃,下次别做了。一斤油,炸剩下干吗使啊?忒费油,忒费东西,费钱。”

“师傅,王宁这次真的走了?您批了?”俊宽突然问,扭过头来,仿佛根本没在听师傅的话。树上的小彩灯频频闪烁,映在车窗上。

廖师傅一愣,顿了顿,木然地点了点头:“咳,我不批管用吗?心早飞了。人各有志,他总觉着自己能赚大钱。嗬,我是觉着踏踏实实、利利落落的挺好。有几个大富大贵的啊?人这辈子,知足常乐。”

俊宽垂下眼皮,又望向窗外,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这个世界越发安静了,车速也不断加快。仙水桥南路56号的藕芽胡同理论上近在咫尺。可这地方拐弯抹角,的确不大好找,怪不得廖师傅之前看了那么久的地图,现在又赌气似的,硬是不让俊宽开导航。那决绝的态度和认真的劲头,仿佛是在用行动证明自身的正确性,不仅是关于道路的,更是关于一切事物的。不过,俊宽依旧很佩服师傅,至少他总能找到自己的路。“这忽着忽灭的,不算好上,行吗你?”廖师傅问。

俊宽点了点头,浑身上下披挂整齐,上杆的动作也越来越利落。

“悠着点儿啊,别太快,那上边跟盘丝洞似的,千万别动了人家的线。今儿晚上要是看不上电视,人家非跟你玩儿命不可。”廖师傅说着点了支烟,轻轻地吸了一口,又缓缓地吐出去,他感觉很放松,从俊宽上杆的第一腿,他就知道这次的活儿一定干净利落。但他也忍不住在心中暗笑,不时望望俊宽树懒似的背影,自认为摸清了徒弟今夜的心理变化,也搞懂了他的沉默寡言。他知道俊宽为何单单问了王宁的事。毕竟,谁又没年轻过呢?可他并不担心,因为他知道俊宽跟王宁不一样,就不是一个种,否则自己当初又怎么会挑他做徒弟呢?

过年回不了家,廖师傅很淡定,他有独门秘籍,即把对除夕的热情封印在往昔的记忆里,“现在这也能叫过年?”

他时常这样调侃,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好自然而然地把除夕团圆的机会让给班上那些年轻的同事,而又不致让他们产生任何负罪感。俊宽在上完了第三根杆后,也慢慢地习惯了在这个忙碌的大年夜,和师傅一起,穿梭在北京的大街小巷,巡泡修灯,他反倒觉得心里踏实。其实这次,就算师傅不点他的将,他也准备主动请缨。

因为有些事,他还没琢磨明白。碰巧这种事,在阖家欢乐、温情脉脉的氛围下是根本无法思考的。想弄明白其中的门道,最宜在岑寂的黑夜,甚至是在寒冷的高处,好让自己时刻保持清醒与克制。

“拍完婚纱照那天,你们几点回的家?”廖师傅问,在胡同口轻抬离合,着车,并不急着给油。他瘪着嘴,把烟屁股嘬得通红。

“五六点钟吧。”俊宽说。

“回你家?”

“小惠家。”

“行啊你。到那儿,老丈人都给你预备好了吧?”

“预备好了。”

“都弄的什么菜?我听听。”

廖师傅来了兴致,捻灭烟头,启动了车子。

“没什么吃的。”俊宽慵懒地说,打了个哈欠。

“那对你不行啊。陪你喝两盅了吗?”廖师傅笑着问。

“没。”俊宽说。

“哎哟……”廖师傅瞥了眼俊宽,乐不可支地叹了口气,调侃道:“姑爷是门前贵客啊,顶半个儿呢……”

俊宽没应声,兀自笑笑,又划拉起手机。

“又玩儿手机,就知道玩儿……”廖师傅显得很不耐烦,毫无征兆地拍了下车喇叭,吓了俊宽一跳。

“我这不是抢个红包,跟朋友们沟通一下嘛。”俊宽打了个哈欠说,似乎已经放弃了思考。反正直到现在,他也没想出个子丑寅卯来,只能徒增烦恼。此刻,他觉得一切都很无聊,还不如抢红包。

“你先跟我沟通沟通,先跟这些报修的电话条子沟通沟通。”廖师傅说着,把记录工作内容的笔记本丢给俊宽。俊宽翻开一看,顿时就傻了眼。他不明白为何在这除夕之夜,在这小小的二环之内,怎么突然就冒出了那么多有毛病的路灯。原来,在这灯光璀璨的四九城里,还有很多昏暗之地,等着他去赐予光明,这注定将是个不眠之夜……

“嗬,你以为那些路灯之前就没毛病?”廖师傅苦笑着说,摇了摇头,“只是在大年三十,人们才格外注意这些平日里不亮的灯罢了。”

俊宽若有所悟:“您的意思是说……”

“咳,其实修不修的,都无所谓,修好了也就是亮那几天的事儿,之后就是再憋了,碎了,不亮了,也没人在意……”俊宽愣了下,掏了掏耳朵,不敢相信这话竟出自师傅之口。“你咋了?”廖师傅问。

俊宽受惊似的背过脸,不再莫名其妙地望着师傅。

“嗬,不理解?”廖师傅亦正亦邪地瞥了他一眼,轻叹道:“我开车呢,可没喝酒。这话,我也只对你说说……”

话音未落,车又停在了一条胡同漆黑的入口处,五环外的焰火在夜空中零星绽放,金红的光丝高高地垂下来,转瞬即逝。

入口很窄,俊宽跟在师傅身后微微侧身才能进入。他发现师傅的背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如果不是反光背心上的两道光斑,如果不是脚步声和修理工具相互碰撞的叮当声,他简直感觉不到师傅的存在。

此刻,那两道微微起伏的光斑就是师傅,师傅已经变成了一条深海中的怪鱼,散发着幽微的荧光,那光抑或是师傅的灵魂?这让俊宽有些害怕,仿佛正独自行走在无尽的黑暗里,随时都可能消失……

“掀的时候一定扶着。别太猛,有时候,‘啪’地就掀开了,吓自己一跳……”廖师傅的声音自下而上,俊宽听得一清二楚。他正攀在灯杆上,缓缓地掀开灯罩,灯泡忽明忽暗,发出咝咝的暗响,四周积满了尘垢和去年夏天昆虫的尸体,鬼知道这些小东西是怎么爬进来的。望着这些虫尸,俊宽突然觉得很恶心,虽然并不是第一次见了,以往他都会习惯性地用手去掸,但这次他没有。他只是小心翼翼地换上灯泡,再小心翼翼地把灯罩拢上,就像严丝合缝地盖上棺材盖儿,好让那些躯壳与光明同眠,毕竟它们正是为此而付出了生命。

俊宽缓缓地从杆上下来,仰头望了望自己璀璨的劳动成果,莹白色背景中的黑色阴影轻快地跳了一下,像爆米花。吓得俊宽连忙背过身。春晚的歌舞声隐约从胡同里传来,忽大忽小……

“喂,妈,您挺好的,过年好……我这儿早呢,还得会儿……您再看会儿春晚也早点儿睡吧,别熬夜……”俊宽举着手机说。自从母亲那次晕倒,俊宽就和妈妈约定,每晚十点给家里打个电话,互报平安。

“怎么样,你妈好点儿了吗?”廖师傅问。

“还行吧,好多了。”俊宽说着,把手机揣进兜里,他略显呆滞的上半身在后视镜中被街边的光影吞没,变得混沌不堪。

“稳定就行。”廖师傅认真地点了点头,“一个礼拜透析两次?”

“三次。”

“两天一次?”

“对。”

“吃饭还用打胰岛素吗?”

“也得打。”

“透析单透析?”

俊宽嗯了声,不住地用舌尖舔着嘴唇。

随着车子的加速,黑暗无尽地涌来,街边的万家灯火被速度拉成无数条直线,或相交,或平行,与纵横交错的道路融为一体。

北京的路总在修,在变。为此,单位给修灯的工人们配了新设备,帮助他们定位故障灯。可廖师傅从来不用。

“今天最后一个,杨家湾83 号门前。”廖师傅坐在副驾上说,现在由俊宽掌舵,“直行,看前边路口了吗?奔右。”

“奔右?左吧……”俊宽说着,偷瞥了眼导航。

“光看这个不灵。”廖师傅说着,指了指自己油亮的大脑门,“地图都在这里边儿装着呢。哎,右,右!”

俊宽却好像没听见,依旧往左打轮。很快,便停了车。

“您瞧,是这儿不是?”

俊宽说着下了车,去拿后备厢里的工具。廖师傅却还坐在车里,一会儿抬头看看杨家湾83号的门牌,一会儿又低头看看手中的地图,反复多次,凝重的脸上终于流露出释然的笑意,自言自语:

“还真是这儿。这小子,出师了……”

忙活到差不多十二点,师徒二人才又坐回到车里。

“俊宽,新的一年就要开始了,狗年。”廖师傅重新掌舵,又给了脚油,俊宽立时紧贴在副驾上,“怎么着,我先给你拜个年?”

“我给您拜年。”俊宽说,朝师傅颔首示意。

“待会儿就回家了。”廖师傅的嗓门依旧洪亮,精力充沛,“祝你们全家新年快乐,你妈身体不好,好好照顾照顾你妈……”

“谢谢廖师傅。”俊宽说。

“一年了,17 年已经过去,新的一年……”

廖师傅话音未落,俊宽的手机又响了,“喂,嗯,下了……往回走呢。妈睡了吗?让她睡吧,别等我……行,我吃啥都行……”

“你爸?”廖师傅问。

“我爸才不会给我打电话呢,上次打电话还是我妈住院。”俊宽说着,放下了手机,“是小惠。”

“行啊,还没过门儿,就去你们家过年三十儿了?”

俊宽憨笑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不再望向窗外,而是把窗外的色彩和光影都吸进自己的瞳孔中来。

“家里还有饭吗?上我们家吃去吧,俊宽。”廖师傅说。

“有。”

“给你留着呢?”

俊宽轻轻地“嗯”了声。

“行,有人给留饭就行。”廖师傅的眼中充满了慈祥的笑意,“我那‘比亚迪’开着还顺手吗?到家得多长时间?”

“一个半小时左右吧。”俊宽说。

“开车悠着点儿,别睡着了。”

“放心吧您。”

“哎哟,我还是有点儿怕你说这话。”廖师傅苦笑着说。

“师傅……”俊宽嗫嚅道,“您之前说的,其实修不修的,都无所谓,修好了也就是亮这几天的事儿,之后……”

“我说过吗?”廖师傅诧道,轻轻地拧开了车上的交通广播,一段优美的流行歌曲好似春天的草叶破土而出:

我一直追寻着你心情的足迹,

被所有的人误解都要理解你,

准备好当擦亮你天际的浮云,

你却在终点等我笑里有雨滴……

“我可没说过,没说过……”廖师傅默默地重复着,看了眼已经变黄的红绿灯,轻抬离合,缓踩刹车。随即扭过头微笑着望着俊宽,像是在叮咛又像在勉励:“为国家政治保电,咱都参加了,我觉得挺光荣的。等你到我这岁数,快退休了,拿出这保电证来,心情不一样。我一九八七年入局,干了三十年了,你是我带出来的最小的,最后一批……”

俊宽愣了下,眨着布满血丝的眼睛,顿了顿,终于又缓缓地闭上了,静静地靠在座位上听歌,泪水竟溢出眼眶,安静地流淌着。

他想了一晚的事,终究还是没有结果,他甚至已经忘了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不过,他其实很想告诉师傅,报修帽儿兜胡同路灯的那个女孩儿是个盲人。他还想问问师傅,就算修好了路灯,对一个盲人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可现在……他已经什么都不想问了。

突然,歌声被电台十二点的报时打断,“华盛集团向全球华人拜年,五、四、三、二、一……”鞭炮声从远方漫过来,夜空刹那间被无数焰火划破,它们争先恐后地绽放,修好了这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廖师傅挂挡起步,狠狠地拍了下俊宽的大腿,“往里放,每回挂挡都让我摸你大腿……”

“虽然不要钱,也不能老摸啊。”俊宽笑着说,脸颊红红的。

尾声

年后第一天上班,办公室里暖气弥漫,掺杂着廖师傅值班时留下的淡淡的烟草味,叫人有些犯困。

俊宽揉了揉眼角,他是今天第一个来到办公室的员工,比廖师傅还早。所以,门卫大爷把今天的报纸给了他,他则掖给大爷几块喜糖。

放下报纸,俊宽把办公室的窗户挨个儿敞开,通风换气。一股沁人心脾的清冷激得他打了个寒战,同时也让他觉得舒爽。

他环视一周,掠过那张爆了皮的人造革沙发、钉在墙上的北京市地图、铁皮文件柜、饮水机以及早已泛黄的空调内机,目光最终落在廖师傅杂乱的办公桌上。他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如此可爱,于是,便开始打扫卫生,甚至连廖师傅桌上的剩茶都清理干净,还打来热水,给他泡了新的。俊宽知道,大约二十分钟后,沙发上就会挤满人。到时候,廖师傅便要把剩茶倒进那盆可怜的、蔫头耷脑的吊兰里。

好在这次,俊宽把剩茶提前倒进了盥洗池,还专门给那盆吊兰浇了清水。它没精打采的长叶立时就有所好转,纷纷支棱起来,其中一簇里似乎还包裹着一颗米粒大小的花骨朵,温润如玉,细找来,却又不见了。俊宽知道,这很可能是心理作用,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

俊宽洗了把手,从背包里掏出一大包徐福记酥糖,粗暴地撕开,给大家的办公桌上都分了些,剩下的干脆全倒在沙发前的茶几上。

一切准备就绪,俊宽便站在铁皮文件柜的玻璃窗前,笑眯眯地望着自己的影子说:“我和小惠,将于元宵佳节举行婚礼,哥儿几个到时候都来捧场啊……尤其是您,师傅,您可得给我们当证婚人……”

演习尚未结束,廖师傅桌上的电话就响了。

“喂,您好,城市照明管理中心。”俊宽拿起电话说。

“您好,我想报修路灯,我家门口……”

“抱歉,稍等一下啊……”俊宽打断了他,连忙从师傅的抽屉里抓出纸笔,“喂,请讲,麻烦您说一下具体位置。”

“四季园西路,43号,帽儿兜胡同,靠拐角那户,就是我家门前的那盏路灯。之前修过一次,可是又坏了,不知是哪个淘气的小孩儿用弹弓打的,也可能是前两天刮大风给刮碎了……

“喂,喂,在吗?”

直到此刻,俊宽才意识到是她,也才发觉这声音的确不同寻常。虽然之前,他听过她说“谢谢”,但那次离得太远,声音里掺杂了风声和呼吸声,这次倒像是面对面地跟他说话。俊宽觉得,她的声音可真好听,像铜铃一样清脆,像百灵一样婉转,听得他心脏怦怦直跳。

“在。您……您说……”俊宽颤抖地说,都快握不住电话听筒了。

“哦,就是大概什么时候能修好呢?”盲女问。

“今天,今天一定能修好。”俊宽说,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

“那谢谢您了……”盲女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像是要挂断电话。

“稍等一下!”俊宽连忙喊道,“你,你为什么要修那路灯?”

“什么?”盲女诧道,顿了顿,“灯泡碎了……”

“我知道,我是说你……你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修那盏路灯呢?你……”俊宽强调道,欲言又止。电话那头又顿了顿,似有微弱的呼吸在颤抖,随即便传来断线的哔哔声,好似心脏的骤停……

电话缓缓地从俊宽手中滑落,他忍不住扇了自己一耳光。

那一刻,他醍醐灌顶,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连忙跑出办公室,开着满载工具的抢险面包车朝帽儿兜胡同驶去。

俊宽所在的路灯夜间维修班,上班的时间是晚上六点到午夜十二点。他还从没在大白天修过路灯,因为二环的路灯晚上六点才开始供电,白天则根本无法判断路灯的问题出在哪儿,是否真的出在泡上。

但这次不同,灯泡已经碎了,俊宽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一点,他要做的只是换个新的。然后,便可以从容地等待今天的夜幕降临……

一切,恰如命运般确定无疑。

到时候,他会和廖师傅开车赶往新的报修点,或是干脆沿着长安街或后海“巡泡修灯”。除非是因为工作,或是其他不可预知的偶然,否则,他这辈子应该再也不会去什么帽儿兜胡同,但那盏路灯却会自动亮起来,在每个夜幕降临的时刻,乖乖地,自然而然地亮起来……就像是具备了某种灵魂的、虔诚的生命体,就像它从来都是这样亮的,从宇宙诞生的那一刻起,到宇宙毁灭的那一刻止,就是这样亮的。

这皎洁的灯光,大概率也会在俊宽的梦中亮起,渗进他昏暗而潮湿的潜意识。每当此时,俊宽便会梦见自己站在那盏路灯下,等待盲女路过时的样子,同时感慨自己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直到他一次次从这相同的美梦中惊醒,一次次吵醒枕边的小惠,一次次撒谎,一次次发呆,并为此而身心俱疲;直到他真的站在那盏路灯下,等待盲女的出现,然后,再像梦里那样悄悄地离开……

直到那时,他才会真诚地回首往事,忆起在那个朦胧的雪夜里,第一次见到盲女的每一个细节,才终于愿意承认她其实和自己一样,也在等一个人。那盏路灯正是为他而亮的,永远为他而亮……

五年后的一个冬夜,俊宽开车送儿子参加幼儿园在少年宫举办的跨年晚会。路过帽儿兜胡同,那里已是一片废墟,却没有任何新建的房子。徒留残垣断壁、碎石瓦砾,被绿色的防尘网覆盖着,丘陵般连绵起伏。其间,唯有那盏老杆子的路灯昂首挺立,慰之以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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