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 然(组诗)
2022-11-11◎伽蓝
◎伽 蓝
[在茶餐厅为观察者留一个靠窗的位置]
给他一杯咖啡,给他笔和纸
在临桌给他一对恋人
或母女,或父子。一堆纠缠的问题
织着忧愁或欢乐
给他一片降低到桌子上的云
光正从云层里透过来
照在昏暗的脸上
给他一阵风,带来花开和叶落
给他一本书,让他不敢从书中抬起头来
像那个不敢回头的人
当他抬头,时间就会停摆
给出的一切,他都会悄悄留在原地
像用空杯子压住买咖啡的零钱
给他下午,所有的下午都是黄昏
他离开时,所有的黄昏
都会渗入他的身体
在那里发酵,一个明天,又一个明天
[小情歌]
他想做一件外套,一件毛衣,一件内衣
不,他想做一件外套
冷的时候抱着你,热的时候躲在衣架上
他想做一张木床,一条棉被,一个枕头
不,他想做一幢房子
白天你走出去,晚上你就会赶回来
他想做一场雨,一把伞,一盏灯
不,他想做一个月亮
光彩中看不见他,孤独时来到你的心头
像你的哥哥守卫着冲你吠叫的阴影
像你的永远在路上的心上人
一条路走得百转千回
他是一面镜子,玻璃易碎,水银有毒
一天一天阅读你剩余的五十年
一夜一夜弄假成真。
[祈祷词]
所有词都走向你。所有的语言
所有的早安、午安和晚安
所有的亮色调、音乐和梦境时间
所有的存在
所有的我想到的最好的事物
走向你。所有美妙的事件
都在你身上发生
像得到了神的特别眷顾。
不,不全是这样。也留下一点暗绿
从那些所有的幸运中间
印刷一枚弦月和草地上的珠露。
[为自己选择一条低处的路]
荆棘。荒草。蜿蜒的溪水
在岩石间。黄昏,一步一步
从山谷向半山,向松冠上雀跃的早晨
光,像被忘记的衣裳
挂在滴水的树枝上
寂静擦亮了鸟鸣。
我慢。我是一个古代人,拒绝现代性
拒绝它所有的理由。
也拒绝驾驭。
一座山矗立在这儿。许多年前
许多年后。我在它身上,在它旁边
走自己的路。蛇在地上爬行
鱼在溪流明灭,野兽在密林中
击打着胸膛里的寂寞
我干活,偶尔抬头看看倾斜的天空
[蓦 然]
他提起了她。他听着杨树,柳树,杨柳树
……不,最终只是一块岩石
埋没在霓虹夜。枯草掩饰的河水
在无限远处流动山野气
这些已经足够。如果再早一些
更早一些,他不是那样怯懦
让身体像语言一样丰富,或者
就不一样。现在,他唯一能做的
放下旧世界,接纳新世界
他和她都不再年轻,除了短暂回忆
什么也不能想。重逢的地方
就是离别的地方。还不如偶尔眺望
心底的远山和溪水。她一直在那里等他
而他正骑着自行车忐忑着赶过去
——美好的生活,就要
在他们相遇的地点开始
[日全食]
他用梦抚摸你起伏的海岸
白昼与夜晚交叠的潮汐
簌簌的雨雪战栗着
失控的马群
没有束缚,没有目的
他用夜挽你的夏天
挽留你的丘陵埋没的奇珍
树林遮住圆月
最完满的一轮,从静默里升起来
照耀少年的轮廓
扩散成苍凉的中年。他沉溺
爱的语言统计学
统计你,又悄悄更改数据
在每一笔运气后面填几个零
让每一次总计,足够犯错误和挥霍
干完这一切,就去休息
一头豹子返回幽暗的森林
他回忆着永恒美丽的面影
在发光的溪边,饮着冰凉的溪水
像每个新生的早晨
[我的一生]
我用一生追赶一条河流
有时候,我奔跑的速度超过了河水的流速
河水流着,等我的脚步慢下来
大多时候,我只是在河流的旁边踱步
河水远远地把我抛在身后
我望着它涌动,越过浅滩,转弯,再转弯
积蓄一座发光的大湖,又从泄洪口倾泻而去
头也不回。有时候,我已经停下了追赶的脚步
去忙别的事,它仍然轰隆隆地流动
携带风波突然出现在身边
我望着它坚定的身影,像望着一个老朋友
我知道它也这样望着我,因为它掀开的
浪花仍像我年轻时遇见的一样洁白
它激荡的声音和我血管里
血液的流速保持一致
这么多年来,我们已经达成了
一种默契。它把我看成了另一条河流
或者,看成了它的一部分
我的奔跑、踱步、短暂停留
我的呼吸……也都是它的一部分
我们早已互相拥有
我和一条河流并肩行走,就这样
度过平凡的一生
[胡同索引]
窄胡同充满了建筑的恶意
多,是它们坚固的信条
我的母亲背着一篓子煤走进这胡同深处
曲折蹒跚着到达
一扇正在朽坏的篱门
汗水淹没她的鬓角、脸颊、脖颈
和喂养过我的乳房
和煤屑一起弄脏低沉的时间
但这一切不被看见
当她一次又一次重复这样的
失败与胜利
——两吨煤:一篓一篓地骑着她
走进家门
照亮灰暗的墙壁!
染黑飞鸟的,煤……
瞎掉的,白昼、黄昏……
夜色升腾,白发的火焰转暗……
任何赞美都是亵渎
任何幸运都无法缝补
仍在开裂的罅隙
我从这胡同开始认识世界
我从我的母亲开始,辨认人和星辰
[创作谈]
我写作诗歌总是迫不得已。一方面诗歌像墙壁帮我抵御四面的压力,让心灵得到疗愈和宁静;另一方面诗歌又在平庸里建筑更逼真的现实,这现实激起了自我实现的雄心,让人欲罢不能。随着写作工具的改变与完善(从纸笔、电脑、手机,再到工具的综合使用),随时随地的自由写作已成为现实。诗歌扩大了诗人的创作时间和空间,也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了创作与生活的距离。愈来愈多的时刻,诗歌创作者作为现实的观察者、参与者、体验者、制造者与现场记录员,调动经验进行艺术性的再造。生活的原生气息也自然地渗入诗歌,诗歌则通过不断抵达语言而具足生命力,身体与诗歌的关系变得更加密切。
事实上,对诗歌写作而言,每次写作都在调动诗人的全部经验。这经验包含着创作者全部的认知:时代信息、历史材料、哲学思辨、阅读经验、身体的欲望……也可以说每位诗人都是一部活的人类史,在这部人类史中不断调校自己的创作。有时候可能会选择直接的表现,更多时候会守卫一种内心尺度,这尺度是生命经验的总和诞生的审美尺规,用以检验一首诗作是否已经完成。
当然,一首诗将永远处于未完成态,但它趋向于完美。这就是诗人的诗作被自己不断修改,甚至重写的原因;更是诗人不断创作的动力源泉。诗歌写作就像登山,或日常生活中的探险,诗人享受创作过程,这个过程就是个人自我实现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诗人可以是任何人,任何事物,任何他想是的。诗歌,作为充满无限可能的生命体,重新发现甚至发明着现实,借诗人的口说出更大的真实。
在某类诗人那里,时代信息等浓缩为一个词或几个词,或一个陈旧的材料,好像他与时代毫无关联,不,他仍然说出了更大的真实。因为那个具有历史感的东西会在其他诗人、作家、社会学者那里得到印证,稍微动动手指就会知道那是什么,而这并不是一首诗要言说的全部。诗歌的迷人之处,不是它已经说出的,而是它没有说出的东西。
于我而言,忠实于自己的内心,沉潜下来,心怀悲悯,凝神创造,就是在创造无限可能。